讀了這篇文章,你就知道如何寫作(下)
龍冬|文
一本書很厚,比城牆磚還厚,不一定是好作品,甚至往往是垃圾。一本書裡面形式結構很複雜,常識知識很多,往往嚇人。但你別怕,因為那都是東翻西湊從別處抄來的。一個作家著作等身固然牛逼,哈哈,可他往往打不贏一兩本小冊子。文學啊,怪著吶。
說到欣賞,複雜了,也許還會受到時間精力影響,受到身邊女人絮叨影響,受到酒醉便秘影響。也受到情緒影響。
文學比的是靈魂。那麼,什麼是文學的靈魂?從作品裡,從作家的姿態里,你看到他頭腦中最最柔軟的那一部分,又非常苦澀沉重,就是文學的靈魂。
中國作家不能停止閱讀翻譯文學,就如同一個病危的人不能摘除氧氣或停用心臟起搏器。中國任何一個寫作者,只要你不是從自己古典脫出,就不能一日不讀翻譯文學。不讀,你就如同從一個艷麗的美女,忽然間變成披頭散髮找不到假牙的老太太。如同帥哥變成前列腺肥大的老朽。
文學不是娛樂,雖然它有娛樂成分。小說也僅僅是作家表達自我的手段,他也能運用散文、詩歌、戲劇等等其他手段。好的文學,持久的學,不是呈現生活,而是看到作家的赤子心靈和天地胸懷。從這個意義上說,寫作有常規,文學無技巧。
以歷史為參照,任何地域,任何時代,最最優美的文學,那些深深打動哪怕只有一個讀者情感的文學,那些思想和愛情能夠放到很遠的文學,特指詩歌和小說,一般都是在它的作者死去多年才漸漸放出光彩,如同靈火,出自骨髓。文學是寂寞。寫作是屈辱。
讀點真正有意思的好書吧。年輕人,有後代的人,未來是你們的,珍重。塵埃終將靜靜落下。生命短長,我們都已經在輕浮的事情里浪費太多。今天雲霧明暗,或到未來形成風雨。放大放遠看,救救孩子。
美好的作品,也會得到永恆或持久的閱讀。這樣的作品,它往往輕微觸動讀者的感官記憶,並且培養讀者從記憶中調出那些柔和的東西。除此以外的文學閱讀,頂多頂多就是一點文獻好奇。
丟開敘事。可是能把它丟到什麼地方?有一種可能,把它丟到樹蔭下斑剝的陽光里。
文學創作需要「票友」,因為「票友」的鑒賞水準很高,他們是最為忠實的讀者。但是,但是,文學創作最忌諱「票友」,雖然「票友」偶有尚佳之作,可他們令人討厭的「作家」姿態往往大於他們的寫作貢獻。除非這「票友」真敢下海,即:以寫作為生,職業寫作,或職業文學工作。
中國文學「襠下」市場狀態,主要是翻譯文學、供養知名作家和文學票友三分天下。甚至,「文學票友」在文化公司的扶持推廣中,成長為「著名寫手」,有著更多的年輕讀者,也頗受媒體青睞。也有職業作家是從「票友」下海轉成的。可這樣的作家,能出好作品的人不多。
文學的寫作必須訓練,有計劃,有步驟的訓練。中國的當代文學創作,務必改變從愛好到業餘到票友到職業的路數。中國文學土壤肥美,可耕種者,幾乎是一群盲流。糟蹋了沃土。原本能收穫萬千種糧食,結果收成的基本都是高粱、玉米和土豆。
為什麼中國現當代文學寫作,多數名家大家出自翻譯、編輯、出版、文學研究職業?因為這些工作領域能夠完成一個寫作者的培養和自修。當然,這樣的完成也非完善。因此,我呼籲文學寫作的教學項目早日在大專院校建立起來。
從大量讀稿中感受到,普遍問題是,一無技巧,二無節制。文學作品肥胖病泛濫。職業作家幾乎百分之百隻能寫15萬字的長篇小說,只要超過這個字數,一定瞎掰。更高要求是,普遍缺乏理性精神和真情的光芒。
首先鄭重請求,不要狹隘地揣摩我。文學寫作雖不講究「血統論」,絕對要講究「出身論」。一個未來的作家,特別是一個大作家,出生在什麼樣的家庭什麼樣的環境,他受到什麼樣的學校教育,他有什麼經歷,他長久的居住地,等等,都是決定因素。
如果出身於工農家庭,又沒進入過名牌大學比如北大清華復旦等個別幾所院校,又長久居住在除北京上海之外的省城地市,又不精通起碼一種外語,又無多少人生特殊經歷,這樣的作家,趁早放棄文學吧,可以做個地方小名士。西藏除外。西藏具有強大的精神召喚。
哈金的短篇小說如此好。如此好。清晰,樸素,完整,準確,可信,細膩,誠懇。我也能像他一樣寫作。我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寫著。編輯大人說:你的手法太陳舊了,過時了。得不到欣賞。我也是編輯,我期待這樣的作品。可是,我見到的多數作品,我甚至覺得作者自己都不知所云,就連題目都怪裡怪氣。
也許有這樣的課題。《中國文學制度(1949~2012)》。
欣賞可不同,觀點可不同,文學工作者都是有知識文化的人物,切忌把自己內心的小意思強加於他人。漢學家顧彬先生對中國當代文學的批評和大體判斷,和我多年的文學編輯工作感受,完全一致。顧彬不僅欣賞水準高,他對中國文學作家作品,結合社會制度和文學體制,了解深入。他非常「賊」,也非常直率。
兩三千字短文,不得超過三小時。三萬字散文,不超過兩天。短篇小說不過夜。中篇小說,三天。長篇小說十五萬字以內,頂多一個月。必須能在碼頭車站餐廳等嘈雜中寫作。必須適應寫作時有人在你身邊播放川劇高腔。這一切最好從十五歲起強化訓練。寫信寫報告寫申請什麼都寫。
中國文學現狀:專業作家,業餘水平。業餘作家,專業樣子。
我們都是寫小說的。我們討論寫作,一味的強調「故事」,就如同我們這些男人小時候互相比試自己的小JJ。小說小說,當然就是故事。這是沒有必要強調的。我們能否對如何書寫故事,如何訴諸於閱讀書寫故事而用心?赫拉巴爾的小說,現代小說,似乎都沒有「故事」。
相信書評人,也不要相信文學評論家或研究者。當代文學的「書評人」應該制度化。所謂的評論家或研究者,他們故作高深玄妙。學術學術,就是學問的魔術,不好好說話,是其特色。凡張口閉口」當下當下」的,你就知道這位正是褲襠之下的批評家。
種種跡象表明,文學已經變成了體育。
文學活動,最忌諱搞成活人追思會,要麼就搞成開大會。笑一笑,隨意點,放鬆點,浪漫點,深情點,自然點,裸奔點。文學,就是玩玩的。
對話,兩個人的對話,三四個來回後,最好說明誰的這句話。這是方便閱讀。否則,讀者總是把說話的人物混淆,不得不時時停下閱讀,往前捋。寫作,也是服務。甚至,一男一女兩個人的對話,幾個回合下來,居然男女都分不出了,這麼粗糙的寫作,真是學都學不來。
寫對話,就是用語言表演。入門的時候,寫好以後要對著鏡子朗讀,表情動作誇張些也不怕。先就是分辨男女,再就是分辨老小,分辨悲喜,分辨人物,分辨真偽,分辨柔軟與堅硬,等等。
最好不要進入任何事件的中心。若已經進入了,要脫身出來。自己讓自己邊緣。這並不容易,卻十分重要。
節制,是寫作的重要手段。如同羅丹敲掉巴爾扎克的一條手臂。他甚至應該把作家的腦袋也敲掉。中國寫作者向來容易激動自豪,莫名優越,不懂節制。寬容說,二十五萬字以上的長篇小說,就不可看了。
寫作的節制,可以用剪刀解決。留下最最細膩的部分,甚至可以重複細節。留下最最有力度的部分。
好的繪畫,背後有光透出。耶穌,佛像,有背光。文學,要有光。
寫作與氣候有關,特別與氣溫有關。文學與濕熱的地方關係密切,與溫暖的地方關係好,與嚴寒的地方關係比較疏遠。每個作家的四季也有不同。我喜歡在冬季書寫夏天的故事。
在中歐逢人介紹張賢亮先生的作品,這算不算:中國文學走出去?張賢亮是活著的具有真實勇氣的偉大作家。他的寫作講究突破,講究美,講究準確,講究節制,爐火純青,鮮有缺憾。我在他面前,甚至可以奴性般雙腿跪下。因為他向來對善跪下了雙腿。
一位感受粗糙的作者,往往需要煽情。感受的細膩也許能夠培養出來,只要耐心。但是,培養出來的細膩感受,又往往裝模作樣,如同男扮女裝。所以,唉,感受是天生的,是生理反應。作家的身體不必過於健康。能吃能睡的人,文學多不會青睞於他。
文學,還是要優雅。或者,乾脆裸奔,要豁得出去。
凡是以往出版審讀中我把關最嚴格的,往往刪除或因此退稿的非技術問題,正是今後文學最最需要的。文學必須寫性,必須關注社會政治,必須突破一切禁區,必須嬉笑怒罵。文學,就是自由。
從我的文學編輯角度看,中國當代文學普遍存在的問題是:1,寫作基礎差。2,技巧失之於造作。3,毫無境界。4,缺乏真實和誠懇。5,自覺地奴性般地服從作家體制。6,不注重生理衛生。
那些讓讀者覺得文學離你很近的,讓讀者覺得生活還美好的還有希望的文學,才是好的文學。美好的文學能夠如同信仰,給你力量。那是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力量,非常飽滿和溫暖。
一個怨婦般的文學環境,必然造就怨婦的文學現象。沒見過哪個國家地區民族如此管理文學。管理,本身就是怨婦。
藝術形式的至高要求,就是樸素平易。可以繁複華麗乃至崇高,確要建立在真實誠懇的情感之上。理性,在情感之後。
寫作切忌「設計」,特別是毫無獨創「學」來的設計。書很多。我愛讀那些「實在話」。當一位寫作者忘記自己的寫作時,真正的寫作就開始了。
當你的內心你的情感需要這一次寫作,同時,這一次寫作也十分的需要你,真正的寫作才會開始。
職業文學寫作者,首先應是一名業餘偵探,或業餘罪犯。要麼就是一名講究手藝的學者,古物鑒定師,鐘錶鑒定師,珠寶鑒定師,外科專家,等等。文學的準確要求,如同數學,如同醫學,如同飛行器。我若有意動過的東西,一位刑偵專家評價,真難檢測出來。寫作就是復原。
恕我直言,您語言聰明,腦子靈活,這小說寫著玩玩也行。作為文學的小說,您閱讀估計還不足夠。您敢寫,有生活,可是如同歌廳包間的卡拉一曲,膽量在酒的焚燒中,贏得眾人叫好。接下來,您就唱呲了,嗓子劈了,歌者與聽眾都忘情於自我迷幻和身邊小姐的屁股。這時您問我:我能登台演唱否?我無從回答。
作家是魔鬼,他的作品要成為天使,可憐的,美麗的,柔軟的,最終一切都要轉化為自信的堅定和力量。每一個作品,都有責任,而非生活的複製。
寫作,在高級的層面上,就是回憶和傾述。
一個寫作者,他怎麼可能了解別人的那麼多的生活?他怎麼可能掌握別人的那麼多心思?未來文學唯一要求,即真實。寫作,就是一個人的回憶。回憶,絕非敘事。文學不要再敘事了,不要再複製生活了,不要再煞有介事了。臆想。做夢。細膩的感觸,如同絲絨一般。我要看你自己的感受。冷,或者熱。
中國文學的今天,主要是被功夫在詩外的作家功利心驅趕,為了別的利益。真正純粹的文學寫作,主要還是在短篇小說。其次是短小的長篇小說。那麼多作者都在寫長篇,你們自己照照鏡子,長相上有一點點接近長篇嗎?
作為一名中國當今的寫作者,你若想得到國際聲譽,也就是討好外國人的青睞,只有兩種方法,即:反對當政者,或,醜化神秘化妖魔化自己的民族。前者有個別人,因為代價大。後者是多數,幾乎遍及四方。
西方人,他們對政治的把握還算精準,但是,他們的對東方和異類的審美,自古以來就是建立在好奇的殖民者角度。西方人的政治,是普世價值,有宗教性。西方人的藝術審美,總是觀者角度,總是表面的遠離和陌生。沈從文的鄉村,是反抗都市制度體制的回憶方式。今天中國的鄉村小鎮,多是作家替西方人「尋寶」。
所謂改革開放後中國的鄉村小城鎮文學,包括一些少數民族文學,多是替西方人的殖民者病態審美「尋寶」。民族地區文學,或涉及民族地區文學,也有同樣特點,替內地漢人獵奇,比如儘可能把倉央嘉措情僧化,儘可能把西藏神秘化。
感動,不等同於文學。文學,也不止於神馬悲憫。你要說,少來這套!文學寫作,在西方也在沉落,也在庸俗,也在裝B。中國今天是了不起的文學土壤。但,感動,悲憫,裝。你要說,別來這套!
文學的感動是存在的。因為生活中有感動。但是,真實的感動發自內心,不是外在主動的三番五次的強調。文學寫作和日常生活一致,感動,不是用一根草棍兒反覆挑逗你的鼻孔。啊涕!啊涕!
無論是做文學,還是做人,都千萬不要去做那「講故事的人」。即便就是小說,講故事的小說,多數非常低級。
寫小說,強調故事,就等同於一個外科醫生在專業研討會上強調手術前洗手洗胳膊消毒。小說,當然是講故事。講什麼故事,如何講故事,這故事給讀者什麼。重要的是,故事中的「美」。
重要的是細節,真實,準確又獨特。比如,大雪天,一個男人憋尿,尿急。結果,褲襠剛扯開,手上如同被熱水燙了。
有讀者朋友說,龍冬你的小說里沒有故事,或者,龍冬你不會講故事。我的回答是,我的小說沒有故事,那是什麼?是空氣嗎?再者,我就是要說明,一個笨嘴瓜舌的人,一個根本就不喜歡聽那些瞎編的故事的人,他也可以熱愛文學。
中國文學的寫作,包括閱讀,什麼時候拋棄了低級的「故事」,放下故事層面的東西,就能夠得到極大的自由和美麗的生命。文學,拒絕「故事」。拒絕故事。還是拒絕故事。
多少年以來,我們生活中,我們身邊,我們時代,那麼多故事,可是在作家的作品中卻沒有。作家們多數熱衷於他們自己臆想瞎編或被功利驅使製造的故事。讀者不買賬,是有原因的。讀者在文學裡,得不到人的真實狀態和感情。
寫作的基礎,還是閱讀。良好的寫作,從閱讀的選擇入手。一個人成熟以後,最好少讀,甚至不必去讀那些故事性非常強烈非常直接的作品。故事,屬於孩子。
不要編故事,也不要講故事。因為你編不過歷史,編不過生活真實,也講不過當今的網路傳播。就連電影,甚至好的電視劇都在拋棄「故事」。我看過國外一部六集電視連續劇《斯特林堡的一生》,真好,沒有故事。小說,早在十九世紀末,就已經跨越了「故事」。
這些年,中國作家流行一種所謂寫作,那就是將早年的經典文本重新改造演繹。比如,一百年以前的遊記或者回憶錄,等等。我厭惡這樣的寫作。這等同於在蒙娜麗莎的臉上塗鴉畫鬍子,純屬小傻子的惡作劇。依照文本的創作,特指那些非經典文本,毫無文學價值的歷史文獻碎片。
要有語言。地道的語言,從古典文學裡來,從民間來,更要關注尺牘書簡。拒絕翻譯文學語言。再者,寫作視角和落筆處,學習聖經,學習普魯斯特。這就夠了。說來簡明,其實沒有幾人能夠做到。
訓練自己不說話。記錄,描寫,形容比喻。千萬不要自以為是想像,須知,多數並非天才。不要說話。少說話。這是文學的生命之源。不要旁白。不要議論。不要說明。物極必反,一個字的言說都不要!只要你看見的,聽到的,聞出的,你皮膚觸到的,你心為之跳動的。
麻雀在草地殘雪上跳著走,身體圓得像個球。遠處,許多高樓和街道的背後忽然有鞭炮響。我希望早晨那個新娘,她的模樣是西斯廷聖母。
男人寫作,因為女人喜歡。女人寫作,為了自己喜歡。我寫作文,是嘩眾取寵的唯一手段。寫作,就是為了討得女神的注意,得到青睞。童年,少年,不再回來。青鳥不再飛回。文藝女神那麼功利,那麼世故,那麼狹隘,那麼邋遢,那麼醜陋,那麼虛偽。青鳥永不飛還。
一個過於宣傳自己的作家,一個過於在乎自己文學形象和影響的作家,是幼稚的,業餘的,不可持續的,白費勁的,無聊的。不如到小酒館裡聽聽周圍的人生。不如與幾位窮愁潦倒的畫家音樂家詩人一醉方休。不如到阿富汗的古代佛教遺存附近轉悠轉悠。在一個黎明,天邊黃綠,如同雞屎,你寫下了第一個好句子。
你要堅定你的理想嗎,成為真正的作家?成為被讀者尊敬的作家?我跟你講,你要學會拒絕包裝,拒絕無聊獎項(但不要拒絕錢),拒絕討論會,拒絕評論家的讚譽,拒絕組織,拒絕花哨的圖書封面,拒絕名流推介,拒絕文人扎堆議論同行的隱私,拒絕坐主席台和主桌。你起步了。飛吧。
中國現當代文學,黃河流域的多數作家以「土氣」見長,以「醜化生活」鍛造其藝術風格。而長江流域作家則大多相反,有「水氣」,有「神性」,美妙多姿。我本楚人。幾十年與北京、河北、天津、河南、山西、陝西格格不入。對山東、寧夏、甘肅稍稍可以接受。這很奇怪。
具體說說語言的一個明顯問題。有作者因為自身古典文學修養幾乎零,所以要及時補課,一般喜歡從宋詞入手,結果語言就成了這樣:那日,是我從喬家大院走出的第一次,慌張。舉頭之際,太陽從正午划過,神色異樣,有種離奇。我目光須臾一瞥,恍惚華夢,彌蒙依依,快速去。
寫作,切忌表演。多數作者沒有絲毫表演才能,可是卻有人喜歡或不由自主地在敘述中表演。除非作者以第一人稱出現在作品裡。「我」在作品裡,允許有限度的表演。「我」是作者,在作品之外,最好不露聲色。
文學需要錢來支持。不過,對於體制內寫作,僅僅有錢還是不成,因為寫作者和多數編輯出版人,文學功底素養很差,要麼就是瞎球混。真正的文學,在民間。在那些藝術營養豐富的人群里,在那些不拒絕勞苦生活的人種里,在那些毫無優越並且卑微地撫摸著文字的赤子手裡。
判斷一部文學作品是否好,先大體了解作者寫的什麼,然後看看首尾中間部分行文,再看看描寫是否如臨其境,是否有感而發,是否細緻,是否視角獨特。這個過程,數分鐘即可,甚至一分鐘不用。一般,看看作者,聽其言觀其行,問問作品內容,就能夠作出判斷。
作家們放下筆,特別是體制養育的和得到體制好處的職業作家,先休息,當兩年工人農民學者記者或火葬場司爐。編輯出版人,統統走入市場,在市場里找到各自的層面和位置。讀者,你們中有沒有勇敢站出來寫寫自己生活的人?美好的文學一定會得到生長。
重複了兩回的車軲轆話。文學寫作中,我作為職業閱讀,首要的不能忍受,就是:不準確。一個作家,他要比外科醫生,比偵探間諜,比盜搶銀行的冒險家,還要萬分的細心。我若刻意作案,無人可破!這應該是寫作者的座右銘。
須知:一個作家,他絞盡心思地把自己變成專業作家,特別是在他三十五歲以後還以寫作為「專業」的「唯一樂趣」,這是恥辱。
文學編輯對待書稿,就如同一個警察面對一個罪犯。文學編輯的最大作用,即:發現作品中一切不真實和不準確。
什麼是好作品?好作品可以在閱讀過程中感受到,但要評判一部作品是否真好,還要在閱讀之後,在於讀後的記憶。讀後幾天,那作品還不離開你,就是好作品。讀後多少年不忘記的作品,就是優秀作品。多少年後,那作品對你還有輕輕的影響,你還想與它重逢,這樣的作品不多。
還應該有另一種文學,不囿於體制的文學。什麼是不囿於體制?即:不為體制御用,不依賴體制金錢和權利支持,不以體制獎賞論高下,不尿體製作家組織,拒絕任何國家行為的文學活動(不包括資金來源明晰的獨立基金會),甚至不發表,不出版,更不為市場左右。我尊重這樣的文學。這是未來文學存在之基礎。
無論什麼形式,無論怎麼寫,無論寫了什麼,重要的是寫出自己的獨一份,如同千萬山峰,只認準攀登那座屬於自己的,並且不可止於半途山腰,一定站到山巔。山有大小高矮,這不重要,關鍵在於自己最終是否登頂。
中國文學今天,已經到了生死抉擇時刻。那麼多的所謂作家享有處級局級部級的頭銜待遇,那麼多作家為職稱一級二級三級四級而爭搶而苦惱而興奮,那麼多作家熱衷於政府支持御用,那麼多作家為一個毫無價值的文學獎項而私下活動,那麼多作家不勞而獲卻唯獨不為自己的寫作負責。我的責任就是折磨這樣的文學。
這個叫哈金的華裔,他寫的這麼好。好得簡直像他上輩子就生活在外國。要超過他,我這輩子做夢也不想了,特別是短篇小說。國內若有十個左右這樣的作家,我就沒有必要再從事文學工作了。
我就是頑固地喜歡哈金白先勇張賢亮這些作家作品,很少破綻,細節準確到潔癖。
有一類作家,有男有女,他們的寫作就是煮雞湯,據說能夠滋補心靈。不好意思,我就是非常非常想知道,這些雞湯作家,他們的性生活是怎麼過的。
哈金小說里,一個中國教授說:「紐約真富有,連空氣都肥肥的。」我於是想起數年前在曼哈頓分明感受到的獨特氣息。那種無法形容的空氣。後來,我在北京一家有規模的圖書公司辦事。什麼味道?啊呀,是紐約。我站住,閉上眼睛,從容準確地找到了:曼哈頓空氣里都是濃濃的咖啡。我想這是對「肥肥」的註解。
自從接觸藏文,翻譯了《倉央嘉措聖歌集》,我就對任何翻譯文學產生懷疑,如同生怕食用到毒牛奶和地溝油。我只相信自己。哈金的小說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我曾經那麼熱愛的海明威,在中國被曲解誤讀,材料多不準確,漢譯本問題很大。《太陽照常升起》的漢譯失去了詼諧,文字中的遊戲和玩笑莫名地消失了。
哈金真的不錯。完全如同外科大夫動刀子一般寫作。這本書有十二個短篇小說。以紐約法拉盛為場景,寫到華人逃亡者和移民的掙扎生存。短篇就該這麼寫。要有一個主題,或一個場所,或一個人物,用十篇左右組成一本完整的作品。以往多數集子,都是無計劃寫作的階段拼湊。因此,短篇小說評獎,應評選集子。
什麼是真正的短篇小說集?我必須廣而告之出版人和作家。短篇小說集務必在內容的環境場所上統一,或者主題統一,或者人物統一。總之,短篇是形式手段,它要表現的甚至比一個字數相近的長篇還要豐富。如此,也利於市場宣傳和銷售。短篇小說單篇必須在多篇構思中進行。
做官樣公文,要會寫廢話。寫文藝作品,要會用閑筆。
小說不必涉及大題材,但應置身於大背景。
未來,最沒有出息的長篇小說,就是這類題材領域:古代歷史。家族變遷。農村農民。企業故事。金融秘密。機關人事。學校教育。人生奮鬥。狗男狗女。心靈雞湯。少年兒童。青春迷惘。男盜女娼。
作家對小說文學的虛妄認識,最不可讀。因為讀過也記不住,記住了也沒有用。每一位經典作家的文學認識,相互矛盾且不說,就連自己也是矛盾的。但是作家的技巧經驗應該了解學習。比如海明威寫作休息,停止在能接下去的地方。比如他寫作時不要吃得過飽,甚至餓點才好。
寫作的時候,誰也不服。不要重複任何人的任何句子,特別是那些被大家已經爛熟的描寫文句。這一點,不少作家都無能做到。
文學作品價值評判,不在長短。作家寫作能力才華,更不在長短。當然,這個道理,今天倡導長篇要長的某作家,他也有深入認識。那麼,他的倡導即如廢話。中國作家寫長,幾乎不是問題。能否駕馭長的篇幅,並且寫好,才是問題關鍵。
一個作家,胸中要有不平,或小我,或大我。《鶴林玉露》講到的不平則鳴,可以參照。藝術需要培植養育,但是藝術家若生活在安逸享樂中,就會失去創造的基本動力和能力。一個作家,他要始終在矛盾中痛苦掙扎。
我推崇為肉體的基本生存而寫作,為自己得到安慰的寫作,為喜悅的寫作,為憤怒的寫作。我厭惡自得其樂的所謂寫作,莫名其妙的為所謂藝術的寫作,甚至為權力所用的寫作,為智慧的炫耀的寫作,為寫作的寫作。
窗外,海的遠處,一艘快艇從薄霧裡鑽出來,船尾拖著一條細細的白線。路燈成片成片正在熄滅。廣闊的機場停機坪和跑道,在晨光里透出青綠的顏色。運送箱包的行李車,一串接著一串,好像貼地的長蟲緩緩爬行。酒店裡的這位客人,他只是發獃。
十年前我做了一個中篇小說的寫作提綱。故事結尾,一家出版社人去樓空,眾多隱身鬼魂繁忙地出版著無字的白紙圖書。出版社大樓,門可羅雀,兩邊站著灰色保安。
一位朋友從香港回來。他說在那裡,一個計程車司機非常理解大陸孩子沒有放心的奶粉吃,可香港是個彈丸之地,他們供應不起整個大陸的孩子,他們已經儘力了,已經罄其所有了。維多利亞海灣的暖風吹打在我這位朋友的臉上,他坐在車裡,淚如雨下。他是一位古瓷專家,他說他想改行製造奶粉。
我用不幸的故事,講述幸福的秘密。這是我小說的題記。不幸的故事很多,幸福的秘密在哪裡隱藏?我還不知道。所以,個人寫作完全停頓了,卡住了,已經十二年過去了。
中國當代作家,特別是上世紀八十年代迄今的作家,創作上多為模仿外國作家的作品。但是,人家的生活卻不能模仿。只能模仿蘇聯時期開大會。
上帝說:你若不像個小孩子,是不可進入天國的。文學,是「小孩子」的事業,太過聰明的人,功利心重的人,好熱鬧的人,斤斤計較的人,趁早轉行。無論做什麼,特別是寫作,都要懷著一顆赤子之心。
寫作的隱喻和委曲,多少會障礙著作者的真實表述,多少會掩蓋著她天然的靈光。因為畢竟是「地上」,而非「地下」,即薩米亞特。
快三十年了。當年報考中央戲劇學院文學系,有這麼一道考題:什麼是戲劇的「二為方向」?我毫不猶豫地將問題中「為」字改成「維」,然後筆答戲劇舞台的二維多維空間,並且結合「第四堵牆」。後來知道,自己錯了。「二為」就是:為社會主義服務和為人民服務。早晚證明誰「二」。
任何一位寫作者,他都到了抉擇的最後時刻。自己怎樣生活?如何認識時代?什麼叫噁心?拒絕什麼?懷抱什麼?人要尊嚴。事要莊嚴。
從歷史到今天,從國內到港澳台地區到外國,有幾個優秀的作家是被國家財政"包養"?特指那些「駐會作家"和與協會「簽約作家」,還有宣傳項目作家。有幾個好的?誰能告訴我?有些作家就是不敢出去工作。教書,出版,編輯,新聞,廣告,策劃,買賣,圖書館職員,幹什麼不成?非要賴在一隻「破鞋」里。
特別是五十歲以下的「被養作家」,早一點主動放棄「被養」待遇,參與任何勞動,就可能早些創作出精品力作,至少在將來年紀老的時候,不至於因失去以往的待遇而痛苦萬分。
五四新文學運動得到都是肯定。是值得再認識和研究的。也許,中國近百年來的文學創作,從開始就誤入了歧途,以致迄今不倫不類。要創造,更要繼承古典傳統,或許才是出路。
還是多到哲學文學先賢們的墳前坐坐站站,千萬不要跟著那些活人亂跑,不管他是誰,特別是那些權力者、財力者、號召者。
中國文學寫作在技術層面,是被一個叫做「中篇小說」的東西敗壞掉的。在操作層面,是被土鱉編輯和白痴評論家或騙子評論家敗壞掉的。
不知到哪個鬼發明的中篇小說稱謂。十幾歲時,我向大人道出自己的不屑。小說,原本就是故事,即短篇小說。長的,是散文,即長篇小說。現在,我們文學裡的短篇完了。長篇大多等同於電視娛樂。
普世價值也不一定就適用於一切。要用文學思考。
一個作家的福音是出版人和編輯,要麼,是讀者。倘若出版人是因為非文學又非市場的功利而選擇了他,這樣的作家可要小心,他已經被拋棄了。今天的熱鬧榮耀,將百倍地襯托著明天的悲涼。
真正的文學,是人類精神建築的地基,因此,它永遠也只能深埋於「地下」。
可以這麼比喻,我從小就長在魯迅的巢穴里。我覺得今天的讀書人和未來的讀書人可以從他那裡撿拾一點點片刻的慰藉。但是,我不再讀他,也從來沒有用心讀過他,因為我的審美一直就在拒絕他。我自認為思想和審美都沒問題。我見過的長輩們,都讀魯迅,結果,照舊是不人不鬼。我感到噁心。
乾脆說:當文學獨立的時刻,文學就誕生了。這也是高行健提出的「冷的文學」。
一個作家,當他對語言開始重視了,但又不能把語言單獨拎出來玩弄,他就有可能了。中國作家大多沒有重視語言。而詩人,又大多玩弄語言。
今後,真正的小說就是反小說,即,回到真實和語言。
對任何獎項,一個刊物保持著距離,就是好刊物。一個作家保持著距離,就會是一個好作家。一家出版社保持著自己的風格,就會持久。文學獎項本身,有點意思,終究毫無意義。
為達到真實,在技術層面也是可以訓練的。比如:寫信,日記。想到什麼就寫下什麼,但要寫得慢些。
我聽過多遍沈從文晚年的幾個講話錄音,那輕微謙卑的聲調,蘊含著無從馴服的力量。
關於文學,未來一個時期,不公開發表得到廣泛閱讀的職業寫作,會有好作品。不為市場的寫作,會有好作品。不為爛獎寫作,會是好作品。不在庸俗文學小圈子裡混,會是好作家。不用書號出書,會是好書。不用刊號的刊物,會是好刊物。崇高的文學,要知道遠離什麼。
誰知道中國最多的資源是什麼?我說:就是文學的資源。全球的詩人作家們,都該來此淘金。
凡是沒有規範,人同人不講規矩的地方,一定適合發財,更適合作家的寫作。
作家和作家的作品,最終比的就是那麼一點,不多也不少,就那麼一點點,即:真實,勇氣,詩意,高貴。
無所適從的人,都是詩人。
一個藝術家或文學藝術作品不能迴避對政治事件的反映,他們的工作就是要讓這個政治事件變得如同玻璃一樣透明,而且這玻璃還有許多細微的小孔,你可以聞到窗外的花草,也可以聞到室內的人性氣息。
我在惡夢裡掙扎。寫了一個長篇小說,不很長,怎麼都改自己都不滿意,越改越像報告文學,甚至就是英模演講報告。我十分恐懼十分失望。眼見著從一架英文老打字里不斷流出的中文打字紙,我尿了褲子。於是醒來。
中國當代文學的出路——寫了不發表,或者,能發表的——不寫。
作家拒絕生活,卻要去「蹲點生活」「體驗生活」。
這樣的一批人物,他們不懂吃不懂喝不懂穿衣不懂首飾不懂古文化不懂當代藝術不懂鄉村不懂廠礦不懂優雅不懂城市底層不懂音樂不懂繪畫不懂植物不懂動物不懂品牌時尚不懂醫藥常識,女人不懂男人,男人也不懂男人,男人不懂女人,女人也不懂女人。他們只懂以文學的名義周旋於會場。
在今天,也許慢慢寫,不發表,不出版,不要印數,不在乎稿酬,不宣傳,不評獎,不發表感言,不寫創作談,才能接近真正的文學。
真正學習古代漢語,就必須使用繁體字,除非廢除古代漢語的學習。不學習古代漢語,何來當代文學?當代文學的整體水準低下,說白了,就是表述語言的低下。
非常反感作家自以為是地議論音樂,議論足球,議論美術,議論菜肴,等等。但是,非常喜歡極個別作家真誠地談到自己從音樂、美術、體育、烹飪中獲得的細膩感受。
昨夜夢中,一個偉岸的人物雙手插腰,然後放開右手,抬起四十五度角,向前方緩緩用力推去,收回,又推去,如此動作反覆兩次,說:純正的文學毀於政治的時代,過去了。純正的文學,毀於商業的時代,到來了。
這是一個能夠辨別謊言,但是還不能辨別玩笑的時代。
這是典型的寫作不準確和虛假。在他小說開頭寫困難時期,他和哥哥在鄉村的草筐里,像兩個布娃娃。見鬼!視角錯就錯了,還布娃娃,他可真是自戀到家了。那時北京的嬰兒也不一定有布娃娃。
為了前瞻,只有回顧。結果發現,所謂的進步,原來卻是冷漠同掩埋。忽略了多少美好的東西,比如說王小波若還活著,當然是個人之大幸,卻未必是文學之大幸。中國的文藝總是需要儀式的點綴。所以王小波活著,恐怕也沒什麼聲望。
沈從文先生在1988年2月的一天下午,只有我一個人面對著他。我們聊著什麼,然後沉默,互相望著。他突然說,聲音比剛才高出兩三倍。他說:「悼詞寫不出我的歷史,寫不出我的生活。」我莫名其妙。三個月後,他安然離去。
新時期文學市場大概經歷了這樣幾個階段:傷痕、尋根、先鋒、魔幻、家族、官場、美女、身體、青春(網路)、行走、歷史新編、懸疑。或有疏漏。呵呵,自「尋根」起始,夾縫中的文學創作,實際已經漸漸偏離了正軌。真實、誠懇、個性、優美、悲壯、幽默、詩意的文學作品,何日歸來?
我認為好的小說作品:1,真實與誠懇。2,自由與優美。3,歡樂與憂傷。此三項並舉,就是好小說。今後小說,最不重要的:1,故事。2,想像。3,智慧。
赫拉巴爾寫作真實、誠懇,手法無微不至,充滿著詩意。中國作家都穿著很厚的衣服寫作,拘謹的思想、藩籬般的技巧、精明的偽裝、枯燥的生命、自我的維護,等等。赫拉巴爾卻是——如同裸奔一樣寫作。他的寫作是是——慢慢的,有時又迅疾的——流淌出來。他是真實的,他的不真實也是真實。
中國當代文學創作低下的問題,不僅僅作家的問題,也不要強調什麼「社會環境」,根本還是「文學環境」或「藝術環境」的問題。是氛圍的問題。缺乏學習訓練,一味模仿和對付,編輯中也少有品味眼光到位的。研究者也是扯淡。問題是全面的和全方位的。讀者資源的問題更大,由於教育的問題。
寫作的慾望,像風信和候鳥一樣,總是秋天到來。進入冬天,也許是一場把樹枝壓折的大雪,在睡眠中落下,外面窗檯的雪也堆積得很厚。等到迎春花被乾燥的暖風吹開,黃燦燦的,亂遭遭的,慌裡慌張的,這寫作的慾望遲疑地走出門去,同落花一起飄搖,混到爛泥里,要麼被一隻螞蟻奇怪地銜著,哆哆嗦嗦隱居到洞中。
中國文學中一直流行著一個詞語——出書。出書出書,就是不出不是書,出了也白出。
中國文學還流行著一個莫名其妙的詞語——突圍。突圍突圍,就是突出自己的胸圍。
中國文學中還流行著一個更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嘔吐詞語——採風。採風採風,就是沒有讀者真心理睬的半瘋。
中國文學中流行著一個最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噁心詞語——當下。當下當下,就是褲襠之下。
對語言,要警惕了。現在的文學(包括同文學相關文字),已經流於:不講人話(疙里疙瘩)、故弄玄虛(生造詞語堆砌)、非古非今(恨不得當「新五四」旗手)。語言,真正地變成了個人的「皇帝新衣」,它要包裹遮掩的是庸俗利益和嘩眾取寵的小趣味。
好小說的標準——語言要好(中國話,短句子,簡潔,準確),內容人物要有趣,要美。好小說一般都是——情景結合。好小說——水氣,但不土氣。
讀一位女作家的小說稿件。她知識思想淺薄。小說中引文:小和尚騎馬帶著自己的身體去也。臭跩。我無奈,嘆息,說:「因為我們對語言的隔膜,致使我們對最不該敬畏的,卻往往產生敬畏。」醒來記錄,現在似乎感到費解。
讀了一堆老《譯文》。結論:一,中國新文學,特別是當代文學創作,向來模仿外國。二,創作優劣,取決於模仿對象的優劣和模仿質量的優劣。三,幾乎所有的模仿對象都在發展,我們卻停留在他們的過去,或者摒棄著他們後來的真實。
中國新文學以來,特別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作家們因為一味模仿外國文學,又因為翻譯家們的母語越來越差,加上基礎教育缺失,直接造成寫作者:沒文化,沒語言,寫作道路走不長。
中國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外國文學凡小語種翻譯,質量多不可信。譯者多為五六十年代留學生。結論:非出身論,但他們鄉下小地方「良好」的出身,確實影響了審美判斷。再者,母語也不好。他們只是懂外文。
一個有出息有希望的作家:應該從事寫作之外的工作。也就是說,除去寫作,還應該干點別的。老托爾斯泰那麼有條件,也在莊園上搞社會實驗。赫拉巴爾家境那麼優越,他卻遠離家庭到布拉格底層打工。什麼也不說了。就一條,工作,勞動,要麼,四處流浪。
那麼多貧困地區需要教師,那麼多事業需要志願者,別的不說,我知道那麼多圖書需要編輯,需要校對,需要營銷,社會上各行各業都需要勞動者,許多飯館正在招聘廚師、服務員、洗碗洗盤,許多理髮店需要美髮師······作家們,這些勞動你們有什麼不能去做做的?我就不明白非要評定級被圈養著,有勁嗎?
當今文學的最大問題:沒有語言,沒有思想,粗製濫造,迴避真實,既不現實,也不歷史,既無自己,也無他人,寫作盲目,喪失理由,組織熱鬧,佳作難尋,丟棄本土,夢出國門,真正是慘淡經營,全無責任。我作為一名文學老編輯呼喚,回到語言,回到真實,回到自己,回到傳統,一言以蔽之,讓文學回到文學。
比如講:電影,要少說話,大家好懂。小說,也要少說話,恐怕懂得人就少。最好的小說,它並不「聰明」,也非「智慧」,更無「技巧」,絕不炫耀「想像」,它只是真實而誠懇。
中國文學愁的不是寫作資源,更不是環境體制,愁的是作家的工作態度。中國文學愁的不是沒有好作家,愁的是沒有一個良好的文學教育,愁的是極度缺乏好編輯、好出版人,完全沒有好的文學鑒賞、評判和研究。中國文學愁的不是沒有好作品,愁的是我們缺失了文學的眼睛。
我如此反感這樣句式的小說開頭:……是……的。……是在……。翻譯拉美文學中多見。
寫作需要訓練。做夢都想中國有一所專門教習文學寫作的學校或訓練班,全國各大學漢語系也要有文學寫作訓練。我們不培養作家,至少也能讓學員結業後可以寫一手好情書,騙騙姑娘,逗逗小夥子。
有些話似乎真理,比如大學中文系不培養作家,想當作家不要進大學,等等。我問:中文系不培養作家,不將寫作實踐作為最高目標要求,你能培養什麼?寫作是基礎,是文字表達。作家的文學寫作,應該成為最高要求。我說:今後的大學漢語專業,唯一要求就是——培養作家。培養不成,從事其他。
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文學?我們要閱讀什麼樣的作品?就四個字——感時憂國。其他,另說。一個作家的真誠,體現於他作品的憂憤之情。張賢亮即是。
一個得到官方認同的作家,就不是作家,認同越多,越不是,認同一點,就說明這個作家並非純粹,不管這認同來自什麼樣的官方。
文學閱讀資源脆弱,任何「選刊」都是破壞,並且培養了寫作和編輯出版的種種惡習和惰性。建議知名品牌原創刊物自尊自律自強,懂得拒絕和自我維護。作家也不要刻意放大自己,任何事總有極限。選刊存在的意義,就是選一些邊角料刊物作品。
選刊是針對短文章零散的文字。文學原創中篇和長篇,不存在轉載問題,不應被轉載,甚至長篇,不存在刊物發表,頂多「連載」。中篇小說在刊物發表後,下家是圖書出版。長篇在刊物連載後,也是圖書出版,或者直接出版。刊物一般不發表長篇。
你們誰見過,比方說海明威作品,在美國被哪家刊物轉載,特別是他的長篇被哪家刊物連載或者出書前後轉載?中國文學幾十年始終陷於體制化和市場混亂,再不進行修正,就完蛋了。先要一些大刊聯手拒絕轉載,我們圖書出版作為下家代替選刊。再,作家遠離「組織」,靠攏「出版」和「經濟人」,光明來了。
一家文學期刊發表作品,特別是主要作品,重要作品,卻被「轉載」到別的選刊,造成讀者習慣於僅從「選刊」窺視當代文學,這就如同一家很好的酒館,把自家做好的飯菜端到別家酒館出售。中國文學市場,顯然是非正常的,混亂的,病態的。今天,市場將改變一切。
拒絕「選刊」的這一步跨出後,文學期刊,特別是國內知名的大型文學期刊,即將面臨的就是經過慎重論證和精心策劃、設計的內容欄目改造。真正做到「雜誌」。讀者要看的並非你一兩篇東西,而是整體的氣息。純文學期刊雜誌如何改造?誰將走在前頭?拭目以待。
體制化文學,特指那些大大小小會議上的作家作品,徒有虛名的作家作品,主題先行的作家作品,輕浮優越感極強的作家作品,熱衷於討論會和獎項的作家作品,討好上趕作家組織的作家作品。我反對將文學與市場聯繫。但是,面對「體制化文學」,市場多少還保留了公證。中國作家今後唯一要做到——拒絕體制化。
看到某刊知名作家的作品遭到質量批評。我說,刊物應負的責任就是沒有拒絕這類體製作家。寫了半輩子毫無激情的東西,時常出席大小會議,出行風光,躊躇滿志。這樣的作家怎麼能寫出好作品?一家刊物,今後就是要知道應該拒絕謝絕哪類作家。懂得這個道理,刊物就永遠會受到各方讀者尊重。
作家的稿酬應由市場決定。據我所知,現在作家的圖書稿酬都是出版商與作家的協議。期刊稿酬標準,也應由期刊自己決定。刊物報酬多,好稿件就多,報酬少,也許就沒有稿件。當然,大刊名刊,也許報酬少,也能吸引作家。總之,我堅決反對「體制解決作家稿酬」。一切由市場決斷。
中國文學走出去。你連台灣都走不進去,你連港澳都走不進去,你連漢語世界都走不進去,你連你身邊的廣大讀者都走不進去,你卻想走進洋文世界,誰搭理你?典型意淫自慰。意淫自慰尚有快樂可享,且無所浪費。文學走出去,又將用掉多少百姓血汗。
現如今,文學活動如同政治活動,政治活動如同文學活動。
我給中國文學界深深鞠躬:中國文學別再"走出去"吧。一是您走不出去。二是走出去幹嘛。三是走出去誰看?四是人家看了還不如不看。中國文學還是要爭取中國讀者。走出去的言論和行為,瘋了,是對事業的不負責任和損害。
一位作家的思想,我的理解就是為什麼要寫這個作品,這個作品要說什麼。思想是歸納出來的。思想不是作品。
要學習安東尼奧尼的方法和視角,也就是:不做辯白,不說話,僅僅用文字描寫一切微小的細節和真實感受。
我非常厭惡體制內體制外說辭和劃分的。現在,我也漸漸認同,的確存在著體制內外之分,比如文學藝術,比如作家。凡是那些依靠國家財政支持養活的作家作品,即體制內。除此,皆體制外。中國文學的希望,在體制外。如我等多數出版從業者,幾十年賣書為生,屬於體制外。體制外並非無業游民。
在虛構的地方,不要忘記真實。在真實的地方,要有所虛構。
中國所有的寫作者,暫時不要寫作。寫作基本不屬於這一代。不寫作,大於寫作。我有罪,因為寫了「文學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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