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事基地」遇襲記 《林海迷蹤》之二十五
「軍事基地」遇襲記
馬嘯
朋友!你見過山螞蝗嗎?你被山螞蝗蟄過嗎?這些問題,對於當年身歴海南兵團生活的大多數知青朋友而言,簡直是最普通最常見的事情不過了!我想,這些「最普通最常見的事情」大都也就僅限於手腳皮毛身體表面接觸罷了!如果我再問:你試過讓山螞蝗越過重重障礙層層封鎖,潛入到自己身體上的「軍事基地」,「防禦禁區」裏來並且得逞所欲過嗎?相信這就沒有幾個人會經歷過的了!是的,這對於沒有這樣經驗的朋友來講,當然是匪夷所思和難以置信的,可是,它就實實在在地發生過而且都確確實實地落在本人身上哩!
一九七〇年至一九七五年期間,我被調往團衛生隊(場部醫院)藥劑加工班工作。本人所在的六師十一團(南方農場),地處瓊中縣中平地區,隸屬五指山區。那裏山高林密,偏僻荒涼,是山螞蝗出沒的地方。藥工班平時除了負責醫院藥房針劑輸液及中草藥的加工配製的工作以外,還要經常進出於山林地帶,採集補充醫院所需用草藥。在上山採藥過程中,自然免不了要與山螞蝗打交道。所以,我們凡出動必配備螞蝗襪,以防備螞蝗從鞋邦褲腿的縫隙鑽入並爬上身體。另外還會採用一些老經驗土方法諸如帶備煙捲,肥皂液或廢炸藥以驅除山螞蝗的襲擾。這些防禦措施開始時還蠻認真的,後來時間一長,我慢慢適應和習慣了那裏的生活環境,對那小玩意兒也就見怪不怪,再沒把它放在眼裏了。
我們進山採藥的範圍,一般都比較遠離駐地,往往要爬到地勢很高且偏遠的深山老林裏去。身處山谷之中,森林深處不時傳來聲聲悠幽禽吟,陣風掠過群巒掀起澎湃林濤,更顯得四周的神秘和荒涼。某天,我隨藥工班班長老陳又進山採藥去了,夕陽西斜時分,我們已是滿載而歸。正邁著急速的步伐往山下走去的時候。突然,我隱隱約約覺得大腿內側有什麽東西磨擦著十分不自然,而且褲襠裏汗津津,濕漉漉,粘糊糊的很是不舒服。於是,我選了個平緩一點的空地,向老陳打了聲招呼,讓他稍等我一下,便要停下來作一番全面檢查。我把身上東西全卸下來以後,發現外褲襠部已一片殷紅,心裡不禁緊張起來。連忙解開腰帶,扯開褲頭低頭一看。乖乖!這不看尤自可,一看可把自己嚇得兩腿直打哆嗦——原來一條小拇指粗的山螞蝗正叮在我那寶貝卵蛋上,圓滾滾,脹卜卜呈透著暗紅色。很明顯,它已經在我身上飽餐了一頓,大佔了便宜。我的「高炮陣地」——腹股溝周圍滿是粘稠的鮮血,滲透了內外兩層褲襠。我慌忙往下一掏,就要抓那「偷襲者」。那傢夥早已吃飽喝足,正想開溜,所以稍一碰觸,身子一縮便落到我的手掌之中。由於螞蝗蜇人會往血液中施放抗凝素令血流不止的緣故,這時,本人「軍事禁區」包括配屬「火炮」基本上都浸泡在不斷湧出的血泊之中······
老陳趕了過來,見我一副狼狽相,先是一楞,繼而捧腹大笑起來,蹲在地上直不起腰,這小子笑得眼淚水直冒,還差點沒接過氣來呢!一場大笑以後,他邊調侃著說著調皮話,邊在採集回來的一種叫「金狗脊」的草藥上滿滿抓了一把絮狀茸毛,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往我褲襠裏那寶貝卵蛋上捂。又連忙在路邊抓了一把飛機草,一點紅之類的止血草藥,塞進嘴裡一陣亂嚼,然後一本正經地像巫師般的嘴裡念念有詞,再把藥渣敷到傷口上。看著老陳近乎於惡作劇的胡搞,我哭笑不得,只好任憑他擺佈戲弄。一番忙活處理以後,傷口上的血似乎也得以控制停止。驚魂甫定,我把「俘虜」拿出來給老陳看,他竟驚訝地嘖嘖稱奇。連說少見。又把它擺放在路邊一棵倒樹上面,任由它在那裏滾來滾去。因為吃得太飽,無法蠕動,它只能靜靜地躺在那裏,活像一段偌大的蚯蚓。我們把玩了一陣,眼見天色漸晚,不敢耽擱,便匆匆收拾行裝出發。臨行時,我揮刀往下一剁,把那圓滾滾,脹卜卜的「恐怖分子」攔腰砍成兩截,滿腔暗紅色的汙血四濺。此時我還意猶未盡,硬是把個死螞蝗亂砍亂剁,直到剁成一灘爛泥,方才甘休悻悻然地重新踏上歸途。
下到山來,由於褲襠裏的血跡逐漸乾涸,結成硬塊的褲襠與大腿的磨擦,令我十分難受。為了減輕痛苦,我必須叉開雙腿,逐步逐步地緩慢挪動,進入醫院轄區,竟恰巧碰上幾位值班護士。姑娘們見我行為怪異,身上血跡斑斑,不禁紛紛駐足觀望,都想問個明白究竟。老陳便有聲有色地向她們胡吹亂侃起來。自然,我是滿臉尷尬,免不了支吾搪塞,解釋一番,然後儘快逃離現場,潛回宿舍。當然囉,這種事情涉及個人隱私和敏感部位,總是羞於見人的,還是不要讓人知道的好!後來,事情還是被公開了(必定是歸功於老陳)。弄得醫院周圍,包括機運連,基建連,甚至團部機關的知青哥們都紛紛來電「慰問」。大家都用同情卻又怪異的眼光看著我,一面還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臉上還都流露著「幸災樂禍」的狡黠的微笑呢!
俗語雲:「福無雙降,禍不單行」。不久之後,我又遇上另一樁慘遭山螞蝗「飛兵奇襲,攻佔觀測雷達站」的厄運。
話說某天,衛生隊藥工班奉命到武裝連駐地背後的一座山谷採集一種叫五加皮藤的草藥,準備配製一種用於肌肉注射的鎮痛針劑。當天包括有大春(王壽春,海口市二中知青,本隊藥劑師),細頭(史儉國,廣州市職工子弟中學知青,x光透視科技師)和我(廣州市卅四中知青,藥工班工人)三位知青,還有藥工班長老陳(陳義忠,河南籍駐朝志願軍退伍兵)。我們一行四人經過半天翻山越嶺,披荊斬棘的艱辛努力,到了晌午時分,採集工作終於完成,大家又一次滿載而歸。這時,天空開始多雲轉陰,氣溫稍涼,山上霧氣很大,涼風吹過,漂來陣陣雨霧,風雨拂身,雲霧撲面。聚滿水滴的樹葉,常常灑得我們滿頭是水,枯枝落葉也鋪滿了全身。我們攀扶著路邊的樹枝,沿著崎嶇山路,踉踉蹌蹌地往山下疾趕,時不時停下來互相呼喚,傳遞著彼此之間的訊息。在到達一個約四十五度坡度的山腰邊上的時候,一塊落葉掉在我的頭頂,並滑落到臉上,把右眼給掩蓋住了。我連忙順手把它撥開,繼續向山下挺進。無意中我察覺右眼上的障礙物並沒有清除下來,於是就停下腳步,騰出一隻手來要撥除那討厭的東西。然而,東西並沒有掉,卻仍然牢牢地粘在我的眼上,嚴重地遮擋著行動的視線。我焦急煩躁地用力搓揉著受阻的眼睛,期盼著能從那討厭的煩擾中解脫出來。幾番努力之後,我還是失敗了,眼裏依然還是一片模糊雜亂,無法看清景象。突然而來的事故使我手足無措六神無主。我既緊張,又害怕——到底是怎麽回事?究竟出了什麽問題?在這一刻,我突然體驗到了人失去眼睛時那種孤獨無奈而恐懼彷徨的感覺和心情。我氣急敗壞地呼喊著同伴們,急切地期待著他們趕來救援與幫助。
大春和細頭很快就趕到我的身邊。我帶著哭腔向他們訴說著倒楣的遭遇,並請他們幫忙看看自己的眼睛到底出了什麽問題。他們連忙卸掉身上的東西,一邊喘息著,一邊趨前向我檢視。細頭讓我靠在斜坡上,用手翻開我的右眼眼瞼,細心地觀察起來。他用疑竇的眼光左看右看,良久也無法分辨和判斷眼睛裡面到底是什麽東西,大春見狀,也好奇的湊過來仔細端詳。突然,兩人像遭了燙似的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歎,又互相交換了一下眼光。臉色隨即變得十分凝重倉白!老陳也從後邊趕來,也被大夥的表情嚇著了,忙問發生了什麽事。我正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呢!正想問個明白,細頭這邊牙關打顫地說:「是山······山螞······螞蝗······趴在眼······眼······珠子上了!」啊!?這太可怕了!我「霍」的一下立了起來,緊盯著他的雙眉,似乎想從那裏找到什麽答案。「大······大佬!不要開······開這樣······的玩玩······笑好好不······好?我我······經不不起······嚇的噃······」我又把眼光轉向大春,大春苦笑地朝我默默地點了點頭,證實細頭所說並非虛言。我的腦袋像是晴天霹靂一聲炸響,霎時間變得一片空白······。由於受到驚嚇,脊樑上早已出了一身冷汗。加上衣衫盡濕,我只覺得手腳冰涼,全身哆嗦,兩腿發軟,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就如天降大禍,死到臨頭一般。滿腦子儘是趴在眼珠上的螞蝗和淌著鮮血的眼睛。想到自己如果瞎了眼而到處亂碰亂撞,什麽事也幹不成的時候,內心就不禁一陣陣顫抖與抽搐,更覺得滿身雞皮疙瘩,毛骨聳然,頭皮發麻。慌亂之中,我心裡不斷暗暗哀嚎著,祈禱著,天啊!這該怎麽辦啊!上帝啊!快來救救我這個可憐的孩子吧!菩薩啊!保佑我逢凶化吉平安無事吧!我把滿天神佛都求了個遍。這時,我已處於「失明」狀態,根本寸步難行,無法行動下山。即便是能走,也只能摸索著磕磕碰碰,等到下得山來,那眼睛恐怕已經讓螞蝗吸幹吸淨了!
細頭竭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雙手用力摁住我的肩膀,抖著聲音不斷地安慰著我:「馬仔!冷冷靜······點不不······要怕······怕!別耽······耽心心······心,大夥一定會想······辦辦法······幫你!我們絕不會······把把你······丟下不不管!」大春和老陳也握住我的手,連連拍著我的後背,向我表示著充滿溫卿的鼓勵和支援——大家必定會互相照顧,共同進退!我捶打著腦袋,不斷地毫無意義地哀天歎地。同時又十分惱火——這可惡的山螞蝗什麽地方不好去,卻居然攻進我最嚴密最重要的「雷達系統」裏來了!而且更懊悔自己怎麽這樣不小心讓「恐怖分子」鑽了空子偷襲成功······。大家也相對無言地沈默著,一時也想不出什麽法子來。正當大夥撓腮抓耳,急得火燒火燎的時候,大春在褲兜裏摸到串在鑰匙圈裏的一把指甲鉗,便掏出來讓大家看看是否能利用。一看到這小小的指甲鉗,大夥都不禁雀躍起來,都認為可以一試,並同意用它來做一次史無前例的眼科手術。大家都明白和意識到,這次手術難度將會很大,危險性也很高——山螞蝗蜇人,是用兩頭吸盤緊緊地貼附著人體某個部位上吸取血液的,要在它沒有吸飽之前把它從該處剔除下來並不容易。何況它的身體細小而滑膩,很難鑷取,再加上眼球是圓滑敏感的特殊器官,手術面狹小,如果要不傷害到眼睛而把螞蝗剔除出來,幾乎是不可能的。經過一番商量和推讓,決定由細頭操「刀」,大春做輔手,老陳則負責警戒保護工作。細頭和大春徵求我的意見。面對現實,權衡得失。也只有這樣做了。我知道,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也是無可選擇的選擇了,於是把心一橫,說:「來吧!無論如何也要搏一搏的,我也豁出去了,反正自己爛命一條,也沒什麽好牽掛的了!」
一番簡單的清理準備之後,這場「百無(無燈無台無麻無······)一鉗」的「外(野外)科」手術在一片蕭簌風雨中戰戰兢兢地開始了。我依然被安排背靠在路邊斜坡上,雙手撐地,腦袋和身體後仰,並被吩咐儘量克制穩定,保持平衡。大春在我的右側上方面對著我,雙手翻開並撐開我上下兩邊眼皮,強迫我把眼睛始終保持睜開狀態。老陳靠在左邊用衣服撐蓋在我的頭頂上方,為我遮擋著風雨和雜物。細頭則跪在我的右側身邊操作。手術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中進行著。因為缺乏經驗和巨大的心理壓力,我們大家都在一起顫抖著,共同經受著一場苦難的折磨。由於眼睛的精細和敏感,碰到任何微小的接觸,眼球都會本能地躲避,閃縮,轉動。眼瞼自然會配合著抽搐和緊閉,所以,手術在多次嘗試下都失敗了。時間一長,手術者會消耗大量的精神與體力而影響操作效律。於是,大春和細頭就作一次替換,然後累了再換,如是者經過多次輪換之後,他們開始逐漸適應和熟練,心態也趨向穩定和平靜,手法也變得更加果斷和準確。我也慢慢鎮靜下來,努力地控制自己,配合手術的順利進行。終於,在一次難得的機會中,細頭用鉗子的一邊尖角部準確地鉗住了螞蝗身軀的中間,並成功地把它抽離眼球表面,但螞蝗兩端仍然緊緊地吸附在眼睛上,若強行拉扯,必然傷害眼內組織。細頭抓緊時機,斷然用力鉗斷螞蝗,被切斷的螞蝗頓時變得失去彈性和鬆軟無力,正如「死蛇爛蟮」任由擺佈了。細頭再接再勵,把失去吸附能力的死螞蝗從眼睛裡剔除出來······
手術在大夥的歡呼聲中結束。大家都為這一次意外的成功嘗試感到滿足和高興。所有緊張,耽憂和壓力一掃而空,心裡說不出有多麽輕鬆和愉快。大家又互相擊掌慶賀,興奮不已。我更是開心得熱淚盈眶,頻頻向他們致謝,還猛抱著他們傻笑,恨不得親上兩口!最後乾脆給他們來個大熊抱,以表達自己的激動情懷······。狂喜之後,藥工班全體一行四人便整理行裝,互相攙扶著向營區駐地進發,那裏等待著我們的,是溫暖和睦的集體大家庭,有親如手足的兄弟姊妹。那是我工作學習生活的依靠,更是我賴以生存的力量源泉!
由於山螞蝗的吸吮和手術過程中的折騰,我的眼睛在下山回到醫院之前已經嚴重受傷充血,整個眼睛猶如泡在血裏的血球,見者怵目驚心,令人膽戰心寒。幸而得以相救,及時採取措施,驅除禍害,雖慘遭洗劫卻未致嚴重損害傷殘。歸隊後經醫生細心治療和精心護理,傷勢迅速好轉。一個月後,眼內充血逐漸消散,視力也慢慢得以恢復,最後,眼睛終於康復痊癒。不久,我又重新回到工作崗位。至於我那幾位哥們,可就神氣十足了!事情過後好一陣子,他們逢人還總免不了大吹大擂一番,不失時機地向大家賣廣告。說起那次手術來總是濤濤不絕,得意洋洋,怎麽怎麽驚險,如何如何厲害······有人求證於我,我當然不會否認,自然我也樂於幫他們吹捧宣傳,還會不遺餘力地為他們歌功頌德,搖旗吶喊。哎!沒法子,誰叫他是咱哥們?誰讓他是咱的救命恩人呢?
以上兩次「軍事基地」的遇襲,是本人四十多年前在海南兵團難忘歲月生活中的經歷片段,如今特向各位朋友奉上,供大家共同分享。
二〇一〇年六月十四日於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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