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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本來可以不這樣痛苦(一)

  愛本來可以不這樣痛苦

  心理諮詢和治療是什麼呢?

  一次,我到江南的古鎮遊覽,走過被雨水侵蝕得斑駁的粉牆,走過被足跡磨得光滑的石板路,從滴滴答答落著水滴的屋檐下走過,從懶洋洋地抽著煙的村民和睡在舊長木凳上的貓身邊走過,來到一座空無一人的老祠堂。我想像著古代人在這裡做什麼,想他們是怎麼祭祖的,想他們在節日到這裡做的儀式,想平日他們會在這裡議事和聚會,想無事的時候他們到這兒談天,想冬天老人在這裡講過去的事情……我突然明白了,這就是他們的心理諮詢中心。

  人永遠需要精神生活,不論在什麼時代。即使是窮得連飯都吃不飽的年代,人們也會湊出一袋子糧食,請說書先生講三國時期那些不曾謀面的人物的悲歡,那就是古老的故事心理療法;苦痛的時候,兒媳婦們會聚在一起抱怨嚴苛的婆婆,那就是宣洩療法;祭祖、祈雨和其他儀式,可以說是各類榮格式心理療法;看過人生種種的智慧的老人,演過講過無數悲歡離合的說書人,主持祭祖的長者或者村巫……就是心理諮詢和治療師。正是他們,讓我們在艱難的人生中有一盞指路的燈,有撫慰我們的手,有支持我們的杖,而我們祖祖輩輩的先人,也是這樣走過了風風雨雨,讓文明薪火相傳。

  不同民族有不同的「古老心理諮詢」,當中國的古人聽說書人講忠孝仁義時,歐洲的古人正在教堂狹小的懺悔室中對著牧師傾訴,印度的古人正在恆河邊打坐,古印第安人正在祭奠羽蛇,薩滿正在陰間尋找剛剛死去的靈魂,非洲人正在伴著鼓點激情舞蹈……古人的心靈在這裡得到了慰藉,他們在這裡也感受到了人生的意義,得到了生活下去的力量。

  而在當代,科學讓我們知道天上並沒有羽蛇,也沒有玉皇大帝的宮殿,我們也不再相信地下有閻羅殿,不再相信死去的親人會託夢給我們。那麼,我們靠什麼來慰藉苦痛的心靈?我們靠什麼在黑暗中給自己希望?況且,越來越忙的人已經很少有時間相互安慰,我們又怎麼行走在這孤寂的人世?

  心理諮詢和治療。

  精神分析心理治療,如同新的懺悔儀式,你把你不可告人的情慾,把你暗藏的仇恨告訴精神分析師。那沉靜的、看盡人生百態的精神分析師告訴你,人都有一個沸騰著慾望的本我。於是,你被赦免了,因為你所煩惱的,不過是人人都有的原罪。

  認知療法,則是哲人的教導。在你情緒波動不能自控的時候,哲人讓你回歸理智。他用縝密的邏輯推理,指出你所恐懼的只是虛妄,讓你安心,如同古希臘的哲人一樣,能夠平靜地對待人生。

  人本主義心理諮詢,如同變形的新教,向你傳播愛的教義,告訴你,只要有愛,哪裡都是天堂。而最像天堂的地方,就是心理諮詢室。無條件積極關注著你的心理諮詢師,就是天使的化身,包容你的一切錯誤和罪惡,永遠相信你有向善之心。

  客體關係派心理諮詢,則是一個像觀音一樣的新「媽媽」。在她溫暖的懷抱中,你童年被養育過程中的不完美被修復,重新長大一次的你,沐浴著好媽媽的光輝,成長為更好的自己。

  當然,還有像巫師一樣神秘的催眠治療師,有聽你說自己的故事的敘事療法諮詢師,有像藝術家一樣帶著你用舞蹈、音樂、繪畫去展現心靈的藝術治療師……

  當然,我說的這些只是「如同」,精神分析並不是懺悔,它有它自己獨特的理論和方法,其他療法也一樣,都是建構在現代科學基礎上的心理調節的技術。

  心理諮詢師,是現代社會中人們心靈的療愈者、關懷者和啟迪者。

  之前,多數國人都以為,心理諮詢只是心理不正常的人才需要的,更不用說心理治療了,那是「瘋子」才需要的。過去人們覺得說自己去作過心理諮詢是件丟臉的事情,說明自己不正常。時過境遷,現在先知先覺者都已經知道,接受心理諮詢並不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相反,接受心理諮詢是保持良好心態所需,是一件正常的事情。通過心理諮詢,我們可以更多地了解自己,可以調適自己的情緒,也可以對自己的人生有一個更好的規劃,並改善自己的行為。心理諮詢,是我們滿足精神需要的一種方式。而作心理諮詢,我們不需要預先接受一種宗教,一種別人給定的看待世界的方式,你可以做你自己,有你自己的選擇,同時得到一名心理諮詢師的陪伴、理解和幫助。

  我們的心理諮詢是什麼樣的?

  有很多不同流派的心理諮詢,也有不同流派的心理諮詢師。當然,每個流派的心理諮詢師中都有很出色的,也有比較生澀的新手或者水平較低的人。每個流派的心理諮詢師都具有這個流派的一些特色。上面我所提到的「精神分析」等名稱,就是心理諮詢的不同流派。

  多數心理諮詢與治療的方式是從西方國家引入的。經典的精神分析派,主要方法是對你的童年經歷進行分析,找到會影響你的心結,從而解開心結。這個方法花費的時間比較長,一般需要一年甚至幾年的時間。對多數人來說,要不就是沒有那麼多時間,要不就是有時間但是沒有那麼多錢——畢竟,每次諮詢都是要交數以百計的錢給諮詢師的。所以,精神分析總是少數人的心理治療。不過,現在經典的精神分析不很流行,流行的是精神分析中的客體關係派和自體心理學派,不久以後也許是主體間心理學派。

  認知—行為療法需要的時間比較少,針對性也比較強,它會提供一些明確的方法,解決你現在遇到的問題。不過,它的深入性因此顯得比較弱一些,有人說它「治標不治本」。不過,也有人認為,我們本來就沒有必要把心中所有的東西都翻騰出來。我們遇到困難,就解決困難,這還不夠嗎?有一種叫做NLP的療法,在國內比較流行,也可以算是認知—行為療法的一種。

  人本主義心理諮詢是一種更強調溫情的療法。還有一種趨勢,一個叫做積極心理學的流派越來越流行。這個流派比較強調看事情更積極的一面,會鼓勵你樂觀地看待世界。

  催眠,因為文學藝術作品的渲染,讓大家覺得很神秘,同時也相信它有非常神奇的功效。常有人對我說,他們希望通過一次催眠,讓自己的某個不良習慣就此消失。催眠倒是的確能夠做到這一點,讓不良習慣一次性消失,不過不幸的是,這個消失的不良習慣往往不久後就會再次出現。催眠並沒有電視或者小說里說的那麼神奇。

  你如果想找一名心理諮詢師,可以問問他,他主要是運用什麼流派的技術。不過,你最常遇到的回答是:「我不局限於某個流派的技術,我用多種不同的技術,哪個好用用哪個。」這是真話,現在的心理諮詢師大都不局限於用某個流派的技術。不過,他也不大可能擅長所有的技術——像慕容博、鳩摩智那樣的,什麼派別的武功都精通的武林高手是非常罕見的,同樣,什麼心理諮詢技術都很擅長的心理諮詢高手也是鳳毛麟角。他也許會運用多種療法,但是精通的不會很多。

  我和本書的另一位作者,也是用多種心理諮詢的技術或療法進行治療的。在我們使用的方法中,有一種佔據了中心的位置,也就是我們所精通的——那就是意象對話心理療法。

  什麼是意象對話心理療法?

  意象對話心理療法,是我創立的一種心理諮詢與治療的方法。這個方法是誕生於中國本土的少數幾種心理療法之一,目前有數以千計的心理諮詢師學習過這個療法,並且其中很多人都將其運用於他們的心理諮詢與治療之中。

  在意象對話中,我們會誘導來訪者進行想像。在自由的想像中,來訪者腦海中會浮現出很多千奇百怪的意象。在沒有專業知識的人看來,這些不過是胡思亂想,但是熟知心理分析方法的心理諮詢師可以根據這些意象進行分析,並從而得知來訪者內心深處發生的事情。

  在意象對話中,心理諮詢師會跟著來訪者進入他的意象世界,或者說用意象所反映出的心理世界,和來訪者一起「編織」一個新的意象之夢。我們在案例中,看到的那些想像的故事,就是在意象對話中出現的。這個過程很奇妙,好像是來訪者和諮詢師一起走進一個虛幻的世界——來訪者是一個「被囚禁的囚犯」,心理諮詢師也許就是救他出獄的援救者;來訪者是一個「跋涉在沙漠中的受傷者」,心理諮詢師也許就是一個「友善而智慧的嚮導」;來訪者是「受到詛咒的王子」,心理諮詢師也許就是一個「破解咒語的善良巫師」……這些想像的故事,實際上反映的就是來訪者內心的活動,以及心理諮詢師對來訪者內心的影響。在對話中,心理諮詢師和來訪者共同編織和改寫這個故事。在編織這個故事的過程中,來訪者的內心在轉變,他身上積極的心理品質在這個虛幻的冒險故事中增強。最後,來訪者在現實世界中也會轉變為更健康、更成熟和更有積極品質的人。

  意象對話的過程看起來很像一個神話故事,不過這不僅僅是我們聽著好玩的故事,更是一個有治癒效果的故事。在這個過程中,會有艱難的時刻,會有情緒的危機,但是,正如所有探險故事一樣,勇敢而智慧的主人公最後將克服重重困難,到達光輝的終點。

  意象對話除了不能用在精神分裂症等嚴重的精神疾病患者身上外,幾乎可以用來解除各種各樣的心理問題和障礙。從各種神經官能症到人格障礙,到各種常人所遇到的壓力問題、情感問題、婚戀問題以及青春期的困擾等等,都可以處理。我們還可以用意象對話來治療一些心身疾病,比如由於壓力太大而造成的胃潰瘍、高血壓等病,甚至它還可以作為減肥或者美容的方法。

  意象對話當然可以用在世界各族人民身上,但是,用在中華民族同胞身上似乎格外適合。也許因為中國的文字是象形文字,或者是因為中國人自古強調悟性並且善於想像,中國人在進行意象對話的時候,可以很容易進入狀態,並且能夠挖掘出潛意識中很深入的內容,獲得很好的效果。

  意象對話非常強調「自知」,認為人的自知越多,心理就越健康。它可以用於短期諮詢,通過四五次諮詢,能讓一些心理問題得到改善;不過,它更多地用於時間更長的心理諮詢中,通過幾十次諮詢,一個人的心理狀態可能會發生很大的轉變,人生從此不同。

  正因為意象對話是我們所用的主要技術,所以這本案例集可以稱為意象對話案例集。

  意象對話心理諮詢是一個管理很嚴格的流派,所有使用意象對話諮詢的心理諮詢師和心理治療師,都需要參加意象對話研究中心所授權的培訓,並持有意象對話研究中心蓋章的、意象對話研究中心主席朱建軍教授簽名的證書。如果你想作意象對話心理諮詢,在你選擇心理諮詢師的時候,可以詢問他是不是參加過正規的培訓並持有證書。有證書的人也未必是優秀的心理諮詢師,也許只是剛剛學習了初步的知識。而如果你找的是沒有證書的,那就只好自求多福了。

  怎麼選擇心理諮詢師?

  心理諮詢師的水平參差不齊。這裡面有經驗豐富、能力高超而且為人又很善良的心理諮詢工作者;也有一些初學者,他們雖有熱情的心,卻不見得能用好的方式表達出來;甚至還有少數心理不健康的人混入心理諮詢界,他們的「心理諮詢」弄不好會讓你的心理問題更加嚴重。

  因此,選擇是很必要的。

  當然,你可以通過看他們的資歷、資格證書等,了解他們是不是有基本的理論知識和實際訓練。如果你有機會聽別人介紹,找到口碑好的心理諮詢師,那就更有把握了。

  但更重要的是,你要通過和他們的初步接觸,親身感受他們給你帶來的感受:你對他的第一印象如何?你對他能有一定的信任嗎?你覺得他能理解你嗎?你覺得他友好,並且關心你嗎?

  如果你的感覺好,你就可以決定和他一起經歷一段心靈的旅程,在他的陪伴和幫助下,去尋找自我、發現自我,並走向更美好的人生。

  如果你一開始感覺就不好,那麼,不管他是博士還是教授,你都可以離開他。也許對別人來說,他是好的心理諮詢和治療師,但是,他和你沒緣。

  如果你一開始感覺還好,但是中間感覺不好,你可以直接告訴他,這也許是心理諮詢和治療中所必須經歷的一個階段,但也可能是他的心理諮詢作得不夠好。

  心理諮詢和治療這個行業有獨有的一些行業規範,比如,心理諮詢和治療師必須為來訪者保密(如果你想殺人、自殺、虐待兒童的話則例外,那個時候他是不保密的);心理諮詢和治療師不能利用來訪者,比如,他不能讓你幫忙給他走後門或者幫他做生意。心理諮詢和治療師在治療期間以及治療結束不久的時候,也不許和來訪者談戀愛,更不許發生性關係——雖然心理諮詢師是那麼體貼,那麼善解人意並且關心你,讓你感到他非常有魅力,但是,如果你們把心理諮詢關係和兩性關係混在一起,你會發現這很容易帶來痛苦的結果——因此,如果你迷戀上某位心理諮詢師,千萬不要用「做心理諮詢來訪者」的方式去接近他,要不然你恰恰堵死了你們的戀愛之路。如果你發現你的心理諮詢和治療師在違背這些道德規範,就離開他,說明你遇到了這個行業中的敗類。

  如果你的心理諮詢和治療師很好,但是他似乎不適合你,你也可以和他開誠布公,也許他會知道誰更適合你,並把你轉介給那名更適合的心理諮詢和治療師。

  說到底,心理諮詢是人和人的交流,你需要的是一顆更美好的心,只有這樣的心才能引領你向上。

  我有一個夢想:在20××年,我們已經有很多很優秀的心理諮詢師,分布在城市的每個社區,甚至城鎮和鄉村裡。他們的心理諮詢中心有溫馨的布置,有安靜的房間,有用於心理調節的沙盤、畫筆和音樂。我夢想:每個人都會在某個時刻來到這裡,在為生活奔波、為名利奔波之餘,留一些時間給自己的心。我夢想:他們和心理諮詢師一起,尋找、發現和體會自己的心,越來越知道自己是誰,要的是什麼。在愁苦的時候,沒有人會孤獨地找不到安慰;在壓力大的時候,沒有人會找不到支持;在迷茫的時候,沒有人會得不到啟示。我夢想:人們擁有幸福和愛,在心理諮詢中心找到靈魂的歸屬。我夢想:當人們看到一個從心理諮詢中心走出的人,不會說這是個可恥的病人,而會說這是一個有福的人,因為他在這個世界上有心靈的陪伴。

  有愛,世界上就有光。

  春夢痕

  做心理諮詢師已經二十多年了。

  有一天給學生上課,講女性心理學,講女性的一些內心體驗。某小女生不服氣,說:「老師,你又不是女的,你怎麼知道女性的心理呢?」

  我回答:「誰說我不是女的?」

  學生們錯愕:「難道朱老師就是傳說中的『木蘭』?」

  「我是男人,也是女人,我是年輕人,也是老人,我是好人,也是壞人,我是痴情的情人,也是吝嗇的財迷……」我說。

  「因為我活過許多世,當過許多人。每次只要我認真地作心理諮詢,和我的來訪者一起體會他們所經歷的事情,為他們的悲喜而悲喜,共享他們的感受,在那個時刻,我就是他。我給女性作心理諮詢時,我就是女性;給老人作心理諮詢時,我就是老人。他們替我活了一世又一世,他們活前面的,我和他們一起補後面的。所以,我是所有的這些人。」

  歷經多少滄桑。

  漢唐陽光的尚總對我說:「你可以把心理諮詢的故事寫一寫。」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太應該寫了,那些人所經歷的磨難故事,不應當全部湮滅;那些人用多年的生命所探索的人生真諦,也應該給別人啟發;更何況我用意象對話心理諮詢方法和來訪者一起經歷的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情,也應該寫下來留給別人。」

  但是,我隨即想到一個問題。心理諮詢師要遵守保密原則,來訪者的事情涉及很多隱私,大多是不能說給別人的。由於不能寫得太多,故事將會很難寫作。

  當然,按照心理諮詢界的倫理規範,只要我不公開來訪者的姓名、工作單位、住址,等等,就能做到不違反保密原則。即使根據我所寫的內容中的線索在網上「人肉」搜索,也無法獲知這個來訪者的身份。而我的來訪者自己看到了這本書,心照不宣地知道我是在寫他,那是不要緊的。

  不過,我擔心,即使我隱藏了那些信息,我的來訪者看到他的故事被原原本本地寫出來,也會有泄密的擔心,或者,會感到不舒服——就算我在照片上打上馬賽克,你或許也不願意我把你的裸體照公開吧。如果對方同意了,那是可以的,就像畫家展出裸體畫,模特兒並不會因此而感到不愉快。只是,我的來訪者並不是「心靈模特兒」,而且事過境遷,我甚至都找不到他們的聯繫方式,更沒有辦法徵求他們的同意了。

  怎麼辦呢?

  最後我決定,只好寫成虛構的故事。

  把幾個人不同的事情,綜合起來寫成一個故事。

  但當我寫起來之後,發現這也很不容易。

  每個人的事情都有其各自的脈絡,有各自的前因後果,這些因果環環相扣,動了其中一個,後面的事情就都說不通了。更何況,心理故事中,不僅意識層面發生的事情有因果,潛意識中還有因果,其錯綜複雜的程度何止加倍。讓我把這個故事打散,並重構一個所有因果鏈條絲毫不亂的故事,除非我是沈從文。無奈之下,在故事中,這些環環相扣的部分只好放棄,或者用概要性的語言敘述。

  更不可思議的是,許多很重要的細節,我知道,是非常生動的細節——我忘了。

  我怎麼可能忘了呢?那是些多麼奇異的、驚險的、感人的事情啊!我當時認為這輩子都忘不了的,怎麼現在居然忘了?

  事如春夢了無痕。

  至此我才相信,即使是那些生死與共的人和他們的事情,轉世之後,也可以在心中了無痕迹。

  好在,仔細回想,這些故事還不是完全了無痕迹,而似雪泥鴻爪,稍稍還能留存一星半點。我還可以用這些零星的記憶痕迹,複製一個大致不差的故事。

  本書的另一個作者比我的記憶力要好一點,所寫的東西真實內容更多一些。為此,她也徵求了一些來訪者的同意。但是我相信,和她全部的諮詢經歷相比,她所能寫下來的,同樣也不過是雪泥上的一鱗半爪,也一樣只不過是些許的春夢之痕。

  那麼,我們寫這些故事對讀者有什麼用處呢?

  我想是有的。

  有人說,日光之下,並無新事。我覺得雖然這樣說有些絕對,但是,在一定程度上還是有道理的。每個人的人生固然各自不同,但有些東西還是有一定相似性的。別人的經驗,對我們多多少少會有一定的啟發作用。別人走過的彎路告訴了我們,我們也是有可能少走一點點的。因此,這些故事對讀者也許會有一點人生啟示的意義。

  就算不考慮這種功利的用處,我們看別人的人生,也可以感同身受,獲得對別人的些許理解。這樣的經驗,多多少少能夠破解一點人生而有之的孤獨,這也是人所能有的一種非功利的愉悅體驗吧。

  本書的寫法,是把諮詢故事和一些心理學知識,用夾敘夾議的方式寫出來。總體上是寫一個諮詢故事。故事中所寫的具體內容包括四部分:描述部分描述諮詢的場景,如同小說一樣使用敘事手法;點評部分是對這個諮詢的點評,寫對這個案例中來訪者情況的心理分析,對心理諮詢中的互動的心理分析等;講解部分是插入有關的心理知識的講解;展開部分是引出的其他內容,不限於此案例,但是與其相關。本案例的來訪者是如何解決問題的,會在描述部分說出來,並且在點評中說明,為什麼他能解決心理問題。在講解和展開部分,會講解一點相關的心理諮詢干預技術和自助方法。這樣,讀者也許能從中有所啟發。

  舉一段作為例子: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想法?走在大街上,看走過的人都衣冠楚楚,西裝啊、領帶啊、職業套裝、皮鞋、高跟鞋什麼的,手裡夾著公文包,也許有些人穿得隨意一點,夾克衫、毛衣什麼的,表情都很……嗯,正常,如果他們和你說話,也都很正常。可是,你不知道,也許他們中很多,你想像不到的,很多人並不正常。他們只是表現得像正常人,因為他們不能暴露自己不正常,所以,他們說正常的話,像正常人一樣說話,而實際上他們內心……我不是說他們不正常,也許他們真的不正常,你知道嗎?如果你能夠知道他們正在想什麼,哎呀,就在這衣冠楚楚的外表下,如果你知道他們每時每刻的想法,你會覺得他們太不正常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覺得很多人都有些不正常的想法,只是他們沒表現出來,是吧。你對此感到有些驚訝,是嗎?」

  「也不是說,他們不正常,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正常,也許正常的樣子就是這樣不正常的,我說不清楚,也許是我不正常。我這樣的想法是不是不正常?你知道,我經常會有這樣的一些怪想法,就在腦子裡,不想都不行。這是不是強迫思維,據說強迫症很難治的,我應該怎麼治?」

  這裡是心理諮詢中心。

  安靜的小屋,掛著窗帘,一縷陽光從窗帘的縫隙照進來,細小的灰塵在陽光中起舞,屋子的其他部分沉入陰影之中。

  心理諮詢師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雙手搭在一起放在腿上,若有所思地望著斜對面的來訪者。

  來訪者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穿著整齊的西裝,頭髮梳理得也很整齊,不安地坐在他那本應很舒適的躺椅上,正急切地說著話。他的皮膚顯得很白凈,但是眉頭緊鎖,嘴也綳得很緊。每說完一段話,他都會停下來,接著,用焦急的表情催促心理諮詢師回答自己的問題。(描述)

  這個來訪者自稱是一個強迫症患者,通過朋友介紹來這家心理諮詢中心作諮詢。不過,他是不是患有強迫症,心理諮詢師還沒有確定。這是他第一次來諮詢,心理諮詢師還沒有作出初步的診斷,正試圖通過多聽多看,初步了解這個來訪者以及他心理上出現的問題。(點評)

  外行對心理諮詢有些錯誤的印象。比如,有些人以為心理諮詢類似其他的諮詢,就像我們到機場火車站的「諮詢台」去諮詢。就是「我」有什麼問題,「我」就詢問,而心理諮詢師如同諮詢台的那些諮詢員一樣回答提出的問題。「我」不知道某些心理知識,而心理諮詢師知道,因此,「我」問心理諮詢師就如同查一本活的字典一樣,查出「我」需要的知識。這個來訪者也是這樣,他試圖詢問心理諮詢師自己是不是患有強迫症,強迫症怎麼治療,希望心理諮詢師能馬上給出答案。

  這也不奇怪,因為心理諮詢在中國的發展歷史還很短暫。很少有人親身經歷過心理諮詢,所以不知道心理諮詢究竟是如何進行的。心理諮詢並不像外行想像的那麼簡單,而是一個複雜的過程。心理諮詢師能做的並不只是回答問題,傳授知識,更多的是要通過來訪者的種種表現,他說話的內容和行為舉止、他的外表和他的反應,全面發現和診斷、評估來訪者的心理狀況,然後確定如何影響和改變來訪者,使他們的心理更健康。

  心理諮詢師每說一句話,不僅要考慮說的是否正確,更需要根據來訪者的具體性格、思維方式、現有心理狀態等等分析,確定所說的話對來訪者會有什麼影響。來訪者能否接受,現在是不是到了這樣說的時機,這樣說應該用什麼語氣,以上這些,心理諮詢師都必須考慮到——而這些考慮必須在短短的一瞬間完成,所以心理諮詢師的工作並不是那麼容易的。(講解)

  來訪者說了一大堆正常不正常的想法,問心理諮詢師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心理諮詢師不能僅僅明白了其表面說的意思,還必須了解更多。來訪者剛剛進門,心理諮詢師就注意到他的外表,發現這個來訪者外表很整潔;注意到他的情緒,發現他顯得焦躁不安。這些意味著什麼?心理諮詢師還不知道。於是,他還要聽聽來訪者說什麼,聽到的是來訪者一系列的感想,話很亂,但是表面的意思很清楚,主題就是衣冠楚楚的外表,以及內心中也許並不正常的思想。而這對來訪者又意味著什麼?他自己的外表也很整潔,是不是他覺得自己內心也有不正常的思想?很有可能,但是,在了解更多的信息前,心理諮詢師不打算太快作出結論。作諮詢久了,見多了種種奇特的人、奇特的事情,他懂得了一點,就是不能輕易下結論。

  外表很正常,而內心有很不正常的想法,或者過著很不平常的生活,有很不尋常的人生經歷——這樣的事情心理諮詢師比來訪者見到的多得多。也許這些人只有在心理諮詢師這裡,才會吐露那些誰都不知道的秘密。心理諮詢師不禁很想附和來訪者的觀點,但是他沒有,因為這樣做也許不合適——來訪者的感慨固然和心理諮詢師的感慨相似,但畢竟是不同的。因此,心理諮詢師僅僅作了個簡單的回應。而來訪者隨即提出了問題,心理諮詢師該怎麼回答呢?(點評)

  心理諮詢師想到了另外一名諮詢師說過的事情,也是有個來訪者提問。那個心理諮詢師老老實實地把問題的答案告訴了來訪者。來訪者卻反駁說,他不同意這個答案。解釋和爭論了很久後,那名沒有經驗的心理諮詢師想不通,問來訪者:「如果你這樣清楚地知道答案是什麼不是什麼,為什麼還要問我?」來訪者也很爽快地回答說:「為了讓你證明我的答案是正確的。」(展開)

  於是,心理諮詢師只是說:「看來你有些懷疑自己不正常,懷疑自己有強迫思維。是哪些情況,讓你產生了這些懷疑呢?」

  本書的兩個作者:我是心理學教授,也是心理督導師,本書案例中所主要使用的意象對話技術的創始人;另一位作者是心理諮詢師,也是意象對話流派的成員,是一位很有愛心的女性。我們是戀人。

  如果你也是心理諮詢師,如果你也是那種喜歡感同身受地理解來訪者的心理諮詢師,你必將會對人有一種或深或淺的諒解。人生多歧路,而短短的幾十年,很多人可能是一失足成千古恨。雖然我們會看到,他們的痛苦很多都是由他們自己的錯誤所造成的,但是,我們也不能不感到惋惜——人本來可以更幸福,但是我們常深陷於痛苦。而這些,讓我們在力所能及的時候,願意幫助別人;在力所不及的時候,至少也願意懂得別人。

  這本書中的人的經歷,可以說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尋求愛。既包括親情之愛、異性或者同性之性愛,也包括友人之愛還有其他任何種類的愛。但是由於種種錯誤,他們在尋愛之路上得到的未必是愛。有的人,經過心理諮詢終於覺悟;有的人,即使經過心理諮詢也依舊茫然——這些,不禁讓人為之深深嘆息。

  我不知讀者諸君在看完這本書後,將會有何感想?

  第一編 我們本來可以更幸福

  青澀的愛:少年的煩惱

  青春,就是青澀的春情——在一次心理劇表演後,作為評委的我說了這樣的話,大家笑了,覺得這樣說很幽默,不過在我卻並不是幽默,而是一種感嘆。

  青春常常是被歌頌的,歌頌青春的活力,歌頌青春的熱情,歌頌青春的美好。而這些歌頌青春者自己往往到了青春將逝,甚至青春已逝的年齡。因此,這些歌頌背後的潛台詞,往往是對青春的懷念:「我過去也曾經那麼有活力、有熱情,那時多麼美好,而這些活力、熱情現在已經不在,青春小鳥從此一去不復返了。」而青春正在的時候,未必總是感覺這樣好,那時候也會有很多的苦澀。

  青春期的活力、熱情和美好,從科學角度來看,和性激素的分泌有很大關係。正是性的力量,使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活力充沛,使他們的胸中激蕩著熱烈的情感,使他們變得格外美麗;正是性的力量,使綠草和綠樹上開滿了五彩繽紛的花朵;正是性的力量,使熱帶魚變得絢麗斑斕;正是性的力量,讓孔雀開屏;正是性的力量,讓發情期的公牛格外強壯。性愛之神的畫筆掃過,整個世界從沉睡中蘇醒,萬物欣欣向榮。即便是我們認為非常保守的儒家,也高度讚美性愛的力量,指出萬物之道是「造端於夫婦」,也就是男女之間的性愛,而最終能夠充塞於天地——陰陽交合是宇宙之至理。

  但是,越是偉大的自然力,越是危險的源頭,在一個人還不能掌握這個力量的青春期尤其如此。而那些初次面對這個自然力的青少年,也就會面臨各式各樣的心理問題,讓已經安然渡過了青春險灘的我們,生出了許許多多的感嘆。

  第一編 我們本來可以更幸福 青澀的愛:少年的煩惱 一

  王樹,這當然不是他的真實名字,一個20歲的男孩子,大學二年級的學生,來心理諮詢中心作諮詢。在登記表上,他說自己要諮詢的原因是有「視力心理病態」。

  我問他,什麼是他的視力心理病態。

  王樹低著頭,彷彿被審訊的罪人,囁嚅著說出了他的困擾。他說,他的視力出現的心理病態主要是視線不受自己控制,眼睛會自己亂看。

  老牌心理學家一聽,就已經猜到八九不離十,不過不能一下子點穿,如果那樣,王樹必定會被嚇壞了——你想想,一般人對心理學家多多少少都會有些害怕,覺得這些受過特殊教育的人物也許會看出他們內心的秘密,何況是本來就有心理問題的人,更何況是本來心理問題就怕被人發現的人。

  「視線不受控制,這一定會很難受。」我用中性的語言跟隨著他的話。

  「是啊,我想盡了辦法,也不能控制,我現在非常苦惱。」

  「能告訴我,都有什麼麻煩嗎?」

  「我沒有辦法去上課。」

  「哦?」

  「最近查課比較頻繁,點名的時候,同宿舍的人有時會替我答應。因為我總是不去,所以老師格外注意我,他們替我答應就越來越難。

  「一開始是有一次,一個同學剛剛替我答應完,剛好隨後就點到他的名字。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隨即又答應了一聲。老師就問他:『你到底叫什麼?王樹還是李綱?』他就招了。這以後,老師就盯上我了。

  「其實我並不想逃課,我從小都是挺守紀律的,但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我要去上課,事情就會更糟。」

  繞了幾個圈子後,他終於開始說正題了。

  「眼睛自己亂看,都是看最不應該看的地方。」

  「我知道,如果看的是該看的地方,你也不需要作心理諮詢了。沒有關係,在心理諮詢中,我經常會遇到看不該看的地方的來訪者,比如有的人會專門看異性的敏感地帶,比如男的看女人的胸或者臀部。」

  「對啊,我就是這種人!」他有一點釋然了,聽到自己不是唯一這樣做的人,他有些安心,「我就是沒有辦法,總是看女性的胸和那個地方。以前我上課的時候,會突然發現自己正在看女老師的那裡,我罵自己太下流了,強迫自己只能看肩膀以上的部位,但是,稍不注意,就又看下面了。我管不住……」

  「而且,逐漸就不僅僅是看她一個人了。我會看所有的女人,從老師到女生,而且還不僅是看,我還會忍不住去想。」

  「想性的事情嗎?不要緊張,你現在是在諮詢室,什麼都可以說出來。」

  「對,想得都非常的骯髒。這都是我的過錯……我看過A片,而且是很變態的那種,我會幻想和那些女人在做那樣的事情。」

  「你知道嗎?其他許多男人都會這樣做。」我告訴他。

  「但是我不同,我的眼光特別淫蕩,所有的人都能看出來。」不出我所料,他果然是這樣回答的。

  「更何況,我的問題越來越嚴重,一開始是看女人,後來會看男人的下身,我不是同性戀,但大家都會覺得我是,因為我的眼神總是那麼淫褻,而且總是那麼邪惡。大家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我為了避免麻煩,只好盡量少出門,少見人,現在我基本上已經不出宿舍了。

  「我非常痛苦,我的生活完全被這個事情毀了。我不能去學習,也沒有辦法和別人一樣,高高興興地去玩,誰看我都像看一個怪物一樣,我怎麼出去社交?我現在就像是巴黎聖母院中的那個醜八怪卡西莫多,只能藏起來生活。還好,同宿舍的同學並不嫌棄我,也願意幫我去打飯什麼的。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這是什麼心理疾病啊?」

  王樹的心理障礙是一種我們叫做「對人恐怖症」的心理疾病。這種疾病的主要特徵就是對與人交往的強烈恐懼,並且這種恐懼已經嚴重影響了患者正常的生活和工作。王樹的各種表現就是「對人恐怖症」的典型癥狀,包括認為自己的眼神淫蕩或者邪惡,並且覺得大家都能看出來這一點;還有一些人可能會擔心另外一些事情,比如,認為自己的臉在某些人面前非常的紅。還有一種就是忍不住產生性幻想,或者產生和性有關的聯想。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以前的一個來訪者,她抱怨說自己現在沒有辦法去聽課,因為老師總是在課堂上講「那個」。我很奇怪,中學老師怎麼可能總講「那個」,於是就詳細詢問,才知道,老師總講「性」的確不假,哲學課上會講事物的「普遍性」、「特殊性」,物理課上會講所謂的「慣性」,化學課更是明目張胆地講陰陽離子的結合。

  這些癥狀一開始只是在某些人面前出現,後來恐懼就會逐漸蔓延到其他人,發展到最後,可能只敢和很少幾個人接觸。

  「對人恐怖症」這個術語不是來自西方,西方有一個類似的心理障礙的術語是「社交恐怖症」,但是「對人恐怖症」和「社交恐怖症」有些不同。「社交恐怖症」最典型的癥狀類似於一種更嚴重的「怯場」,是一種害怕面對社交的心理障礙,是以害怕自己的無能為主;而「對人恐怖症」則是在強烈的羞恥感影響下,對被別人發現自己的某種「醜惡的心靈的隱私」的恐懼。東方心理學大家鍾友彬先生曾指出,「對人恐怖症」實際上是東方的「恥感文化」的典型產物,在西方固然也會有類似的癥狀,但是「對人恐怖症」還是在東方文化中最常見以及最典型。

  表面上看,「對人恐怖症」害怕的是他人,但是,稍稍一關注,我們就可以發現,他們實際害怕的是自己,害怕自己的邪惡眼神、臉紅或者有不當的行動。這些眼神或者身體反應為什麼讓他們害怕呢?因為這些反應和行為是他們所不能控制的,而且是他們覺得不好的,所以,他們真正害怕的,是自己不能控制內心的慾望和衝動而表現出不好的東西,並且被別人發現。簡言之,怕別人發現自己是一個壞人。

  那麼,這些他們非常擔心的,會因失控而表現出來的內心慾望是什麼呢?大多數時候是性慾,少數時候是其他慾望,比如攻擊別人的慾望等。

  因此,在多數情況下,「對人恐怖症」實際上只是「對性恐怖症」,他們所害怕的是自己淫邪的性慾表現出來,被別人發現。他們害怕的是這件事帶來的羞恥感。

  眼神忍不住看異性和性有關的部位,只不過是因為想到了性,關注了性,因此對異性(對於有特殊性取向的人來說,是同性)有了性的慾望,甚至有了性的幻想。這是任何一個人都經歷過的事情,任何一個正常的人,不論男人還是女人,都會如此,即使是正人君子也有過。就連正人君子的祖師爺孔子,據說在見到美女南子小姐(這位南子小姐是春秋時代衛國國君的夫人,而且據說是風流女子)時,也會想入非非。臉紅,也許是因為有些性幻想,也許並無性幻想,而只是受到來自異性的刺激,而有了一些可能和性有關也可能和性無關的興奮,這也是在任何人身上都有可能發生的事情(年紀大的人、臉皮過厚的人,以及有其他某些心理、生理問題的人,也許不會臉紅)。性幻想這種下流的事情,實際上每個年輕人也都有過,女孩子的性幻想有的比較唯美而不很色情,而絕大多數男孩子的性幻想都是赤裸裸的色情故事。所以,並非「對人恐怖症」的患者格外色情而淫褻,所有的人實際上都好色。我還記得在我們的青春期發生過更令人難堪的事情,看到了性感的女孩,一位男同學竟然在公共場合忍不住發生了陰莖的勃起,把短褲像支帳篷一樣支了起來。性的慾望是人性中最基本也最強烈的慾望之一,因此每個人都會關注性以及異性,如果不是這樣,我們的雜誌封面就不需要用美女、帥哥,我們就不需要有性感的服裝,我們就不需要愛情歌曲。

  所以,當王樹對我述說他對異性的種種反應時,我說:「這至少說明你的身體發育正常,有正常的性慾,這一點總是好事。」

  但是,王樹不能馬上意識到這是好事,如果硬說是好事,也是被這樣說出來的:「王樹,看你乾的好事!」在我給他作諮詢時,他提出的問題是:「別人為什麼不像我這樣?」我告訴他:「你只是不知道,其他人也是一樣的。」而他的下一個問題則是:「那為什麼別人沒有『對人恐怖症』?」

  為什麼呢?

  最主要的原因,也許是對性本身的態度不同。

  如果一個青少年所處的家庭中,父母或者其他長輩對性的態度比較正常,那麼在父母的心裡,對青春期子女產生性慾望和性衝動這件事,就會感到很自然,就能夠接受。他們也會對孩子傳達一種比較健康的性態度,讓孩子知道,人有性的慾望是正常的、美好的事情。我們的父母在這方面可能不會做到最好,往往會對孩子的性發展有些排斥和擔心,但是,往往還不會很嚴酷地壓抑孩子性心理的正常發展。

  如果父母在對待性的態度上不正常,則結果就有所不同。有的父母嚴厲地壓抑孩子身上和性有關的任何東西,彷彿是拚命希望孩子做一個「無性兒童」。還有的父母,由於自己有創傷經歷或者消極的情結,甚至會灌輸傳遞對性的不潔感、厭惡感。這樣,孩子就會感到性本身就是一個可怕的、骯髒的、邪惡的或者其他種類的壞事。這樣的孩子也就會在意識中排斥性,甚至希望自己根本沒有性慾。

  但是,自然規律是無法抗拒的,正如我不願意變老,但是我也不能用古人幻想的長繩系日方法,讓「時光懂得去倒流」。同樣,即使你高唱「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長大」,人也必然會長大,而長大了自然就會有性的發育,從而有性的衝動與慾望,從而因異性(或同性)產生性的吸引和被吸引的力量。嚴厲地壓抑性的結果,只不過是讓這些性的活動隱蔽在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潛意識領域,卻並不能使性的力量消失。

  「潛意識」是一個非常簡單的詞,就是說,一個人的心像一座房子,這座房子有一間隱蔽的地下室,你看不到它,但是你會把自己不想要的心理活動扔到裡面。你或許會誤以為這些被扔掉的東西從此就沒有了,但是並非如此,它們實際上只是潛藏了起來,還會暗地裡影響你,還會暗地裡驅使你去做它們所希望你做的一些事情。

  真正能壓抑性的方法只有閹割,否則性的力量不可能消失,性壓抑並不能真正消除性,它只能把對性的渴望壓抑到潛意識中去。這些在潛意識中被壓抑的性慾,彷彿被關到地下室的一些小精靈,會千方百計地提醒屋子裡的人,讓那些人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他們提醒你的方式,就是讓你想到性。我告訴王樹:「在你面對異性的時候,是它們,你的性精靈,讓你聯想到她們的性感部位——乳房、臀部或者下腹部。它們讓你產生種種性反應,讓你或者別人臉紅、心跳、呼吸急促,甚至性器官起反應。你也許想消除它們,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只要你的性本能不消失,這些性反應就必然存在。」壓抑性,不僅不可能解決問題,反而有可能增加問題,「對人恐怖症」就是壓抑性帶來的一個問題。

  如果性的態度正常,青春期的孩子就會產生性的慾望。這個慾望當然也會受到一定的壓抑,但是壓抑會在正常範圍內。而一部分的性衝動可以通過一些和性有關的行為獲得釋放,比如,男女生可以一起參加一些文體活動,可以鬥鬥嘴,可以找碴兒發生一些不大不小的衝突。還有一個途徑,就是追星。如果性能量不能通過有效途徑得到釋放,時間長了,就會出現心理問題。

  第一編 我們本來可以更幸福 青澀的愛:少年的煩惱 四

  王樹安靜地聽著這些話,陷入了沉思。他說,這些話對他的觸動很大,但是他也許需要消化一下,因為,他從來沒有和別人直接議論過性,而有關這件事的這些理論又是這樣的新奇。

  第二次諮詢時,王樹開始對前面的那些話作出回應了。

  他說,我說的那些話,真正使他受到觸動的是兩句,一個是「只有閹割,否則性的力量不可能消失」,另一個是「追星是一種性的釋放」。

  他接著說:「我過去真的想過閹割自己,所以你說到閹割是唯一的解決方法,對我是一個觸動。」

  「閹割是唯一的解決方法,」我的眼光不禁掃到他的下體,雖然我也知道他還不至於實施這個行動,而且,他的下身並沒有什麼異樣的徵兆。當然,我也不知道什麼叫做異樣的徵兆,難道會在褲子外纏上帶血的繃帶嗎?「我沒有這樣說過吧?」

  「您說過,」他恭恭敬敬地對我說,「不閹割,性的力量就不可能消失,壓抑也沒有任何用處。」

  如果你不曾當過心理諮詢師,你就不會知道一個人的話可以被如何誤解。

  「可是,你為什麼要讓性的力量消失呢?性並非壞事,有性力量更不是壞事,我們需要的只是學習如何引導和處理這個力量或能量而已。」我試圖說清楚。

  「你的性能量並不壞,因為你只是和你的妻子有性,而我的性能量很壞,我太淫褻、猥瑣了,所以我需要消除它——爛了的闌尾就需要割除,好的不需要。」他回答。

  我意識到不能讓自己做一個說服者的角色,就算我說得天花亂墜,也無非可以保證天仙們不自宮,而不能保證他不閹割。他要打算割肉,我也沒有辦法,於是我先把話題展開。

  「你過去真的想到過閹割?」

  「想過好幾次,有一次,我甚至把剪子和止血藥都準備好了,我也準備了吸管……」

  「為什麼要準備吸管?」

  「怕尿道長上,沒有辦法小便了,所以我打算把吸管插到尿道里。」

  我心裡驚嘆,好大的決心啊,甚至連這個細節都考慮到了。古代為太監做閹割的工匠也沒有想到過用吸管吧(不過後來聽說,古代雖然沒有吸管,但是還真的用類似吸管的麥稈做這個用途)。好在不用擔心,畢竟現在他還沒有割。

  「可見,你當時實在是受不了了,對吧?」我說。

  「是啊,」王樹說,「我想割了大不了以後不結婚,而不割我就必然成為一個流氓色鬼惡棍,或者就是躲在屋子裡出不來的廢物。而且,想到結婚後乾的那件事,也覺得挺噁心的,我並沒有什麼興趣。」

  「老弟,你錯了,就算是和尚不結婚也不閹割自己啊,他們頂多是割掉自己的頭髮。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一閹割激素分泌就變了,不長鬍子還是小事,說話聲音和性格都變了。到那個時候,別人更容易看出你的問題,大家對你的歧視可比現在大多了。所以,合計一下吧,還是不割更合算一點。」

  「我也知道那個行不通,」他說,「只是有時候實在太痛苦了,恨不得一了百了,割掉算了。」

  「是啊,現在這樣的確很痛苦。」我再一次表示理解。

  我看到他舒了一口氣,知道這個話題並不需要繼續了。他並不需要閹割,他需要的是讓別人知道他是多麼痛苦。

  第一編 我們本來可以更幸福 青澀的愛:少年的煩惱 五

  說到追星,王樹說有一個很早以前的故事。

  那還是十年以前,他突然喜歡上了一個女歌星。他的家裡是不允許他追星的,他自己也從來沒有想過要追星。但是,有一陣學校前的一家小音像店,不知道為什麼天天播放同一個女歌星的歌曲,他每次走過,都能聽到那個歌星用充滿成熟女性磁性的聲音唱情歌。結果,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喜歡上了她,那時的他剛剛十一二歲。

  父母發現他開始收集這名歌星的照片、光碟和其他東西,不禁勃然大怒,他們想不到這樣小的孩子就開始「做這樣的事情」,於是他所有的收集品被一掃而空,而他也受到了極為嚴厲的訓斥,這讓他感到無比羞愧,好像做了很品行不端的事情。

  從此,他再也沒有過追星。

  青少年追星,很多父母都會很不滿。如果一個孩子追星到了楊麗娟那樣的程度,父母不滿是太正常了。但是,實際上絕大多數孩子追星是有分寸的,而且對他們的心理發展是利大於弊的。追星的一個主要好處,就是讓青春期的孩子能有一個無害的宣洩性能量的機會。帥哥美女可以滿足你的幻想,而且你還可以公開地展示、談論你的幻想。對比一下,如果幻想的情人是學校的年輕老師,男孩子鄰居新婚的姐姐,或者女孩子自己的姐夫什麼的,你能像對待明星一樣對待他們嗎?一個男孩子如果把鄰居姐姐的照片貼滿自己的牆,或者公開說自己夢到了她,結果會是怎樣?但如果她是個明星,這樣做就無可厚非。你可以到她的演唱會上去,你可以大喊「我愛你」,大喊是需要能量的,激動是需要能量的,而擠上前去看明星也是需要能量的,因此追星可以使你的性能量消耗很多。

  明星的一大好處就是可望而不可即,星星遠在天上,沒有誰能把它摘下來帶回家,任何一個理性的追星者都知道這一點,因此可以讓我們非常安全地單方面崇拜、愛慕他們。父母不需要擔心自己的女兒和劉德華戀愛,因為這種事情不會發生,無數狗仔隊的記者在兢兢業業地監視著劉德華的行蹤,而且基本不需要我們做父母的付費。

  王樹的父母顯然沒有看到追星有這樣的好處,直到今天,王樹才在另一個人——一位心理諮詢師那裡知道,追星是無可非議的。

  如果一個家庭對孩子的性壓抑得太徹底,特別是如果這個青少年也接受了對性的壓抑和對性的不潔感,並且自覺地試圖全面壓抑性慾望,則問題就出現了。性能量源源不斷地從身體中湧出,如泉水一樣日夜不息,而宣洩的渠道被一座大壩徹底堵死,結果必定是水被大量蓄積起來。因此,有一天,這樣的青少年會發現,如果別人的性慾望像一條小溪,自己的則像一座水庫一樣,越是壓抑得徹底,水庫蓄水就越多。因此,某一天他會發現,自己突然不可抑制地開始關注性,關注異性的身體,並且比其他那些「壞孩子」更多地產生性的幻想。

  當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對性的強烈關注,他會格外的恐懼,因為他的性慾比別人更強,而且更難以控制。

  他會努力地繼續壓抑和控制,從而避免失控的危險,但是,繼續壓抑的結果只是讓水庫中的蓄水更多,也更加加強了性衝動的強度。越控制,越嚴重,越嚴重,越控制,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整個狀況越來越壞,最終就會出現心理問題,特別是「對人恐怖症」。

  這種「對人恐怖症」,說到底是性教育的失敗。青少年性萌動的時期,實際上是一個非常需要指導和幫助的時期,突然出現的性的力量,青少年自己往往不能清楚地認識,更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例如,有的青少年會有莫名其妙的煩躁,往往就是性能量在作怪。如果他們能夠有機會大吼著唱歌或者跳激烈的熱舞,這個煩躁就會消除,這是因為性能量得到了宣洩。而青少年自己有可能不知道自己身體上的這些衝動、煩躁和能量是什麼。

  如果一個青少年在恰當的時候,及時獲得了正確的性教育,就可以避免發生這樣的心理障礙了。

  而我們對王樹這類人的心理諮詢與治療,也就是補上青春期性教育這一課。

  第一編 我們本來可以更幸福 青澀的愛:少年的煩惱 七(1)

  經過一段性教育的過程,王樹說他懂得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性器官有自己的意志。性的精靈在裡面發威,是我們必須接受的一個事實。硬要壓制它,結果只能是更加強化它。

  他還知道了,正如水變成了死水就容易變髒一樣,壓抑越久,性的表現形式就越容易變態。因此,他的性幻想格外的變態,就不是很奇怪的事情了。

  知道了這些,他也有了些信心,相信自己的問題可以得到解決。

  解決問題的第一步,我們從緩解過度的壓抑開始。我告訴他,實際上,性道德的要求主要表現在行為上,如果你行為不軌,進行性騷擾或者其他不道德行為,那麼你的確應當被譴責。而在思想上,性的幻想以及慾望等,並非我們一般道德所管束的對象,甚至一定程度上還是我們生活中必要的調劑。為了讓他釋然,我作出了「自我犧牲」。我告訴他,自己在青春期也有過很多性幻想(雖然因為沒有性經驗,那時也沒有A片的示範,所以我的性幻想都是很不靠譜的,在以後有了性生活後,我才知道自己實際上非常無知)。這樣的坦白很有用,他聽到像我這樣德也還算高望也比較重的心理學專家也有這樣的往事,頓時大為釋然。

  思想無罪,即使你的思想內容十分色情。

  在「對人恐怖症」的諮詢與治療中,這一步是很必要的,其作用是緩解人格中過分嚴厲的超我(也就是一些潛在的行為教條),使人的本我得到一定程度的釋放,從而使他們長期壓抑的性能量得到宣洩。

  在進行這一步時,第二個問題也隨即浮現,就彷彿是為了示範教學的需要一樣,王樹按照普遍規律問道:「我現在明白了,性是人人都有的本能,不能完全壓抑,我也能盡量讓自己相信性不是骯髒的,相信自己可以想一些性問題。可是,別人不一定明白啊。別人看到我色迷迷的眼神,看到我種種好色的表現,對我豈不是更加厭惡?我的心理健康了,但是在社會上完全臭了,這也不是我要的結果啊。」

  也不知為什麼,我在給他諮詢時總是想到一些笑話,這次我想到的是這樣一個笑話:

  「一個精神病人總以為自己是老鼠,所以非常害怕貓。

  「經過一段時間的心理治療,他終於有所好轉,明白了自己並不是老鼠。

  「於是醫院同意他出院,正在醫院門口告別的時候,突然來了一隻野貓。他大驚失色,掉頭就跑。

  「醫生問他:『你為什麼還要跑?你不是已經知道自己不是老鼠了嗎?』

  「『是啊!』他說,『但是,貓知道嗎?』」

  我沒有把這個笑話說出來,那不禮貌。我只是問他:「你怎麼能確定,別人都能夠看出你的眼神很淫褻或邪惡呢?你有沒有想到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別人並不能從你的眼神中看出你的色情來?」

  「怎麼可能?」他說,「大家一見到我,都是一副厭惡的表情。如果不是看出來我心裡有淫褻的思想,他們為什麼要那麼厭惡我?」

  「在問他們為什麼厭惡你這個問題前,你也許需要先確定,他們是否都厭惡你。」

  「很確定,他們的表情非常明顯。」

  「你聽說過疑人偷斧的故事嗎?曾經有個人懷疑鄰居偷了他的斧子,於是他暗暗觀察那個鄰居,怎麼看都像偷斧子的樣子,怎麼看那鄰居都是鬼鬼祟祟的。後來,他找到了斧子,斧子並沒有被偷。這之後,他再看那個鄰居,怎麼看都不像小偷了。

  「你自己心虛,怕別人看出你淫褻的思想。在這樣一種心境中,你很可能誤解了別人的表情,誤以為別人厭惡你,難道沒有這種可能嗎?」

  我反覆勸說,最後要求他作一個調查,詢問一下身邊最親近的、最信得過的朋友,問問他們,在他們眼裡,你王樹的眼睛是什麼樣子的。

  這個方法叫做現實檢驗。弗洛伊德就指出了它的作用,而我則是在剛學習心理諮詢與治療時,就從鍾先生那裡學會了這個方法。

  在我的勸說下,王樹終於決定調查一下,看看自己以前的判斷是否有誤。別人眼中的自己,是不是並不像自己想的那麼可怕。他決定詢問四到十個身邊可信的朋友,看看有什麼樣的結果。

  一周後,他帶回來一個令他很意外而我並不意外的結果。他詢問了五個朋友,但是沒有一個人說他的眼神很淫褻或邪惡。這五個人中有一個人說他的眼神沒有任何異常,另外四個都說他的眼神顯得「膽小、迴避」,但是沒有看出其他東西。

  現實檢驗告訴他,實際上他以為別人都看得出來他的淫褻,只是一個過度擔心、自己疑心的結果,並非實際情況。別人並沒有神奇的能力,並不能一眼就看出他的內心活動,即使他的內心活動很淫蕩。對此,他還是沒有完全相信,但是在事實面前,至少他還是信了一大半。

  羞恥與否來源於他人的評價,如果某件值得羞恥的事情他人不知道,羞恥感可以大為緩解。事實上,「對人恐怖症」認為別人能看出他們內心的性慾望,這個看法多數時候不是實情。從性格上看,多數「對人恐怖症」的患者都是內向、羞怯或者老實的人,因此,別人也不大會把他們看做淫蕩的人,相反,往往會感覺他們是一些「好孩子」。而從眼神中,我們也並不那麼容易看出對方的思想內容,因此,「對人恐怖症」患者怕別人都看出來他的內心性內容,這樣的擔心實際是不必要的。在我的感覺中,「對人恐怖症」患者的眼神的確與一般人不同,主要是表現出一種緊張感,他們似乎像膽小的老鼠,不敢正視別人,而總是低著眼四處張望。

  現實檢驗這個方法雖然很好,但也不是萬能良藥。有的來訪者對他人的信任感太差,用這個方法效果就比較差。即使他得到了別人看不出他的眼神異常這樣一個結果,他也會懷疑那些被調查的朋友說的是否是實話,他們會不會只是為了安慰自己而故意這樣說。運氣不好的話,萬一有一個朋友知道他對性的矛盾態度,又炫耀自己的觀察力,半看半猜地說他眼神中有性慾,那這樣的現實檢驗反而會使他更加緊張。因此,心理諮詢師必須根據自己的判斷來決定如何去做,這對心理諮詢師的判斷力是一個考驗,也考驗了他的運氣。因為,即使是最出色的心理諮詢師,也不可能完全預測到患者生活中的朋友會如何說如何做,因此我們的這個建議多多少少有一點像賭博。

  我們也許會說,心理諮詢師不應該「賭博」。理論上是這樣,但實際上,人生的一切都多多少少像賭博。即使是我打了輛計程車這樣的事情,你能預測這個司機今天是否情緒惡劣,甚至是否喝了酒嗎?不能,因此你實際是在「賭」他是個沒有問題的司機。我們不應當參加狹義的賭博,但是,這些廣義或者引申義的所謂「賭博」,是不可避免的。

  幸好,在王樹身上的「賭博」得到了好的結果,使他的「對人恐怖症」大為減少。現在,他已經能夠去上課和去食堂吃飯了,雖然他還是有些擔心和緊張。

  一般來說,「對人恐怖症」可以通過這樣的兩個步驟得到相當程度的改善,甚至有可能得以解決:一是削弱過分壓抑的超我,使來訪者認識到,有性的聯想或者幻想並非不道德,而是人性成熟之後的自然表現;二是通過現實檢驗,使來訪者相信,即使自己有一些性的念頭,這些念頭也並不會被別人一眼看穿,所以不用擔心別人會對你有不好的想法。

  王樹的心理諮詢也可以結束了,因為他的困擾已經大致消失。但是,我們倆決定還是繼續一段時間,因為,這裡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王樹的性不潔感問題。

  在幫助王樹釋放壓抑的性能量時,我們使用了意象對話技術。這是我個人常用的一個方法,通過調節一個人想像出的內容,可以改變他的心理。

  經驗表明,如果一個人有性的不潔感或其他性心理問題,在誘導他進行想像的時候,我們會發現,他最容易想像出「髒水」類的意象。王樹也是,我讓他想像一個湖泊,他說他想像出的是一個污濁的沼澤,黑臭的水中還有螞蟥和其他蟲子。實際上,這就是他對性的感受。污水代表的是性的不潔感,沼澤代表的是他自己沉淪其中不能自拔,螞蟥吸血則代表著他對自己因手淫而「虛弱」的恐懼,其他各種蟲子也都是對性的各種消極感受。我在意象領域讓他做了一個「水利工程」,主要要求他疏通水道,讓沼澤中的水有一個明確的出口。這樣做了之後,他發現水域總體上減小了,一些地方是湖泊或河流,但是其他一些地方變成了沒有積水的草地……在象徵意義上,這表明當我們讓性能量得到了宣洩後,實際上我們的心理世界中,性就可以不再是「淹沒一切地方」的了。我們的生活反而可以從性中獲得一定的解脫和自由。

  雖然這個案主是男性,但實際上,女性在青春期遇到的性心理問題可能會更多,而性不潔感在女性中也更為常見,因而不敢見人的女孩子為數更多。而女性的情緒往往更加複雜和強烈,使得女孩子的問題更難於處理。

  如果不覺得性是不潔的,那麼發現自己有性的慾望時,是不是會有羞恥感呢?

  答案是,會有羞怯感。

  即使是感到性很美好,我們也一樣會羞於為人所知。比如在原始部落中,性是很開放而且美好的。到了農曆三月三或者其他時候,男男女女會在節慶活動中相互結識,用唱歌、跳舞、潑水、騎馬互相追趕並用鞭子抽等種種奇怪的方式調情。而後,其中的一些民族的男女可以馬上發生性行為(當然,這主要發生在那些氣候溫暖的地區)。這樣的性是很美好的,但是一樣會有羞怯感,因此,野合的男女必須在周圍用樹枝做記號,讓其他人知道他們在裡面做的事情是隱私,其他人應當避開。

  這樣的正常羞怯感不會導致心理問題,反而給人生帶來了很多美的體驗。在唯美的小說中,作家描寫少女的羞怯,雖然那有可能是一種性的初步喚起,但是誰都不會感到淫褻。

  不潔感是因為性的發展出了問題,或者是他自己,或者是他的父母。

  我讓王樹回顧一下自己的性心理發展歷史,說說所有他能想到的和性有關的事情。

  這個過程用了多次諮詢時間,還好這些時間沒有白費,我們清理了他的性態度,同時還發現了其他許多影響著他的心理問題。由於沒有記錄,我只記得部分當時發現的問題。

  一個是小時候的性遊戲。

  他曾經在五六歲的時候和小表妹進行過性遊戲,被家長發現了,受到了嚴厲的訓斥和恐嚇。

  一個是青春期之後的手淫。

  他實際上一直在手淫,並且因此有很多心理矛盾。

  再一個是一些特別變態的性幻想。

  這些性幻想中,最讓他不能忍受的是亂倫性質的幻想,他一度試圖閹割自己,就是因為這些性幻想。

  這些問題都有一定程度的普遍性。

  小時候的性遊戲,在當時往往並不會帶來太多的困擾。孩子無知,對他們來說,性遊戲和其他遊戲沒有多大區別。當然,我這樣說是針對一般情況,如果家長注意觀察的話,你會發現小孩子的態度也是不同的,有的孩子天生就有更多的羞恥感,從而對性遊戲有不同於其他遊戲的態度。另外,當性遊戲太過火的時候,即使是不懂,小孩子也會隱約感覺這件事不太好。

  等孩子長到青春期,再回憶起童年的性遊戲,會激起很大的羞恥和不適感。因為到了那個時候,他們意識到了那些遊戲的性意義。我把這種感受比做一個換衣走光的女孩子的感受:在更衣室的時候,她即使脫光衣服也並沒有感到害羞,因為她以為沒有人能看到。而後來她有機會看商場的監控器,意外地發現監控器竟然能看到更衣室,更衣室內有小鏡頭。

  如果家長能夠比較注意,使孩子小時候沒有或者很少有性遊戲,對孩子的性心理健康更好,但是已經有過的兒童期的性遊戲,我們也不要把它看得太重,接納和包容的態度可以使這件事的消極影響大為減少甚至消除。畢竟,那只是一個遊戲而已。如果父母沒有處理好,發現孩子有性遊戲只是大發雷霆而沒有細緻的教育,孩子就很容易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做這個遊戲,被父母打罵,可見我是個壞孩子,這件事是壞事。」這樣,他就產生了對自己的消極感受,即自恨,也產生了對性的消極感受即性不潔感。所以,正確的原則是:我們只需要告訴孩子,雖然你做的這個遊戲是被禁止的,是要受到批評的,但這並不意味著你是一個壞孩子。事情是被禁的,但是孩子的人是被愛的。這件事也不是多壞的事,只是對孩子來說不能做。

  如果父母對孩子的性遊戲大加斥責,等到有一天,孩子知道了父母也在做同樣的性事,就會產生對父母的不敬,彷彿父母是一些隱藏的流氓,是騙子或者兩面派。如果相反,孩子的父母乾脆停止了性活動,比如因為感情不好而成為無性的夫妻,則孩子就會更堅定地把性看成是不潔的,這對他將來的戀愛和婚姻更加有害,他將很難在性愛中獲得健康的快樂。

  我遇到過這樣的來訪者,小時候被父母責罵過,當他大概12歲的時候,突然聽說任何結婚的男女都是要有性行為的,而且只有這樣才能生孩子。想到自己的父母也有這樣「齷齪」的過去,而且想到自己的出生和這樣齷齪的行為有關,他馬上就變得不能忍受。他產生的癥狀是不允許父母碰他的東西,如果父母碰了他的東西,他就會清洗或者乾脆扔掉。理智上,他也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對,但是他不能控制,因為這件事讓他覺得父母是下流的兩面派。

  但是,如果父母在當時就清楚地告訴他,這件事是「你這個年齡的人」絕對不能做的,是危險的,而不是永遠是壞事,就可以減少日後發生問題的概率。

  國外有法律,18歲以下的孩子禁止喝酒。孩子們一般都能接受。同樣,一個孩子不到2歲的時候,父母可以在他面前吃辣椒,但是要告訴他孩子是不可以吃辣椒的,如果他不相信,可以讓他嘗一點點辣的感覺。這樣,孩子就會知道成年人做的事情,有些是不適合自己做的。在對孩子進行性教育時,可以用類似的例子來說明為什麼成年人可以有性行為,而孩子不能有。

  男孩子和女孩子遇到的情況有所不同,一般來說,性遊戲被發現時,女孩子受到的訓斥會更多而且更具貶低性。有些成人會說一些貶低女孩子自尊的話,試圖以此激發女孩子的自尊和羞恥感,從而避免以後出現類似問題。比如「小女孩這樣做,不要臉」「你怎麼這樣賤啊」等等,會給女孩的心理帶來很大的影響。成人的想法是,告訴孩子這樣做「賤」,孩子就應該明白,以後不這樣做,就不「賤」了。但是,孩子的思維是更直接的,她的結論就是「媽媽說我賤,我賤」,性心理從而就被扭曲了。

  兒童期有過性遊戲,當時父母處理不當,孩子長大後就有了性不潔感。如果我們通過追溯,找到了過去的有關事件,我們可以用一個簡單的技巧:讓來訪者想像自己心中的那個做性遊戲的孩子,然後,心理諮詢師以對孩子說話的口吻,對那個孩子進行性教育。這樣,可以更迅速有效地消除這個心結。

  手淫會給青少年帶來一定的困擾。

  有些人認為手淫對人有害,有些青少年也相信這一點。他們的經驗表明,手淫的確對他們的身體和心靈有很大的損害,但這並不是手淫有害的證據,因為實際上他們受到的損害也許並非來自手淫本身,而是來自對手淫害處的恐懼。讓我們假設,有個民族認為做瑜伽對身體健康有害。有個人偏偏剋制不住,喜歡做瑜伽,但是每次做瑜伽,他都非常緊張地想這有害於自己的身體,並且擔心自己是否會因此而身患絕症,他就會發現「瑜伽有害」。實際上,這只不過說明緊張焦慮和擔心的情緒有害。

  當然,如果要我保證說,手淫絕對無害,這也不對。吃飯還不能說是絕對無害呢,如果你吃得過多,會嚴重損害胃的健康。手淫是一種性的能量的宣洩方式,它能夠緩解性的壓力,也可以得到一些性的快樂,如果適度並無害處。

  王樹結結巴巴地說起他手淫的事情時,我用輕鬆的語調回答說:「手淫的人多了!」隨後我向窗外一指說:「如果現在街上所有手淫過的人都作心理諮詢去的話,只怕街上會一下子變得比後半夜都空曠。」

  我告訴他,那還是我剛開始學習心理諮詢與治療的時候,一次參加討論會,談論起手淫問題時,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專家說,他兒子也曾經因為手淫而煩惱。學員問這位老專家:「您是怎麼回答的?」老專家說:「我就直接告訴他,你老爹我年輕的時候,手淫那才叫多呢!」

  王樹似乎稍微鬆弛了一點,他告訴我,他一直以為自己不可能結婚了。他覺得手淫使自己的身體「完全掏空了」,他以為自己以後已經完全不可能和妻子有性生活了。而且,他以為手淫會帶來很多病,而他也的確總覺得自己「腎虛」。他打算找中醫去看病,但是又怕醫生一眼看穿他「縱慾過度」。他還假裝無意問過同學,醫生是否能看出一個人是否縱慾。那個同學說當然能夠看出來,縱慾的人臉上的皮膚比較鬆弛。他聽了大為恐懼,回去照鏡子看自己的臉,發現皮膚果然有些鬆弛。他相信那個同學一定已經看出來了,所以才「點」他。這之後,他就再也不敢看這個同學,一旦遇到他就盡量避開。這也是他對人恐怖的一個原因。同時,為了有所補救,他自己偷偷買了不少補腎的藥物吃,如果不是因為作為學生的他錢不多,不知道又要有多少鹿會因為他而慘遭閹割。

  我不禁覺得好笑,青春期少年本來性衝動就強,還吃補腎的藥物,難怪他不得不手淫。我告訴他說,幸虧他手淫,要不然那些補腎的藥物會把他燒出毛病來的,他這個方式是典型的抱薪救火。我還和他說,出家人的飲食才是最利於避免性衝動過多的飲食。我還建議他,不要再吃什麼補腎的藥物了,當然也不需要像出家人一樣戒除葷腥,正常飲食最適合正常生活。我讓他明白,補腎增加了他手淫的衝動,而手淫增加了他對虛弱的擔心,而因為擔心去補腎,這樣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現在,是到了打破這個循環的時候了。當然,我也安撫了他的恐懼,告訴他那個同學未必真能看出什麼縱慾過度,只不過是吹吹牛而已;並且話說回來,說這個話的男生十有八九也會手淫,所以他也屬於「同案犯」,即使他發現了你的手淫,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對他的心理諮詢,氣氛輕鬆得如同男生的卧談會,區別只是我年紀比他的同學要大許多,當時我也已經30多歲了,在他面前,是一個絕對的大哥形象。我並沒有用所謂「諮詢師」的形象和他交往,有時聽他說得好笑,我基本都不約束自己的笑,有時甚至會放聲大笑——這當然相當不符合一般教育中所說的心理諮詢師應有的態度。當然,我並非放縱自己,相反,還是細心體會著他的感受,看他是否能夠承受得了我這個態度。我知道,我這樣笑,他會感到有些窘迫和害羞,但是,我恰恰是用這種方式,讓他能夠逐步適應這個窘迫害羞的感受,能夠逐步增加對這種感受的承受力。我會細心地體會他,是為了知道他是否能夠承受,如果他不能承受,我就會停止去笑他,轉而安撫他。

  我不能讓他把我的笑理解成對他的不尊重,即使是一個無知的青年也不應不被尊重。我不會說什麼,但是我會用我的態度,讓他覺得我笑他是一種親近,是一種大哥對小弟一般的不拘形跡的表現。人都不喜歡被別人笑,但是被一個自己親近的人所笑,可以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前提是,你相信這個親近的人雖然笑你,但是心裡並不會真的因此而輕視你或不喜歡你。賈寶玉犯病說了許多瘋話,等他痊癒後被嘲笑,但是他並不生氣,就是因為嘲笑他的人是愛他的。如果我前面和他之間沒有建立起好的咨訪關係,那我這樣做,諮詢必定要毀掉了。這就是心理諮詢的微妙之處,它沒有什麼僵死的規則,沒有怎麼做對怎麼做錯的教條。笑你的來訪者,按教條說當然是錯的,如果有一個新手貿然學我這樣做,十有八九是要犯錯的,但是我這樣做,反而有很積極的效果。如果有人按照心理諮詢的教科書來評估我在諮詢中的行為,我估計他們會發現我的行為錯誤百出。但是,如果評估我的效果,結論可能恰恰相反。

  我笑他,還有一個效果,就是讓事情顯得更輕鬆。恐怖症是一種嚴肅的心理疾病,如果我很嚴肅地對待,對方也會覺得這件事很嚴重,於是更加恐懼。相反,如果我表現出輕鬆的態度,對方就會放鬆,因為我讓他感到那件事並非多麼嚴重,並不需要那麼嚴肅地對待,也就是說,不必太恐懼。記得《天下無賊》中的那個鏡頭嗎?劫匪在火車上搶劫,一個劫匪的樣子有些可笑,於是大家笑起來了。另一個劫匪大喝:「嚴肅點,打劫呢!」為什麼劫匪希望大家能嚴肅點呢?因為嚴肅才能恐懼,笑和恐懼是不相容的。我笑,引得他也自嘲,他那些對自己手淫的恐懼、對性的恐懼以及化出的對人的恐懼,也自然會隨之消解。

  心理諮詢,你對他說什麼固然重要,但比這更主要的是,你用什麼態度和語氣來說這些話。

  我和王樹瞎聊亂侃,說起手淫的功能,說到手淫可以緩解焦慮。我說講壓力調節的時候,我們沒有講過,實際上性也是調節壓力的一種有效方式。不是對所有人有效,是對部分人有效。壓力大的時候,一次性活動,可以讓你忘掉煩惱,釋放緊張,過後還可以睡得更熟,壓力也就得到緩解了。手淫也是一種性活動,所以也有調節壓力的作用。

  王樹突然意識到,他的手淫可能也是這樣。因為他發現,一到考試前緊張的日子,自己的手淫就格外多,而手淫的確可以一時讓他的壓力有所緩解。但是,他說:「和你說的不一樣,我手淫過後更慘,想到自己又沒有控制住,想到手淫會帶來惡劣的後果,壓力反而更大,而不是更小。」

  我馬上聲明,凡事都有例外。我說,性可以緩解壓力,但性並非總能緩解壓力。用性緩解壓力的前提,就是性行為不會創造出新的壓力。如果性行為引發了新的壓力,那麼緩解了前面的壓力,卻帶來了後面的壓力,當然就沒有解壓作用了。有一個人有壓力,找了個風塵女子,但是,他過後開始擔心自己染上了性病。性對他來說,反而增加了大量壓力。你手淫了,當時緩解了考試焦慮,但是過後擔心身體淘虛,擔心將來沒有辦法結婚,當然也會增加壓力。這又是一個惡性循環,有壓力所以手淫,手淫卻引起了新的壓力。

  王樹不明白——實際上很多人都不明白——手淫可以緩解也可以增加壓力,為什麼這兩個不能抵消,或者說,既然它增加的壓力大於它緩解的壓力,為什麼自己還會無意中以這個方式來尋求緩解壓力呢?我告訴他,這就是我們潛意識心靈的規律,相反的東西並不抵消,只是輪流執政。手淫能緩解壓力,所以你就會有手淫的衝動,過後的壓力是過後的事情。實際上,人做的事情大多如此,賭博的人以後會輸錢、偷盜過後會被捕,但是當慾望強烈的時候,火燒眉毛且顧眼下,他們不會想到後來的危險。同樣,當壓力使你不舒服的時候,如果你沒有其他的手段,就會使用你熟悉的手段來緩解,對你來說,這個熟悉的手段就是手淫。這個時候,你的潛意識就不會去管以後的壓力。

  懂得了這些,我和王樹也就很容易找到走出這個惡性循環的方法:一是手淫後提醒自己不需要擔心,因為手淫並非不道德,對身體也沒有什麼危害,可以把這看做洗了一個熱水澡。這樣,手淫後的心理壓力就會大為減少(並非徹底消除)。二是尋找其他緩解壓力的方法,使自己不需要洗太多的熱水澡。我們一起想了不少用來緩解壓力的其他手段。

  而王樹的手淫中更麻煩的問題,是他的性幻想是亂倫性質的。雖然我們可以說,幻想並非現實行為,但是即使如此也不能被接受。

  對這個問題,我們花費了很多時間去處理。經過長時間的分析,我使他明白,他的亂倫性質的幻想是俄狄浦斯情結的表現;也使他明白了,亂倫幻想者實際上是一種情感的退行和固化,也就是說,作為一個成年人卻還像孩子一樣有依賴性。而和兒童不一樣的是,他有了性的衝動,這個衝動就和他所依賴的對象聯繫在一起了,並造成心理問題,而他的心理問題又造成他害怕見外人的結果,更增加了對家人的依賴,這又是一個惡性循環。當他把自己的關注更多地投向外界時,這個問題自然會逐漸解決。

  說起來,在現在這個時代,有人會產生這樣的心理問題,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21世紀初,我們看到的是性的高度開放。在我作這個諮詢的時候,雖然還不像21世紀初,但已經是比較開放的時代了。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還會有王樹這樣的因性壓抑而產生心理問題的人嗎?

  有,真的有,而且為數不少。性開放的人群實際上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麼多,聳人聽聞的那些性開放故事,實際上現在也不過是一小部分人的生活,而多數人的性心理和性活動並非如此「時尚化」。而且,開放未必就是進步,而保守的性觀念也未必就是落後。實際上,過分性開放的人群,雖然不會產生像王樹這一類的性心理問題,但性心理也未必比王樹更健康,那可能是另一種心理問題的表現了。

  心理諮詢與治療對來訪者的調節,如同調節射擊者的槍口高低,高了我們要讓他低一點,低了我們要讓他高一點,才能最終射中靶心。王樹的性觀念是過分自我壓抑的,因此,我們對他的性教育就需要一定的「釋放」性質的教育,教育他允許並用社會能夠接受的合理方式來釋放自己的部分性能量。但是,這並不是說,我們認為性越開放越好。

  不過,在現在這個時代,不管怎麼說,總體上性觀念是比較開放的。如果有王樹這類的人,有過度性壓抑和過度保守的性態度,也說明了一個問題,就是這個人和社會及身邊的人社會交往比較少。正因為社會交往較少,才造成了他比較少地受到身邊其他人的影響,從而保持了他原來的性態度。我們發現,這又是一個循環:因為社會交往少而出現心理問題,心理問題的出現又減少了社會交往。

  王樹的人際交往的確一向比較少,他說,他從小朋友就比較少。由於他性格比較內向,和其他男孩子在一起時,往往比較受欺負,家裡人也對他說,要躲其他人遠一點。他說自己從來沒有和同齡的其他男孩子一起聊過性話題,雖然他知道那些人是會聊的,但是他從來不會參與其中。實際上,這是他產生心理障礙的一個主要助因——他自己胡思亂想,越想越害怕的時候,卻沒有機會和同伴說這些煩惱。如果他真的能和同齡朋友交流,也許就會發現,實際上他所遇到的這些問題,並不只是他自己獨有的問題,而是這個年齡的人都會遇到的。他也不需要通過心理諮詢師就可以知道,手淫之類的事情實在是常見而平凡,完全不需要大驚小怪。

  性是一個偉大的自然力量,它在青少年以及成年人的身上洶湧澎湃,如同江河奔流在大地上。不會游泳的人,也許會被淹沒在它的浪潮之中,但是,只要我們教大家學會了游泳,我們就可以暢遊在愛河中。我們可以從它那裡得到滋養,也可以從它那裡得到快樂和幸福。不能掌握時,和性有關的羞恥感會使我們不敢和別人接觸;而能夠掌握時,和性有關的自信感和青春美麗正可以成為我們最美好的裝飾,使我們和別人能更好地建立聯繫。看到王樹以及和他一樣的青年人解決了問題,如釋重負地離開心理諮詢中心時,我每每心懷喜悅,默默地把我的祝福送給他們,希望他們的人生幸福快樂。

  囚禁的愛:面具公主

  沒有人能聽到

  我夢中凄哀的哭號

  也沒有人能聽到

  我夢中恐懼的尖叫

  沒有人能看到

  我被囚禁在邪惡城堡

  也沒有人能看到

  我在淚水中浸泡

  我看到人們走來走去

  在我床邊

  偶爾也會瞧上我一眼,說

  睡得多好

  那個女人來諮詢的時候,她的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雪白的裙子,漆黑的長髮,以及她輕霧籠罩的眼睛中,迷離而遙遠的眼神。我下意識地環顧了一下心理諮詢室,突然發現地上有碎紙,而桌上的那盆假花的花瓣上居然還有灰。

  像沒有重量一樣,她飄坐在沙發上,我一時不知道怎麼開口,而她,似乎也覺得這樣的沉默很自然似的,並沒有急於傾訴。

  「那麼,到底怎麼樣了?」過了一會兒,我問。

  她的眼睛更黯淡了。

  「你先說說你遇到了什麼問題,了解了這些,我才可以幫助你啊。」我說。

  「不會懂的……」她的聲音飄在空中,並不是對我說的。

  「你可以說說看,也許我可以幫助你。」我再次說。

  她的眼睛轉過來看我,雖然依舊遙遠。

  「好吧。」

  又一陣沉默,在她的講述開始前。

  十幾年後的今天,成為著名心理諮詢專家的我坐在寬敞明亮的書房中,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很清楚地知道,當時的我有明顯的反移情。

  如果你想做一個超越菜鳥級的心理學愛好者,你不能不知道移情和反移情這兩個概念。

  這兩個概念來源於心理學偉人弗洛伊德——什麼?你說你不知道誰是弗洛伊德,那你還看什麼心理學。你可以說你不同意弗洛伊德的學說,甚至可以說他過時了,你還可以吹牛說你是中國的弗洛伊德(我就是這樣,當別人讚揚我,說我是中國的弗洛伊德或者朱洛伊德時,我都是欣然接受的)。天哪,你至少也要裝知道啊。

  移情,最簡單的解釋,就是一個人無意中把對某一個人的感情、慾望、態度和看法等等,轉移到另外一個人身上。比如,一個女性把對父親的感情,轉移到男性心理諮詢師身上,像對待父親一樣對待心理諮詢師。弗洛伊德講移情時,是專指心理患者對心理醫生的移情,但是現實生活中,類似的現象比比皆是。「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如果羅裙和芳草可以看做人的話,這何嘗不是一種移情。當然,他之後的心理諮詢師或心理醫生們,在使用「移情」這個詞的時候意義更加寬泛了。他們把所有來訪者對心理諮詢師或心理醫生的感情都叫做移情,在我看來,這樣使用這個詞有些像上海人說的「搗糨糊」,容易造成混亂,所以,我還是把「移情」這個詞按照弗洛伊德的原意去用。移情有積極的,也有消極的。積極移情時,來訪者會把心理諮詢師看成是一個很好的人,對他有愛或者敬重等好的感情;而消極移情時,來訪者會把心理諮詢師看成是一個不好的人,對他有厭惡、憤怒等不好的感情。

  反移情,最簡單的解釋,就是心理諮詢師、心理醫生這類人對來訪者或者患者所產生的移情。按照弗洛伊德的原意,就是說心理諮詢師對自己生活中的某個人有什麼感情、慾望等,就把這些感情之類都放到來訪者身上了。反移情也有積極和消極兩種,積極的反移情使心理諮詢師格外關心來訪者,而消極的反移情則會使心理諮詢師格外不喜歡這個來訪者,因此都會影響心理諮詢師的客觀性。如果一名心理諮詢師的反移情比較強,當然就會對心理諮詢的過程產生干擾。因此,心理諮詢師往往不願意有反移情,但是,移情和反移情往往都是在潛意識中產生的,它不僅不受我們的主觀意識控制,甚至我們自己都未必知道自己是否有移情或反移情。

  在作這個諮詢的時候,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一開始就對這個女人有反移情了。

  這個女子,在這裡,我叫她瑟瑟吧,26歲,已婚,畢業於上海某知名大學的經管系。

  這一點點基本信息,是這次諮詢到了最後我才終於問清楚的。而在一個小時的時間內,瑟瑟只是在做一件事情,就是用她那嘆息一樣輕的聲音,不斷地表述她的心情。

  當然,到最後我也並不十分清楚她的心情,只大致知道她很抑鬱。而且感到,這樣的一個女子,這樣的心情,真是太可惜了,我知道自己會努力去幫助她,讓她走出心理的誤區,重建幸福的人生。

  記得當結束諮詢後,我走在校園中,心中有些憂鬱和傷感。當時,我以為是迷濛的小雨讓我憂傷,現在我知道,那不是因為小雨,是因為我的反移情。

  瑟瑟說,她也有過美好的童年,爸爸媽媽都很寵她。當然方式上會有一些不同,爸爸會更寬容一些,媽媽比較講規矩。她能夠回憶起小時候,她淘氣地把雪塞到爸爸的衣服裡面,還不許爸爸往外掏,爸爸就縮著脖子笑呵呵地讓她塞。媽媽不允許她這樣出格,但是,牽著媽媽的手從幼兒園回來的情景,至今想起來還是那麼溫馨。

  但是,童年生活中也有一些不愉快。如果她犯了錯誤,媽媽會嚴厲地訓斥她,完全不留情面。記得有一次,不知為了什麼事情,媽媽生氣了,竟然把她最喜歡的東西摔了一地,那是一套在當時還很罕見的芭比娃娃,包括娃娃本身,還有一套衣服、鞋、首飾、鏡子和小小的梳子。她哭著去撿地上的小梳子,媽媽一腳把它踢開,並且用很兇的聲音說:「我看儂敢勿敢再撿?」這時,爸爸會偷偷地塞給她一塊糖,小聲對她說:「不要惹你姆媽生氣,別哭了。」這樣一來,瑟瑟反而哭得更厲害了。

  瑟瑟的學習成績一向很好,老師們也都很喜歡她。但是在學校中也有些不愉快的事情,因為她從小比較漂亮,所以,有個小女生就已經會嫉妒她了。這個女生會故意排斥她,說她的壞話。她不知如何應付,於是就盡量少和別人交往,少和別人玩。沒有事情的時候,她就自己讀課外書。她讀書很慢,實際上,她往往是打開一頁書讀上幾句,就開始胡思亂想,想像自己是公主,想像自己處於各種各樣的危險中,然後王子來救自己——有時,她真的希望現實中出現一個這樣的王子。然而,雖然現實中偶爾也有個別男生對她不錯,但是,都是傻乎乎又很醜的,實在沒有辦法想像為王子。

  寂寞。瑟瑟說,可能她最大的不愉快不是因為有什麼痛苦,而是因為寂寞,自己胡思亂想也填補不了內心的寂寞,「我從小就是一個寂寞的女孩」。

  如果按照我簡單的諮詢記錄看,瑟瑟的癥狀主要是:

  心情低落,無價值感,並有過自殺的意念;

  嚴重的失眠;

  對什麼都失去了興趣;

  食慾下降。

  我不記得她具體是怎麼描述這些癥狀的了,那些話語如同夏日午後夢中的情節一樣支離破碎,彷彿春天草地上的野花一樣紛亂無序。

  我記得她說過的場景:看著細雨中路邊的法國梧桐樹的葉子飄落,被一隻皮鞋踩進泥水中,心裡那種悶悶的痛;看著夕陽的餘暉斜斜地透過玻璃窗,投到牆壁上,感到黑夜即將來臨,心裡的那種憂鬱。她說感到自己活得很沒有意義,她的生命像春天的河冰一樣一天天化掉,而最後剩下的只是髒水;她說感到自己在一天天腐朽,甚至都能聞到身上發出的腐爛的氣味。她說過希望這一切消失,希望看到沒有了自己的樣子。當然她也說過,那樣的話世界不會有什麼不同,別人的生活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因為,她自己的存在——如果說自己還有存在的話——對任何人可能都是可有可無的。「我厭惡自己,我想過多多地吃安眠藥,一了百了。我也想過我的屍體被拋到樹林里,在落葉中腐爛。我想像過很多種死法——對不起,老師,我也許太病態了——不過,這些想像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安慰,我不知道哪一天,我可以把這些想像變成現實。」

  她嚴重失眠,據她說,多年來她都是靠安眠藥睡著的,即使有安眠藥,她的睡眠依舊很輕,而且常常做很多很多夢,而且大多是噩夢。從夢中驚醒,她就會睜著眼睛,看著黑暗的房子,房子中像鬼影一樣晃動的影子,一直熬著等睡著或者等天亮,當然大多數時候是等到了天亮,開始了另一個漫長而陰鬱的日子。她說,她不記得那種踏實的沉睡是什麼感覺了,因為,多年來她都沒有一天能睡到四五個小時。

  她反覆說到,對什麼都沒有興趣。在她的眼中,一切都是一片灰色。她說,她也試圖找到一些讓自己有興趣的事情,鋼琴啊、工筆畫啊、讀書啊,或者其他很多自己曾經很感興趣的東西,試圖讓自己能夠產生興趣,但是這一切帶來的只是深深的厭倦。或者她就開著大屏幕的電視機,看著電視中的人影晃來晃去,有時輕聲有時激烈地說著話,她常常都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很沒有意思,」她說,「不知道那些電視中的人怎麼好像過得有意思一樣。」如果她偶爾看懂了電視的內容,她發現也往往是一些壞事:煤礦塌了,家人在爭奪財產,夫妻分手,食品造假……「人活著有什麼意思呢?」工作?她的丈夫掙得很多,她可以不用工作,不過為了讓自己還有點用處,她找過一些工作,做過財務工作,也做過其他一些工作,比如文秘等等,但是她覺得自己多數時候很不稱職,所以老闆對她也不滿意。有時候,是她對老闆不滿意,比如老闆會要求她做一些她做不到的事情。她的工作都很難做久,也很沒有意思。丈夫?她說:「他對我很好,但是,被我的心理疾病拖累了,我讓他心情也不好了,讓他很心煩,也許我死了,會對他更好。」「我甚至去學佛,我懂了四大皆空,真的,一切真的是那麼空,不過,我沒有智慧讓自己解脫。」

  我問她的食慾怎麼樣。她回答說,如果不是別人要她吃,她自己從來不會想到要去吃飯,也沒有任何想吃飯的慾望,她沒有餓的感覺。而吃飯對她來說,也是一種例行公事,什麼味道都沒有。她告訴我,她懷疑自己的味覺出了問題:「真的,這似乎不是心理方面,而是生理方面出了問題,食物真的沒有什麼味道,吃起來就像吃軟木頭。有次飯店的菜做得太咸,別人都受不了叫出來,而我卻不知道怎麼了,我根本沒有吃出菜是什麼味道。」

  「我常常感到沒有氣力做任何事,甚至早晨醒來,都沒有力氣起床、洗漱和梳頭。」我看了看她的長髮,她說,「真的,我懶於化妝和梳頭,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在梳妝鏡前坐著,突然清醒一下,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很懶。」

  我聽著她說這些,有時心疼,有時想這個女人真的是有病了。不過,有一點是真的,我也漸漸感覺到人生真的很沒有意思。那些急急忙忙紛紛擾擾熱熱鬧鬧吵吵嚷嚷的人,忙的亂的求的吵的那一切,又有什麼意思呢?

  她生命中的灰色,慢慢地浸染了我的心情。

  多年後的我,更熟悉這個現象。不管我們把它稱為什麼,叫投射性認同也好,叫別的什麼名字也好,它就是來訪者和諮詢師之間的情感感染。像一種精神上的傳染病,一個人的心情會感染到另一個人,只要這兩個人之間有一種真實的情感連接,只要你關注他,你就會在精神上接近他,就如身體上你接近一個人,就可能感染他身體上的病毒一樣,在精神上你接近一個人,就可能感染他精神上的病毒——心理諮詢師的工作,也正是因為這一點而充滿風險。醫生可以戴上口罩,隔離病毒並保證自己的安全。但是,心理諮詢師必須把自己完全暴露在精神的病毒中,不能把自己隔離開。因為,當你在精神上和來訪者相互隔離後,來訪者會感覺不到你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感覺不到你和他之間精神的相互聯繫,感覺不到你是從內心深處理解他。因而,來訪者就不會被你所感動,不會因你的存在而感到寬慰,不會知道你在精神上和他在一起,因而,也就不會有多少治療效果。

  的確,有一些心理諮詢師,他們會無意識地把自己和來訪者從精神層面隔離開。他們會通過種種方式,比如著裝,比如顯示自己的學術身份,讓來訪者知道「我是專家」,用專家的身份構築起一道隔離牆。這些心理諮詢師把心理諮詢變成一種「技術活」,通過熟練地運用心理諮詢技術來進行工作。我不能說這些人的工作完全無效,但是,他們的效果是非常有限的,因為那不是「人和人的交流」,而只是專業工作者在「修理」一個有故障的「來訪者」而已。後來,我把這種態度叫做「裝大尾巴狼」,一名好的心理諮詢師千萬不能裝大尾巴狼,而那些特別能裝大尾巴狼的人,不管他是博士也好教授也好,海歸也好名人也好,都不大可能是一名好的心理諮詢師。

  真正的心理諮詢師,如同地震災區的志願者,必須和那些脆弱的受災者同在現場,必須敢於把自己暴露於危險中。這樣,你才是一個人,一個和來訪者真正有交流的人,一個有缺點、會犯錯,但是比來訪者經驗更多一些,可以對他有所幫助的人。

  感染也並不可怕,如果心理諮詢師能消除自己感染到的精神病毒,他就知道什麼葯是對這個來訪者有效的了——心理諮詢師在每一次治療中,都可以是一位嘗百草的神農。

  我用了意象對話心理諮詢方法,先誘導她進入想像豐富的心態中,然後我讓她想像一座房子。這是我了解一個人心理的基本狀態的方法。

  她想像出的房子像一座城堡,城堡看起來還不錯,就像童話故事中的那些城堡一樣,有著尖尖的頂、厚實的牆和不大的窗戶。顏色也還不錯,是紅色和白色相間的,看起來也挺漂亮。城堡外是綠綠的草地,還有挺拔的小樹林。甚至,還可以看見一些小動物在草地上和林間嬉戲。

  進入城堡裡面,就沒有外面看起來那麼好了。城堡裡面的大廳像是很久沒有人生活過的樣子,到處積滿了灰塵。窗戶的玻璃也很久沒有擦過了,臟髒的只是半透光,而那些透進來的陽光也像是被玻璃上的污漬污染了似的,灰濛濛的。地上散亂地有一些東西,好像有兒童的小車、座椅,還有老舊的座鐘,等等。

  意象對話中所想像出的形象,是一個人的心理的象徵。她想像出的房子外表很好看,而裡面的狀態不好,正是她現在的狀態的象徵。表面上看,她的生活似乎很好,衣食無憂,有一個對她很好的丈夫,父母和她的關係也挺好。她外貌美麗,也為她贏得了許多一般女性得不到的那些愛慕或者喜歡的眼光。但是,在她的內心中有許多「灰塵」,這些灰塵實際上就是她的抑鬱的象徵。她的抑鬱情緒瀰漫在她的「心房」中,讓所有的東西都不再有鮮艷的色彩,讓她的心房灰暗醜陋。

  作為初步的簡單調節,我先建議她在想像中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把這個意象對話中呈現出的「房子」裡面打掃一下。在清掃了一些東西上的灰塵後,我讓她清晰地想像自己找到水桶,把水淋到地上,然後找到拖把,把地面整個拖了一遍。我讓她想像把髒水倒掉,再換上乾淨的水。我讓她儘可能清晰地想像乾淨的水,把手放在水桶中,能感受到清水的微微的涼意;攪動一下,手能感覺到水的波動;還能感覺到少許的水濺出來,濺到身上有一點涼。我讓她用這水再拖一次地,直到不再有灰塵,能看到大理石的地面乾乾淨淨地呈現。

  然後是擦窗戶,直到玻璃乾乾淨淨,外面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在房間的地板上,也變得清澈和明亮。

  雖然她不完全知道,做這些怪事有什麼意義,不過,她還是很聽話地跟著做了——她是一個很友善的人。

  當我說出我對她友善的印象後,她稍微有些開心,也對此表示認同。她說,她從小就很善良,還講了幾個她童年的善良故事,可惜的是這些故事我現在記不清了。有些是說她如何幫助學習不好的同學,有些是說她多麼不忍心傷害小動物,還有她在遊戲中懂得如何合作的故事。說起這些,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下一次來的時候,她告訴我,諮詢的效果很好。諮詢後的當天晚上,她就睡了七個小時的覺,睡得很香,而且忘記了吃安眠藥。這樣的事情,在她的生活中已經有好幾年都沒有發生了。聽到這個回饋,我也很開心,雖然我知道病情不可能沒有反覆,我不能太樂觀,以為效果總會這樣理想,但是這至少說明我們已經初步建立了諮詢的基礎。

  是什麼帶來這樣的效果呢?也許是意象對話中的「打掃」灰塵,按照意象對話的理論,灰塵就是抑鬱的象徵物,因此打掃灰塵這個行動可以消除抑鬱情緒。也許是我們友善的交流帶來的效果,也許是她回想起的那些快樂的過去。誰知道呢?心理諮詢常常是這樣,你不知道是什麼帶來了轉變,你只知道轉變發生了或者沒有發生。

  就是這樣,我們的諮詢一次次進行,開始了對她內心中問題的探索和解決。

  弗洛伊德說,抑鬱是轉向自己的憤怒。

  雖然我不認為所有的抑鬱都是憤怒變的,但是我也的確發現,很多很多抑鬱者,在他們心中掩藏著憤怒。

  憤怒能轉化為抑鬱,一點也不奇怪,就像一個被氣壞的人,如果沒有辦法痛打那個讓他氣憤的人,心裡最想做的動作就是抽自己幾個嘴巴——雖然理智地說,沒打著別人還打了自己,這樣做雙倍不合算,但是,我們就是有這樣做的衝動。

  在這個抑鬱的女子身上,我首先看到的也是她的憤怒。

  雖然,她從來沒有表現出憤怒來。她是一個非常溫和、柔弱而且善良的人,憤怒和她是不相稱的。

  但是,我發現她描述人生中的種種事情時,所暗示出的原因,多半是因為別人的一個「壞」的行為,而這些行為是令人憤怒的,雖然她從來沒有表現出憤怒。

  比如,她會提到家人對她嚴重的忽視,或者她的願望被家人輕易地否決,隨之卻沒有憤怒的表達,而是一個自我批評的表達——「說到底還是我自己沒用」,等等。比如,她會花很長時間說她考大學時想選擇的專業是時裝設計,說她小時候最喜歡描畫中國仕女的衣紋、外國公主的裙擺,說她會把采來的油菜花縫在衣服上,說她的第一本時裝書、她喜歡的時裝雜誌等等,說她為考工藝美院所作的種種準備。但是,說到父母問都沒有問她就替她選了會計專業時,她卻輕描淡寫地說:「所以我就讀了會計專業。」我問她是不是對父母有不滿,她說:「沒有不滿,我的想法不現實,我也沒有藝術天賦,出不了名,出不了名的時裝設計師就等於是個弄堂里的小裁縫。」我奇怪地問:「你真的覺得時裝設計師等於小裁縫嗎?」她的回答是:「他們(指父母)這樣說,他們說得不會錯。」隨後,她的話題就是學習會計的大學生活中的痛苦、無聊和無奈,聽起來很像是控訴父母為她所作的糟糕選擇,不過,她的話中並沒有一句是指責父母的。

  這就是用抑鬱掩蓋的憤怒,她不發火,不指責,但是她似乎在用自己的抑鬱來控訴:「看,都是你們把我害成這樣的。」

  即使說到她的割腕,也還是一樣平靜的語氣,哀而不怨,幽幽地描述刀子割下去後,血是怎麼「像房檐的雨水一樣,沿著手指流下去」的,彷彿是一位詩人在描述一個風景。讓我感到可憐又可怕——如此的平靜,如此平靜的控訴,如此平靜的怨恨。

  暗火總是比明火更危險,因此,心理諮詢師常常需要做的事情,是允許甚至建議來訪者,有不滿就直接表達出來。在心理諮詢室內表達對家人的憤怒,畢竟是更安全的。心理諮詢師不會把你的氣話告訴你的家人,而且作為心理諮詢師,看到別人表達憤怒也是件司空見慣的事情,一般都能夠接受和理解。這樣,來訪者可以宣洩一下自己的憤怒,這總好過把那些憤怒壓在心裡,讓憤怒在心中暗燒。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心理諮詢師同意她的憤怒。在我看來,她對家人的不滿有些是有道理的,有些是她自己誤會了別人,有些是她的做法不對。但是,作為心理諮詢師,我不會輕易對她作評判,不會指責她。這樣就給了她一個表達憤怒的機會。

  抑鬱的背後,往往有許多隱藏的憤怒,表達這些憤怒後,一個人的抑鬱就可能減少。瑟瑟也是一樣。

  漸漸地,她開始直接表達一些不滿、憤怒和抱怨。這看起來似乎並不像一個進步,實際上的確是進步。隨著她更多地直接表達不滿和憤怒,我發現她的抑鬱減少了,而生機和活力增加了。

  一個憂鬱的女子總是要有病的。

  這就如同一個江湖豪客總是要喝酒,一個刑警總是要佩槍,一個知識分子總要戴眼鏡一樣。

  所以,西施要「捧心」,似乎是得了胃潰瘍;黛玉要吐血,顯然是得了肺結核;像小憐那種動不動就「橫陳」玩裸體而不著涼感冒的美女,註定不是美女中的最上品。

  瑟瑟是咽喉炎。

  每當咽喉炎發作的時候,我都很容易知道,因為她的聲音會不同。平時她的聲音如同輕嘆,是一種輕紗或者雨霧一樣的感覺。而當她的咽喉炎發作的時候(這樣的時候很多),她的聲音會有一點沙啞,雖然還是那麼輕,是一種香爐中飄出來的煙的感覺,稍有乾澀,但是並不嗆人。平時她的聲音顯得更單純,而咽喉炎發作的時候聲音則有些滄桑。

  雖然軀體疾病我可以不去管,因為我不是醫生。但是,我也知道,許多軀體疾病實際上不僅僅是由身體的原因引起的,其中很可能有心理方面的影響。所以,我也注意觀察,在什麼時候她的咽喉炎比較容易發作,或者說,咽喉炎往往在心理處於什麼狀態的時候容易發作;還有,咽喉炎的發作會給她的生活帶來什麼影響,給心理諮詢帶來什麼影響。

  經過觀察,我發現,咽喉炎發作和她的情緒的關係的確不小。每當生活中有什麼影響了她情緒的事情發生,或者我們的諮詢觸及了她的某些消極情緒的時候,她的咽喉就很容易發炎。一次,她咽喉發炎的時候,我把這個結果觀察告訴了她。

  「那當然了,上火,就容易發炎了。」她微微一笑,「我從小容易上火。」

  那麼,是什麼樣的「火」在燃燒著她的咽喉呢?

  好在我有辦法知道,至少是有辦法知道一些線索,那就是意象對話技術,用想像去發現和解決心理問題的方法。

  「如果你願意,或者你可以試試這樣做,」我告訴她,「把你的注意力放在你的咽喉處。」

  看得出她很合作,馬上低垂眼睛,安靜地體會。

  「好,放鬆,讓你的想像自由地流淌。」我開始使用意象對話,「想像有一個小小的你,大約有隻蜜蜂那麼大,飛進你的脖子內部,到了你的喉嚨上火的地方。它發現那裡像是一道迴廊,或者隧道,但是那裡發生了某些特別的事情——你告訴我,在你的想像中,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一道古老的建築的長廊,」她幽幽地說,「我能看到柱子、美人靠,還有突出的檁條,是叫檁條吧,長廊上面還有彩畫,用淡淡的彩色畫的,水墨感覺,但是用的是彩墨,好像是一些花鳥或者仕女。但是,看起來這裡很久沒有人來過了,灰塵,很多的灰塵、漏雨的痕迹,斑駁陸離。很多地方已經歪斜,有的地方甚至垮下來,我有點冷……」

  「那麼,什麼和咽喉炎有關呢?」

  「我能看到煙,」她說,「有個地方在燃燒,一根柱子吧,沒有明火,只有煙緩緩地冒出來。舊的柱子上的孔和裂縫在往外冒煙。」她說著,又開始輕輕地咳嗽起來。

  「這根柱子怎麼會著火呢?」我問。

  「好像是一個工人。」她閉著眼睛,繼續說:「穿著勞動布工作服,不整潔,粗魯的工人。他好像是這個園林的管理員。是他把一個煙頭扔到柱子上,引燃了這根柱子……我覺得裡面的火也許著得不小,只是因為空氣進不去。所以,沒有明火,只有煙霧。」

  「也許,我們可以想點辦法撲滅這火?」

  「沒辦法,水又沒法澆到柱子裡面,」她說,「讓它燒吧。」

  「也許會燒掉整個迴廊?」

  「那也沒辦法,讓它燒吧!」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這個工人倒是很像我先生的樣子……」

  「粗心的他,倒是常常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引燃了一場火。」我說。

  「恐怕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引燃了火,」她有點憤憤地說,「亂扔煙頭之後就走開了,根本沒有回頭看看後面發生了什麼。」她意識到了這個意象的象徵,正是她先生在她心中的感覺,他常常粗心大意,沒有關注到她的細緻感受。有時說的話讓她很生氣,但是他對此一無所知。她說了不少這樣的例子,憤憤然的。於是,我們有一點很清楚了,這個火象徵著她的憤怒,而這憤怒是因為她的先生常常無意中觸怒她,卻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觸怒了她,而這進一步觸怒了她。

  所以,咽喉炎,中醫所說的上火,實際上就是她的怒火。一個心細如髮的人和一個粗心的人在一起,這樣的事情也許真的是難免的。在我看來,這也並不是那個可憐的丈夫的錯,但是她的看法顯然和我不同。

  粗心的丈夫所做的是,引發了她的「火」,隨即就走開了,沒有注意到她這裡的「火」在暗自繼續燃燒。

  而這暗自繼續燃燒的火,就變成了咽喉炎。

  同樣,她也沒有去表達,因此,她的丈夫也就沒有想到,他不應該匆匆走開,而應該去找水,澆熄柱子里的暗火。要不然,總有一天這根柱子會燒壞,而他們的婚姻園林也會走向衰敗。

  我記得我們當時討論了一會兒這個問題,但是沒有進展。後來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對那個丈夫的同情,使我在那一次沒有能夠「站在來訪者的角度去感受」。

  可是,這次我為什麼會這樣同情這個丈夫呢?我後來反省,腦子裡冒出的想法是「如果是我面臨這個局面,恐怕我會和這個丈夫一樣,無意中觸怒了她,而自己一無所知」。但是,我為什麼會把自己和她的丈夫相比呢?

  總不會是我對她有反移情吧?這是我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現在回頭看,倒也真有可能,但當時的我並不這樣認為。我當時覺得,原因可能是另一個:我感到,她對作為心理諮詢師的我的看法有些理想化,她心目中的我是一個細心而體貼的人,能夠感受到她的內心,而不會像她的丈夫一樣。而這對我產生了壓力,因為我知道我有細心的一面,但是多數時候,我實際上是一個比別人都粗心的人。我不是她認為的那種人,也不是她期望是的那種人。不得不在每次諮詢時都做一個細心的人,這對我來說壓力不小。當然,現在的我會看出,這也是反移情的一個表現——因為我有反移情,所以我自己似乎也想在她面前「表現得更好」,表現成她希望我成為的樣子,而不是表現真實的自己,所以我才會有比較大的壓力。

  當時,我告訴她,她隱秘的怒火之所以難以消除,是因為她沒有表達。她壓抑自己的憤怒表達,心裡憤怒,而外表上沒有表現,因此她的丈夫也不知道。我建議她要承認自己也會憤怒,並且在感到自己憤怒的時候建設性地表達出來——告訴丈夫,你這樣做的時候,我會生氣。

  當然,我現在知道,我當時這樣教導她,實際上也是為了緩解我自己的壓力。如果她學會更明確地表達,那麼,我自己也就比較容易了解她了,自然也不會無意中出錯了。

  儘管有這樣的「私心」,但是我當時的教導也不是全無用處,說真的,當時還是很有用處的。她回去還是按照我說的方式試著去做了,而且有了一些效果。她的丈夫很驚訝地了解到,原來有些他自己覺得沒什麼的事情,是她所不喜歡的。於是,她丈夫也作了一些改變,使得他們的關係有所改善。後來,她也告訴我,這樣做是有用的。

  當然,她覺得有用,但是用處也不是很大,因為她還是希望「不用我說,他也能知道」。而這是另一個問題了,當時我們就這個問題也作了分析,這裡且「按下不表」。

  按下不表,是因為有另一個問題。那是在後一次諮詢中,我們所分析到的。

  那根柱子為什麼會有孔和縫隙?意象中的這個特點象徵的是什麼呢?

  我問她,柱子的孔和縫隙是怎麼回事?她告訴我,有些是年久失修裂開的,有些是被蟲子蛀空的。

  她體會了那些蟲子給她帶來的感覺,突然恍然大悟地告訴我,實際上,這些蟲子和「性」的主題有關。

  柱子上的彩漆脫落,象徵著她對自己的「紋飾」脫落,她的外表上原來的那種「清純脫俗」的女子形象脫落。

  蟲子象徵著男性對她的誘惑——這一點我倒是不奇怪,因為蟲子常常可以象徵男性的性器官或者精子——這些「蟲子」蛀空了她的「柱子」,從而造成了一些孔洞,就是一個性的象徵。而且,蟲子給她帶來的一種「癢得難受」的感覺,也和性喚起後的感覺是一致的。

  柱子上的縫隙,則象徵著她自己這方面產生的性慾望。

  在以後的諮詢中,我多次看到似乎很不匹配的夫妻,讓我感到所謂「好漢沒好妻,癩漢子娶仙女」的古話真是有點道理。所謂「一對璧人」那種珠聯璧合的情況,似乎真的極難見到。當然,這也許是因為我的身份。那些夫妻和美舉案齊眉歲月靜好的,哪兒有時間來陪心理諮詢師聊天?不過,即使是在生活中,我也發現,某方面的男人或者女人,其配偶在感覺上並不配的也有很多。

  難怪當初,美貌多情的潘金蓮嫁給了武大郎之後,街上的無賴閑人紛紛抱怨,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這也不僅僅是因為那些傢伙太好色,還因為有一種「不平」的所謂「義憤」。假如潘金蓮一開始嫁的是武大郎的弟弟武松,想來不管多麼好色的傢伙,也不會去打潘女士的主意了。就算是把泡妞當做事業的「青年企業家」、「葯業公司老總」西門慶,也不大可能去招惹不僅武功蓋世,而且儀錶堂堂的公安局長武松的妻子。可見,人的心中還是有一個本能評判的。

  但是,作心理諮詢久了,就知道這些看起來不匹配的夫妻能走到一起,並非是偶然的事情。潘金蓮之所以嫁給了武大郎,而沒有嫁給武松,是因為剛烈的她拒絕了一個好色老頭的「潛規則」。老頭要報復她,所以把她嫁給了武大郎——這不是偶然,如果武大郎不是那麼矮,他也沒有機會抱得美人歸——可惜以後變成了蛇蠍美人。現代人自由戀愛,潘金蓮的悲劇不是那麼容易發生了。但是,由於每個人心中的種種情結,我們自以為自由選擇的時候,實際上還是受到潛意識中的情結的影響。因此,我們找到的往往不是最適合的,而是最能和我們的情結扣上的。我們的情結往往是一種不健康心理的反映,因此,我們挑選的配偶也常常會成為怨偶。這很可惜,但這就是現實。

  瑟瑟對自己的丈夫不滿,不明真相的外人,特別是對她的美貌還有反應的年輕男子(即使對她沒有「西門慶之心」),也很容易同意她的不滿。但是,如果我們能知道得更多,也許我們就會知道,實際情況未必如初看上去的那樣。看起來配不上「潘金蓮」的現代「武大郎」,也許當你看到其內心,就會發現他實際上反而是一個更優秀的人,也未可知。

  畢竟,沒有誰強迫她嫁給他。即使有父母的一些干預,這些干預也是有限的。她能嫁給他,必定有嫁給他的某個道理,這個道理她自己也未必知道。

  瑟瑟不是潘金蓮,她忠實於家庭,對西門大官人之流敬而遠之。不過,她還是感覺丈夫過於粗俗。在一開始的幾次諮詢中,她並沒有這些表示,但是後來就逐漸有了一些。這些抱怨包括丈夫其貌不揚,吃相不佳,在朋友聚會的時候舉止不恰當,等等。

  聽多了她的抱怨,我有時會對那個我沒有見過的做丈夫的有些同情。如果他知道在妻子的眼中,自己是一個這樣粗俗的人,我想他一定會很不好受。但是,即使他的妻子不對他說,他在內心深處也未必不知道妻子對他的態度。

  婚姻中不怕有爭吵,不怕有憤怒,最怕的是互相之間相互的愛和尊重不夠。如果一方在心裡輕視另一方,對婚姻的威脅是很大的。女人和一個自己不尊敬的男人在一起,尤其難以幸福。因為在女性的天性中,有更多的對強有力的男人、優秀男人的渴望。

  在聽了她對丈夫的幾次抱怨後,我開始試圖引導她做進一步的工作,「去理解丈夫和自己的關係」。但是一次次,我聽到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抱怨。於是,我的耐心逐漸耗盡了。

  比如,我有一次乾脆問她:「我聽了你對丈夫的很多不滿,有一點我不是很理解,既然你這樣不喜歡他,為什麼還要繼續和他生活在一起呢?」

  於是,她給出了一些表面上的理由,比如說,「我怕他難過」,「我不願意做一個離婚女人」,「離婚的影響不好」,等等。

  我告訴她,這些想法固然有一定道理,但是,如果你真的對丈夫如此不滿意,這些都不是不可逾越的障礙。

  「如果你和他離婚,他會活不下去嗎?」我問。

  「不會,他不是那種敏感的人,他會難過一陣子,然後就照常生活了。」她說。

  「如果你離婚了,你覺得會有什麼不好的影響嗎?」我和她分析離婚對現代女人可能帶來的消極影響,後來發現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那麼,你是建議我離婚嗎?」她問。

  「不,我不建議你離婚或不離婚。我只是想,通過想這個問題,也許你能對你們的婚姻關係看得更清楚一些。」我回答說。

  這次諮詢結束後,我回到宿舍,回顧我所做的事情,突然間我被自己嚇了一跳。我覺得自己做的有些冒險,會讓她感到似乎我認為她應該離婚。萬一她衝動之下就離婚了,卻發現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那我也難辭其咎。

  再見到她,當她說「我認真地想了要不要離婚的問題」時,我就像賭徒等著開牌一樣,心裡頗有點緊張。

  「我突然明白了,實際上,不是我要不要離婚的問題,而是我根本就沒有和他結婚。」她接下來的話這樣說。

  「我在聽。」我這樣回應。

  「我發現,我根本不了解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們雖然是夫妻,可是我發現,他不明白我都在想什麼,我也不明白他是什麼感受。我們雖然生活在一個房間,但是,我感覺我們好像距離很遠,我們在心理上根本就沒有結婚,也沒有認識,我們是陌生人。」她說。

  「陌生人?」我問她,「如果你現在想像一個場景,想像你和他,我是說心理世界中的你和心理世界的他,都在這個場景中,那麼,你會想像一個什麼樣的場景?你和他是什麼樣子?你們在做什麼?」

  「我想像,我在一座高高的城堡中,在城堡很高的地方,坐在窗前。牆外是常青藤纏繞。他在窗下,好像離我有三層樓那麼遠,他的身體被樹葉遮著,看不清他在做什麼。」

  「可能你心裡覺得你比他要『高』,有三層樓那麼大的差距。他在心理世界中的『地位』低,所以讓你也『低看』了他,但是,正因為如此,你並沒有看到他的真相貌。」我分析了她想像的這個情景的象徵意義,在她終於體會到了這一點之後,我給了她一個建議:「要不要看一看他真實的樣子?」

  「你總是說,他不應該如何如何做。那你下一次能不能問自己,他為什麼會那樣做?也許,他有他的理由。當你了解他之後,你會有不同的看法。」

  這一點實際上適用於所有的夫妻,我們都常常抱怨對方,說他所做的是錯誤的——也許是的,他錯了,但是他為什麼要堅持這樣做呢?一定有他的理由,當你不關心他的內心理由,只是強求他改變的時候,你一定不能如願,因為他一定不會接受你的「勸告」。而當你理解他之後,你也許就不會那麼急於改變對方了,而且奇妙的是,對方也許反而會開始變得更好。

  在我們的諮詢中,這樣的關於夫妻關係的指導持續了一段時間,她對丈夫的抱怨開始減少,而她和丈夫的關係也在改善。在說起丈夫的時候,她的臉上偶爾也會有笑容了。

  夫妻關係逐漸好轉,但總是到某個程度為止——這樣的循環一再發生,讓我在挫敗中漸漸感到有什麼不對。終於有一天,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揭示了這個謎語的謎底之一。

  「我想,你已經猜到了。」她對我說。

  我其實什麼也沒有猜到,但是我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微笑地看著她。

  「你猜到了,但是你不說出來,」她說,「那麼好吧,我承認,是的,我對丈夫總是不能更好,是因為我愛另外一個人。」

  她告訴我的是一個很「瓊瑤」的故事。女主人公當然就是這個很美麗的少女——是的,當時的她還是一個少女。而男主人公,據她的描述,當然也是一個非常英俊瀟洒的男子,他具備了世上男人所有的優點,而幾乎沒有任何缺點。甚至,我覺得她說的這個男子神奇地具備一些相互矛盾,似乎不可能同時存在的優點。

  這個故事裡面的男女主人公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麼「實際的事情」,只是單相思。我記得她說了很多甜蜜的回憶,在我看來可以很簡單地總結為:她在某天某地看到他,並且產生了某種心情。有時,是伴著丁香濃郁的香氣,看到他一身乾淨的西裝,走過濃濃淡淡的樹影;有時,是她剛剛在地下撿起一片夏天最繁華的時節飄落的綠葉,抬頭恰好看到他走過法國梧桐;有時,是她在雨中正狼狽地尋找避雨的屋檐,看到他瀟洒地舉著雨傘走過,而讓她幻想到了雨中傘下的溫馨……她和他唯一的真正的交談,只是一次他不知為何在街上請剛好在旁邊的她替他看守放在地上的包,並且過一會兒回來後,對她表示了一下感謝。她回憶這個場景的時候,口氣彷彿是講遇到一個神奇騎士的故事,似乎有無限的榮耀和恩寵。她用了許多形容詞說到他的風度,說她自己的激動——她發現她只能對他點頭,而說不出任何話來。她能感到自己的臉熱得發燙。事後,她多次在想像中回答他的話,用各種不同的方式,並且在想像中描繪出他的種種不同的回答,以及他們之間發生的各種各樣的故事。她甚至很感激地對我說:「他就這樣把包託付給我,說明他是多麼地信任我,說明我們之間已經有了某種默契。」她說,這讓她很感動。她說,看著他的包的時候,她甚至覺得這個包像是他們自己的孩子,心中無比溫暖而又有責任感。「如果遇到歹徒想搶這個包,我會和他拚命的,真的,我死也不怕。」

  那個夏天,在上海細雨連綿的季節,每周我都聽這個女子給我講她的單相思故事,隔著她苗條的身體和諮詢室老式木窗框中間的玻璃,看著外面似乎永遠也不會停的雨。日後想到這個情景,我總是有一種深深的無奈感。彷彿我說什麼都是沒有用的,或者說我在不在場都是沒有區別的,只是一個這樣的女子的聲音,綿綿不斷地說著那個沒有故事的故事。「此恨綿綿無絕期」,我似乎突然懂得了這句話的意思。

  當然,我也不是沒有努力做我要做的事情。我會在她的故事的間隙中,時而加入一些澄清和詢問;我會要求她,在沉浸在故事中之餘,也能偶爾跳出這個故事傷感的氛圍,用另外一個人的視角看看發生的事情:這個單相思對她意味著什麼?為什麼他的影子這樣揮之不去?她對真正的他知道多少?……

  經過一段時間的分析後,我們還是有了一點進展。我們,特別是她,意識到她對真實的他實際上一無所知。他是一個善良的或者是邪惡的人,他睿智或者愚蠢,他快樂或者是強顏歡笑……她都一無所知。她意識到他只是一個載體,負載的實際上是她心目中想像出來的一個白馬王子。這個人雖然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但是對她來說,他不過是一個夢,一個她所創造的夢。通過對他的單相思,她讓自己一直活在一個夢中,因此和現實生活有了一定的距離,也和現實生活中的丈夫有了一定距離。

  夢中的人有個特點,就是「你想要他有多好,他就有多好」,因而夢總是讓人嚮往。但是,我們最終還是更需要現實的好,即使它比夢稍遜一籌。我們都希望「好夢成真」,而不是希望「好事成夢」。那麼,為什麼她卻一直生活在這個夢中,而不讓這個夢成真呢?通過一段時間的諮詢,她意識到了原因是什麼:原因是她害怕真的生活,不管它是多麼好。她生活在夢中,並且在夢著自己的白馬王子。丈夫千錯萬錯,最大的錯誤就是,他是一個真實的人,因此不可能像夢中人一樣,按照她的想像變換他的形態。丈夫千不好萬不好,最大的不好就是,他是一個真實的人,因此他隨時會把她從夢中「粗暴地」拽出來,迫使她進入可怕的現實世界——這個世界中,人需要吃飯,需要掙錢,互相會有不同的意見,而且會爭吵和批評。

  領悟到這一點之後,她對丈夫的怨恨少多了,她知道她真正恨的不是這個粗俗的丈夫,而是這個現實世界。她也意識到,原來她自己並不是生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她的心靈,實際上生活在一座童話城堡之中。

  從這個頓悟開始,她開始對自己的生活有了越來越多的了解。不僅僅是婚姻生活,她發現她的整個生活都是在一座童話城堡之中。這座城堡非常美麗,但是虛幻不實。

  在這一段諮詢中,不論是我們進行意象對話,還是她自己做夢,童話城堡這個意象不斷地出現。城堡外的青青草地、開花的樹以及小溪流也一次次地出現,以至於我對她所描述的那個地方越來越熟悉。有一次,我在選購新年的明信片時,突然感到某一張明信片上畫的情景非常熟悉,我似乎去過那個地方一樣。我迷惑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了,原來這個情景和她意象中的城堡非常相似。

  她之所以生活在這座不現實的美麗童話城堡中,和她的教養方式有關。

  我們在討論中發現,她的父母對她的教養方式,真可以說是一以貫之地把她當做「小公主」。她的童年中永遠是鮮花、蕾絲、粉紅的裙子、舞蹈和小提琴,而從來沒有「別的小朋友」那些在她父母看來粗俗的生活內容。他們保護她,不讓她看到任何邪惡的東西,不斷鼓勵她表現得乖巧可愛。他們對她呵護備至,而且保護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要清潔,保護她不受到細菌感染;要接送,保護她不遇到壞人;要選擇朋友,避免遇到不好的朋友受到壞影響——而能通過父母審查的好朋友、沒有缺點的好朋友一直沒有出現,所以她也沒有什麼好朋友。最後,到了該結婚的年齡,父母給她選擇了一個很靠得住的男子,把保護她的責任轉交給了這個人。

  瑟瑟突然發現,她實際上並沒有真正生活過,實際上一切生活所需要的她都已經有了,只是沒有過生活本身。她發現,她在這座夢幻一樣美的童話城堡中,從來沒有出去過,她所做過的一切實際上就是在這個城堡中做夢。單相思固然是一個夢,而其他各個方面也都是一個夢。

  也難怪她寂寞,一個人做了26年的夢,而沒有真正的人生,怎麼會不寂寞。

  也難怪我第一次見到她,就覺得她美得超凡脫俗,不像我們這個世界中的人,因為她的確就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她本來就是童話世界中的人——或者,不是一個人,而是童話世界中一個美麗的洋娃娃,或者童話畫圖中的一個畫中人。

  我們需要讓她來我們這個世界嗎?還是讓她在父母、丈夫給她畫出來的那個童話世界中繼續做畫中人?我有些彷徨。把一個畫中仙女點化為一個真實世界中穿著臟圍裙的廚娘,是不是一個成功的諮詢呢?

  她願意來我們這個世界嗎?這個世界固然真實,卻更加粗俗、骯髒,並且危險。她能夠適應這個世界嗎?

  雖然我一向堅信,真實的世界、真實的人生是我們更需要的,但是在她這裡,我猶豫了。不過,她自己很快作出了選擇。

  在以後的諮詢中,我一次次發現,來訪者表面上也許不知道怎麼選擇,也許會求諮詢師替他選擇,但是實際上在內心深處,他們永遠有自己的選擇,而正是這些選擇,給了他們自己的生命。

  事情似乎在好轉中。

  瑟瑟意識到自己是「城堡中的公主」後,開始有意識地讓自己「走出城堡」。她的幻想減少了,抱怨也少了。過去她關注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幽怨和悲哀,而現在她開始關注外界,而不是僅僅關注自己的事情。她的才華開始顯露,快樂和風趣的時候也開始增加。我們的諮詢也越來越輕鬆,我在想,也許很快我們就可以結束諮詢了。

  她也同意,她說也許只要再處理一下殘留的其他問題,就可以結束諮詢了,因為她感到自己的抑鬱越來越少了。

  殘留的其他問題之一,是性問題。

  她說,在過去由於抑鬱的影響,她幾乎沒有意識到自己有性的慾望。她和丈夫之間的性生活很少,不過,他們都可以接受這個現狀。

  但是,當她的抑鬱越來越輕之後,他們關於性的問題開始顯現出來。

  我當然也知道,在影響夫妻關係的種種因素中,性和諧與否是很重要的一個因素。

  天上下雨地上流。

  小兩口打架不記仇。

  白天吃的一鍋飯。

  夜裡睡的一個枕頭。

  同床共枕,在化解夫妻之間的衝突上有著強有力的作用。

  因此,我們決定討論一下性問題及其解決方法。

  但是,這個過程漸漸讓我有些尷尬起來。

  她在和我這名心理諮詢師談性的時候,太坦然了。

  她會說一些他們夫妻之間的細節,目的當然是為了呈現問題。她也會描述她自己的一些感受,她在什麼情況下滿足而什麼情況下不滿足,目的當然也是為了呈現問題。我漸漸感到有點不舒服,因為我感到彷彿是在被她誘惑。

  我在想,這是不是我的「投射」——也許她並沒有誘惑我,而是我自己對她產生了性的慾望,卻不敢承認,因而把責任歸到她的一方。

  雖然我自律甚嚴,雖然我自詡是心理諮詢師中在兩性關係上最正派的那些人之一,雖然在過去的心理諮詢中,我是遇到性的移情最少的心理諮詢師,但是,也不能排除有這個可能。

  畢竟,聽這樣一個美貌的女子談性,對任何男人都是一個刺激。

  我開始委婉地對她提出建議,建議約束一下談話,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描述。

  她回答說:「我不大知道什麼是必要的,什麼是不必要的,如果我完全不談,又解決不了問題。要不,老師這樣吧,您覺得哪些是不必要的,就告訴我好了。」

  說完,她微笑著又補充了一句:「我什麼都聽您的,我不會為難您的。」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害怕被她發現,我急忙說了一些話,現在我不太記得那是些什麼話,大致是一些關於心理諮詢過程是如何如何的說明。

  她又是微微一笑,用很體貼的語氣說:「老師,我知道。」

  帶著狡黠的表情,她居然輕輕地補了一句:「您的樣子像個孩子,挺可愛的。」

  我的火氣好大,這個女人彷彿一下子佔了上風,用一個我擔心自己有但是未必有的東西,把我置於一個弱者的地位。

  可能每一名心理諮詢師都遇到過這樣的事情,而每一名心理諮詢師都發現這個困境很考驗人。這就是所謂的情慾的移情和反移情問題。

  心理諮詢有非常明確的職業道德規範,心理諮詢師和來訪者之間禁止有其他關係,特別是嚴禁有兩性的關係。違反這個規範的心理諮詢師在國外可能會被「終身禁賽」,要離開這個行業。我國雖然還沒有統一的管理機構去審查、去禁賽,但這個規範是很明確的。除了極少數害群之馬,心理諮詢師都會在行為上約束自己。但是,行為上能約束,並不能保證在意識中沒有受到誘惑。即使意識中沒有,潛意識中也不可避免地會有,而這會成為心理諮詢中一個很危險的問題。

  我後來回顧這個諮詢時,發現在諮詢一開始,我在潛意識中就多多少少被她誘惑了。不過,直到這個時刻,我才意識到這一點。兩性間的移情、反移情困境,已經出現在我的諮詢中了。

  我開始提防,而她似乎愈演愈烈。

  比如,之後不久的一次諮詢,她帶著幾分酒醉,不知因為什麼在我面前哭得梨花帶雨。她伏在桌子上哭的時候,把桌上的東西碰掉在地上。我俯身去撿時,她也伸手去撿,卻抓到了我的手上。我微微抬頭看她,發現她也正在看我,眼神中有些異樣的東西。

  不能迴避了。我開始和她談移情問題。

  我首先向她坦承,經過仔細的自我分析,我發現自己對她有反移情。由於這種反移情,使得我對她有一種欣賞和憐惜的感情——而這之中,也包含著一個男性對一個有魅力的女性的正常反應。我也告訴她,我感到她也有移情。移情和反移情如果不能恰當處理,對我們的諮詢是有害的。而如果我們一起將這個移情、反移情分析清楚,則可以從中發現一些關於她心理的真相,對她的心理成長是有益處的。

  我發現,所謂「見光死」這話真的很有道理。當我不敢承認反移情時,我的諮詢受到阻礙;而當我坦率地承認並開始討論時,我發現,自己的反移情一下子減少了。

  她的變化要慢得多,但是,也在一點點解決。一開始,她繼續原來的行為,隨後她逐漸對我憤怒、指責,彷彿對待一個對她始亂終棄的男人。逐漸地,我們找到了一些東西。比如,我們發現她之所以對我有移情,是因為我是她「走出城堡時見到的第一個男子」。比如,我們發現了她小時候有戀父情結。還有,我們發現她的性誘惑式的移情,是自我肯定的一種方式——而我們發現,她不需要用這樣的方式,用其他方式也可以自我肯定。逐漸地,當我們對移情的來龍去脈越來越清楚,移情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我們終於又回到了——或者說第一次真正來到了——光風霽月、心地坦然的境界。

  她說:「我終於明白,帶我離開城堡的不一定非得是我的王子,也可以是我的引路人、我遇到的一個智者。」

  至於他們婚姻中的性困難,據她說,這個問題已經不需要在這裡解決了。至於他們是怎麼解決的或者有沒有解決,我不知道。

  有一次的意象是這樣的:

  她在童話城堡中,房間裝飾得美輪美奐:瓶中有鮮花,客廳有鋼琴,水晶吊燈發出五彩的光芒,她自己穿著公主的服裝。她還說了很多美麗的細節,鑽石鑲嵌的珠寶盒、鸚鵡和小狗什麼的。但是,她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座邪惡的城堡。

  城堡的主人是一個變態的怪人,他給這個「小公主」服用了一種藥物,使得她沒有行動能力。他給她穿上最好的衣服,把她安置在這間美麗的房間中,欣賞著美麗的圖景,而且引誘別人來參觀。那些來參觀的人,會被他暫時麻醉並吸血。

  參觀的人被吸血後,會漸漸清醒。他們並不知道發生過的事情,仍然繼續開心地參觀,之後就會離開城堡。

  而這個被用做道具的「公主」,只能留在這裡,白天黑夜都在這裡。城堡主人會給她擦洗和餵食,使她保持最完美的樣子。

  「公主」內心充滿恐懼和悲哀,每當參觀者到來,她就試圖發出聲音,讓他們聽到她的話。但是由於藥物的作用,她發不出聲音或者聲音非常的輕微,不管她心裡多麼瘋狂地叫喊,都從沒有誰能聽到。

  有一天,有個參觀者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並且問她:「你剛剛說什麼?」她想告訴他,需要他把自己救出去,但是發不出聲音了。她努力做一些動作吸引他的注意,可是手也是僵硬的。她拚命地動手,結果一下子把自己的裙子扯歪了,露出了一邊的乳房。那個參觀者感到很驚訝,好像奇怪這個「公主」為什麼這樣放蕩,於是就轉身離開了。

  「公主」心裡悲傷地哭了,而且,她甚至都沒有辦法把衣服整理好。

  另一個參觀者看到了袒胸露乳的她,眼裡露出淫蕩的光。他牽起她的手,拉她去地下室。她不想去,但是沒有辦法,因為藥物使得她沒有能力反抗。

  意象做到這裡,她又哭了。

  意象對話的好處,是可以更準確地說出在潛意識中發生了什麼事情。而從這裡,我們也可以推斷出現實中發生的一些事情。

  城堡中的「公主」當然是她,在我們過去的意象中,她一直是一個真的公主,而這個意象中,她卻只是一個被囚禁在邪惡城堡中的「道具公主」。哪個是真的呢?也許都是。在某個更淺的層面,那些像公主一樣的感覺是真的。而在更深的某個層面,她覺得自己只是個像公主的道具。

  那邪惡的主人是誰呢?按照分析,似乎是她的父母中的一個,雖然這看起來不可思議,因為在她的描述中,她的父母對她是非常愛護的。

  而那個聽到了一次她的聲音的參觀者,應該是我。她在這個意象中,解釋了為什麼她會對我有性誘惑:是因為手僵硬,所以造成了袒胸露乳的結果。

  按照這個推理,現在在她的生活中應該出現另一個參觀者。而這個壞的參觀者利用她的無能為力,在性上似乎要把她拉向「地下室」,一個更墮落的地方。

  從我作了這個解釋後,許多事情相繼發生了。

  她居然告訴我,我的分析是對的。她的父母雖然表面上對她非常好,但是在有些時候,特別是她試圖不聽他們的話的時候,卻完全是另一個樣子。她一下子說了很多事情,很多她父母所做的不正常的行為,對她的心理有很壞的影響的行為。

  我問她,為什麼過去不把這些事情告訴我。她說,她剛剛才想起這些事情,以前忘了。我很奇怪地問,這樣大的事情怎麼可能忘?她回答說,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就是忘了。

  我一開始有些不相信,但是當我回顧一下那個意象,我明白了。

  意象中的邪惡城堡的最主要特點,就是它會偽裝成一座很美好的城堡。

  當然,她的家庭在一開始表現給我的,是一個很美好的樣子——除了對孩子有點過度保護。

  而她一開始忘了告訴我這些真事,是因為她吃了葯說不出話了。

  而現在她的生活中,的確出現了一個很放蕩的男人,這個人在引誘她在性上做越軌的事情。她並不喜歡這個男人,覺得他醜陋而且齷齪,但是她似乎很難抗拒他。

  心理諮詢中最常見的事情是,諮詢進行了很久之後,我們才知道真正發生的事情是什麼,才知道我們需要做的是什麼。

  瑟瑟的諮詢作了幾個月了,抑鬱情緒好轉了又複發,其他方面的問題也在或輕或重地解決,我們討論、分析、做意象對話……但真正的問題是什麼,現在才終於水落石出。

  而我們真正需要做的事情才剛剛開始,我們要把那個道具公主救出城堡。

  那是一段漫長的歷程,山重水複、波瀾起伏,在意象中、在現實中都經歷了很多變故。她一次次幾乎要放棄,又一次次鼓起勇氣繼續開始。我也是用盡了能用的方法,和她一起感受種種恐懼、悲哀、擔心、焦慮、喜悅。

  本來我以為那些情節自己永遠不會忘記。我當時想,如果我把這些故事寫下來,會比許多驚險的大片還生動,比許多神話故事都神奇。不過,到了十幾年後的今天,當我真的要寫的時候,卻發現那個過程我幾乎忘得乾乾淨淨了。剩下的一些支離破碎的情節,我也都記不住其前後背景了,因此也不能寫在這裡。只好嘆一句奈何。

  我只能說一下大概的綱要:

  她的家庭中所形成的最基本的行為模式,是要把任何問題都掩蓋起來——家醜不外揚。因此,不管問題有多大,也要讓外人看著是很和美的樣子。

  她的父親性格比較懦弱,而母親比較要強,父母之間的關係實際上並不好。母親比較輕視父親,總覺得他沒有用,事業上也不夠成功。而父親在母親面前是個弱者,只有忍受她的壓制,當實在忍受不了的時候,會到女兒面前哭訴。母親對父女之間的親昵很嫉妒,於是時常對女兒發威,有時甚至會有虐待的行為。

  父親對女兒雖然好,但是也有一些不正常的行為。比如,他喜歡讓20多歲已成年的女兒坐在他的懷裡,在女兒沐浴時給她送毛巾。他的說法是還把她看做小孩子。雖然瑟瑟的確心智不很成熟,但是畢竟她的身體很成熟,這個做法顯然很怪異。

  瑟瑟在家中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顧,物質生活可以得到滿足。而她最缺少的,是獨立意志發展的機會。她的任何主見都會立即被打壓下去。她被看做不懂事的,像被喜歡的寵物一樣的孩子。表面上她很滿足,但是在潛意識中,她對此非常的憤怒。

  瑟瑟不能擺脫父母的精神控制,於是只好做他們的「公主」。她在心智上不能正常發展,顯露出幼稚化的傾向。她也繼承了家庭中掩蓋問題的行為模式,長期如此,以至於她不想故意掩蓋的時候,都記不起家庭中那些消極的事件。這可能是一種「否認」的心理防禦機制。通過忘記,她可以感到不那麼悲哀。

  結婚後,新的生活方式使她多少有了一點改變。她稍微多地接觸外界了,而這使得她擺脫家庭影響的願望增強。但是她發現,這樣做並不容易,因為她的父母和她的接觸並沒有減少。

  她父母為她所選擇的丈夫是一個很老實的人,這個人慣用的模式是逃避情緒衝突。他表現為一個很理智的人,不關心生活中的風花雪月,只勤勤懇懇地工作掙錢,將瑟瑟的感情一概看成是「女人的多愁善感」。瑟瑟後來尖刻地分析說,她父母之所以選擇他做女婿,是因為他是一個沒用的男人,根本不可能抗衡她父母的精神控制。他只是父母帶到那座城堡中的一個老實的「僕人」,只不過這個僕人除了要做工,還需要滿足「道具公主」的性需求而已——或者說,需要負責維護道具公主的正常運轉而已。不幸的是,這個僕人對這位美貌絕倫的道具公主居然很少有性的慾望。因而僕人和「公主」之間,關係更為惡化。我們的心理分析發現,僕人對公主之所以居然很少有性的慾望,一方面是把她看做了真的公主,因而這個僕人自卑而沒有性慾;另一方面是看穿了她只不過是一個「道具」,而對一個「道具」,一個不是人的事物,他也同樣沒有性慾。性的不滿足、獨立意志的需要不滿足等等所帶來的心理煩惱,使得成年後不再能夠繼續忍受道具公主生活的瑟瑟產生了嚴重的抑鬱,從而使她不得不尋求心理諮詢的幫助。

  改變的過程是艱難的。

  逃脫城堡,對瑟瑟來說最大的困難是,她「被藥物麻痹了,沒有行動的能力」,表現在現實中,就是她的各種基本生活能力非常差,還有就是她根本不能自己作決定,在各種事情上都極為缺少行動力。在後面的諮詢過程中,我們花費了很多很多時間來解決這個問題,一點點訓練她的基本能力,讓她成熟起來。耐心地等待她作出自己的決定,並耐心地等待她經過長久的拖延後,作一點點改變。

  而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也意識到,逃脫城堡之所以如此艱難,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在瑟瑟自己心裡有一個「城堡主人的幫凶」。她自己內心中也有一個部分(我們稱之為「子人格」)不願意離開這個城堡,因此,她在努力幫助城堡主人,禁錮那個想逃出城堡的瑟瑟。試想,一支隊伍中如果有一個除不去的內奸,這支隊伍要取得勝利將是多麼的艱難。

  這個幫凶或者內奸為什麼要幫助禁錮自己的人呢?我們發現有多重原因:一是因為待在城堡里有獲益。城堡可以遮風蔽雨,在裡面吃用不愁,而且還可以得到像公主一樣的照顧。這些是她留戀的。即使是她的抑鬱,也會帶來獲益。因為當她抑鬱的時候,別人可以關注她,安慰她,免除她的一些責任,原諒她的錯誤。抑鬱的人是弱者,抑鬱的女人更是,抑鬱的並且天真得像孩子一樣的女人,有誰忍心不給她一些體貼呢?因病而獲益,因獲益而拒絕痊癒,這個現象是普遍存在的。

  另一個原因,是一種對城堡主人的忠心。孩子對父母都有一份忠誠,哪怕是處於怨恨中也是一樣。因此,她願意做父母希望的樣子。

  還有,就是她的自我認同,已經認同了自己是這樣的人。在內心中的一個地方,她不相信會有根本的改變。

  還有,她擔心自己一旦脫離了這個家庭,父母之間的矛盾就會浮現出來。她不願意看到父母之間的衝突表面化、激烈化,更擔心他們之間的矛盾會愈演愈烈,最後鬧到不可收拾。她寧願自己以抑鬱症的方式,維持這個表面的和諧。

  她也害怕新的生活。離開了城堡,外面的世界有新的危機,舊的生活中雖然有痛苦,但那些痛苦是她所習慣了的,她知道應該如何忍受。而新生活中的一切是她所不熟悉的,即使是幸福,也是她不懂得如何應對的。

  她還害怕進一步的心理成長,也許那樣會毀滅她的婚姻。她現在能和丈夫在一起,是因為她無力離開他。一旦她成長了,她還會選擇他嗎?對此,她很懷疑。如果心理諮詢導致的是婚姻破裂,她對他會感到內疚……

  所有這些,使得離開城堡的路變得如此的漫長。

  我們採用了一個戰略,叫做隱蔽地長大。

  我們不在意象對話中,想像離開這座城堡。我們只是在外表不變化的情況下,偷偷地增加自己的行動力。

  我們會識別出什麼是「麻醉藥物」。像戒酒一樣,讓她戒斷這些藥物。實際上,從當下生活中獲益的貪戀是最主要的麻醉藥物,我讓她一步步明白這些貪戀需要付出的代價,讓她逐步減少貪戀,從而活得越來越明白。她的內心中,也越來越一致地有了成長的願望。

  我讓她在沒有人的時候,偷偷地動一動。而當有人在的時候,則恢復「道具公主」的樣子。也就是說,在現實中她要假裝心理諮詢的效果不大,假裝她的心理問題以及抑鬱都沒有多少好轉。也許其他人會奇怪,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在現實生活中,她的丈夫和父母都很熱切地希望她能有所改變,希望她能夠不再抑鬱。我們為什麼要隱瞞初步的成功?原因是:人是複雜的。她的丈夫和父母固然希望她不再抑鬱,但是未必衷心希望她有脫胎換骨的改變,因為她的改變意味著她將不再那麼聽話。所以,我們只好偷偷地改變。

  當她逐漸從麻醉中醒來,當她有了足夠的行動能力,當我們逐步說服她的那個「內奸」不再報信,脫離城堡的路才會暢通。

  這個戰略的實施,從桂子飄香的秋天延續到冬天,又從冬天延續到玉蘭花開的春天。其間有過成功的喜悅,也有過險些自殺的危急時刻。這其間,她找到了一份新工作,並且經歷了工作中的新困難,最終終於勝任,並且有了職業上的進步。這其間,她也有過婚外戀帶來的嚴重婚姻風波。這其間,她的父親有過大病,而照顧病中父親的經歷使得她和父親的關係有了很大的改善。她的父親的行為模式和性格有了轉變,而這個轉變又反過來使她有了新的變化。逐漸地,她在意象中開始「偷跑出城堡玩」,而後再回去。偷跑出來的次數越來越多之後,在城堡中做「道具公主」就更像一個遊戲,而不是一種禁錮——因為她是自由的了。

  她的心情逐漸開朗,彷彿梅雨天過去,陽光照在樹梢上。

  ……

  另外,就是諮詢接近結束的那段時間,解決諮詢師和來訪者分離時的困擾。

  在諮詢進行一年多之後的一天,我們像老朋友一樣坐在諮詢室。她穿著周末休閑的服裝,頭髮鬆鬆地綰起來,自在而愜意。透過老式的木窗框,陽光照在諮詢室中,桌上的塑料假花也顯得很是明媚。

  我們都沉默著。

  「好吧,今天的時間就要到了。」我說。

  她環顧了一下四周,說:「啊,是這樣一間小屋子。」

  「是啊,地方比較小。」

  「在這兒混了一年多。」

  「是啊,一年多了。」

  「該走了。」

  「是啊!」

  「你總是『是啊,是啊』,像什麼心理諮詢師?」她笑了。

  「是啊,不大像。」

  「我還是有很多問題。」她說。

  「對。」

  「不過,我知道你會怎麼說:『活著的人天天會有問題,死人才永遠沒有問題』。」她說。

  「有問題你還可以來諮詢。」我回答。

  「我可能不會來了。」她說。

  「嗯?」

  「我知道有人會懂就可以了,不需要來證明有人會懂,你懂嗎?」

  「懂了。」

  「好,再見,也沒有什麼儀式嗎?像畢業典禮什麼的。」

  「沒有,你知道我這個人,不習慣這些的。」

  「那麼,再見!」她站起來。

  「再見!」我站起來。

  輕輕地握手,她轉身離開,彷彿一個影子,她像飄一樣走了。我轉身坐下,等另一個來訪者的時候,恍惚間,覺得這些如同一個夢,這個來訪者,她真的存在過嗎?在這間諮詢室中。

  掙扎的愛:不忠的愛人

  「您結婚了嗎?」洪江問我。

  「沒有啊,不著急,你覺得我該結婚嗎?」我看似漫不經心地回答,但是心裡一動,我覺得似乎他真正要問的問題要出現了。

  因為這個洪江當初急如星火地要找我作諮詢,但是諮詢開始之後,一直都在談一些似乎無足輕重的小問題。一開始他說自己有些失眠,我也給了他少許指導。他說失眠好多了,但是我感到他似乎不很在意失眠的事情,也並不急於更徹底地消除失眠。後來,他又說自己有些抑鬱,但是迴避對抑鬱的深入分析和討論。隨後還提出過工作問題、性格問題等等,甚至談論自己想學習心理學的願望——居然花著並不算低的心理諮詢費來和我討論學習心理學!

  這未免也太「上進」了吧?我越來越意識到,這些問題都不是他真正的問題,他就像我童年時見到的那些到我家借錢的人,一開始總是東拉西扯,從天氣談到孩子,談到工作,談到最近發生的時事,直到最後要告別時,才吞吞吐吐地把話題轉到借錢的事情上。而主人即使猜到了他是來借錢的,並且可以借一點錢給他,也不能直接說穿對方的目的,那會讓對方相當尷尬。我們只好陪著他閑聊那些不咸不淡的事情,用親和的態度讓對方逐漸放鬆下來。如果我們不願意借錢,就不妨先主動提出自己現在是多麼缺錢,這樣他就不必提出借錢的要求了,也就可以避免開口卻被拒絕的尷尬了。陪聊時,我們也不能對這些試探性的話題太認真了,認真了就太傻了。我們只需要就那麼談著,等待真正問題的出現。

  因此,我在這個諮詢中,也並不認真地追問那些他迴避了深入探討的問題,像什麼失眠、抑鬱、工作性格,等等。我只是注意到「關係」,我只是要讓他感到我這個人還可信,對他也還接納,讓他感到我不像那種「不打算借錢的人」,所以他不妨提出類似「借錢」的尷尬話題。經過兩次諮詢,我看出來他顯然已經信任我了,也注意到他的每個新話頭都越來越短了,而且話語中的間隔在增加,顯然他在醞釀說那個對他主要的真正問題了。而一次更長的間隔後,他故作輕鬆地問我的這個問題,顯然不是偶然,所以我心裡開始警覺了。

  「那我勸你還是不要結婚的好。」

  「為什麼?」

  「你沒有聽說過不結婚的十大好處嗎?其中一個就是,不結婚的人可以給別人戴綠帽子,但是不會被別人戴綠帽子。」

  「那麼,你結婚了嗎?」我問他。

  「唉,結了。」

  我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等待他的傾訴。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洪江終於開始說他真正的苦惱了。

  他先說起他戀愛的經歷,在朋友的派對上第一眼見到現在的妻子,他簡直是驚為天人。他說,當自己被一陣笑聲驚醒後,才注意到自己居然張大了嘴巴,而且周圍已經有幾個人看著他哈哈大笑,說他口水都流了一地了。而她,我們姑且叫她小雅,制止了大家的嘲笑,並落落大方地和洪江打招呼。洪江說,他的頭腦又是一陣眩暈,當即就在心裡發誓,要隨她到天涯海角或者非洲好望角……他的這段描述,就像所有得了那些愛情病的人一樣瘋狂不正常。不過對陷入情網的人來說,這些瘋話和「不正常」行為也都還是正常的。

  隨即,他又談起了他漫長的追求經歷,圍繞在美女身邊的「蒼蠅」是很多的,而被他說成是蒼蠅的其他追求者中,也不乏優秀人物、有錢人物、幽默人物和帥氣人物,當然他覺得那些男人都不是什麼好人,其慾望也都十分骯髒齷齪,無非是想儘快上床去玷污他心中的這個美麗女神而已——當然,這一點他並沒有和「女神」說,他知道那樣說她也不會相信,反而會覺得他洪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所以,他忍耐著那些「蒼蠅」的嗡嗡,若無其事地和他們周旋,忍耐著他們對小雅的追求,甚至忍耐著他們輕浮的舉動,忍耐著小雅和其中一隻「蒼蠅」短暫的戀愛,直到小雅失戀後,才及時出手安慰她、支持她、幫助她,獻出肩膀讓她哭泣時依靠。這樣,這朵美麗的鮮花才終於移植到他洪江的家中。

  但是,上天並沒有允許他享受成功,洪江最大的苦惱隨即開始了。

  蜜月中,他就從她的手機上發現了一條可疑的簡訊:「別讓你老公獨佔了啊,不要忘記我們這些老朋友。」他問她這是怎麼回事,她輕描淡寫地說只是朋友開玩笑。他沒有再說什麼,不過就起了疑心——這會不會是她過去的情人?

  表面上看,小雅並沒有什麼問題。她對他關懷體貼、百依百順,雖然雙方工作都很忙,但是他們感情很親昵,一下班就會膩在一起。他不願意她再去參加朋友的聚會,她沒有猶豫就答應了,而且在婚後第一年中,她也的確不再出去和朋友們玩,只和他出雙入對,他們幸福的生活使身邊的人都羨慕不已。

  但洪江心裡的懷疑並沒有消失,相反,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感到可疑的事情越來越多。比如,小雅有一隻小箱子,從來沒有打開給他看過。有一次,他不經意地提起想看看裡面是什麼,小雅沒有搭茬兒,但是第二天他就發現小箱子不見了。後來他問起的時候,她說放到娘家去了,因為「這邊地方小,放這裡太亂」。

  小雅喜歡音樂,時常會帶一些新光碟回來聽。但是有一次,他問起她某張光碟是在哪裡買的,她居然一時語塞。自己買的東西怎麼會不記得是哪裡買的?顯然,這也許是別人送的,而偏偏對這張光碟,她似乎格外喜歡。

  ……

  在明朗的天空中,洪江感到遠處有一團烏雲已經開始醞釀,而且正離自己越來越近。

  我只是聽著,偶爾點頭或用一兩個簡單的詞語讓他知道我在聽著。來訪者經常有的習慣,就是希望心理諮詢師能馬上給自己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而且希望這個辦法能夠像靈丹妙藥一樣一試就靈,迅速解決他們的問題。除非是心理諮詢的新手,否則我們都不會給出這樣的辦法。原因很多,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每個人的情況都是獨特的,適合別人的方法並不一定適合這個人。而且,我們必須對來訪者的情況以及他們的心理狀態有比較充分的了解,才能找出更適合這個人的獨特方法。過去的經驗往往是靠不住的,而表面上很明顯的事情也未必就是我們所認為的那樣。曾經有個來訪者對我說,他懷疑妻子試圖毒死他,他的飯里有慢性毒藥。但是,他每天還是照常吃飯,因為他說自己「說不出理由不吃飯」。他也拒絕了把飯拿去化驗的建議。從經驗上看,我覺得這個人的話只能說明他有心理疾病,甚至有可能是有重性精神疾病,他認為別人下毒的想法很可能是一種被害妄想。但是,後來我們發現,他的妻子在潛意識中的確是想讓他死,而且,給患有高血壓和心臟病的他所做的飯菜總是高脂肪的,這也的確可以說是一種「毒藥」,可見來訪者的確並沒有被害妄想。因此,對洪江妻子是否真的有外遇,我不能有任何先入之見和盲目的猜測。在蜜月中就有外遇的妻子我知道有不少,而無端懷疑那些無辜妻子的丈夫我也見過很多,什麼情況都有可能發生——永遠不要過早下結論。

  洪江說,他用了很多方法來試探、監視或防備。比如,他會盡量增加和小雅在一起的時間,「讓她沒有機會犯錯誤」。他送她上班,接她下班,周末也毫無怨言地陪著她去逛街,而不像一般男人那樣對逛街毫無興趣。他的「體貼」使她的女同事羨慕不已,而一開始小雅也很感激,卻不知道他的實際目的只不過是為了「看守」住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戰利品」而已。還有,他有時會偷偷列印通話記錄,看小雅都和誰通電話。不過,他並沒有在通話記錄中發現明確的信息。她的電話不少,打給男性朋友的電話也不少,但是並沒有一個固定的「危險對象」。

  時間久了,小雅漸漸感到不舒服,並且逐漸試圖拉開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而這使得他更加緊張,他彷彿感到危險在一步步靠近。他更認真地搜索各種危險的蛛絲馬跡,看她的手機簡訊,偶爾也做一些跟蹤之類的事情,還有就是在和她的朋友聊天時試圖套出秘密來,因為他覺得女性密友之間往往是什麼話都互相說的,如果她有什麼秘密戀情,她的女友一定會知道。這樣的事情多了,小雅就發現了,於是兩個人開始了爭吵。有時候吵得厲害了,小雅就會奪門而出,這是洪江最害怕的事情,他說他聽過很多故事,都是說一個女子因為和男友或者丈夫吵架,出於報復心理馬上投入了另一個男人的懷抱。因此,一到這個時候,洪江就急忙追上去,一連聲地道歉,用盡辦法把她拉回來。

  日子成為一種煎熬,洪江的情緒變得消沉。他每天上班下班最常想的事情,就是如何解決「妻子外遇問題」。失眠就是這樣開始的。夜半更深,街道上偶爾經過的汽車的燈光從房子的天花板上掠過,洪江大睜著眼睛,一想到有那麼多好色男人淫蕩的目光盯著小雅,不由得心亂如麻。

  洪江說,他來心理諮詢中心的最主要目的,倒並不是解決自己的失眠或者抑鬱等問題,而且解決「更關鍵的問題」,那就是,問問有什麼辦法能夠「揭穿女人心中的秘密」,也就是說,能不能用催眠的方法,讓小雅說出實話來,告訴他她是否真的有外遇。他說就算最後發現她真的有外遇,他也認了,因為那總比「弄不清楚情況,總是胡思亂想」要好。在想到求助於心理諮詢之前,他已經多次和小雅「開誠布公」地談過這個問題,但每次的結果都是不歡而散。一開始,小雅會解釋或者向他保證,讓他不要擔心,但是幾次之後,小雅就變得非常不耐煩。

  於是,他們的對話就往往成為這樣:

  洪江很「誠懇」地問:「你能不能明確告訴我,你有沒有外遇。只要你坦白,我就沒有問題了。」

  小雅就憤怒地回答說:「我有,我天天都有外遇,每次你一離開,我就會去找別人。」

  洪江痛苦地說:「真的嗎?我不相信,這不會是真的。」

  小雅說:「這就是真的,我都承認,所有我認識的男人都是我的情人,你滿意了嗎?」

  洪江這才意識到,小雅並非在「坦白交代」,而是在故意氣自己,不由得怒火中燒,於是一次大吵就此爆發。

  有時候,在過了很久之後,小雅也會過來安撫他:「傻孩子,不要這樣了啊,你為什麼總要這樣冤枉我?」

  洪江回答說:「那你為什麼要這樣說呢?你明知道這樣我會疑心。」

  小雅回答說:「是你太氣人了,我生氣了才說氣話的嘛。你想,我是那麼不正經的女人嗎?」

  不論洪江如何期望,我告訴他,心理諮詢師絕不會為了核實真偽而去做私家偵探所做的事情。我們所關心的是心理層面的事情,我們關心的是為什麼在並沒有什麼根據的情況下,他對未必存在的妻子外遇問題如此緊張。我們會作心理分析,找到這裡面可能有的心結,從而從根源處解決問題。他同意試一試心理諮詢,因為他也覺得也許自己太多慮了,小雅多次說他是無中生有。實際上,來作心理諮詢也許是他們夫妻現在唯一能取得共識的事情。

  洪江不惜自貶身價來作心理諮詢,是因為他擔心這樣下去,這個婚姻也許會保不住,而他對這個婚姻如此重視,失去小雅對他來說是不敢想像的事情。

  洪江告訴我,他能有今天,是相當不容易的。他出身貧寒,父母都是很偏遠的山區的農民,不要說洪家祖祖輩輩沒有出過一個大學生,至今他們全縣都沒有再出過大學生。幸好他從小聰慧過人,學習成績在班級總是名列前茅,所以疼愛他的母親決定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兒子讀書,出人頭地。他的父親有時候倒是會稍微有點猶豫,因為父親覺得考上大學是一個太不切實際的夢,為了這樣的夢,讓一個壯勞力不幹活去讀書實在是太浪費了,更不用說支撐一個孩子從小學一直上完高中,要花的錢也實在令人難以想像。每當父親稍微表示一點猶豫的時候,母親就堅定地對父親說:「江兒肯定能上大學,他是這塊材料,你們洪家好不容易出了這樣一個文曲星,一定要供他上大學,只要他能出息,我就是累死也是值得的。」有一次父母這樣的對話被洪江偷聽到了,他熱淚盈眶,決心就是累死也要考上大學,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母親。

  他學習更加刻苦,結果真的考上了上海的大學。全縣轟動,連縣長都派人到他家祝賀。當他們家到處借錢也湊不夠上大學的第一筆開支的時候,縣長特批了5000元給他做補助,並且說:「這是我們縣第一個大學生,要鼓勵支持他,要樹立一個榜樣。」母親擦著眼淚,連連說:「我兒給我爭氣了,我兒真給我爭氣了。我兒給洪家爭氣了。」父親高興得在院子里團團轉,兩隻手搓來搓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洪江心想,古代狀元的快樂得意也不會超過自己吧!

  洪江上了大學後,興奮勁卻迅速消失了。一到大上海,洪江就被它的陣勢嚇到了。這麼多的樓房,這麼繁華的街道,這麼富有的人們,洪江馬上就知道了成語「自慚形穢」是什麼意思。他覺得上海的乞丐都比自己強,乞丐雖然沒有錢,但是他們至少見過大世面。和同學們在一起,他更是覺得自己和大家沒法比,同學們所議論的許多事情,對他來說簡直如聽天書。而考到上海的大學,這個自己如此得意的成功,對許多同學來說卻是一個蠻輕鬆就能得到的結果。驕傲的孔雀一下子變成了落湯雞。

  宿舍的同學聊天的時候,他也很難參加進去,他們的話題最多的就是議論美女、性或者戀愛。洪江根本不敢戀愛,上海美女如雲,但是他對美女幾乎沒有什麼衝動。他告訴我,有一次同學談論歷史的時候,說起國外什麼年代的貴族女性,說她們在男性黑奴面前會隨便脫衣服,因為她們根本不把奴隸看做人。男同學們「淫笑」著說:「這些黑奴至少大飽了眼福。」但是洪江知道,那些黑奴並不會感到大飽眼福。因為,當一個男人覺得某些女性對自己來說完完全全沒有任何「可能」的時候,他是「連慾望都沒有的」,也許那些黑奴也會這樣,美女主人的裸體並不會引起他們的性衝動,就像他現在一樣。當然,他沒有對同學們這樣說,他不習慣參加討論,而且別人也不會在意他的看法。

  但命運是如此奇怪,這樣的他最後居然會和一個上海美女結婚。小雅雖不是國色天香,但是也完全有資格進入美女的行列了。本來洪江對她也是沒有奢望的,小雅有不少追求者,而洪江覺得自己只是她的「黑奴」,他完全沒有奢望能得到她的垂青——雖然他已經到了相應的年齡,甚至也會偷看A片,但他對她是沒有性衝動的。他只是她的一個鄉下同學而已,他會儘力幫她做一些事情,包括在她失戀的時候,聽她述說她的苦惱。她甚至會對他講她和男友之間一些親昵的細節,他也並無性喚起或者嫉妒;在她伏在他懷裡哭的時候,他也沒有性的衝動,而最意外的就是,她居然說她愛他。

  剛畢業不久,他們結婚了。結婚前,他認真地詢問小雅為什麼會看上自己。小雅告訴他,她很欣賞他的勤奮認真,而且也覺得他很關心自己,她也欣賞他「不那麼好色」,對她從來沒有輕薄之舉,永遠是默默地關懷著她。她家裡很有錢,所以她不覺得他窮是什麼問題,反正她的錢足夠兩個人用了。

  難得的是,她完全沒有一些上海女孩的勢利,一點也沒有輕視他這個農村孩子,她家人也是一樣。結婚的費用全部是小雅家出的,包括請洪江父母來上海參加婚禮的火車票。結婚時,洪江又一次感覺如同中了狀元,只不過這一次不是因為他刻苦努力,而是天上掉了一個大比薩餅到他頭上,還附帶餐具、飲料和蛤蜊湯。

  「稍稍說說你們結婚後的其他事情,比如,和她的家人相處如何?和她的朋友相處如何?兩個人在別的事情上相處如何?」我問。

  窮小子和富家小姐的愛情——這個主題的故事我們在心理諮詢中遇到過不少,會不會因為是自卑,是因為遇到了女孩子或者她家裡人的輕視,從而帶來了什麼心理問題,從而轉到了嫉妒和懷疑妻子有外遇上面?我不能輕易下結論,所以我提出這樣的問題作一個試探。

  窮小子和富家小姐的婚姻里,男人無端懷疑妻子有外遇是常見的。當這個男子自卑的時候,他很可能會懷疑妻子對自己的感情。「她一時衝動嫁給我,但是她不可能死心塌地地愛我,因為我是這樣窮。」如果一個做丈夫的捫心自問,卻找不到對方愛自己的充分理由,他就會以己度人,認為對方肯定會在某一天清醒過來並不再愛自己。人有一種非常奇妙的心理,當我們獲得意外財富時,我們內心深處有一個奇怪的「良心」會問自己,這個東西是不是自己真的應得的,如果不是,我們就會在潛意識的驅使下做一些事情,把這些「不義之財」迅速拋棄——當然在意識中,我們不會發現這一點。賭博得來錢的人,往往都會儘快把這些錢浪費掉,就是這樣的道理,他不會把這些錢當做自己的錢一樣認真安排儲蓄或者投資。這也就是俗話所說的「湯里來,水裡去」。對待錢財是如此,對待其他的意外收穫也是如此,即使這個意外收穫是一個美女,往往也不會逃脫這個規律。

  如果婚後女方的家庭或者朋友再表現出對這個窮丈夫的輕視,這個問題就會更容易出現。我聽過一個例子,就是因為妻子的女友說了一些輕視的話,並且建議這個妻子「不如換人」,不巧被丈夫聽到了,從此那個丈夫就開始懷疑妻子有外遇。這樣的懷疑雖然並沒有根據,但也不是沒有理由,畢竟那是為了預防一個很可能發生的事件。

  洪江的境遇倒也真的很不錯了:妻子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通情達理,並無任何輕視他這個窮女婿的表現;而妻子也並沒有哪個是非女友去貶低他,相反,妻子的女朋友都誇她的丈夫長得很酷。

  但是,洪江到底也沒有逃脫這個規律。他說,別人對他越好,他越感到不踏實,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上海女孩會喜歡他,因此就不斷地胡思亂想。直到簡訊風波出現,他似乎突然有了答案,也許小雅另有情人,和他結婚只是為了「掩人耳目」。他也用了多種辦法試圖找出這個「情人」。但是,不論他多麼努力,這個「情人」似乎有隱身術或者有極高的反間諜技術,所以至今他也並未獲得關於這個隱形情敵的任何信息。

  在隨後一段時間的心理諮詢中,我做了一些工作去探索「為什麼她會愛他」的問題。根據對婚前婚後的情況的分析,他逐漸意識到,實際上她嫁給他還是有一些理由的。一是她當時失戀,得到了他的安慰,因此對他產生了好感。這固然也有一時的情緒影響,但是,小雅也說,她也並非一時衝動,因為在此前和此後,她還是冷靜地思考過的,思考的結果是她認為他是一個踏實可靠的人,當時他安慰她並無企圖乘人之危的意思,這正表明他是一個會關心別人的好人。另外,她欣賞他的勤奮認真是一個主要原因。她也很欣賞他的才能,因為他的理科思維能力很出色。女孩子因欣賞一個男性而愛他,這是很合乎情理的事情。至於那些他自慚形穢的地方,比如窮,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小雅對此並不怎麼看重;比如他見識少,反而使小雅感到他單純可愛,勝過城裡長大的那些浮華子弟。

  這些結論不是我給他的,也不是小雅告訴他的,因為如果讓別人給他這樣的答案,他是一定不會相信的。我們只是分析他生活中的一些細節,讓他盡量少帶先入之見地分析和觀察,這樣他自己就逐漸得出了這些結論。比如關於錢的事情,他發現她並非節儉的女孩,但是也絕對不浪費,她是一個大大咧咧對金錢沒有什麼概念的人。也許是因為從小不管錢,她似乎從來不思考錢的問題,所以他也漸漸相信了她的確不在乎他家裡的經濟狀況。而回憶起新婚前後的點點滴滴,他也能回憶起不少小雅對他表示欣賞的細節。有一次,當他解決了一個困難的編程問題時,她的表現不僅僅是欣賞,甚至都是崇拜了。

  經過這樣的諮詢,洪江的懷疑的確有所減少,他也減少了「偵查」行動,而且有幾次也說,也許是自己多慮了。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著。

  可是突然發生了一個意外,那就是他所在的公司安排他出差。

  出差時間並不長,三四天而已。作為一個新人,這也是上司信任的一個體現,所以洪江沒有理由拒絕,就答應了。一開始也沒有什麼,但是在他乘火車離開的一瞬間,恐懼突然湧上了他的心頭——萬一她有外遇,這不是她最好的機會嗎?

  他告訴我在外地的第一個晚上,10點多,他給家裡打電話的情景:

  「我問她:『你在做什麼?』她說:『我在吃飯啊。』聽起來,電話里的聲音天真無辜。

  「我問她:『這麼晚在吃飯?』

  「她說:『吃夜宵啊,怎麼了?』我覺得她好像有點不耐煩。

  「我就說:『沒怎麼,別吃太多,小心長胖。』

  「她說:『什麼長胖啊?煩人,不和你說了,明天見。』她說完,就把電話掛掉了。

  「我拿著電話睡不著覺,我覺得這裡面有問題。我記得她並沒有吃夜宵的習慣,她習慣早睡,為什麼我不在的時候,她這麼晚都不睡,還吃夜宵?」

  「你認為是為什麼呢?」我插了一句。

  「我不知道,不過我想到一個哥們兒說的事情。他說,有一次他趁情婦的丈夫出差的時候,去她家裡偷情。一去了兩個人就抱在一起,做那個,這時那個女的的丈夫來電話,那個女的就在電話里說她正在吃飯……」

  「哦。」

  「我忍不住想像那是個什麼情景:兩個人都赤身裸體,女的在電話里和丈夫撒嬌,實際上卻是對著情夫撒嬌,甚至可能還一邊打電話一邊用手摸著那個男的,而那個男的也抱著她、挑逗她。也許她一邊打電話一邊忍住,電話一放下兩個人就一起大笑,笑那個傻丈夫,然後瘋狂地親熱……天哪!」

  「這是那個哥們兒告訴你的?」

  「不,是我想到的。那個男的就會很得意,因為他在睡別人的老婆,盡情地在她身上享受,而且嘲笑那個女的的丈夫,因為他還傻乎乎地蒙在鼓裡,不知道別的男人正在一邊給他戴綠帽子一邊嘲笑他。」

  「你的想像力很豐富啊!」

  「我很生氣,我恨不得馬上回去,但是不可能,於是我又給她打了電話。」

  「誰?」

  「當然是我老婆。」

  「不是那個你想像中出現的女人,那個你哥們兒的情婦?」我試圖讓來訪者注意到,他把哥們兒的情婦做的事情和他對自己妻子的想像混淆在一起了。

  「女人是最虛偽的,」他長嘆一聲說,「她們真的可以裝得非常無辜,哪怕是正躺在情夫身邊,她們也可以假裝像真的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如果你說出你的懷疑,她們就會賭咒發誓,或者乾脆就勃然大怒,好像你冤枉了她們一樣……」

  「是你看到過這樣的情景,還是誰告訴你的?」我再一次試圖讓他的思維現實起來,從而能暫時停止想像力的馳騁。

  「我看到過太多次這樣的情景了,一開始我還敢對她說出我的懷疑。有一次我打電話回去,剛開始並沒有聽到電視的聲音,卻突然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說『誰呀』。我問她這個男人是誰,她對我說:『我身邊根本沒有別的男人,你聽到的聲音是電視里的。』然後,我讓她把電視聲音放大給我聽,我一聽,根本沒有剛才那個男人的聲音,電視里在放廣告。她說:『剛才是在放電視劇,現在正好是廣告。』我知道那也有可能,但是也太巧了。而且,我覺得剛才在電話里聽到的男人的聲音根本就不像從電視里傳出來的。那個男人說『誰呀』,這不明明是在問我老婆在給誰打電話嗎?我想肯定是那個男的剛從衛生間出來,看見我老婆在打電話,不小心問了一句,然後我老婆趕緊示意他閉嘴,然後編了一個借口,說是電視里男人的聲音……」

  「聽著,這些都是你的想像。你並沒有看到,對不對?」我用強有力的聲音打斷他,彷彿拚命拉著韁繩想讓奔跑的馬車停下來,但是,這輛馬車顯然是停不下來了。

  「放廣告,怎麼那麼巧就在一個男人說完『誰呀』就接廣告?我再和她說,她就說就是沒有男人,也不和我解釋那些疑點。過一會兒就很不耐煩,一個勁地問我『有完沒完』。我耐心地和她說:『你解釋清楚了不就完了。』她就說:『我解釋這麼半天了,還怎麼解釋?電視里要說什麼我怎麼管得著?你覺得聲音不像電視的聲音,我有什麼辦法?你覺得我身邊有男人就有男人吧,不行就離婚!』然後,她就把電話掛了。我急忙給她再打過去,她就死活不接。我覺得她一定是等得不耐煩了,借著生氣,把電話一掛,翻過身去就和那個男人抱在一起了。然後,她就是那種狂熱的、放蕩的樣子,就會撲到男人身上,發瘋一樣地吻,做愛……」

  他對我的回應置若罔聞,繼續他幻想中的A片,這個片子里的主人公就是他妻子和別的男人。隨後,他越來越憤慨,越來越強烈地噴發出受害者的怒火:「她怎麼能這樣,這樣侮辱我的自尊!我在千里之外給她打電話,她就這樣侮辱我,就像是讓別人往我頭上撒尿一樣。她太不像話了,怎麼能這樣!她讓別的男人嘲笑我,輕視我,輕視我,輕視我……我這麼愛她,她一點也不珍惜。……」狂烈的爆發之後,他平靜下來了,疲憊地癱軟在沙發上,一句話也不說了。

  「後來呢?」我問。

  「後來,電話打通了。」

  「嗯?」

  「她說,她不接我的電話是因為生氣了,現在氣消了來安慰我,說我是個『小傻瓜』。」

  「你呢?」

  「我沒說什麼,就道歉說我不應該瞎疑心,這事就完了。」

  「實際上,你還是疑心。」

  「是啊,不接我電話的時間足夠她做什麼了。而且,她為什麼心情那麼好了?哼。安慰我一下,說明她還是有些歉意吧。」他現在的樣子很疲憊,完全不是剛才嫉妒時那樣的激烈,似乎說完這句長一點的話,就耗盡了力氣。

  ……

  如果說,剛才我和他說話如同吃力地拖住驚馬,現在我感覺就像往起拖一匹賴倒在地上起不來的病馬。顯然,我這一次試圖引導他採取正確思維方式的努力沒有成功。

  毫無理由地懷疑,而且情緒激烈到如此的程度,讓人難免懷疑他是不是有重性精神疾病了。根據我對他的了解,我知道他不是,很快他就會恢復理智,承認自己的懷疑沒有根據,但是,這樣的對話也讓我看到,他的懷疑並沒有因前面的諮詢減弱多少,懷疑和嫉妒的能量還是相當大的。

  這也表明,他的無端嫉妒不僅僅是出於我們前面發現的那個原因,一定還有別的緣故。

  心理癥狀就如同一個案子,作案者往往不止一個,另外的作案者是誰?

  我們的探索才剛剛開始。

  「她一邊和別人做愛,一邊給丈夫打電話」,這個情景實在很奇特,雖然這個世界上的確有這類事情存在,但是,畢竟洪江並沒有發現他的妻子這樣做的蛛絲馬跡,為什麼這樣的情景會給他帶來如此大的刺激呢?

  我試圖讓他從這個情景中去聯想,並找到更深的原因。

  但是,他堅持說自己「什麼也聯想不到」。

  任何人都不可能「什麼也聯想不到」,顯然這裡有一個阻抗存在,而哪裡有阻抗,恰恰說明哪裡有值得探索的問題。我決定換一個方式去尋找。

  我讓他把那個景象放在眼前「小雅一邊和別的男人做愛,一邊給洪江打電話」,然後我要求他「想像這幅圖像漸漸變模糊,你發現不是圖像模糊了,而是有另一幅畫面和這幅畫面重合在一起了,是兩幅畫面,如同兩張幻燈片重疊在一起,所以你看到的圖像是重合的,而小雅和情人的畫面漸漸淡去,另一幅畫面漸漸清晰起來……那麼,另一幅畫面上出現的是什麼場景?」

  經過一些波折,在我的反覆鼓勵支持和安撫之下,他終於看到了另一幅畫面:那也是一對做愛的男女,而那兩個人居然是——他自己的母親和另一個男人。那個男人「面目猙獰」,而母親「臉上是假裝出來的若無其事的表情」。這時,情緒的巨浪再一次席捲了洪江,我簡直不能相信這個暴怒的洪江是一開始我見到的那個溫和理智的人。我盡量引導他在宣洩中保持著最基本的自知,直到這個過程過去。

  從這次諮詢開始,我們揭開了洪江生活史中的許多內容。洪江後來告訴我,雖然他記不起來了,但是那幅畫面很可能真的存在過,因為村子裡有過風言風語,說他的母親和村長不清不楚。他的父親因此和母親吵鬧過多次,但是最後並沒有結果。因為父親畢竟沒有什麼根據,而村長也不是一個很好惹的角色,而且父母本來的關係也還不錯。洪江覺得父母的關係一直很淡漠,他覺得可能和這件事有關。母親對洪江十分疼愛,洪江也實在不願意想像自己的母親有不端行為。但他心裡實際上是有些相信的,因此他對父親多少有一些看不起,覺得他很窩囊。如果有這件事情,大概是他三歲多的時候,也許是他們沒有避開他這個小孩子,也許是趁他正在睡覺的時候,兩個人在旁邊有了姦情,而他突然醒來後,就出現了那一幅景象。但是他自己又懷疑說,也有可能那一幅圖像並沒有真實存在過,而只是他幻想出來的。

  從這件事,我首先明白了他為什麼剛來的時候的癥狀是「失眠」,原來是害怕「別人趁自己睡著了,在自己的身邊」做什麼壞事。

  那幅畫面是否真實,洪江絕對不願意去詢問現在已經年邁的母親,而村長和他母親是否有私情,也不可能詢問出一個結果。但是,從種種跡象中能看出,村長和他母親之間有私情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大的。即使沒有私情,至少也可以看出,他母親對「有本事又有高中文化」的村長是有好感的,而對他父親雖然親密,卻多少有些輕視和憐憫。母親努力讓他考大學,也正是希望他不要像父親一樣沒出息。

  洪江似乎認同了他的父親,因此,他內心深處產生了「女人是可疑的」這樣一個感受。他的潛意識中,似乎一直想確認母親是否真的有私情。他絕對不願意相信母親會有,他意識中的母親應當是「完全聖潔的,即使和父親也不應當有性關係」,但是在潛意識中他相當懷疑,甚至懷疑她「實際很放蕩」。他似乎在潛意識中繼續做著他父親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事情,那就是確定這個私情是否存在,但是他同樣得不出結論。

  由此我們知道了洪江對小雅產生懷疑的一個更深的理由,實際上,潛意識中洪江把自己當做父親,把小雅當做母親,因此把幼年時的懷疑轉移到了現在。他不斷地猜疑小雅像母親一樣,暗地裡背叛丈夫,也希望通過不斷的偵查,找出事情的「真相」。因為他潛意識中相信母親有私情是真的,所以他也「需要」證明小雅有外遇也是真的。即使現實中的小雅有很多次證實了自己的無辜,洪江潛意識中的衝動還是要繼續尋找她的外遇。因為他將小雅等同於母親,母親有,所以他潛意識中的小雅也會有——沒有也要有。

  洪江的事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它告訴其他遇到類似情景的妻子,不要指望一個有這樣的病態嫉妒的人能相信你,不論你有多少證明自己無辜的證據,不論你多少次用鐵的證據證明了自己「清白」,不論你通過了多少次對方給你設下的「考驗」,都沒有用。如果對方潛意識中把你的形象和另一個的確有外遇的女性的形象「認同」了,那他就已經在潛意識中定了你的罪,下面所需要的只是罪證而已。暫時得不到罪證只能證明你狡猾,而不能證明你無罪。所以,你所能做的只有:建議他找心理諮詢師,解決他的心理問題;和他離婚,讓他愛懷疑誰就懷疑誰去;不勝其煩的妻子們還有一條常常會走的路是,乾脆承認自己有外遇,讓這個事情有個了斷,或者乾脆就找個外遇算了,免得只「擔了個虛名」。而我們心理諮詢師當然認為第一條路是上策,這倒不是為了給心理諮詢師拉生意,而是因為只有這條路才有可能徹底解決問題,而另外的路都會遺留一些隱患。當然,遇到有病態懷疑傾向的妻子的男性也是一樣,絕不要指望能和她說清楚,並讓她明白。

  雖然母親與村長的事情依舊不清楚,但是洪江至少清楚了自己的事情,知道了自己內心中最想知道的實際上不是小雅的事情,而是母親的事情。他的理性也知道,潛意識中試圖通過對小雅的偵查以確定他母親是否有過外遇的做法是有問題的。因為小雅並非他的母親,女人和女人也並非完全一樣,有的女人騙人,有的女人不騙人,通過這個女性去了解別的女性是沒有用的。這給了洪江很大的啟示,以至於他的懷疑出現時,他也能夠按照我的指導,對自己說:「這只是我童年的懷疑情結出來了,並不證明小雅真有問題。」而這樣說了之後,他的懷疑就能大為減少,並且也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再做那些很可笑的事情,也不去逼問小雅是否有外遇了。出差的日子裡,他雖然依舊睡得不踏實,但是至少不再嚴重失眠了。

  我們也對洪江童年家庭中的關係作了一些分析:作為家裡唯一的兒子,洪江受到了母親的寵愛甚至可以說是溺愛,他和母親的關係是非常好的。因此也導致了他對母親的愛有一種強烈的獨佔欲,他希望母親永遠只是自己一個人的,而不要對其他任何人表示親密。據說他天性如此,小時候絕對不能容忍母親抱其他任何孩子,如果母親當著他的面抱了鄰居的孩子,他就會大哭不止,稍大一點了就會衝過去把那個孩子往下扯,或者打那個孩子。這樣的兒童心理對心理學家來說並不稀奇,弗洛伊德大師說,這是俄狄浦斯情結的典型表現。

  和弗洛伊德對俄狄浦斯情結的描述很一致,洪江實際上對父親也很嫉妒,嫉妒他和母親之間的親密關係。母親雖然有些輕視父親,但是對父親還是有一種親切和愛護,像對待一個孩子一樣的憐愛。每當母親對父親表現出這樣的親密時,洪江就會嫉妒。過去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是在心理諮詢中,回憶童年的細碎往事時,他才意識到這一點。他意識到小時候每當母親對父親表現得親密時,他一定會找碴兒發脾氣。

  對合法的父親的嫉妒是不容易表面化的,因為即使是孩子也知道自己是沒有道理的。但是當「風言風語」出現後,即使是一個三四歲的孩子,也本能地找到了這個嫉妒的出路,他把對父親的嫉妒轉為對不合法的村長的嫉妒。說來好奇特,誰能想到婚姻中洪江對小雅的嫉妒以及因此而出現的憤怒,實際上在他三四歲的時候就已經在醞釀了;誰能想到婚姻中的種種喜怒,很多都是源於雙方童年的其他的人和事;誰能想到婚姻中你承受的情緒,也許都來源於一些你從來都不認識的人以及他們所做的事情,只因為這些人在你的配偶的生命中出現過。

  母親對他好,但是對其他男人也好,比如父親以及村長。但是母親因縱容兒子,即使和父親好,也是偷偷對父親好,盡量不在洪江面前表現出夫妻的親密。但是,洪江當然也會發現他們之間有時很親昵,雖然他並沒有看到過他們的性生活,但是常看到他們倆以為兒子不在時的一些很親昵的舉動。這使他有被欺騙感,對母親感到憤怒。

  當風言風語出現後,這個被欺騙感也指向了對母親和村長的關係。母親和父親偷偷親昵,還可以說是一種隱私,而這件事如果存在,那就是徹頭徹尾的欺騙。實際上,這件事讓洪江的被欺騙感和憤怒有了一個大發泄的機會,只不過是因為沒有證據。在那幾年,也就是他三歲時開始到他七八歲這一段時間,風言風語一直有,如果真的抓到了什麼證據,洪江總覺得,他也許會比父親更加憤怒,雖然他只是一個很小的不懂事的孩子。我們分析的結果是,正是因為這件事一直沒有證據,所以洪江壓抑的被欺騙的憤怒感才無處發泄,遺留至今而未消。

  現在他把這些又都轉向了小雅。不錯,小雅對他很好,但她也是女人,女人是會騙人的,也許小雅也在欺騙自己。而且在潛意識中,我分析洪江甚至暗自希望小雅騙自己,這樣他就有機會把自小所積攢而沒有機會爆發的那些被欺騙感都合情合理地發泄出來了。

  弗洛伊德說過,有俄狄浦斯情結的男性心中,女人只有兩種:聖母和妓女。聖母是偉大、善良、美好的,但是你不能對她有任何性的要求;妓女是邪惡卑賤的,但是她可以滿足男人的性需求。洪江對母親的態度剛好是這樣兩個極端,意識中他把母親看做聖母,而潛意識中他覺得母親如同妓女。前者是能接受的,後者是不能的;前者是明的,後者是暗的。

  作為母親更寵愛的人,洪江實際上對父親有內疚感。因為他看到父親在家裡是沒有地位的,得到的關心是最少的,這樣的內疚感會轉化為認同父親,特別是當更強者村長出現時,洪江和父親開始有了一種暗暗的同盟感,就好像兩個情敵,發現第三個男人橫刀奪愛之後,就開始摒棄前嫌,共同對付那個新的強敵。這也就是洪江越來越多地認同父親的原因。

  這樣一件壞事無意中帶來了一個好的結果,那就是使得父子之間的感情無形中大為加深,洪江從這樣一個不正常的事件中強烈地體會到了父子之情。分析表明,他實際上對這樣一種感情十分留戀,似乎可以說,他現在潛意識中渴望妻子有婚外情,覺得可以藉此獲得和某些男性的友好感情。在現在的生活中,這個「同盟軍」好像就是作為心理諮詢師的我。說來也是,正是因為對妻子外遇的懷疑,他才來到了心理諮詢中心,並結識了一個和他父親一樣善良的我,也正是因為對父親的同情,才使他認真地向我提出建議「不要結婚」。壞事之中,培養出了他對我的親密感情。

  婚後懷疑小雅,實際上是在繼續這個對父親的認同。

  在前面一段時間的心理諮詢中,我們分析和處理了洪江的自卑感問題。那個時候,我們想得還比較簡單,我們想到的是,有自卑感的人不信任自己被愛,所以容易有懷疑。但是,現在我們明白,在洪江的案例中,自卑感的存在還有另外一個意義。他在小雅面前有自卑感,正如父親在母親前面的自卑感,這樣一種相似性激發了整個過程,激發了他對父親的認同,也激發了對母親的複雜情感,最主要的是,激發了他的懷疑和嫉妒。這個自卑,不僅僅是鄉下人在上海人面前的自卑,更是一個窩囊男性在一個優秀女性面前的自卑。幸好,我們前面的心理諮詢中,讓他看到了自己身上一些不窩囊的地方,看到了他讓小雅佩服的地方,這些地方是他父親身上所沒有的,因此,才能在上面的心理諮詢中使洪江的嫉妒和懷疑有所減弱。

  潛意識中的心理真的就是如此複雜。

  如果妻子乾脆承認了會如何?

  洪江的確多次誘導小雅「坦白」,並且一直告訴小雅,即使她承認了外遇,他也不會離婚,甚至不會對她怎麼樣。他可以寬恕小雅一時的錯誤,只不過他不願意被蒙在鼓裡而已。

  在洪江這個案例中,小雅自始至終都沒有承認自己的外遇。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小雅這樣的忍耐性的,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在威脅利誘下堅持不「招供」的。在其他的案例中,有一些被懷疑者最後就決定了「坦白招供」,雖然他們並沒有犯下被指控的過錯。

  在極少數的案例中,這樣的假招供都稍微起到了一點緩和的作用。懷疑者發現自己的懷疑終於得到了證實,心中有些釋然,在責備了「過錯方」之後,也就不再糾纏不休了——不過,我希望被懷疑的人們不要幻想這種「美好」結果,因為這樣的例子太少太少了。

  多數情況下,假招供帶來的是新的無窮無盡的麻煩。

  有些懷疑者一旦得到了對方的招供,就會變本加厲地懷疑對方,理由是「你既然以前這樣做過,以後也會這樣做」,假招供者平白為自己編造了一個莫須有的「前科」,此後,對方的監視、偵查、懷疑和指責都成為有道理有根據的了,假招供者卻有苦說不出。我知道有這樣的例子,每天妻子回家後,丈夫都要檢查她的下身和內褲,看有沒有什麼痕迹——說實話,我至今也不清楚能有什麼痕迹,他也沒有和我說清楚。

  還有就是,作為「過錯方」,從此在夫妻間就矮人一頭了。對方假借道德優勢,從此獲得了家中權威的地位,過錯方則只能放棄自己的許多權利——誰讓你有錯呢?

  我有時也在懷疑,洪江潛意識中是否也有這樣的動機,希望發現小雅的把柄,以便從此能在家裡佔據優勢。如果妻子敢於反抗,就提醒一下她的過錯,讓她馬上就無話可說,這多麼有權威啊。記得有一個男人曾經抓姦在床,情夫跪地求饒,並把口袋中的整錢零錢共731元交出。丈夫「原諒」了他們,但是以後只要對妻子稍有不滿,他就找碴兒說731這個數字——今天買的菜真貴,這一點兒花了73塊1;今天7點31分天氣預報開始——妻子隨即就言聽計從了。

  當然,這個例子並非假招供,而是確實被抓到。但是實際上,假招和真招,「待遇」並沒有太大區別。

  有的人知道,或者誤以為知道配偶的外遇後,會做一件非常有害的事情,那就是追問細節。雖然說這樣做有害,但是他們會忍不住去追問。我接觸過太多的類似的例子,問配偶是怎麼和外遇者認識的,問發生過多少次性行為,問性行為的各種細節,從體位到時間到快感……被詢問者往往很不願意去說這些細節,但是佔有道德優勢的「審問者」卻不依不饒。

  「審問者」在追問細節過程中,實際存在著一種「窺淫和受虐」快感。所謂「窺淫」就是通過詢問而試圖「看到」對方的性過程,從而滿足自己變態的性的慾望;而所謂「受虐」就是在詢問細節時,這些人會感到嫉妒導致的痛苦,但是在這個痛苦中隱含著一種快感。當然,當事人不會承認這一點,但是,作為客觀的觀察者,我們發現這種情況很常見。按照交互作用分析理論,這種情況也可以理解,有些人潛意識中就是會收集痛苦,從而達到維持自己「被別人虧待」的自我認知。

  對洪江來說,雖然至今沒有發現小雅的外遇,但是類似跡象也還是有的。他的幻想中會出現生動的「小雅和別人做愛」的場景,這也可以說是一種「窺淫」,是一種變態的性慾望,而他在懷疑和嫉妒的痛苦中,也同樣感受到一種「受虐」的快感,一種把自己塑造為受難者的快感。實際上,這還是一種對父親的認同。

  還有一個本來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是在窺淫中,我們會有一種想像的對參與者的認同。在洪江身上,就是對村長的認同。潛意識中,洪江覺得自己應該是和村長一樣的人,才值得被女人愛,於是他也就在無意識中試圖模仿村長,做一個有本事的、有文化的人。

  我記得當時自己分析過洪江的許多夢,夢中多次出現的主題,就是學習村長或者在夢中把自己想像為村長。按照弗洛伊德的學說,會認為這反映的是洪江試圖替代村長成為母親最愛的人的俄狄浦斯願望。不過在我看來,這也可以看做一種非常簡單的心理,也就是學習最強的人,才能讓我們自己更強。可惜的是,我當時沒有記錄,所以現在已經完全回憶不起來那些有趣的夢和我們奇妙的分析過程了。

  對村長,這個洪江很厭惡的人的潛意識認同反而成就了洪江。洪江努力想把自己塑造為一個有文化的人,從而使他的學習有了巨大的動力,最後成就了他的大學夢。在分析中,洪江也感嘆說,如果沒有這些病態的情結的影響,他十有八九是不會考上大學的。考不上大學,也就不會和小雅這樣一個上海女孩結婚,現在的他,也許和中學的同學一樣,到什麼地方打工,和同鄉的某個打工妹戀愛結婚,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

  壞人也許會對我們很有幫助,這個金庸小說中的主題在現實生活中也一樣存在。能夠透徹地看到這些的人,有時在心裡會偷偷地感謝那些壞人。

  正當我們的心理諮詢進行得越來越順利的時候,洪江的妻子小雅突然和我聯繫,要求和我單獨談一次。當然,我不能瞞著洪江去和他的妻子見面,那就違背心理諮詢的規矩了。因此我向她提出,這次見面需要徵得洪江的同意。那個時候,我國心理諮詢界其實對怎樣做才符合規矩,也並不是十分了解,我也一樣。多年後,別的心理諮詢師告訴我,幸好我那樣要求了,否則不僅僅是違反規矩,還會有一些危險——比如洪江也許會對我也產生懷疑,認為我對他的妻子有非分之想。「徵求同意」這個事情,會使洪江對我更信任一點。

  夏日的午後,天氣有些熱,小雅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外表使人一下子感到天氣不那麼熱了。「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腦子裡冒出了這樣的句子,隨後我的腦子裡又出現了自我指責,「一個心理諮詢師,怎麼能這樣好色!」

  不應該是不應該,實際上心理諮詢師與其他人對美女的反應並沒有太大不同。我想,這大概是心理諮詢師與婦科男醫生最不同的地方,後者據說會對美女產生厭倦。按道理說,心理諮詢師也有理由對美女厭倦,因為來找心理諮詢師的美女們不是鬱鬱寡歡,就是心懷敵意,鮮有性格很好、惹人憐愛的那一類。但是,心理諮詢師受過訓練,讓自己盡量避免受這些消極情緒影響,因而不大會因為看到對方性格和心理上的不足而產生太大的厭倦情緒。另一方面,一個憂鬱的美女有時反而會激發男性的保護慾望,同時也使男性受到吸引。

  憂鬱的美女,假如一次次和一名關心體貼、善解人意的——和一名受到過專業訓練的心理諮詢師相比,一般人的善解人意往往只是業餘水平而已——男性心理諮詢師交流自己內心最深的情感、慾望和念頭,也很容易受到心理諮詢師的吸引。

  正因為這個原因,心理諮詢與治療領域必須有嚴格的職業道德約束,嚴禁心理諮詢師和自己的來訪者之間產生其他關係,更嚴禁戀愛以及發生性關係。要禁止,正是因為有危險。

  我敏銳地感受到小雅在我的身上激起的反應後,隨後需要做的就是對這個現象的意義進行思考。雖然我現在對小雅的感覺,只是很輕微地受到異性的吸引,與在街上看到美女眼前一亮沒有什麼差異,但是這裡面也有一些信息需要分析。說實在的,我並非很容易受到異性吸引的人,更是男性心理諮詢師中遇到異性的「移情」相當少的那種人。男性心理諮詢師在一起的時候,像其他男人一樣喜歡議論女性,而我往往不大有興趣參與——這並非因為我不好色,而是「登徒子非好色者也」,我並非對隨便一個女性都有興趣的男性,只有特別美麗或者特別有個性的女性才會對我有吸引力。正如宋玉對美麗的鄰家女孩狂熱的追求無動於衷一樣,他並非太監或者道學先生,只不過是對美更為挑剔而已。

  現在小雅能讓我這樣的人有所觸動,說明她可能很容易讓其他男人動心。

  這並非說她有驚人的美麗,雖然她的相貌也很不錯,但是在上海這樣一個盛產美女的城市,她的相貌說不上出眾。只是她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質,也就是我所說的乾淨清爽,會引人注目。如果把其他上海女孩說成是種種鮮花,她倒更像一棵樹。

  她的確會讓男人動心,也難怪洪江對她不放心。

  而她說的事情,也讓我對洪江的事情更多了一些理解。

  她大大方方地告訴了我許多關於他們夫妻之間的事情,她說,雖然她第一次見到我,但是間接地通過洪江,她已經知道了不少關於我的事情,因此她很信任我。

  她說了很多我已經知道的事情,關於洪江的嫉妒,她告訴了我一些洪江沒有說過的事情和細節。比如,他們夫妻之間的性生活並不和諧。

  這又讓我有些怪異的感受,一是一個女性第一次見到一名男性心理諮詢師,就坦率地說起他們夫妻的性問題,這似乎有些奇怪;二是我和洪江見面已經有十幾次,居然一直沒有詳細討論過他們夫妻的性生活,也有些奇怪。

  小雅告訴我,他們夫妻的性生活一直不夠好。她分析到,也許是對性能力的自卑,使得洪江產生了嫉妒妄想。

  她說,在沒有嫉妒的時候,洪江的「表現」很一般,但是在嫉妒的時候,他變得非常「剛猛」,可以在她身上縱橫馳騁幾十分鐘。

  她分析說,性自卑當然會容易嫉妒,而強烈的嫉妒情緒能夠使他得到性滿足,也許這就是他內心中不願意「改」的原因。

  當她對這些侃侃而談的時候,我明白了她為什麼會在第一次見面就談性愛。

  因為我感覺,她說這些的時候有一種很客觀而超脫的態度,或者說是落落大方,彷彿她是一個和我一起討論案例的心理學同行,而不是一個當事人。所以,我理解了她為什麼不會因為和一個陌生人談論自己的性生活而感到尷尬,因為在她心裡,這是一個學術討論。

  而我和洪江之所以一直沒有詳細討論他們夫妻的性生活,則是因為洪江對談論他們夫妻的性生活有矛盾的心理。一方面,他感覺和我談論他們夫妻的性生活等於讓我窺淫,從而會激發他對我的嫉妒,他不喜歡這樣;另一方面,他又似乎很希望我能主動詢問他們夫妻的性生活,讓我去窺淫,從而激發他的性快感。而我則無意識地避開了詢問他們夫妻的性生活,從而暫時避免了這個難以處理的困境。

  小雅分析得有道理,性自卑是一個原因,而嫉妒能帶來性滿足也是一個原因。也許我下面對洪江的治療中,可以針對這些作一些心理調節。

  不過,在此時此刻,我還是要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小雅身上。

  為什麼她會以「學術討論」一樣的態度談性愛呢?

  於是,我問她,對他在性方面的表現,她自己的感受和態度如何?

  她說,在他沒有嫉妒的時候,她對夫妻的性生活並不滿意,因為他很無能;在他嫉妒的時候,她在生理上似乎更滿意些,但是心理上很不舒服,因為洪江總是要說粗話,似乎這樣他才能興奮起來。

  談論感受果然使小雅稍稍改變了「學術討論」的態度,她不再侃侃而談,似乎有些羞怯,但是出現了一種女性的誘惑力,如同一棵樹已經冒出了少許花蕾。

  這讓我突然意識到她的一種模式,她的外表並不會體現出性感,甚至說性問題時,也可以落落大方地像是談論衣服是否合身,而這恰恰是她對自己和別人掩蓋自己的性誘惑力的一種方式。因為外表上不性感的態度,所以她可以談性,而在談性中,實際上她在對異性展開她的誘惑力。我想起了洪江說過的,她有時會和異性接近,而洪江表示他的嫉妒時,小雅總是說那都是一些很清白的異性交往,完全沒有性的意味。看來,小雅的話並非假話,因為小雅的態度的確會很坦然,而洪江的擔心也並非全無道理。

  但是,這是沒有辦法的,一個女人總會散發女人的魅力。希望一個女人只在丈夫面前才是女人,在外邊如同一個中性人,這是丈夫的一種妄想。我們這些做丈夫的,應該理解,女人一定程度地散發女性魅力,吸引了別的男人的注意,是正常現象,這並不意味著這個女人就不正經或者會有外遇。女人這樣做,如同男人在大街上看漂亮女人一樣正常。

  小雅還提到了另一個問題,那就是過去的性經歷問題。

  小雅過去有過男友,而洪江也認識那個男孩,知道他們之間同居的經歷。他並沒有直接說什麼,但是她覺得他對這件事是很在意的,她也覺得這是兩個人之間的一道障礙。

  以洪江的性格,我也相信他是會在意的,但是我要驗證一下。

  「是的,」洪江承認,「我很在乎她是不是處女。」

  「在和她做愛的時候,我經常會突然想到,她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也是這樣嬌媚、開放,會想到別人進入她的身體,別人的肆意發泄。每當這個時候,我的感覺就像是正在吃一頓美餐,卻突然發現飯菜里有一隻蒼蠅一樣噁心。」

  我理解他的這種感受,雖然我並不認可所謂的處女情結。

  「如果你在飯店吃飯,吃出蒼蠅了,你會怎麼辦?」

  「我會把服務員叫來訓斥,並且把飯菜退掉。」

  「那你是不是現在也想訓斥你的妻子,並且把她退掉?」

  「那怎麼可能,她不退掉我就謝天謝地了。」

  「不可能不意味著不能去想,我還想過像韋小寶一樣娶九個老婆呢。」

  「想過,」洪江沉默了一會兒說,「何止是想過,我忍不住常常這樣想,甚至會在心裡偷偷罵她。」

  「罵什麼?」

  「賤貨。」

  「我知道現實中你不敢這樣罵她,我也知道你一定還有很多話不敢和她說,你也知道心理諮詢是完全保密的。如果現在你假設她在你對面,你要把這些不敢說的話在諮詢室里說出來,你會說些什麼?」

  我希望他作一個宣洩。如果他現在把那些說不出的話壓著不作宣洩,他反而沒有能力去思考和感受了。這對他也並不容易,但是作了一點努力後他就能夠做到了。畢竟,他內心很希望有個機會宣洩自己長期壓抑的消極情緒。

  那些宣洩的話,我就不在這裡引述了。不過中心意思還是很簡單的,無非是說小雅以前的行為類似性工作者,而且是免費的,他還用一些很骯髒的形容詞描述了小雅和前男友之間的性行為。當看到他宣洩夠了的時候,我就用問話打斷了他的宣洩。

  「看得出來,你的確對此耿耿於懷,你對小雅有很多憤怒,對那個奪取她貞操的男人也非常憤怒和嫉妒。」我作了一個總結,讓他在宣洩後能對自己的狀態有一個認識。

  在宣洩了憤怒和嫉妒後,洪江也漸漸地恢復了自我認識的能力。下面,我們作了一些很好的自我分析。洪江意識到,自己現在的嫉妒行為,實際上包含了很多對小雅過去的憤怒和嫉妒,但是因為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他沒有什麼理由再去算舊賬,於是潛意識中,他找到了一個方法,那就是現在無中生有地嫉妒,從而有機會去表達對過去的她的憤怒和嫉妒。潛意識中,他甚至希望她能真的找一個外遇,並且被他當場捉住,這樣,他就可以理直氣壯地發怒了。

  洪江還發現,他的潛意識中希望小雅真的有個外遇,還有一個理由是希望能有理由真的離開小雅。

  在意識中,他肯定捨不得這個來之不易的婚姻。但人是複雜的,潛意識中他實際上也想離婚,從而找到另一個和他更合適的,當然也應該是處女的新妻子。

  在潛意識中,洪江很希望自己有一次外遇,因而希望妻子先有一個外遇,好讓自己的外遇變成情有可原的事情。

  這些思想使洪江大為震驚,但是他也清楚地意識到,這些都是真的。

  有許多被懷疑有外遇的人,雖然一開始清白得像漢白玉一樣,但是後來,往往真的會有外遇。當他們有了外遇之後,那個本來懷疑他們的配偶,會覺得自己以前的懷疑很正確:「你看,她真的有外遇,可見我以前的懷疑是正確的。」

  實際上,這並不能證明他們以前的懷疑是正確的。因為,如果我們能看穿事情的真相,就會看出,被懷疑的配偶的外遇,在相當大程度上是由懷疑者誘發的。

  一個人在你身邊不斷地講種種理由,說你會有外遇,這實際上是一種心理暗示、一種說服。被懷疑的一方長久地聽對方說自己有外遇,天長日久,內心中也會被說服,覺得自己似乎應該有個外遇才對。

  另外,身邊總有這樣一個人沒完沒了地煩擾你,你也很可能會想,「乾脆我認了算了,也許事情會有個了結」,所以,她也可能會幹脆來一次外遇,並且暴露給那個懷疑者。

  甚至,在潛意識深處,你也許會知道對方實際上是多麼渴望你有外遇,從而出於一種愛心或者是一種成全,為了讓對方有理由發泄,也許你潛意識會服從他的渴望,乾脆來一次外遇算了。

  如果小雅真的有次外遇並且讓洪江知道了,也許,洪江內心中真實的感覺反而會是如釋重負。因為那樣,和小雅在一起,他會感到更有優勢,因為他現在是「無過錯方」了。而且,他可以有理由發泄對小雅不是處女的憤怒,從而把壓抑在心中的不滿表達出來。而且,到那個時候,這個婚姻是存是亡就主要取決於洪江了,即使婚姻破裂,洪江也能夠有更理直氣壯的理由了。不過,我們當然也不可能建議小雅這樣做,那樣心理諮詢就成為一個笑話了。而且,小雅也未必願意作出這樣的冒險或者犧牲。

  深秋,路邊的梧桐樹葉在雨中紛紛落下的時候,洪江和我回顧了我們將近30次的諮詢。

  之所以要作這樣的回顧,是因為洪江在諮詢中突然意識到,他最近的幾次諮詢,幾乎很少提起小雅是否有外遇的事情,反而更多地在談自己。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於是,我們開始了一次回顧。

  我倒是知道為什麼,我見過很多這樣的情況。

  有時,一個心理問題的解決並非是被解決,而是被淡忘。

  淡忘了這個問題,是因為這個問題本來就不是真正的問題。如果我們去解決這個問題,那才是問題呢。

  洪江的性嫉妒,固然不能說不是真正的問題,但是當我們通過長期的分析看到在這個問題背後存在的種種問題後,洪江也越來越意識到,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問題並不是妻子是否有外遇,而是自己的性格問題——是自己的自卑和不安全感。

  他發現,近幾次的諮詢所談論的問題隻字不提小雅的貞操,字字不離自己的性格。

  他回顧了所分析過的種種心情,一次次小的領悟,使他越來越清楚問題的所在。

  他意識到,如果自己不作出改變,小雅是沒有辦法讓他相信她的忠實的。

  洪江終於明白了,自己不可能證明小雅沒有外遇——我們要證明外遇存在,相對要容易得多,只要你抓到一次。但是,我們要證明外遇不存在,卻無比困難。因為即使你一千次證明了對方沒有外遇,也不能證明在一千零一次不出現外遇事件。

  他意識到,自己在用嫉妒來逃避需要面對的真正的問題,那就是他自己缺乏自信和安全感的問題,以及因此而產生的和小雅的關係問題。

  如果敢於負責任,他就應該就事論事:愛就繼續在一起,不愛就離開——即使沒有抓到小雅有任何外遇。

  洪江告訴我,他在認真地考慮是否離婚。

  而且,他也不再需要我的建議。

  心理諮詢,說起來是多麼滑稽。是否離婚,實際上正是洪江剛剛來到我這裡時,他內心中最主要的現實問題,所謂的嫉妒問題,實際上也不過是這個問題的一個分支而已。避免戴綠帽子,無非是離婚與否的思考中,潛意識故意添加的一個砝碼而已。而經過大半年的心理諮詢,30次以上的深入探討,經過那麼多的體驗和思索,我們這個很成功的心理諮詢終於回到了最初的問題,是否離婚——我們走了那麼多路,才發現終於走到了起點。

  但是,這些工作不是白費的。問題雖然還是老問題,但是洪江已經不一樣了。

  洪江並沒有完全消除自卑,但是,至少他的自卑程度已經減少了,他意識到了自卑的來源,也知道了自己的長處,知道天上掉餡餅掉到自己頭上,也並非偶然:「能坦然接受小雅家對我好了,我是他們家女兒選擇的女婿,他們對我好也是很正常的。」

  洪江對女人的不信任感大大減少,他現在承認女性是有可能背叛丈夫的,但是他也知道「對這個事情也無須過分擔心,理智地看,現在小雅有外遇的概率的確小於50%,大概只有10%,為了10%概率的事情,不需要100%的擔心」。他還說,現在他有時還會想像到小雅有外遇,但是,他告訴自己這不過是想像,並非事實。他在外地出差時還是會擔心,也會電話「查崗」,但是如果沒有什麼可疑的徵兆,他就可以安然入睡了。他還想了一個方法,建議小雅在自己出差的時候,可以回娘家去住,「多陪陪父母」。現在在他出差的時候,小雅多數時候是回娘家住,這樣,洪江感到很安全。畢竟一個家教很好的女孩子,是絕對不敢在父母身邊搞外遇的。

  對小雅婚前的事情,洪江說「認」了,畢竟事情已經如此。他甚至勇敢地向小雅表達了自己的不滿,然後兩個人同意這件事過去了。

  一切都更好了,但洪江還是在考慮是否離婚,重新考慮這個婚姻是否適合他。他說,過去結婚是盲目的,現在等於在重新作一個認真的、清醒的決定。過去,他對這個婚姻的態度是矛盾而又不滿,因為不滿,所以潛意識找了個懷疑外遇的事情做離婚借口,又因為矛盾,因此感到非常痛苦。現在他雖然在重新考慮是否維持這個婚姻,但是,和小雅之間的關係反而變好了很多。回到一個更平靜的心態,不帶任何期望地看小雅,他突然發現了小雅的許多優點——不是過去所看到的那些漂亮、聰明、家庭好,等等,而是小雅性格上的優點。她不矯情,很坦白,而且對他十分寬容——他現在才多少意識到,過去自己的行為給小雅帶來了多少煩惱,而且很感激她對此能夠一直接納。「如果她從來沒有過外遇的話,我這樣做是挺對不起她的;即使她有過一兩次一夜情,我對她的這些折磨也足夠抵消了。」洪江說。他甚至壯著膽子把自己有離婚的想法這件事情告訴了小雅,出乎他的意料,小雅並沒有很憤怒,而是告訴他,她理解他的想法,她自己也這樣想過,結論是願意保持這個婚姻,「再看看」。洪江覺得,就算將來他們離婚,他覺得也會是很好的朋友。如果不離婚的話,他們的婚姻也將是一個「真正的婚姻」。

  和一般人的期望不同,實際上心理諮詢並不把重點放在現實的事件上,洪江和小雅是否離婚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們各自生活得是否幸福,各自對自己的人生是否有更好的理解和把握。

  因此,洪江最後如何決定,在我看來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心理上能夠更成熟,而這一目標,我發現自己達到了。

  和一開始見到的那個患得患失、憂心忡忡的洪江相比,現在的洪江如此從容不迫。和一名心理諮詢師坐在一起,更像兩個平等的朋友在談心。談話中,我看著窗外細雨和綠意盎然的梧桐樹,心裡也是一片清涼。

  那次諮詢後不久,洪江就結束了心理諮詢。我再沒有和他聯繫,也不知道他最後是否離婚了。從我的猜測看,他們離婚的可能性較一開始時,應該小了很多。首先,懷疑和嫉妒大為減少,婚姻中的暗礁小了,而且因為更成熟的洪江表現得更為自信,更敢於負責,也就更有男性魅力了。這樣,小雅對他會更滿意。自信後的洪江,也更能真正欣賞小雅的長處。即使他們最後離婚了,我相信他們每個人依舊會有一個美好的人生。如果他們的婚姻延續,那將是一個更美好的、沒有被嫉妒嚴重污染的愛的證明。

  有人說,嫉妒才說明一個人愛著。其實不然,嫉妒只能說明一個人在自卑的、矛盾的心情中愛著,而最純的愛,無須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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