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步天下(7)
06-16
第十八章(1) 雌雉事件一度成為軍營中的一則趣聞,在經過上萬人繪聲繪色的添油加醋後,雌雉夜半飛墮御帳,竟被預言成了一個吉兆——雌雉暗喻鳳凰,意指在不久的將來大金國汗將順應天意,納得一名賢妃! 這個預言傳到我耳朵里的時候,我先是吃驚得說不出話,後來卻難以克制的指著鳥籠里飼養的那隻肇事的正主兒,大笑不已:「這明明就是一隻野雞,如何就說得它成了一隻鳳凰了呢?」見一旁的皇太極不以為意的擦拭佩刀,我撇了撇嘴,好奇的追問,「你的看法呢?」嗆地聲,皇太極利落的收刀入鞘:「我倒認為這是好事!」抬頭笑吟吟的睃了我一眼,意有所指的說,「可不就是一隻百年不遇的鳳凰么?」「呸!」我嬌羞的扭頭,伸手去逗弄那隻雉鳥。 營帳內沉默了十來分鐘,皇太極低沉的嗓音終於再度響了起來,語音柔軟動聽,情意繾綣:「關關雎鳩,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我驚訝得睜圓了眼,皇太極咬字吐音極為清晰,聽他念起這首詩經中的《關雎》,我依稀恍惚的記起許多年前,在一處僻靜的窗外,我也曾聽人這般款款吟誦。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皇太極向我走來,拉起我的手,星眸閃亮,像是有股吸力般將我深深吸住。「漢人的詩詞寓意深長……悠然,我知你能懂這詩的含意,我信你能懂我的心!」我點了點頭,只覺得這些年尋尋覓覓的辛苦,終是未曾白費。這一生能與他相知相守,我心無悔!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皇太極先是一臉迷惘的看著我,我將語速放慢,輕輕的將詩詞重複了一遍。他忽地眼眸一亮,唇邊綻開一抹幸福感動的笑意。 大軍在納里特河滯留數日不前,皇太極似乎極怕我會突然消失,每日無暇整頓軍務,只是窩在軍帳內守著我。 這時蒙古諸部貝勒率兵相繼來會,眾位和碩貝勒和將領對大汗莫名其妙的做法先是感到不可思議。如此挨了四五天,終於有人上奏諫言,請求速速拔營,否則將會貽誤大好軍情。 皇太極對我的緊張,我不是不懂,只是每日軟聲寬慰,卻始終難以抹去當年他失去我時的痛苦記憶,令他完全舒懷安心。 這個時候,眼前固執的守在我身旁的,不是大金國威名赫赫,名動天下的聰明汗王,只是一個深愛著我的男人! 我身上細碎的擦傷瘀痕,養了這麼些天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在大臣們的連番上奏,乃至到最後我不得不使出殺手鐧佯裝跟他翻臉的威逼下,皇太極終於下令大軍繼續西行,不過隊伍仍是走的很慢。皇太極原愛騎馬,但他不忍心讓我穿了男裝混在隊伍里吃苦,便堅持乘坐鑾輿,這下子愈發拖拖拉拉,竟是走了大半個月才得以靠近明邊長城。 從初遇時難以表述的震撼和驚喜中漸漸恢復冷靜的皇太極,終於又重新找回那種作為未來大清創始人的睿智和氣魄。可他在與眾臣商討和部署行軍計劃時,卻仍是執意讓我陪在一側。 我很難想像如果一個身份不明的女人就這樣突兀的出現在眾人面前,他們會如何理解和看待他們一向敬重、愛戴的汗王,於是我執意不肯,最後在折中選擇下,皇太極只得勉強答應在汗帳內豎一屏風,讓我躲在屏風後默默的陪著他。 汗王議會,和碩貝勒齊聚一堂,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是這麼近距離的聽到代善用熟悉的溫潤語調,細數軍情時,我仍會覺得手指微微發顫。 間或的爭辯聲中,多爾袞時不時的會穿插一兩句諫言,話雖不及多鐸等人多,卻極有壓服眾人的勢氣。 面對像一鍋粥樣的議會,皇太極始終一言不發,懶洋洋的靠在鹿角椅上。我在屏風後聽得一個頭比兩個大,這哪裡是在商討戰事,簡直就是各旗勢力在互相鉗制和打壓對方。我咋舌的從縫隙里鬼鬼祟祟的往外瞧,目光所及,隱約看見皇太極寬厚堅挺的背脊緩緩坐直。 「嗒」地聲,有什麼東西輕輕的敲擊在書案上,原本嘈雜的軍帳頓時消了噪音。帳外知了吱吱的叫著,炎炎夏日的午後,空氣里有份壓抑的沉悶。 「都說完了?」皇太極的聲音透著凜冽的寒意,這似乎與我熟知的他完全對應不上。這些時日他對我總是和顏悅色,就連說話都是極盡低迷溫柔。 我不由愣了愣,很難把剛才聽到的那個聲音與皇太極聯繫對應起來。 「說完了,就請諸位靜下心來聽聽我的意思!」言辭森冷,不怒而威,皇太極不需要任何錶情動作,相信僅憑這股王者的氣勢就足已壓倒眾人。 果然,底下一片寂靜,沒人再敢出聲哼半個字。 「德格類!」「臣在!」皇太極伸出一指微微示意,邊上立即有人將一枚金燦燦的信牌及兩面巴掌大小的信旗交到站列出位的德格類手上。 「命你率正藍旗固山額真覺羅色勒、鑲藍旗固山額真篇古、左翼固山額真公吳訥格及兩藍旗護軍將領、蒙古巴林、扎魯特、土默特部落諸貝勒之兵,組東路軍,破獨石口,會大軍於朔州。」頓了頓,「二十日啟行!」「臣領命!」德格類捧著兩藍旗的令旗退回班列。 「大貝勒!」「臣謹聽聖諭!」代善站了出來,頭略略向下低著,並不直視皇太極。 我隱約見他步伐強健,恍惚間仍是當年那個溫潤的男子,並不曾被歲月的蹉跎而抹殺去淡定儒雅的氣質,心中大感寬慰。 「命你與和碩貝勒薩哈廉、碩托率正紅旗固山額真梅勒章京葉克書、鑲紅旗固山額真昂邦章京葉臣、右翼固山額真甲喇章京阿代、敖漢部落杜棱濟農、奈曼部落袞出斯巴圖魯、阿祿部落塔賴達爾漢、俄木布達爾漢卓禮克圖、三吳喇忒部落車根、喀喇沁部落古魯思轄布、耿格爾等組成西路軍,自喀喇俄保地方入得勝堡,往略大同一帶,設法取其城堡,會兵於朔州。西路軍三十日啟行!不得有誤!」「臣領命,自當竭盡全力,不敢有負聖恩!」說著,從皇太極身旁的男子手中接過了信牌及兩紅旗令旗,仍是微低著頭退回原位。 我忍不住朝那遞交信物的男子多掃了兩眼,不覺又是一愣。 這……這不是范秀才,范文程嗎?眨了眨眼,確信自己並沒有眼花,這個恭恭敬敬,一臉嚴肅的站在皇太極階下的男人果然便是范文程! 「阿濟格!多爾袞!多鐸!」皇太極繼續頒令。 「臣在!」「命你兄弟三人率正白旗昂邦章京阿山、鑲白旗梅勒章京伊爾登、阿祿翁牛特部落孫杜棱、察哈爾新附土巴濟農、額林臣戴青、多爾濟塔蘇爾海、俄伯類、布顏代、顧實等組成中路軍,七月初五自巴顏朱爾格地方,入龍門口,會兵於宣府。」「是,臣等領命!」「至於兩黃旗……」皇太極騰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環顧眾人,沉穩的語調絲毫沒有走樣,「阿巴泰!豪格!你二人與超品公楊古利、正黃旗固山額真納穆泰、鑲黃旗固山額真梅勒章京達爾哈、漢軍固山額真昂邦章京石廷柱、馬光遠、王世選、」天佑兵「都元帥孔有德、總兵官耿仲明、」天助兵「總兵官尚可喜、嫩科爾沁國土謝圖濟農巴達禮、扎薩克圖杜棱、額駙孔果爾、卓禮克圖台吉吳克善等,隨我一同率大軍入尚方堡,由宣府攻略朔州一帶。」從范文程手中徐徐接過兩黃旗令,冷聲,「如此……諸位可有異議?」軍帳內寂靜了三四秒,忽然嘩地一聲,劈劈啪啪響起一片甩袖聲,我眯眼一瞧,所有人都矮了半截,齊聲高呼:「大汗決策英明!臣等心悅誠服!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太極倨傲的看著一列人奉旨魚貫出帳,最後只留下范文程一人。 「范先生以為如何?」我些微吃驚,雖然對歷史上評述的皇太極對待這位滿清第一漢臣相當的禮遇和信任,但親耳聽到這聲「范先生」,我仍是不大敢確信。 「奴才無異議!」皇太極點頭,忽道:「有件事想請教先生……」范文程啪地甩袖,打千:「大汗諭旨,奴才洗耳恭聽!」皇太極背著手離開書案,在帳內踱了兩圈,忽然停住,側目向屏風這邊看來。我在屏風後觸到那雙熠熠生採的雙眸,心裡怦怦直跳,紅著臉縮了回去。 「如若我要納一名女子為妃,該當如何?」聲音平穩有力,不容置疑。 范文程抬頭,露出困惑的眼神。皇太極逼近一步,擲地有聲的道:「我要給她最高的地位和榮寵!」范文程明顯一顫,眼中滑過一道驚異:「大汗!奴才以為……中宮主位人選不可動搖,此乃國之根本!」雖然他的回答甚是謹慎,但面對皇太極臉上升起的寒霜,仍是讓他嚇白了臉。 「我……要她做我的妻子!你需得讓她堂堂正正的站在我身邊!」「大汗!」范文程緊張的滴汗,光潔的額頭滿是豆大的汗珠,順著他的頸子滑進衣領。 我嘆了口氣,悵然出聲:「何苦為難范先生?」從屏風後繞了出來,百感交集的迎向皇太極。 皇太極臉色陰鬱沉重,一言不發。 我轉頭面前范文程:「范先生起來吧。這件事只當大汗未曾向你提起,你忘了便是。」餘光瞥見皇太極拳頭捏緊,骨節竟是微微發白,心裡愈發不是滋味。 「做不做你的妃子其實並不重要……」瞧他滿臉的不甘心,心底只怕早颳起了狂風暴雨。可是……我說的當真是真心話,做不做他的汗妃,一點都不重要!也許他會覺得這樣很委屈我,但是經歷了那麼多年生死別離,尋尋覓覓,我早把這些虛名看淡。旁人說什麼我都不在乎,我會回到這裡,只因為這個時空里有一個他! 為了他,我什麼都不會在乎!前一生,我可以為了他而死!這一生,我亦只為他一個人而活! 「奴才斗膽出個不太高明的主意!」范文程突然略帶顫抖的拔高了聲。 皇太極眉骨一挑:「什麼?」「如若大汗執意如此,那便先給出一個令眾人滿意的家世吧……」范文程乖覺的閉上了嘴。 他雖然沒有再接著說下去,可皇太極如何會不懂。我眼瞅著他深邃的眼底閃過一道銳利的光澤,一顆心竟是沒來由的狂跳起來。 天聰八年,明崇禎七年七月初七,皇太極命豪格等人,帶兵前往尚方堡,拆毀邊牆。在此行動之前,大明邊關守軍竟是毫無察覺。翌日,皇太極親率大軍由尚方堡順利進入明朝邊境,直取宣化府。 同時阿濟格、多爾袞等人率中路軍攻打龍門。 宣府守軍用炮火防衛,大軍未能得手,被迫轉嚮應州。 初九日,皇太極率大軍至宣化城東南隅駐營,掠奪周圍牲畜財物,焚其廬舍,毀其莊稼。 十一日,中路軍在阿濟格三兄弟的帶領下攻打龍門未果,轉而攻下保安州、延慶州等地,戰火直逼大明京師。 皇太極在關注和統籌部署其他三路軍的轉戰路線的同時,將自身大軍向西推行至新城。 十三日,大金軍隊抵達東城,皇太極向明朝代王投送書函,約其遣使議和。同時,西路軍在代善的帶領下佔領得勝堡,轉而進攻懷仁、井坪,直至朔州。 七月廿二,皇太極領兵圍攻應州,下令代善等人率軍赴馬邑駐紮,阻御大明援兵。而中路軍則攻下保安州,趕到應州與大軍會合,一同攻城。 七月廿八,東路軍德格類率兵殺入獨石口,取長安嶺,攻赤城,最後亦至應州會師。 四路大軍基本按照皇太極戰前部署作戰,雖然過程中也有一些細小變化,但大體沒有脫軌,而且就算一開始有少許城堡未能如計劃的那樣攻克,但四路軍在不同地點同時作戰,皇太極審時度勢,指揮其進退有序,首尾呼應,照樣配合得天衣無縫。 短短一個月,讓我對皇太極這個天才,在軍事方面的統帥能力更加有了深刻的認知,以至於每次在他身後目睹他的豪情萬丈,我就像著了魔般,目光痴痴的追隨著他,貪婪的捕捉他在戰場上馳騁飛揚的每一個精彩瞬間。 如果……有架相機就好了!我舔了舔唇,有些痴心的想,如果能把這樣令人心折的皇太極拍下來,該會讓作為攝影師的我多有成就感啊! 滿足!自豪!我笑得合不攏嘴,這樣優秀的男人,居然會是我步悠然的愛人!老天待我真是不薄。 大軍順利攻下應州,八月初二,皇太極命令各路人馬進攻代州,分配作戰路線如下:東路軍至繁峙,中路至八角,西路至三岔谷應泰,大軍暫駐應州按兵不動。 這一日忽聞前鋒將領圖魯什自歸化城傳遞迴消息,上月二十五日察哈爾阿牙克喀塔喜木里克喇嘛寨桑、古木德寨臣寨桑等同察哈爾汗妃高爾土門福晉,率一千兩百戶來降。 聽到這個消息,皇太極喜怒不形於色,我卻是暗暗心驚,林丹汗的高爾土門福晉居然脫離丈夫,投降大金!這是否暗示著大草灘那邊發生了什麼重大變故? 八月十三,皇太極率大軍開拔應州,襲取大同。兩天後,東、西、中三路大軍在大同城下陸續會合,皇太極遣書大同守將總兵曹文詔、陽和總督張宗衡,令其議和。大同守將,甚至明代王之母楊氏亦一度贊同議和,然而沒過多久,大同方面傳回消息,明崇禎皇帝下達聖旨。 大同守將將聖旨張貼在北樓口,其文曰:「女真原系我屬國,今既叛犯我邊境,當此炎天深入,必有大禍。今四下聚兵,令首尾不能相救,我國人有得罪逃去,及陣中被擒欲來投歸者,不拘漢人、女真、蒙古,一體恩養。有漢人來歸者照黑雲龍養之,有女真、蒙古來歸者,照桑噶爾寨養之。若不來歸,非死於吾之刀槍,則死於吾之炮下,又不然,亦被彼誣而殺之矣!」觀其之意,竟是想反過來策動大金內部的漢人、蒙古人造反。 我原以為皇太極必然動怒,可誰曾想他聽范文程譯完那道聖旨之後,沉寂半晌,忽爾大笑三聲。一干武將在底下面面相覷,不明所以,皇太極冷笑過後,蔑然輕嗤:「自我入境以來,近兩個月余,蹂躪禾稼,攻掠城池,明邊竟無一人出而對壘,敢發一矢!」伸手指向范文程,傲然道,「你這就替我寫一份書信給張宗衡,就說我皇太極向他和曹文詔二人叫戰,命他們集合各路人馬出城與我大金會戰,一決勝負!哼……我且讓其十倍兵力,若他出兵一萬,我便只以千人應對;若出兵一千,我僅以百人應對!絕不食言!」面對他的自信與傲氣,帳內所有人屏息無語,好一會兒,也不知誰叫了聲:「好!」大金官兵轟然喝彩,人人都咧大了嘴,對明朝文臣武將表現出極度的不屑鄙視之意。 「奴才……遵旨!」范文程恭恭敬敬的退開,研磨鋪紙。 我在屏風後心跳飛快,少時范文程書寫完畢,而皇太極的口諭也早在八旗軍營內傳開。比起崇禎那道略顯矯情做作的聖旨,皇太極豪邁與張狂的挑戰諭令,更顯其胸襟膽色。 兩者相較,崇禎以及他手下的那群虛妄無能的文臣武將,如何能和驍勇善戰的八旗將士相提並論? 果然,皇太極的挑戰書沒有得到明將的回信,大同守將緊閉城門,不但無一人敢出門迎戰,就連回應皇太極挑戰的膽量也沒有。 我噓嘆之餘,竟也有種失望之感,說到底我畢竟也算是個漢人。如今雖說跟了皇太極,兩國交戰,我必然傾向皇太極一邊,但是眼看大明王朝的漢人們如此不爭氣,也真是叫人灰心喪氣,對他們失望透了。 難道,大明自袁崇煥之後,就再沒一個像樣點的武將了嗎? 八月十九,皇太極棄大同,轉攻懷遠。 八月廿七,全軍正準備攻打左衛時,察哈爾竇土門福晉在部將多尼庫魯克的護送下,不遠千里的從大草灘趕到大金軍營,晉見天聰大汗。 事出突然,很多人覺得這就像是意外之喜,據說竇土門福晉帶來了部民六千戶,財產無算。 先是高爾土門福晉,如今又是竇土門福晉……林丹汗肯定出了什麼事了,想想當時他聽說毛祁他特想要投靠皇太極時,氣憤跳腳的模樣,就可以猜想得到他若是還有能力阻止,絕無可能會放縱妻子投奔自己的死敵! 來降兵馬被喝令停駐在木湖爾伊濟牙爾,不許近前,只由馬多尼庫魯克陪同竇土門福晉到大金軍營面見御駕。 多尼庫魯克在回答皇太極的詢問時,我瞅見巴特瑪。璪側坐在椅子一角,容顏憔悴,雖然臉上看得出精心打扮過的痕迹,但那縷勉強的笑容,卻始終彆扭的掛在她的唇邊。她顯得那般的落寂而蕭索,原本圓潤的臉頰凹了下去,下巴變得尖細,肩膀微縮,目光流轉間有一抹不確信的茫然和麻木。 我靜靜的留心了她小半個時辰,竟然連皇太極和多尼庫魯克之間的對話也未曾留心。過了好一會,巴特瑪。璪的雙靨噌地像是被火燒著般紅了起來,木然的眼色開始變得有些局促和羞澀。 我瞧她悄悄在座位上向皇太極羞怯怯的投去一瞥,剎那間似乎明白了些什麼,胸口像是猛地被人砸了一記重鎚! 「請大汗萬勿推辭!」多尼庫魯克誠懇的將手放在胸前,行禮。 皇太極冷哼:「別說林丹汗此刻還沒咽氣呢,就算他真的死了,我也絕無可能會娶他的福晉!」多尼庫魯克詫異的張了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麼的時候,皇太極大手一揮,直接打斷他:「你們暫且退下吧!」口吻是不容置疑的威嚴,多尼庫魯克無話可說,訕訕的領著竇土門福晉出了幄帳。 我低著頭冥思,面前有團陰影籠罩下來,皇太極溫暖的手握住了我:「你別想太多……」「我沒想太多……」我忽然笑了,歪著頭笑睨他,「是你想太多才對!」皇太極像是鬆了口氣,輕輕將我鬢角的碎發往耳後攏了攏。 「林丹汗病了嗎?」「嗯。」「什麼病?」皇太極沉默片刻,吐氣:「痘症。」「痘……」我驚訝的仰頭。天花啊,這在古代不就是絕症嗎? 「會死嗎?」「不知道。」垂目,似乎想起了什麼,輕描淡寫的加了句,「不一定出痘就會死,大貝勒在二月里亦曾見喜,如今不照樣生龍活虎?」代善?!我瞪大了眼,代善得了天花?天哪,那該有多兇險,雖然最終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但在當時只怕也是生生的要去他半條性命。 皇太極神情極為淡漠,似乎代善的是生是死,完全與他無關。又或許,在他心裡巴不得代善早早一病不起。 「你……」「心疼了?」他表情古怪的看著我,扯動嘴角,「他對你而言,果然還是特別的,即使老邁衰弱,不復當年之勇……這樣看來,十四那小子根本沒法和代善相提並論!」他目光深沉,裡面有我看不懂的漩渦在攪動。在我漲紅臉動怒之前,他突然伸指點住我的嘴唇,輕聲吁氣,「別惱!是我不好!」聲音里透著懊惱和無奈,「我會記得答應過你的事……只要他行事別太過分,我絕不會動他分毫!」 第十八章(2) 八月三十,皇太極率軍攻萬全左衛,代善統領正紅旗打頭陣,豎梯登城,明守軍四面皆潰不能擋。到得閏八月初四,金兵入城,搜剿明兵近千人。在城裡待了三日,皇太極決定班師出邊。 終於……要結束這場掠邊行動了!得知這個消息,不得不承認我有種說不出的暢快和歡喜,畢竟面對戰爭,特別是面對滿漢之間的戰爭,我是最不樂見的! 回城路上,由於擄劫的財物數目比較龐大,隊伍相對走的較慢。加上皇太極似乎有意拖緩行程,這浩浩蕩蕩的隊伍逶迤而行,竟是比來時更慢。 我管不了那許多,如今每天睜開眼就能看到皇太極靜靜的依偎在我身旁,這樣平靜而又安詳的幸福感已經足夠令我感到萬分的滿足。這,不正是我苦苦追尋四百年時空阻隔,向上蒼懇求的幸福么? 我只需要默默的守在他身邊,品嘗著他給予我的幸福!這樣,就足夠了! 「別動!」「噯,做……做什麼?」薄被下的大手在我赤裸的肌膚上遊走,我犯困的睜開眼,雙靨滾燙。 腳踝上突然一緊,那隻手包住了我的右腳。皇太極側身背對著我坐直了,從這個角度看去,我只能見到他健碩的背部和小半張側臉,金燦燦的陽光從天窗的氣孔上投射進來,光線打在他的面頰上,令他周身的輪廓線條勾勒出一種若隱若現的神秘感。 他只是靜靜的不說話,抓著我的腳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微微發窘,撐起半邊身子,嬌嗔:「做什麼呢?」伸腿踢了踢,「你該起了,一會兒大臣們就該進來面聖議政了。」「嗯。」他輕輕答應一聲,好像聽到我說的話了,又好像完全沒聽進去。 我嘆了口氣,正欲使勁抽回腳時,他忽然悶聲問:「這腳……冬天還會凍瘡裂口么?」「啊?」我呆住,他扭過頭來,疼惜的看著我。 我微微抽氣。這雙腳…… 在我還是東哥的時候,猶記得那年被拜音達理擄劫,以至於凍爛了一雙腳。打那個時候起,每到冬季,腳上自然會生出凍瘡,紅腫發癢,疼痛難當。若是冬日氣溫極低,凍瘡甚至還會潰膿。 所以,一到天冷下雪,皇太極就會習慣在夜晚入睡之前,替我按摩腳底,活血散瘀。有時候我麻癢得難以忍受,他為了防止我指甲細長將紅腫的腳面抓破,總是溫柔細心的替我撓癢。 想到這裡,我眼眶漸漸濕潤起來,往日的點點滴滴都匯聚和珍藏在我心頭,永不忘記。 「不會了……」鼻音濃重,我吸氣,展顏扯了個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 「哦。那就好!」欣慰的笑了下,皇太極低下頭親了親我的腳面,我羞澀得漲紅了臉。「我希望你以後都不用再受任何的苦痛,我要你這輩子幸福無憂!」 少時洗漱妥當,貝勒和大臣們一個個進來,我仍是坐在屏風後面享受著「垂簾聽政」似的特級待遇。 「恭喜大汗!」今兒個不同往日,聽上去每個人都笑嘻嘻的,甫一見面,就有不少人連聲道賀。 「什麼喜事?」「才在外頭接報盛京快馬傳到的喜訊,大妃在十六日順利誕下了八格格!」怦!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但隨即恢復冷靜。 皇太極忽然笑了起來:「是么?生了位格格?好!很好!果然是天大的喜訊!值得稱喜!」帳內群臣頓時朗聲大笑,場面熱鬧非凡。 我心裡彆扭,不就是生了個女兒么?這幫大臣至於在那瞎起鬨嗎?明知道皇太極膝下男丁薄弱,科爾沁的子嗣尤其珍貴,如今哲哲已經生了三個女兒了,布木布泰亦是三女,這姑侄倆要是再生不出個兒子來,急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只怕這會子在盛京中宮殿,哲哲正抱著剛出生的小女兒在那痛哭流涕呢。 出了會神的工夫,朝會就這麼草草的散了,皇太極低頭漫不經心的說了句:「卓禮克圖台吉請留步!」混在人群里的吳克善笑吟吟的接受眾人的賀喜,正準備邁腿出去,聽到這話,臉色微變,慢騰騰的靠了過來。 等帳內的人都走空了,皇太極從案上抬起頭來,我雖瞧不見他是什麼表情,可對面的吳克善卻是一臉的心虛,額上沁了一層汗珠,右手食指不自覺的伸入領口,輕輕扯松領子。 「吳克善!」人走光了,皇太極的語氣也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深沉和犀利,「科爾沁為我愛新覺羅的血脈延續又添了一分心力,我大金與科爾沁聯姻果然深得天意!」這兩句話說的不陰不陽的,似乎帶著一股子怨氣。吳克善低下頭去,囁嚅:「臣等有負聖眷龍恩。」「你別這麼說。」皇太極不冷不熱的笑了兩聲,越發的讓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什麼,他到底是在生氣,還是在高興,「吳克善,我想與你科爾沁再度聯姻,親上加親,你意下如何?」吳克善神情大變,瞬息間雖強壓下驚愕之色,卻仍是不免惶恐:「臣謝大汗美意,只是……只是族中暫……暫無適婚女子……」「哦?」椅腳拖動,發出一聲刺耳的聲響,皇太極的聲音冷得像是長白山上常年不化的積雪,「只是你家中無人吧,科爾沁總是會有人的……」抬頭望著帳頂,那隻雉鳥在竹籠子里興奮的蹦達,「或許,我喊錯人了,應該讓巴達禮留下才對!」吳克善明顯一顫,臉色刷地白了。 巴達禮,原科爾沁首領貝勒奧巴之子,奧巴死後,首領貝勒一職由巴達禮繼承。如果選了他們一族的女子進宮,那麼哲哲和布木布泰在後宮裡那麼多年的努力,換來莽古思一族興旺強大的成果將完全付諸東流。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皇太極的確需要仰仗科爾沁強大的實力支持,但是哲哲和布木布泰接二連三的生下六個女兒的事實,也逼迫吳克善不得不屈服。 「大汗……您……」皇太極緩緩將目光收回,和顏悅色的看著驚慌失措的吳克善,柔聲問道:「我聽大玉兒說她有個姐姐,長得嫻靜秀麗,品貌出眾。你如何就瞞我不報呢,難道是捨不得這個大妹妹么?」吳克善大吃一驚,嘴巴張了張,最終在皇太極的逼視下沉默的低下頭去。 「我見過你大妹妹的畫像了,很是中意。這樣吧,等這頭的事一完,你便直接回科爾沁準備親事,然後把你大妹妹送進宮來。」頓了頓,柔聲笑起,「你放心,我絕不會虧待了她,不會虧待了你們科爾沁……」吳克善啞巴吃黃連,僵硬的梗著脖子,從皇太極手裡將一副捲軸接過,啞聲道:「是,臣明白了。」等吳克善踉踉蹌蹌的走出帳外,我茫然的從屏風後走了出來:「這樣做能行么?」「怎麼不行?」嘴角含笑,一抹冷意籠罩住他的雙眸,「真該感謝哲哲的八格格,她可出生得太及時了!」「哲哲的八格格?」我噘嘴,悶悶的說,「難道不也是你的八格格么?」皇太極冰冷的面具迅速融化,他捏著我的下巴,輕聲嗤笑:「我的悠然在吃味呢。」「胡說!」我拍開他的手。 「悠然……唉,悠然!但求你能明白我的心……」「我明白。」我靠在他懷裡,盯著他衣料上的龍形紋理,細若蚊蠅的感嘆,「我愛的男人,他的名字叫皇太極……愛新覺羅皇太極!他註定要成為一個不平凡的男人!所以……」我仰起頭來,點著腳尖在他唇上印上一吻,「既然已經死心塌地的愛上了你,那麼我會選擇愛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身份!」皇太極的眸瞳遽然轉黑,深沉而又柔情四溢:「悠然!委屈你了……」我故作霸道的戳他胸口,鼓著腮幫子說:「既然知道委屈我了,那以後就要乖乖聽我的話……」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指,低哼:「疼……」我朝他瞪眼,他輕笑,「我是說你的手會疼!」「貧嘴!」「不敢……」他用力摟緊我,「以後我會乖乖聽你的話,只要你肯答應嫁給我!」「哦——」我故意拖長音,「我要考慮考慮……」「考慮什麼?」他開始沉聲磨牙,十指動了下,作勢預備撓我癢。 我咯咯大笑,身子不自覺的扭動起來,他托住我的腦後,忽然壓下臉來,熱切的吻住了我。 「悠然……在這之前,請你先委屈再做一回哈日珠拉吧!」唇舌糾纏,我含糊的逸出最後一聲吟哦。 到得月底,有線報傳回,察哈爾林丹巴圖魯汗病故!這位少年登位,雄心勃勃的想如同努爾哈赤統一女真那樣統一全蒙古的男子,最終在大草灘鬱鬱而終,終年四十二歲。 林丹汗死後,汗位由嫡長子額哲繼位,據聞喀爾喀卻圖台吉已率領他的人馬離開,轉入青海。林丹汗遺留部眾除一部分跟隨蘇泰母子由大草灘返回鄂爾多斯外,其餘人均作鳥獸散,大部分就和高爾土門福晉、竇土門福晉一樣,陸陸續續的輾轉投靠了大金。 林丹汗的叔父毛祁他特最終也未在科爾沁久留,我不清楚他和科爾沁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他最終到底還是明智的選擇了皇太極。 許是這幾日日有所思,到得夜晚我竟接連數日頻頻夢見多羅福晉蘇泰、囊囊福晉娜木鐘、還有伯奇福晉、泰松格格、淑濟格格、托雅格格……夢裡顛倒,眾相凌亂,攪得我白天醒著時腦子也是迷迷糊糊的,不甚清醒。 囊囊福晉……她應該已經分娩了吧?那個曾經被視為能帶來吉兆的嬰兒,沒曾想最後的命運竟是一出生就失去了父親! 我在屏風後長吁短嘆,額角太陽穴上隱隱脹痛,我用大拇指輕輕按著,沒揉上幾下,就聽代善的聲音不緊不慢的響起:「林丹汗之妻竇土門福晉,乃上天所賜,大汗宜娶之……」我驚異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代善……他剛才在說什麼? 「我不宜納此福晉,把她配予家室不睦的貝勒吧。」皇太極淡淡的拒絕。 「大汗!竇土門福晉乃上天所賜,大汗若不納娶,恐違天意!」「天意?」皇太極冷笑,「因何見得是上天所賜?」「大汗難道忘了,三個月之前,雌雉西來,夜入御帳,這難道不是上天諭之吉兆?」「呵……」皇太極猛地暢然笑起,殿上眾人許是從未見他們的汗王如此真心實意的歡笑過,不禁一齊愣住了。 我在屏風後苦笑連連,此時皇太極心裡想的可與代善他們想的差了十萬八千里遠。 蒙古風俗與女真風俗大致差不多,但是蒙古女子的待遇可比女真女人強百倍,蒙古女子若是喪夫,有繼承丈夫財產的權力。但是在這個男權強盛的時代,女人又不得不依附男人而活,那麼等到這個寡婦再嫁時,前夫留下的財產將成為她最好的嫁妝。 如今既要合理的繼承林丹汗的財產和部民,又要讓這些部民心悅誠服的歸順大金,最好的辦法就是娶了林丹汗的福晉。 如果僅從政治面考慮,代善的提議確實不失為最最穩妥的好辦法。 「大汗非好色多納妃子之輩……若是大汗真如古代暴君那般,荒淫無度,貪戀女色,臣等不僅不會勸納,必當極力勸阻……然而我大金國汗修德行義,允符天道,受天眷佑。汗思所洽,凡兄弟臣民,咸安樂利,是以百姓擁戴,視汗如父!臣時常在想,不知該用什麼辦法使大金國庫充盈,治臻殷富……」「你……」皇太極氣噎,代善渾然未覺,仍是誠心勸諫:「汗若富裕,則國民康樂,汗若貧乏,則國民受苦。臣今日所言,若心與口違,必得天譴!大汗若娶竇土門福晉,則民心慰悅,若不娶,則民心怨甚……」「代善!你大膽!」砰地聲,皇太極拍案而立,手指著階下的二哥,暴怒,「你這是在威脅我么?」代善驚訝的看著皇太極,不明所以,階下眾人亦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臣不敢,臣不明白……」「你不明白?」皇太極冷笑,「難道我就一定得聽你的,娶了那個寡婦不可么?我要娶什麼樣的女人,我自己難道不比你更明白!」我在屏風後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皇太極的小性子果然又發作了,好像……每次事情攤到代善或者我的頭上,皇太極就會失去冷靜。 「大汗息怒!」一時間帳內所有部將齊刷刷的跪地,「臣等以為大貝勒所言無有不妥!大汗請三思!」皇太極沉默不語,透過縫隙,我清楚的看到他死死捏緊的拳頭,骨節凸起,泛成一片灰白。 死水般的沉寂!除了細微的呼吸聲,帳內靜得聽不到任何聲音,眾人仰望著頭,期待的看著皇太極,等待著他的答覆。 冷靜啊,皇太極!拜託你冷靜一點! 我在心裡默默祈禱,焦急的扒著屏風,恨不能衝出去勸阻他的衝動,撫平他的憤怒。 「此事……容後再議。」終於,嘶啞的聲音緩緩響起,皇太極揮了揮手,「你們先退下吧!」他跌坐回椅子,整個人像泄氣的皮球,癱軟的倒在座位上。 總算沒有再起衝突,我鬆了口氣,等人走光了,從屏風後繞了出來。 「悠然……我對不起你。」他把頭埋在我胸口,像個孩子般無助的摟住我的腰。 「快別這麼說!」我勉力一笑,故作輕鬆的說,「你是大金國的汗王,將來還會是……我沒有你想像的那麼脆弱,那麼多年的風風雨雨都經歷過了,生離死別尚且不能把我們分開,還有什麼能阻隔我們的呢?」他身子有些發僵,動也不動的窩在我懷裡。 我蹲下膝蓋,仰望著捧起他的臉:「如果我沒有出現,你會不會娶竇土門福晉?」他面無表情的低頭看著我,「我要聽真話。」「會……你不在,我娶誰都沒分別!」我會心一笑:「那麼,請你不要顧忌我太多,按照你原本想的那樣,一步步走下去就是了。當初你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我就絕不允許你再有半點的猶豫!你是最棒的,你會……名垂清史!」「名垂青史?」皇太極笑了,笑容里添了幾許欣慰,沖淡了無奈的抑鬱。「傻女人,我沒那麼偉大!你太高看我皇太極了!」「愛屋及烏嘛!」我恬著笑臉打馬虎。心裡卻在嘀咕,我說的可是「清史」,不是「青史」……不過,不管是哪個史,關於愛新覺羅皇太極的功績,相信必然會永載史冊,功過自由後人裁奪。 迎娶竇土門福晉的事拖了三天,在朝臣們的極力再三勸諫下,皇太極終於應允了這門親事。九月初三,大金派遣巴克什希福前往木湖爾伊濟牙爾說親,多尼庫魯克聽聞後喜出望外,當即表示要把竇土門福晉送至軍幄中與皇太極完婚。 皇太極隨即拒絕,命希福等人將竇土門福晉先行送回盛京皇宮,又書信與哲哲,叮囑不可怠慢。 安排好竇土門福晉的事後,有關於我身份的事項也慢慢被定奪下來。我不清楚背地裡皇太極到底與吳克善是如何溝通商榷的,總之,軍隊快到遼河時,科爾沁等蒙古諸部的貝勒來向皇太極請辭,皇太極竟讓我也收拾了幾件行李,然後親自領著我,將我送到了吳克善的帳內。 吳克善瞪著死魚一樣的眼睛,盯著我看了好半天,我低下頭一言不發,心裡緊張得半死。 「你好好待你妹妹……一個月後,我要在盛京見到完整如初的她。你這個大妹妹若是瘦了一兩,哲哲和布木布泰只怕會擔心得瘦上一斤!」皇太極冰冷的話語不僅讓吳克善打顫,就連我,也是一陣發寒。 交待完最後幾句,皇太極凝目盯著我戀戀不捨的看了好半天:「我在盛京等你……」「嗯。」「你一定要來!」「我一定來。」「我等你……」「嗯。」「我要你成為我的新娘!」「嗯,我會是你的新娘,人人稱羨,天下最最幸福的新娘……」吳克善強忍的不滿,在皇太極走後,終於忍無可忍的發作出來,但他又不敢對我太過放肆,只得沖我橫鼻子豎眼的哼哼:「會騎馬么?」「會的。」我甜甜一笑。今後得有一個月的時間需要這位貝勒爺多關照,我如何敢對他無禮,拍馬奉承還來不及呢。 吳克善命人牽了一匹花斑母馬給我,我輕輕鬆鬆的翻身上馬。 「女真人?」他詫異的瞟了我一眼。 「不是。」「難道……你是漢人?」「不是。」我咧嘴笑,把皇太極事先教的話說了出來,「我是蒙古人,察哈爾毛祁他特是我的養父!」他果然瞪大了眼珠子,「我叫哈日珠拉!哥哥,以後請多關照!」「哈日……珠拉!毛祁他特的女兒,你……難道是你?」我裝出一副無辜天真的模樣,靦腆的低下頭:「與你的婚事不成可不能怪我,其實是我養父想把我嫁給大汗……但是大汗覺得察哈爾已經有個竇土門福晉入主後宮了,若是再加上我,對於科爾沁來說就太不利了。大汗心裡其實更加看重與科爾沁的聯姻,所以他認為我既然姓博爾濟吉特氏,與毛祁他特又不是真的血緣親人,與其與察哈爾攀親,不如讓我改了身份,變成科爾沁的格格進宮。這樣一來,科爾沁在大金的地位可以更加鞏固!」「不錯!」吳克善沉聲,「林丹汗敗亡了,他的余部若是不想被鄂爾多斯人吞併,只得來投奔大金。林丹汗有八大福晉,聽聞竇土門福晉還只是姿色平平之輩,他的多羅福晉卻是貌美如花,盛傳與亡了海西四族的女真第一美人不相伯仲,這樣的女人一旦入宮……」我心裡一懍,他這張烏鴉嘴,還真會哪壺不開提哪壺,蘇泰酷似東哥的容貌,早就成了我心底難以觸碰的一根刺。我甚至不敢想像,若有一天皇太極見到了蘇泰,他會是何種反應。 「哈日珠拉!」吳克善大聲喊我的名字。 「嗯?」我茫然的回頭。 「從今往後,你便是我吳克善的妹妹!你是科爾沁草原的格格,博爾濟吉特哈日珠拉!」 第十八章(3) 皇太極下的聘禮差不多在我們回到科爾沁時的同一時間內送至,莽古思與寨桑大概早就聽吳克善提過這事,又或許吳克善之所以敢把我領回家,早得了長輩們的首肯。 因為我現在的身份是布木布泰的姐姐,所以在名義上便是寨桑側福晉的女兒。寨桑側福晉與我本就相熟,原就對我頗有好感,我再花點心思投其所好的拍拍馬屁,這個額娘倒也很容易的就認下了。 莽古思年邁,族中事宜早就交給寨桑打理,對於這個名義上的阿瑪,說心理話我有些懼怕他,他比吳克善難捉摸得多。好在大家彼此相處的時間不會長,我只要熬個十天半月的,也就回盛京見皇太極了。 我心裡高興,對這些煩心事也就不再多放在心上,只專心的等著做皇太極的新娘。 十月初,送親隊伍終於在吳克善的帶領下,浩浩蕩蕩的從科爾沁啟行。 這是我人生里唯一一次覺得充滿甜蜜期盼的旅程! 送親隊抵達盛京的時候是十月十五,不用吳克善吩咐,盛京那邊早有人出城相迎,在城外安排好下處。天剛擦黑,丫頭婆子們便進房來替我梳妝,我瞪著炕桌上紅艷艷的大紅嫁衣,有種恍惚做夢的飄飄然。 隨著時間一點點的往後推移,我的心跳慢慢加快,於是著急的催她們手腳再快些,沒想竟惹得她們一片嗤笑。 「格格真是等不及要見新姑爺了!」我厚著臉皮任她們的取笑,含糊的說:「是啊,等太久了……」換來的自然又是一片笑聲。 「下雪了!」門帘子掀開,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的跑了來,「外頭下大雪了!」我不禁一愣。 「好事啊!這是吉瑞之兆,再沒比這更好的事了。老天爺也來祝賀我們格格新婚大喜呢。」我點點頭,不覺笑了:「我喜歡雪……」如果在現代,是否應該穿上潔白的婚紗呢,只是不知道皇太極穿上西裝會是什麼樣子。 雪下得極大,到得午夜時分,地上已是厚厚的積了一層,送親隊終於開始行動起來。穿戴妥當,換上大紅嫁衣的我,頭上頂了大紅喜帕,由喜娘扶著顫巍巍的上了馬車。 車輪在雪地上碾過,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我依稀聽得城門打開,車隊進入了盛京。深夜似乎格外的寧靜,我輕輕噓了口氣,突然一陣整齊劃一的蹄聲打破了這份寧靜,街上亂鬨哄的響起陣陣歡笑聲。 「格格!」喜娘在窗外低聲叮囑,「姑爺家派人來接您啦!」車帘子打開,我感覺有人靠近,然後一雙胳膊把我從車裡抱了出去。我嗅了嗅鼻子,這人身上有股煙草味,原來是我的「哥哥」吳克善。 他抱著我走了十來步,停下,沉聲說:「我把妹妹送來了!」對面有人應了聲,黑暗中感覺自己從一雙臂彎中被移交到了另外一雙強壯的臂彎里。這是誰?是皇太極來接我了嗎? 「你放心……」聲音低醇如酒。 我猛地一顫,怎麼是他?怎麼居然是他? 「有勞大貝勒多費心了!」代善輕柔的一笑:「應當的。」說完,抱著我穩穩的轉了個身。 我耳朵邊上嗡嗡直響,像是蓋頭裡鑽進來無數蜜蜂。真的是代善……真想不到居然會是代善來迎親! 迷迷糊糊間也搞不清是什麼時候代善把我放下的,等我回過神時已經坐進了一頂暖轎內。轎子晃晃悠悠的繼續走了半個小時,這才停住。 「咯」地聲轎子被放到地上,我覺得腳凍得有些麻,微微跺了兩下,窗外喜娘的聲音立即傳來:「格格莫要急啊。這是規矩……咱們已經到宮門前了,姑爺家要扳扳新娘子在家時的格格脾氣,自然不會那麼快來應門的……」「噝……」我呲牙吸氣,這算什麼破規矩?在現代可只見有新娘不開房門,伴娘隔門索要紅包,急死新郎加伴郎的規矩。這滿人怎麼那麼麻煩?扳脾氣,其實說白了就是給女方使下馬威吧? 我有些不滿的噘起了嘴。 「嘎吱——」厚重的門板開啟聲,一片著急的喊聲一連迭的傳出:「快!快!快進去!」「怎麼回事?」喜娘迷糊的嘀咕,「這憋性兒不是得憋上一會兒的么?」「憋什麼呀!」有太監的聲音尖銳的響起,「我的姑嬤嬤,大汗在裡頭聽說新娘子在門口憋性兒,差點兒龍顏大怒,下旨說若是凍壞了汗妃,就要了咱們的腦袋。」「可是……不憋性……」喜娘張口結舌。 「還憋個什麼勁呀,大汗說了,這位新娶的汗妃,誰敢給她憋性兒,就是給大汗使性兒……」我噗哧一笑,若非要保持住該有的端莊儀態,我早在轎內笑翻了。 轎子被平平穩穩的抬進了大門,先還聽喜娘咋咋呼呼的小聲驚叫,到後來竟是再沒聽到她半點聲音。轎子走了一陣,忽然有些傾斜顛簸,我略略扒住轎身,心裡已有了答案——這估摸著已經到了翔鳳樓前了,轎夫們正抬轎上階梯呢。 想到這個翔鳳樓,心中不禁又是一陣甜蜜的悸動。 臨分別前,皇太極曾對我說,為不忘雌雉之恩,特下諭旨把皇宮最高建築,後宮門庭的三重門樓命名為「翔鳳樓」!並且還玩笑說,要把那隻雌雉供養在樓內,不容他人褻玩宰殺。 穿過翔鳳樓,便聽得絲竹之聲喜氣洋洋的鬧騰起來。我越發的緊張,雖然心裡念了一百遍皇太極的名字,可手心裡仍是茲茲的往外冒汗。 鼻子里突然聞到一股濃烈的煙熏味,我皺鼻屏息,差點控制不住鼻頭髮癢打噴嚏。 「新娘下轎——」心裡一個咯噔。來了!我馬上就能見到皇太極了!不由一陣興奮,摸瞎似的抓著喜娘冰冷的手腕,一步步的往轎外挪。 轎簾完全敞開了,我從蓋頭底下能清晰的看到一片暈黃明亮的火光,轎外空地上的積雪已經掃盡,連著轎身鋪著一幅明黃色的御用地毯。 我深吸了一口氣,一腳踩上那幅黃毯。 「咻——」破空之聲撲面傳來,我神經線猝然繃緊,下意識的就想往外頭沖,卻沒想胳膊被喜娘緊緊拽住,無法動彈。 「別動啊,格格!」吋!有東西撞在了轎門頂上,然後落到黃氈子上。 是枝箭!一枝早已去掉箭鏃的蒼頭箭! 咻——吋! 又是一枝! 接連三發,我瞪著地上躺著的三枝箭,眩暈的晃了晃身子。這……這就是所謂的射轎門?哇靠,這要是射偏了少許,即使是蒼頭箭,也會讓人傷筋裂骨的! 我吞了口乾沫。惶惶不安的想,接下來還有什麼恐怖的事在等著我?天哪,為什麼結個婚居然這麼麻煩? 轎外的溫度明顯要低許多,可身上的新娘嫁衣並不厚實,我凍得瑟瑟發抖。轉念間聽見司儀的聲音又在那高喊:「跨火盆!」眼前頓時被人擱下一隻炭燒的火盆來,我當時感動的真想蹲下地去烤火。可是喜娘絕對不會樂意,她死死攥著我的胳膊,硬拖著我邁過那盆暖意融融的炭火,我只得可憐兮兮的跟著她的腳步繼續往前走。 就在我凍得牙齒忍不住上下打戰的時候,我終於被一群僕婦簇擁著帶進了一間暖房,熱氣迎面撲來。我鬆了口氣,這算到哪了?該是新房了吧?阿彌陀佛,總算可以歇一會,不必再折騰了。 奇怪啊,剛才明明還好多人的,現在怎麼一個人都沒有了? 我好奇的晃動腦袋,折騰了半夜,早已累得又睏又乏,特別是頭上頂著的珠釵頭飾,實在是太沉重了,壓得我脖子酸疼。 又獨自沉悶的坐了一個多時辰,還是沒人答理我,我也搞不太懂這婚到底是怎麼個結法,有心喊人偏有不敢,這萬一張嘴亂叫壞了規矩,那可就給皇太極丟盡了臉面。於是只得硬撐著,繼續呆坐,也不知過了多久,漸漸的眼皮開始不聽使喚的耷拉,腦子裡一陣清醒,一陣迷糊…… 「格格?!」有人在耳邊不敢置信的扯著嗓子尖叫,「天哪,我的格格!您怎麼睡過去了?」「啊……」我迷迷瞪瞪的睜開眼,大紅喜帕早不知道丟到哪去了,我正側卧著趴在一張柔軟的裘皮上,「啊……什麼事?可以吃早點了嗎?」「噗——」身前一大群人發出一陣鬨笑。 我這才完全清醒出來。 壞了!眼前的人我一個都不認得,只見喜娘的一張臉綠得像是屋頂的瓦檐:「格……格!」我瞧她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更像是在想一把掐死我了事。 我急忙坐直了身,對面有個小丫頭腳步輕盈的走過來,蹲下身替我把壓皺的嫁衣給細心的捋平了。 我頓生好感,不由沖她咧嘴一笑。 「主子,奴婢名叫未央,是大汗指派奴婢過來服侍主子的!」未央……我眨了眨眼。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女孩子,骨子還透著清新的稚嫩,一張嬌嫩如雪的臉上充滿了純真,眼波靈動,清澈如水。 果然是個討人喜歡的丫頭! 「格格!」喜娘壓低了聲音,湊到我耳邊,小聲抱怨,「您這正在坐福呢,怎麼可以睡過去呢?」我頓時大窘,眼珠一轉,已看清此刻自己正坐在一座軍帳之中——女真人成親,因時逢戰亂,往往有把新娘直接送到軍營中成親的習俗。久而久之,坐帳之習竟也演變成了婚禮的一個步驟。 這個坐帳,也稱之為坐福,其實事前喜娘也有關照細則,只怪我當時太興奮,沒怎麼放到心上。 好在我身份尊貴,喜娘雖有埋怨也不敢當真給我擺臉色,於是重新招呼滿帳僕婦嬤嬤過來伺候我洗漱、用膳。 我餓了一晚,正欲放開肚子好好吃一頓,卻沒想胃裡才墊了三分飽,喜娘就果斷的命人將早膳撤去,吝嗇得連水都不給我喝上一口。 「這……」我瞪著那些糕點,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這是為了格格好。」喜娘將喜帕子重新給我頂上,扭頭吩咐未央,「你在門口候著,格格若是有什麼吩咐,只管叫人。」一時腳步走悉悉窣窣的往帳外走出,我端端正正的坐在帳內,紋絲不動。原想也許過不多久,皇太極就該出現了吧。可沒想這一坐,就是足足坐了三個時辰。 我先還稍稍改動姿勢,到得後來,無論怎麼挪移,我的屁股都已麻痹得失去知覺。 天啊!這哪是坐福啊,簡直就是坐牢啊! 麻痹的感覺沿著尾椎骨一直曼延至脖子,加上時近晌午,我已餓得前胸貼後背,手足發軟無力,正要像座泥像般往後轟然倒坍時,帳帘子一動,未央甜甜的喊了聲:「都台嬤嬤好!」「喲,這不是未央丫頭么?」有個慈祥的聲音響起,「未央長得越發標緻了……」頓了頓,腳步聲靠近,「老奴給汗妃請安!汗妃吉祥!」「免了。快請起!」喜帕遮面,我雖瞧不見這位都台嬤嬤是個什麼人,卻也隱約覺得她身份不簡單,絕對不是個普通的奴才。 正思忖間,頭上一輕,遮面的蓋頭竟被拿走,我錯愕的抬頭,映入眼帘的是張滿臉皺紋的老婦,年紀總有六十了,臉圓圓胖胖的,頗有富態。笑起時,雙眼微眯,給人一種親切感。 「主子!這位是特地請來給您梳頭的老嬤嬤。」未央細心的解釋,「都台嬤嬤是大汗長姐東果格格身邊服侍的老人了,福壽雙全,由她給您梳頭開臉,最合適不過!」「未央丫頭的小嘴真甜!」東果格格……好久遠的一個名字!久遠得幾乎我都快把她給遺忘得一乾二淨。她,還活著嗎?過得好不好呢?何和禮過世那麼久了,她是否仍是倔強得不肯改嫁他人,寧願孀居孤守一世? 其實,努爾哈赤的幾個女兒似乎嫁的都不怎麼如意。 二格格嫩哲先是嫁給了巴圖魯伊拉喀,沒曾想竟被伊拉喀無情遺棄,努爾哈赤盛怒之下殺死了伊拉喀,隨後又把嫩哲嫁給了自己的親外甥郭爾羅達爾漢…… 三格格莽古濟在武爾古岱病故後,再嫁蒙古敖漢部首領貝勒瑣諾木杜棱,算是梅開二度。可惜莽古濟還是老脾氣,動不動就給額駙使臉色看,在夫家爭風吃醋。前夫武爾古岱是個好脾氣的老實人,可那個瑣諾木杜棱卻聽說並不是個好欺的主…… 四格格穆庫什自從布占泰死後,亦改嫁額亦都,雖然老夫少妻配得讓人覺得有些尷尬,可他們的婚後生活倒也很是平淡安靜,穆庫什甚至還給年邁的額亦都生了老十六遏必隆。嘆只嘆額亦都老邁,終是撒手人寰,撇下了年輕的妻子。穆庫什最後竟在努爾哈赤的再次指婚下,再嫁額亦都的第八子圖爾格…… 五格格嫁人的時候才十一歲,丈夫是額亦都的次子黨奇。兩人也算得是年齡相當,然而黨奇成為額駙後,恃寵而驕,行止無禮,態度蠻橫,甚至頻頻衝撞褚英、代善這些阿哥們。額亦都多次訓斥後仍是屢教不改,為正門庭,同時向努爾哈赤以表忠心,額亦都最後竟把這個兒子給殺了。沒過幾年,五格格鬱郁而亡,死的時候僅僅十六歲…… 六格格…… 「汗妃!」「主子!」「啊?!」猛地回過神,眼前是兩張放大的臉孔,我被嚇了一大跳。 「主子是在思念大汗么?」未央淺淺一笑,替我將頭上的首飾一一拆除。我還沒從剛才的神遊思緒中完全走出,只覺得胸口抑鬱難受,在這樣的喜慶之日居然會想起那些命運叵折,婚姻不幸的格格們,真不知是喜是悲。 「噝——」我疼得吸氣,臉上突然像是刀刮般火辣劇痛。 都台嬤嬤雙手手指間撐著兩條細長的棉線,棉線在她手裡靈活自如的上下翻飛,絞颳得我臉上像烈火在燒。 要不是要顧忌形象,我早放聲哀號了。這種美麗的代價也實在太痛苦了!臉上的細毛被清除乾淨的同時,我全身的汗毛寒涔涔的全部立了起來,藏在袖管內的雙手緊緊的握成拳頭。 開完臉,我正估摸著興許自己的臉已經腫成豬頭了。都台嬤嬤顯然沒打算就這麼放過我,拿了水粉胭脂,一個勁的往我臉上招呼。一時間,在我周身方圓一米內粉塵簌簌,漫天飛舞,我被嗆得連聲咳嗽。 接下來是梳妝,都台嬤嬤熟練的將我的長髮梳成兩把頭式樣,重新戴上沉重的扁方、絨花、翠玉、鳳簪……一件也不少的全侍弄上了我的頭頂。 「好了!」都台嬤嬤的這兩個字此刻在我聽來好比天籟之音,真是上蒼賜予我的特赦令啊! 未央嘻嘻一笑,取了鏡子給我看,我嚇得連連擺手。算了吧,就方才這種陣勢弄出來的妝容,還是不看為好,我怕看了我會沒勇氣再嫁給皇太極。 「主子!該出去了,別讓大汗久等了……」「嗯。」我虛弱的回答,「可是……能不能先讓我方便一下,我快憋不住了。」「啊?」未央張口結舌。 「啊?」都台嬤嬤目瞪口呆。 「啊?」喜娘剛剛邁出的腳步踉蹌了下,險險絆倒。 第十八章(4) 時近中午,我頂著飢腸轆轆,步履虛浮的走出帳內,喜娘和未央站我兩側,同時扶住了我的左右手肘。喜帕下只能看到大約兩尺大的空隙,我在心裡大略的畫出方位,我此刻腳下踩著的應該是後宮的主庭院。 走了十來步,不知為何,喜娘和未央突然同時放開手。我頓時茫然無措,傻傻的獨自一人僵硬的站著。 「悠然……」耳邊忽然響起一個溫柔的聲音,我心頭一喜,下意識的伸手去抓他。 皇太極伸手過來與我相握,十指糾纏交錯,我忽然定下心來,那種彷徨與不安的感覺全都在抓住他手的那一刻消失了。 「阿查布密!」有人朗聲高喊,然後周圍許多人一起拍起了手,起鬨般的笑喊,「阿查布密!阿查布密!阿查布密……」我才意識到周圍有許多圍觀之人,鬧哄哄的嬉笑聲讓我的臉漲得通紅。 皇太極牽著我的手,把我一步步帶到一張案桌前,透過晃動的流蘇,我依稀瞧見桌上擺著貢品和……牌位?! 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雖然瞧不清那長長的一列牌位上面寫著的每一位祖先的名字,但是靠前的那個最顯眼的神位上,我在瞥眼間已看明白了那幾個熟悉的滿文——愛新覺羅努爾哈赤! 皇太極與我相握的手緊了下,我順從的跟著他在案前一同緩緩跪下。 「列祖列宗在上,我皇太極今日要在你們面前,名正言順的娶了這個女人!」皇太極的聲音壓得很低,我卻能聽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他不是在對我說這些,而是在對他的阿瑪,對那個曾經用強硬手段捆綁和束縛了我半世的清太祖在宣誓。「我會用盡我一生的心血去愛她、疼她,至死不悔……若有違此誓,必當人神共棄!」我的淚意一下就涌了上來。女真人信奉神靈,極重誓言,所以輕易絕不對天起誓,害怕遭受天譴。 「格格!」正當眼淚泫然欲墜時,喜娘及時在我手裡塞了樣東西。 我低頭一看,卻是一盅酒。 「記得只需飲一半,可千萬別喝光了。」許是喜娘已經對我完全沒了信心,所以決定不厭其煩的跟著我,把所有事項不論巨細再三重複叮囑。 我微微一笑,將酒盅湊到唇邊,輕輕啜了口。 好辣!是白酒,火辣辣的感覺沿著食管滑入腹中,像團烈火般燃燒起來。胃裡空蕩蕩的正餓得慌,這酒一下肚,頓時燒得我渾然忘了饑寒。 喜娘飛快的將我手中的半盅酒奪走,然後又塞給我另一隻酒盅,我垂瞼一看,清晃晃的仍是半盅,明白這其實是皇太極剛才飲過的半盅酒。 將這半盅酒一口飲盡,我的臉燒了起來,身上有些燥熱。 「良辰開喜宴,佳日娶新人。宰豬擺宴,祭祀神靈,神庇賜福,佳偶天成。夫婦永偕,福祉日增。六旬無疾,七旬未衰,八旬孫繞膝,九旬白髮生,百歲無災且修齡。年長歲永,享壽無窮。宜其家室,富貴恩榮。子孫盡孝,兄弟施仁,父寬宏,子善良,闔第得此吉祥,感戴神靈……」我身子一顫,倏地揚起頭來,只可惜紅帕遮面,我什麼都看不到,只能聆聽著這個溫潤而又熟悉的聲音將這份阿查布密的祝詞柔聲唱誦。 「不是薩滿唱祝詞的嗎?怎麼會讓大貝勒……」人群中竊竊的響起低聲的議論。 「大汗昨兒個特意懇請的,大貝勒是族中最具名望的尊長,由他主持阿查布密更為妥當……」「新娶的汗妃到底是什麼人啊?居然勞動大貝勒親自……」「是科爾沁……」「聽說昨晚迎親,也是大貝勒去的……」「好厲害,還沒進門就如此尊貴了,那以後……」我低下頭,心裡有些酸,有些疼,又有些歡喜……種種複雜的情愫交織在一起,蓄勢已久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恰恰滴在喜娘伸手遞來的酒盅內。 「格……格格。」喜娘的聲音有絲顫意,「請飲第二杯,仍是半飲即可。」我含著淚,喝下半盅酒,代善的祝詞已經吟唱第二節,案上有人在切肉,代善每唱完一節,那人就將一塊切下的肉拋向空中,而後又在地上灑酒。 我只覺得那淅淅瀝瀝的灑酒聲就像是在拋灑我的眼淚一般。 痛,卻快樂著! 「哈日珠拉!」對面的皇太極終於出聲。我早料到他必然會憋不住,不由笑了起來,剛才墮淚的一幕一定絲毫不差的落在他眼裡,恐怕這會子他早小心眼的想歪了。 「大汗!」隔著喜帕,我柔聲蠱惑他,「你可知在我們那裡是如何喝這交杯酒的么?」望著手指拈著的這第三杯酒,我忽然戲謔心大起。 「什麼?」他果然好奇的上當。 「你過來!」我上身前傾,有限的視線掃瞄到他的右手。我將右臂繞過他的胳膊,湊過嘴輕輕的將酒盅湊過唇。 耳畔響起一片低呼,儘是驚訝的抽氣聲。 皇太極的胳膊只是稍稍一頓,下一秒只聽他用細不可聞的聲音嗤笑了句:「有趣!」竟是配合我將交杯酒進行到底。 放開手,我正自鳴得意,忽然喜帕下插入一根烏黑髮亮的馬鞭來,在我還沒回神的時候,遮面的喜帕便被馬鞭挑離頭頂。我低呼一聲,目光不自覺的隨著那塊喜帕飛到了屋頂。 皇太極笑吟吟的望著我,眼角眉梢儘是無盡歡顏。 庭院內站滿了人,我有些不適應的眨了眨眼。皇太極挽著我的手,親熱而不避嫌的將我從墊子上拉了起來。 喜娘和未央都站在邊上,代善卻已不知去向。我心中稍定,這樣也好,免得我見了會覺尷尬。 喜娘動作麻利的將兩尊錫壺塞到我懷裡,錫壺沉甸甸的,我仔細一看壺裡頭居然裝滿了新米。我一手抱一隻,暗呼吃不消,這喜娘不會是趁機想整我吧? 再回頭一看,險些沒笑到打跌,一身禮服的皇太極居然在懷裡抱了一把柴火。雖然那把柴早經過修剪,整齊的用紅色綢緞捆紮妥貼,可是乍一看上去,我仍是忍笑得差點沒憋出內傷。 正忍俊不住,忽然心中一動。皇太極抱著柴火,竟是一臉真誠肅容,絲毫沒有半點輕忽褻瀆之意。彷彿此刻他正在做的是一件無比神聖的事情,我不禁被他的認真所打動,漸漸收斂起玩笑,跟在他身邊不敢再有半分懈怠。 這時由都台嬤嬤領著我們走到了東宮殿門口,我見窗外搭著帳篷,想到方才坐帳,估計就是在這頂帳內了。再回頭看東宮殿門敞開,門檻上擱著一隻馬鞍。皇太極面帶微笑的看了我一眼,我知他心意,手捧錫壺,與他一起跨步邁過馬鞍。 穿過廳堂,我帶著對這間屋子的熟知,熟門熟路的進入了卧室。炕上鋪著嶄新的褥子,熏籠上點著淡淡的薰香,都台嬤嬤服侍我倆分左右坐上炕頭,這時喜娘過來,命人將我倆手裡的東西取走。 我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連呼吸也不敢太大聲。 喜娘面帶笑容的端來一盤餑餑,我肚子咕咕叫起,垂涎欲滴。都台嬤嬤用筷子夾起一隻遞到我嘴邊,我猶豫的看了她一眼。 真的可以吃嗎?我有點懷疑。抬眼見都台嬤嬤點頭示意我張嘴,頓時大喜,張嘴一口把餑餑吞下,實在是餓得慌了,也顧不得再維持儀態。可沒等嚼上兩口,我便愣住了,感覺嘴裡的味道不對。 都台嬤嬤笑意盎然的問我:「生不生?」「自然是生的!」我直著脖子勉強咽下,「怎麼生的也拿……」下半句話還沒等我問出口,滿屋子的人猛地轟然大笑。更有人笑得前俯後仰,樂出了眼淚。我先還一臉懵懂的轉頭去詢視皇太極,在看到他一臉想笑卻努力憋得臉色通紅的表情後,恍然省悟。 「你……你們……」我羞得渾身發燙。 皇太極一把握住我的手,取過都台嬤嬤手裡的筷子,夾了一隻子孫餑餑遞到我唇邊,微微吐氣:「那就多生幾個吧!」轟!我腦袋充血,恨不能鑽到炕桌底下去。 「你……」嘴巴微張,餑餑已順勢滑進我嘴裡。我驚恐的瞪大眼,見他又夾了一隻,連連搖頭。天哪,雖然是取兆頭,可是這種生食吃多了也不好吧?我可不想一會鬧肚子。穿著這麼煩瑣的嫁衣如廁,可真比打仗還累。 筷子收回,生餑餑並沒有夾到我嘴裡,而是皇太極自己吃了一隻。他渾然不顧屋內圍觀之人詫異的目光,只是很用心的嚼了兩下,吞咽下肚,微笑:「咱們一起生!」我火熱的臉頰仍是明顯的燙了下,我把頭低垂在胸口,腦袋暈暈的。這個皇太極啊,真是沒臉沒臊到家了,他難道忘了自己是一國之君了嗎?居然能面不改色的當眾說出這麼曖昧噁心的話來! 正羞澀難當,都台嬤嬤和喜娘等一干僕婦們手裡捧著各色果盤走了出來,我心裡不由一陣緊張,摸不清她們又想玩什麼花樣。 都台嬤嬤從每隻果盤裡各捧了一大把,然後撒向我和皇太極的身後的炕褥,邊撒邊說:「一撒榮華並富貴,二撒金玉滿池塘,三撒三元開泰早,四撒龍鳳配成祥,五撒五子登朝堂,六撒六合同春長,七撒夫妻同攜志,八撒八馬轉回鄉,九撒九九多長壽,十撒十金大吉祥!」無數紅棗、栗子、花生從我眼前撒下,落滿衣襟。 都台嬤嬤雙膝跪於腳踏之上,將我和皇太極的衣袍各執起一角,纏繞在一起打了個結:「永結同心!」嘩啦!滿屋子的丫頭僕婦跪了一地,齊聲高呼:「恭祝大汗與東宮側妃永結同心!」「看賞!」皇太極喜不自勝。 「謝大汗,謝側妃!」少時眾人沉靜有序的退了出去,我見她們都走光了,猛地從炕上跳了起來,倒把皇太極唬了一跳。 「怎麼了?」「快快!」我吸氣,「有沒有吃的?趕緊給我弄點吃的來,餓死我了,我快不行了……」一邊說一邊往桌子那裡走去,沒提防下擺一緊,回頭看皇太極正一臉無奈又好笑的望著我。 我「啊」了聲,這才明白過來,忙去解袍角的結。剛剛把結鬆開,下一秒已被皇太極從身後一把摟住,抓了回去。 「不許提死字……」他的呼吸熱辣的在我耳後吹拂,我身子一陣酥軟。他的唇從頸後細碎的吻過來,直至封住我的嘴。 唇舌纏綿,我眩暈得透不過氣,無力的攀住了他的肩膀。 「悠然,你終於是我的了。」他深情的凝望著我,鼻尖寵膩的蹭著我的。 「皇太極。」不能不說不感動,這個時候的我實在不該大煞風景,可是……我終於可憐兮兮的啟口,「我好餓。」「嗤。」他輕笑,「你呀,你呀……」摟著我的腰將我抱到桌邊,輕輕放在綉墩上坐好,然後在滿噹噹的桌子上挑揀吃的。「沙其瑪吃不吃?」我點頭,迫不及待的接過。 「慢點!慢點!」他皺著眉頭,「你中午吃的什麼?」「我……中午什麼都沒吃。」就著他遞過來的熱奶子,輕輕喝了一口,感覺還是不太喜歡這股味道,搖了搖頭,示意他重新給我倒水。 「沒吃?」提著水壺的手勢一頓,他那對好看的眉毛擰了起來,隱含怒意,「那幫奴才怎麼伺候的?未央那丫頭……」「不關她們的事!」我成功吞下兩塊沙其瑪,直著脖子猛拍胸口。要命,吃太快,噎死我了。 皇太極趕緊把水遞了過來,我就著他手上的杯子,一口氣將滿滿一杯水喝乾。 「爽!」有吃有喝,真是來到天堂。我心滿意足的傻笑,折騰了一天,真是再沒有比現在更讓人感到舒心快樂的時刻了。 「你都餓成這樣了,如何不關她們的事?」皇太極心疼的看著我,伸手替我把唇邊的碎屑擦去。 「新娘子不方便那個……呵呵。再說平時一天的正餐不也就只吃兩頓么?」我傻笑,看看窗外天色,已近酉時,不由嘴饞的問,「是不是外頭已經開筵了?你不用去照拂賓客的么?」「不去!」他湊過頭來,下巴蹭著我的頸窩,手指靈巧的解開我的右衽襟扣。「外頭我讓大貝勒替我照應……」「你……」才剛啟口,他突然火辣辣的吻了下來,絲毫不給我喘息思考的機會。 我頓時暈了。 「現在你可吃飽了?」他促狹的笑,眼角眉梢儘是繾綣溫情,「那該換我了……」 連著兩晚沒有睡好,再加上昨晚上皇太極又痴纏我許久,直到後半夜才終於合眼沉沉睡去。沒曾想這一睡,睜眼醒來時窗外陽光普照,竟已是日上三竿。我打了個愣,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主子好睡?」未央清甜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我扭頭見她穿了一件紫青色的碎花小襖,乾淨利落的領著四五個小宮女走進裡屋。 一時端盆的端盆,遞水的遞水,等我洗漱得差不多了,未央笑嘻嘻的問我:「主子是先用些飯菜,還是要奴婢先給您梳頭換裝?」我眨巴眼,總覺得自己像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偏偏一時半會的竟是怎麼也想不起來。 迷迷糊糊的用過些吃的,未央在我身後安靜的替我梳頭,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宮女站了一地,竟是連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我覺得彆扭,忍不住打岔問道:「大汗人呢?」「大汗卯時起的,因賓客說起昨晚未見著大汗,不肯依饒。大汗已命人重開筵席,預備今日要再熱鬧上一整天。」我點點頭,獃獃的望著鏡面,突然間腦子裡靈光一閃,我「呀」地聲低呼。 「怎麼了?」未央嚇白了臉,「是奴婢手太重了?」我從綉墩上噌地站起:「今兒個是第三天啊,是不是照著規矩應該早起去給中宮大妃見禮?」前天夜裡臨上轎子前,喜娘的那些諄諄囑咐此時清清楚楚的印在腦海里。婚禮分三天,第一日打住處,晚上送親,第二日坐福,行合巹禮,第三日行家禮拜長輩…… 「主子莫急,大汗早就吩咐過了,讓您毋須見禮。」見我還是傻傻的沒反應過來,未央湊近了,微笑著解釋,「大汗的意思,您可以不必……」「那怎麼可以?」我宛然一笑,「規矩不能廢嘛!」不去見禮能躲得了一時,難道還能躲一世不成?後宮就那麼大點的地方,大家彼此住在一起,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我今天若是避開了,那以後碰見,豈不更加尷尬? 我可不想落人口舌!更何況我進宮的身份是博爾濟吉特哈日珠拉,蒙古科爾沁的格格,哲哲的親侄女,哪有侄女不去拜見姑姑的道理? 主意拿定,我招呼未央拿上幾匹綢緞料子,外加一些首飾掛件,分類包好,然後大大方方的走出了東宮。 門外廊檐下的積雪掃得甚是乾淨,只是庭院里落了一夜的雪,竟已厚厚的積了一尺來深。 身後有個老嬤嬤站了出來,背向我緩緩蹲下身子。我擺了擺手,要上了年紀的老人來背我,我實在於心不忍,於是索性放開手腳,直接一腳踩進了雪地里。 咯吱!鹿皮小靴踩實雪塊時的冰凍感覺,讓我的精神為之一振。我是喜歡雪的,一直都十分偏愛冬日的雪景。 「呵呵……」忍不住笑出聲來,提拉著袍角往右側拐去。 上得中宮台階,我輕輕跺了跺腳,雖然路不長,卻到底還是讓積雪打濕了我的褲腿,我有點覺得腳冷,卻又不可能命人找乾淨的新鞋來換。輕輕呵了口氣,攏著手,在小太監尖利的高呼聲中跨進中宮殿門。 「東宮新主,博爾濟吉特氏側妃求見!」小太監麻利的進裡屋稟告,我趁著這會子空擋仔細打量中宮——大體和我記憶中的中宮沒太大區別。哲哲性子幽靜,倒像是習慣住這種空蕩蕩的屋子一樣,這麼多年也沒見她多添幾件奢華的東西,偌大個房間內顯得冷冷清清。 「側妃,您裡邊請!」在小太監的領路下,我疾走兩步,穿堂而入。 中宮一共五大間,殿門開在東次間,東屋暖閣是哲哲的寢室。眼前的這間房原是皇太極御用備做書房用的,我原還記得裡頭擱了好多通到屋頂的立壁大書櫃,現在卻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紫檀木靠椅。房間正中原先擺放書案之處換成了壁龕,龕上貢著祖宗神靈牌位,香爐內裊裊一縷青煙繚繞,滿室檀香之氣。 我環顧愣神的當口,裡屋有人影微微一晃,我不經意的回眸,卻與一雙靈動的明眸對了個正著。 烏黑的秀髮點綴著銀鍍金嵌的珠寶點翠花簪,一雙秀氣的長眉若隱若現的遮掩在細密的劉海之下,然而那雙眼,卻是格外的玲瓏剔透,竟像是一對黑色水晶般明亮照人。 我微微吸了口氣,離開時她才不過十四歲,還是個乳臭未乾的毛丫頭。如今一晃七年過去,毛丫頭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就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夜之間綻放開最最美麗的花蕊。那樣的清香,那樣的嫵媚,那樣的誘人…… 七年,竟將一個懵懂的少女,完完全全蛻變成一位美麗妖嬈的少婦! 「姐姐!」錯愕間,未等我吱聲,布木布泰已含笑走向我,「姐姐可來了,姐妹們都好奇一早晨了。都說這回娶親把整個盛京都鬧騰起來,大汗聖眷隆重,可是前所未有,大家爭著搶著想來見你,這可不……」挽著我的胳膊,嘴巴朝里一呶,「都來了!」一番話親熱得好似我當真是她親姐,令我有種恍惚的錯覺。 好在我順著她示意的方向,很快就見到了哲哲。哲哲倒是一副正裝打扮,與布木布泰隨意的穿著不同,她穿的是禮服,青色的緞子襯得她肌膚如雪,清幽幽的眸子看不出是喜是悲,嘴角卻是淡淡的向上勾著。 姑且……算她是在微笑吧。 我心裡默念著,也等不及她端端正正的坐上位置了,先沖她笑了笑,膝蓋略彎的肅了肅:「給大妃請安,大妃吉祥!」說完,站直了腿,又是一笑,「教姑姑久等了,哈日珠拉請姑姑責罰。」哲哲的眼底有抹詫異一滑而過,但隨即她端正起架勢,伸手過來輕輕握住我的,嗔怪著念道:「瞧你,手指凍得冰涼。」扭頭吩咐宮女給我取手爐,她用自己的手捂著我冰涼的手指,細細摩挲,「你大老遠來的,路上一定很累,今兒個我原還想和大汗求情,讓他准你歇歇……這些虛禮,來日方長,實在不急一時。」我見她面上雖淡淡的保持著柔和的笑容,可這抹笑意卻始終沒滲透到她的眼睛裡去。她的目光里,其實是帶著一種審讀與評估的複雜目光來打量我的。 「姑姑說哪裡話,您是長輩,哈日珠拉理當來拜見!」說著,將她帶到南面的炕褥上坐下,未央和一干小宮女早捧了茶盞過來,我側身接過,沒想卻在人群里瞧見一個人影正悄悄往後瑟縮的挪了兩步。 巴特瑪。璪…… 換上女真族的寬大長袍,梳了兩把頭的她比那日在軍營所見已有較大改變,雖只掠目而過,我卻發覺她氣色轉佳,人也精神了些。 當下並不在意,只當未見,仍是將茶盞取了,恭恭敬敬的舉過頭頂。我正要屈膝跪下,驀地身後傳來一聲厲喝:「這是在做什麼?」我驚愕的僵住,別說是我,相信這裡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已震得說不出話來。哲哲的臉色雪白,嘴唇哆嗦了兩下,緩緩從炕沿上站起。 「大汗吉祥!」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女人跪了一地。 我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也作勢欲跪。 皇太極一個箭步沖了過來,在我膝蓋點地時及時托住了我的胳膊,我詫異抬頭,卻看見他一臉的心疼和責備:「你這是……在做什麼?」「啊?」我莫名其妙,不明其意。 他用力一拽,把我從半跪的姿勢拖起的同時竟也把我手裡的茶盞給震翻了。 「哐啷!」茶盞落地,茶水濺了一地。 我獃獃的看著滿地打轉的杯盞,愕然無語。 到底還是未央機靈,連忙蹲下腰去拾撿碎瓷杯。我見皇太極的臉色越發難看,琢磨不透他為何生氣,只得訕訕的回答:「我在給大妃敬茶。」皇太極眉頭擰緊,竟是文不對題的問了句:「燙著沒?」我先還沒聽明白,頓了兩三秒後見我不回答,皇太極不耐之餘索性蹲下身去,伸手摸上我的褲腿。 「哦。」我又羞又窘,當著那麼多人的面,他可真是絲毫顧忌和避諱都沒有,我連連縮腳,「不……沒,大汗,我沒事……並沒燙著。」「別動!」他突然低喝,「褲腿怎麼是濕的?」手繼續往下,「靴子居然這麼濕?」隱隱聽出他的怒氣,我忙伸手扯他起來。四周閃爍如探照燈一樣的目光齊刷刷的釘在了我的身上,如同芒刺在背:「不要緊……」一句話沒說完,猛地腳下一輕,竟是被他托著腰肢抱離地面,他往邊上的椅子上大咧咧的坐下,將我擱在他的右腿上,毫不客氣的伸手將我的靴子拔去,甩到一邊。 「未央,回去替你主子拿雙乾淨的鞋襪來!」未央手裡還捏著那隻破了缺口的茶盞,一時傻眼得沒反應過來,皇太極橫眉瞪去,目光森冷的如同一柄利劍。 「是……是!奴婢遵命!」未央慌慌張張的飛奔出內室。 脫去鞋襪後,我的一雙赤腳暴露在冰冷的空氣里,我瞪著自己光溜溜的腳面,刻意讓自己不去理會周圍這些目光中隱透的深意。 「大汗。」哲哲在邊上曼聲啟唇,「前幾日大玉兒讓蘇茉兒做了雙新靴給我,不如先給哈日珠拉換上,我瞧她和我的尺寸也差不多大……」見他不吱聲,忙又解釋,「蘇茉兒那丫頭手巧,宮裡的針織女紅再沒有比她做的好的了。」聽得出,哲哲是如此小心翼翼的想要討好我,又或者是想要討好皇太極。我不清楚這麼些年他們這對夫妻到底是如何相處的,可是哲哲畢竟替皇太極生了三個女兒,也不能說毫無半分恩情。 我暗暗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說句話,他卻只是抿著唇,冷著臉,一言不發。我手裡加了把勁,他仍是目光平視,遠遠的望著對面的龕爐上裊裊的香煙,似乎毫無知覺,我氣惱得變拉為掐,在他手背上狠狠的掐出一道甲印。 「我……」終於有反應了,只是吐出話仍是像極了屋外的冰雪,毫無半分熱氣,「早就吩咐過了,東宮側妃不必到中宮來見禮,今日是如此,以後亦是如此!」斬釘截鐵的一句話,字字如板上釘釘,沒有半點可以讓人辯駁反抗的鬆懈。 屋子裡靜得沒有半點雜音,眾人屏息沉氣。 「大汗,奴婢……」未央捧著鞋子焦急的走了進來,一進門察覺屋內氣氛不對,頓時啞了。 「是,大汗。」哲哲平靜的應聲。我悄悄用餘光瞥她,卻見她面色慘白,雙肩略垮,身影有些單薄而又蕭索的。布木布泰在一旁托著她的右側手肘,皓齒咬著紅唇,眼睛裡毫無遮攔的透著倔強的不滿。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卻被哲哲翻手用左掌蓋住她的手背,使勁捂住。 她掙了下,終於不動了。只是倔強的杏目中漸漸的流露出失落和傷心的眼神,似乎有些不敢置信,卻又被迫不得不接受殘酷的事實。 我不敢再偷窺下去,怕被人看見越發認為我恃寵而驕。 我在心裡默念,在沒有摸透這個翔鳳樓內後宮的詳細情形前,我還不能太過招搖,以免惹禍上身而無法及時應對。 皇太極習慣性的伸手用掌心替我細細摩挲腳底,這原是做慣了的,可是如今在大庭廣眾之下竟也做得如此自然,我心一顫,有股暖流緩緩湧起。 「別再凍著了,以後入冬就該注意好好保暖。」他低低呵氣,接過未央手中的鞋襪,替我一一穿妥。未央原想服侍我穿鞋,但身子只是稍稍蹲下前傾,最終仍是沒敢插手。 四下里寂靜無聲,我從皇太極腿上滑下,踩著暖和的靴子站直了,皇太極握著我的手,眉眼微抬:「今兒宮裡擺了三百桌筵席,一會兒大妃出去照應,你們幾個也都幫襯著些。」眾女俱是乖順的答應。 皇太極點點頭,拉著我徑直出門,完全不顧旁人的眼光。 出得中宮大門,迎面撲來一陣冷氣,我打了個顫。 「冷嗎?早起應該披件斗篷。」出門時,身後的小太監遞過皇太極的大麾,他接過卻沒穿,轉身披在我肩上,然後擁住了我。 我側頭看著他,原本在屋內冰冷僵硬的線條柔軟下來,變得感性而又生動。我吸了吸鼻子,不知道該感動還是該氣惱他,他難道不知道剛才的親昵和偏寵表露的太過明顯,會讓我這個還沒適應新身份的東宮側妃平白招來敵意嗎? 「我帶你去個地方!」他似乎渾然未覺,只是興緻勃勃的摟緊我。我皺了皺眉,他突然攔腰將我抱起,「小心別再把鞋打濕了。」他的寵愛……我在心底低低的嘆了口氣。算了,其實他這樣子對我,我心裡還是十分高興的。 喜悅多過於擔憂! 「原來你把書房搬到這裡來了。」站在翔鳳樓三層,憑欄而望,整座大金皇宮,甚至整座盛京城都盡收眼底。 按著滿人的建築風格,住處的地基要比前院高出些,所以翔鳳樓集後宮的大小七棟房舍的地基要比其他地方,包括南面處理朝政的金鑾殿等建築,都高出將近四米。在這樣的高度下,翔鳳樓更是拔地起了三層,屹立成為整個盛京最高的建築。 「小心風大……」我舔了舔唇,寒風刮在臉上,有些刺骨:「建了好多房子啊!」我感慨的嘆息,隨手指點,「那個……啊,還有那些個,我離開的時候都還沒有呢。」攬住我腰身的手臂微微抖了下,而後用力抱緊。我不覺會心一笑,窩在他懷裡:「皇太極,你在給我惹麻煩。」「嗯?」鼻音拖長。 「哲哲她們……」「何必在意她們?難道說我眼裡只你一人,錯了么?以前如此,今後我亦會如此,我對你的心難道你還不懂么?」「我懂的。」心裡不忍心打破這樣美好溫馨的氣氛,卻終是不能不面對現實,狠狠心揭去他自我蒙蔽雙眼的一層紗布,「可現在你是大汗了,不再是四貝勒了。貝勒爺願意專寵哪個福晉,那是家事,可大汗要專寵哪個妃子,卻是國事。」身份不同,面對的問題大小也就不同。以往任我在貝勒府肆意猖狂,專房專寵那都僅僅是爭風吃醋的小事。可如今他是一國之君,一旦作為皇親國戚的汗妃外戚勢力牽扯進來,後宮的稍有偏差就不僅僅只是妃子之間的爭風那麼簡單了。 我不信聰明如他,會不懂得這裡頭牽扯的厲害關係。 他不是不懂,只是不願去懂。他在使小性,任性的欺騙自己,妄想拋開帝皇的高貴身份,單純的以一個男人對待女人的方式來愛我。 這怎麼可能? 身後是良久的沉默,皇太極的呼吸盤旋在我的頭頂,漸漸的,輕薄的呼吸變得沉重而急促。我不吱聲,只是默默的將頭靠在他的胸口。 睥睨天下,這個天下終究是他的,但是有所得必然有所失,這一點在我當年向他問出「江山美人,孰輕孰重」時,就早已料知。 他不可能不懂…… 「悠然,你這是在怪我嗎?」他的聲音在撕裂般呼嘯的寒風中顯得斷續。 怪嗎?怪他嗎? 我慢慢仰起頭來,望著他堅毅的下巴,那張臉曾經出現在我夢中無數回。曾經,我為天人永隔絕望得心如死灰,曾經,我為咫尺天涯痛哭得撕心裂肺……如今,他就在我面前,我伸手就能觸及一個真實的他。 不再是虛無,幻影…… 「不!我不怪你!」我柔柔的笑起,拋開種種雜念,心中如水般透明、澄凈,「我來這裡,只為愛你!」我側轉身子,展開雙臂用力抱住他,大聲說,「我愛你!」 第十九章(1) 就一國之君而言,皇太極的子嗣並不算多,除了大阿哥豪格之外,這幾年也就庶妃顏扎氏生了個四阿哥葉布舒,側妃葉赫那拉氏生了五阿哥碩塞。這兩個男孩子今年一個七歲,一個八歲,而這時豪格早已二十五歲,功績赫赫,兄弟之間的差距一望便知。 如今朝政之上,已過不惑之年的皇太極雖未言明儲君人選,但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把目光鎖定在豪格身上。這個打小在軍營中摸爬滾打的大阿哥,如今執掌著鑲黃旗,極受父汗器重。無論從軍功還是從戰績,在小一輩的子侄里,他都集聚人氣,算得上是眾望所歸。 然而我卻知道,這一切不過是替他人做嫁衣,歷史上最後繼承皇太極大統的是順治皇帝,他的生母是布木布泰,未來的孝庄皇太后。 我無心去猜測以後的種種,那必定又將會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奪位之戰,多爾袞的攝政,順治的傀儡,豪格的…… 罷了,罷了,了解太多對我來說未必是件好事,我如今不願去想那些久遠以後的事情。皇太極是我情之所鍾,魂之所系,我心裡只抱定著這麼一個信念,他在,我在,他若不在了,那我必然生死相隨……至於儲位之爭,那已是他人之事,與我何干? 這些年不在宮裡,我的蘭豁爾早在天聰二年就下嫁於科爾沁台吉曼珠習禮,甚至就連敖漢,也在去年嫁給了蒙古敖漢部台吉班第。一切彷彿物是人非,如今後宮裡還剩下七位格格。其中六個俱是由哲哲與布木布泰所出,只一個六格格,還不到一歲,生母乃是原先住在東宮的東宮側妃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 扎魯特博爾濟吉特氏,東宮妃……我有些酸澀的想,如果,上天垂簾,這個女兒當真是我前世所生,那該多好。 我想要個女兒! 想要一個自己的女兒,一個真正屬於我和皇太極的孩子! 天聰九年二月,皇太極將蒙古二旗,擴充為蒙古八旗,旗色和建制同女真八旗一樣,約有一百二十九個牛錄,兩萬五千多人。 這支旗軍與漢旗軍一樣,兵權是直接握在皇太極手中的,每旗設都統一名,下設副都統、參領二名。 彼時朝政之上有進言者皆請伐明,皇太極卻認為需伺機而行,如今察哈爾新附,人心未定,城郭未修,若是輕於出師,難成大業。下諭旨批複高鴻中、鮑承先、寧完我、范文程等斟酌議定。 皇太極對待漢臣果然重用,未存半分歧視之心。他以一個君王的行動作為表率,使得漢人在大金的地位不再像以往那般受到嚴重壓迫和侮辱。 滿漢一家……遙想當年手握筆管,書寫下的這四個字,如今看來,竟是分外的沉甸及凝重。皇太極肯禮賢漢臣,厚待漢民,我在欣慰之餘也不無得色。 這日下得早朝,他徑直往東宮而來,早在他進門時我便吩咐未央沏好新茶。 「今天有什麼特別的事嗎?」觀其面色,我隱隱覺得他有話要說。 他微微一笑,放下茶盞,伸手將我撈進懷裡,嘴唇貼近我的耳廓,低喃:「方才在朝殿之上,十四弟自薦領兵深入察哈爾,搜尋林丹汗余部……」我只覺得耳蝸內痒痒的,一直沒聽明白他話里的深意,過得片刻,他忽然嗤地一笑,我這才恍然愣住。 「我已經准了。」他低低的笑,「命他和岳托、豪格、薩哈廉四人領兵一萬,前往察哈爾,招撫林丹汗之子額爾克孔果爾額哲……」多爾袞……自薦往察哈爾招撫額哲…… 我不敢多想,又或者我寧可相信這件事本身與我毫無關係,這只是多爾袞為了立功而勇於自薦,只是……如此簡單而已! 因多爾袞一行需經宣府、大同邊境,皇太極猜度著大明必會調派寧錦官兵前往支援,於是先行派多鐸率兵入寧錦阻擾。沒多久,多鐸奏報大軍於錦州、松山城外殲明兵五百人,殺大明副將劉應選。 三月底,多爾袞的西征軍亦有消息傳報回盛京,稱大軍抵達西喇珠爾格,找到了察哈爾囊囊福晉,囊囊福晉率其部將共一千五百戶表示願意投靠大金。 少時又有消息傳回,已從囊囊福晉處得知多羅福晉及額哲母子在托里圖,正欲尋去,又恐額哲不願投降,於是奏請將多羅福晉之弟、德爾格勒之子三等梅勒章京南楮派遣至托里圖勸降。 皇太極當即允奏。 事情果然進行的十分順利,四月二十,大軍橫渡黃河,抵達托里圖。在南楮的勸解下,蘇泰母子很快便表示願意投降皇太極。皇太極看過多爾袞等人傳回的奏報,並無驚喜外露,似乎這一切早在他預料之中。 事實也確實如此,即使沒有南楮之功,以現如今蘇泰母子的處境而言,也早已逼得他們無路可選。 自林丹汗故世後,游牧在河套地區的鄂爾多斯捷足先登,以同是達延汗的後裔為由,向額哲施加壓力。無力抗衡的額哲,只能按照對方提出的條件盟誓,聽任對方劫去人口牲畜。多爾袞、豪格、岳托、薩哈廉四人率領軍隊前往招撫額哲母子時,鄂爾多斯在金軍大兵壓境的情況下,才被迫交出剛剛到手的察哈爾部眾及其財產。 降與不降,早已不是稚弱的蘇泰母子能夠選擇的了。 我所擔心的不是額哲到底降還是不降,而是……蘇泰! 以多爾袞的獵艷習性,不可能會忽略蘇泰的容貌,更何況這是個有著與女真第一美人酷似臉孔的女人。 「在想什麼?」低柔的聲音打破我的沉思,我懶懶的回過神。 最近天氣轉熱,我有些犯懶:「不,沒想什麼,只是覺得悶了。」思慮再三,還是無法啟口,終是將蘇泰的事壓在心底,獨自鬱悒。 「最近沒出宮去濟尓哈朗家么?」皇太極屏退下人,在炕桌上揀起那柄我常用的絹扇,徐徐的替我扇風。 我眉心的結打得更深:「昨兒個才去的……」記得過年時濟尓哈朗按例來給皇太極拜年,當時我聽說他來,便故意去中宮湊熱鬧。他倒不失為聰明人,見到我時雖面露驚訝之色,卻也總算沒有當場大呼小叫,仍是鎮定自如的給我行了禮。 這以後皇太極去各貝勒府還拜新年之禮,單只去他家的時候我一同跟了去。皇太極對我的身份未加多提,濟尓哈朗也是聰明的索性裝起了傻子。我心裡念的是他夫妻二人對我的恩情,只是沒想到兩年多未見,烏塔娜竟已久病纏身,卧榻不起。 烏塔娜的病勢在過年後亦未見好轉,皇太極瞧著我的面子,還特意派了御醫隔三岔五的過府問診。可烏塔娜的身子卻仍是一日不如一日。 「側妃,我求你件事。」烏塔娜的臉隱在昏暗不明的陰影下,聲音低啞而又空洞。 「什麼事?」「聽說我妹妹蘇泰降了?」「是。」「那麼……我在這裡求你……」她突然掙扎著從床上爬了起來,在我驚訝間,竟是強撐著跪伏在床頭,「求你,懇請大汗,把蘇泰……許了我家貝勒爺!」求你……把蘇泰……許了我家貝勒爺…… 「濟尓哈朗的大福晉仍是沒好轉么?」皇太極漫不經心的問話打斷我的思緒,我茫然的轉過頭來,腦子裡晃動的全是烏塔娜跪伏的削瘦身影。 把蘇泰許給濟尓哈朗! 只有自知大限將至,才會如此忍痛哀求吧! 希望妹妹能夠代替自己,延續幸福……長久的陪伴在自己心愛的男人身邊。 怎麼那麼傻呢?我怔怔的想,深愛一個人是可以隨意被取代得了的嗎?縱然相似又如何?她都沒有問過濟尓哈朗願不願意,便一廂情願的做出了決定。 「悠然!」皇太極緊張的喚了一口,倏地丟下扇子撲了過來,捧住了我的臉,「怎麼哭了?」他焦急的凝望著我,眼中盛滿擔憂和自責,「想家了?不……你別……別丟下我!」他遲疑的說完最後那句低語,慌張的神情一覽無遺。 「不……不是。」我抽噎起來。 其實傻的人又何止烏塔娜一個,我同樣也是…… 「昨天烏塔娜懇求我,把林丹汗的多羅福晉許給濟尓哈朗……她只怕是撐不過這個月了。」我的眼淚流得更凶,怎麼也止不住。 皇太極似乎已是方寸大亂,邊拿帕子替我拭淚,邊胡亂應道:「那便應下就是了,多羅福晉本就是她的妹妹,許給濟尓哈朗合情合理……」「不……」我哽咽,強忍著收住眼淚,目光牢牢的盯住了他,有些心痛,有些惘然,「你沒見過蘇泰,所以才答應得如此爽快……蘇泰她、蘇泰她……她的長相……」我咬著唇,直到牙齒將唇咬出一排深深的牙印。 「我知道,我知道……」他似乎還是不能明白我在說些什麼,卻為了安撫我的傷心,一個勁的說,「總之,我准了,你回頭轉告濟尓哈朗家的,等多羅福晉一到盛京,我便替她和濟尓哈朗完婚。」「皇太極!」我又氣又急,噌地從炕上跳了起來,眼淚早沒了,取而代之的卻是鈍刀割肉般的痛。 說不出口,還是沒有勇氣問出口嗎?可是……不問的話又怎知答案? 我張嘴結舌,想著該如何挑選用詞,儘可能裝出波瀾不驚的姿態把蘇泰的事講出來。 「瞧你!憋得滿臉通紅!不過是件小事,至於把你急成這個樣子嗎?」皇太極似笑非笑的望著我,見我木頭一樣直挺挺的半跪在軟席上,忙拖我起來,「不許跪著,小心傷了膝蓋。」側著頭睃了我兩眼,忽然無奈的嘆口氣,「你呀……」他拖長了聲音,轉身走到書案旁,在一堆奏摺中翻了一陣,最後抽了一捲紙軸遞給我:「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的心思全寫在這上頭呢。」我掛著淚痕,困惑的瞥了他一眼,見他目光溫柔,不似玩笑,便伸手接了過來。 捲軸緩緩展開。 猛地一哆嗦,手裡的捲軸失手跌落。皇太極順手在底下接住,漫不經心的將它收起,擱置炕桌:「多爾袞的摺子和這副畫卷上個月就遞交到我手裡了。」我只覺得心猛地往下一沉,茫然的不知所措。 「笨女人!」他輕笑,「又在犯傻氣了,別說是七分相似,縱然她是借著東哥的身子還魂人世,我在乎的也始終是你……她縱然再美,也不是你!」眼淚潸然落下,我低低的喚了聲:「皇太極……」又是感動又是驚喜的撲入他懷裡。 「你是真的悶壞了。」他撫摸著我的發頂,「等過幾日我得了閑,便帶你出去四處巡獵……嗯,我要帶你去撒網捕魚,你說好么?」 第十九章(2) 皇太極的許諾並沒有立即得到兌現,事實上他才料理完手裡的一批奏摺,正欲起駕動身那會兒,突然接報多鐸凱旋而歸。 六月初七,皇太極率同代善、阿巴泰、德格類、阿濟格出盛京西懷遠門五里迎接多鐸班師回朝。原定出遊計劃往後順延,皇太極準備接完多鐸後,直接帶著我往撫順巡獵去。 在城外五里安營駐紮,皇太極並沒有讓我避嫌,反而拉著我的手,徑直將我拖上了御座。雖說進宮一年來,東宮側妃博爾濟吉特氏深受龍寵已是人盡皆知的事,但如此明目張胆的以汗妃之名公然出現在皇太極身邊,尚屬首次。 這個位置……原本應該是由哲哲來坐。這份與汗同尊的榮耀,原本也該是她的。 帳幄內除了代善始終低頭一言不發外,阿巴泰等貝勒無不瞪著好奇的眼睛,不時的打量我。 我坦然微笑,大大方方的迎接他們的矚目。 不一會,身披白色甲胄的多鐸精神抖擻的跨進御帳:「臣額爾克楚虎爾給大汗請安!大汗萬歲!萬歲!萬萬歲!」說完,恭恭敬敬的行了三跪九叩大禮。 等禮畢起身,他眼瞼上揚,不禁一愣。想必是沒想到皇太極身邊還坐著其他人,他方才的大禮竟是糊裡糊塗的給我佔了大便宜。 我抿唇輕笑,皇太極離座上前:「十五!好樣的!」合臂一抱,兄弟二人行抱見之禮。 多鐸在與皇太極側身相抱之時,眼睛忽然眯了起來,狹長的眼眸射出犀利的寒芒。我心裡微微一顫,領悟到他八成已認出我是誰,於是不懼反笑,長期壓著的心理陰影陡然間灰飛煙滅。 如今,皇太極就在我的身邊,我又何所畏懼? 多鐸,我就是你那條漏網的魚,可惜早已不在你的刀板之上,即便你懊惱痛恨得跳腳,又能把我走樣? 想到這裡,不覺心中大樂,頗有種狐假虎威的小人樣,我見多鐸目光兇狠,反而沖他粲然一笑,下顎微微揚起,極盡挑釁之能。 最好把他氣得當場抓狂失態! 果然多鐸的眸瞳轉黯,似有萬噸火藥凝於其中,隨時可能一觸而炸。我端坐在御座之上,雖有恃無恐,卻仍是被他狠戾陰鷙的眼神,心悸的猛一抽搐。 這傢伙,難道跟我真有什麼深仇大恨不成?瞧這副模樣,竟似恨不能將我生吞活剝。 多鐸陰沉著臉色,和剛進帳時的神采飛揚比起來,彷彿在眨眼間已換了個人。與皇太極見過禮後,按著規矩,他又去給代善行禮。 代善面上淡淡的保持著微笑,伸手將他架住。一時兄弟幾人絮絮的說著話,看似親熱無間,我卻感覺代善似乎魂不守舍,有點兒心不在焉的樣子。多鐸則不時拿眼偷偷瞄我,那種森冷的憎恨感,讓我不由皺起了眉頭。 我到底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居然令他如此恨我? 在這之後,皇太極帶著我拔營前往撫順關。代善、阿巴泰、德格類、阿濟格、多鐸五人及諸位大臣隨扈同行。 六月中,御駕駐蹕於撫順赫哲赫以東、薩爾滸以西,而後拉大網捕魚。我甚是歡喜,一掃連日來的鬱悒沉悶,興奮不已,又甚至一度換了短褂長褲,直接跳到水裡去摸魚。 女真人雖說男女之妨並不像漢人那般拘謹,然而我以一介側妃的尊貴身份,居然能肆無忌憚的下水撈魚,皇太極對我的寬容與放縱實在可想而知。 撒網捕魚持續了兩日,到得第三日晨起,我發覺自己腦袋有些昏,鼻子不大通氣,明白是這兩日下水貪玩,只怕是受了風寒。 皇太極得知後,強壓著不許我再下水,我氣悶無聊,索性換了裝束騎馬練射。正玩得興起,密林深處奔出一匹高頭駿馬,我才覺納悶,那馬已瞬息奔到眼前。 馬上之人年少英俊,然而臉色鐵青,渾身充滿煞氣。 我心裡一緊,好在跟隨我的十來名正黃旗侍衛,皆是皇太極的心腹。仗著人多,我未必非得怕了這個小煞星。 多鐸將馬勒停在我跟前,雙目直愣愣的盯著我瞧了好一會兒。他既不下馬行禮,也不開口講話,就這麼沉悶的拿眼冷漠的瞪著我,反而讓我心裡落不著底。 「咳!」鼻塞得極為難受,我用帕子捂著嘴悶哼了聲,正尋思著該如何打破僵局,多鐸突然伸手朝西一指:「側妃可曾去過察哈爾?可知茫茫草原有多浩瀚無邊……」我幾乎從馬上跌了下去,翻白眼的想,他這是拿我當白痴,還是想把自己變成白痴? 多鐸渾然不理,只是自顧自的說了下去,音量略為拔高,顯得有些激動:「要在那無邊無際的草原上尋找到一個飄渺的影子,你說這可能嗎?偏生有人不僅這麼固執的想了,甚至還固執的這麼做了!可最後……」「十五貝勒!」我有些著慌了,多鐸的話神神道道的,雖然講的很玄,我卻並非是完全聽不懂的。只是……我寧可不要聽,也寧可自己聽不懂。大聲喝止住多鐸憤慨激昂的陳詞,我調轉馬頭,幾乎是落荒而逃的丟下一句話,「既是影子,當初就不該去尋!」 多鐸的話語時不時的會浮現在我腦海里,跳躍的思緒,斷斷續續的折磨著我微弱的神經。撐到日暮時分,風寒果然加重,我渾身無力的躺在榻上時而發冷,時而燥熱。 皇太極命隨行御醫診治,只說有些熱症,開了付方子,煎好葯後皇太極親自端了來喂我。我先還苦著臉,嫌那味道難喝,皇太極只是默不作聲的看著我,盯得我心裡直發虛,緊接著他突然將葯碗湊到自己唇邊,喝了一大口。 我詫異的望著他:「苦……嗎?」他放下藥碗,抿著嘴笑,那笑容詭異,看得我一陣毛骨悚然。 「唔。」毫無預警的,皇太極猛地將我拉進懷裡,牢牢的吻住了我。唇齒間滿是葯汁的苦澀味道,他將口中的葯汁強迫性的灌進我嘴裡,我漲紅了臉掙扎,卻始終掙扎不脫。 「我知道你其實是想要我這般喂你。」他促狹的眯眼笑。 我又羞又急,伸手搶過他手裡的碗,嬌嗔道:「胡說八道!」一面說,一面仰頭閉著眼一口氣把黑黢黢的葯汁喝了精光。 好苦! 喝完葯歪了一會,眼皮開始不住的耷拉下來,可是多鐸的話語,多爾袞削瘦的身影,卻反反覆復的出現在我腦子裡,支離破碎,凌亂紛呈。 身上細密的沁出一層汗珠,我難受的呻吟了聲,迷濛間如同溺水般死死的抓住了皇太極的手。 「悠然……」皇太極的聲音似乎很遠,聽起來飄飄渺渺,很不真切,「明兒咱就回宮……你別怕……一切有我……」「嗯。」我哼哼,腦子渾渾噩噩,多爾袞鬱悒的臉孔仍在我眼前晃動,我搖頭,喘息。 我不欠你的……不欠…… 多爾袞的影像倏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披頭散髮的褚英向我沖了過來,抓住我的肩膀,厲聲嘶叫:「那我呢?你不欠他的,那欠我的呢?你欠我的來生呢?你答應了我的……你答應我的……」「啊——」我尖叫,「不!不……」「悠然!」黑暗中有人一把攥緊我的手,將我從驚怖的幻境中解救過來。 我瞪大了眼,吁吁的喘氣兒,渾身大汗淋漓。 「沒事了,有我在……」皇太極溫柔的嗓音在耳畔悠悠響起,「別怕,只是做噩夢……」「回大汗,側妃的燒退了,已無大礙。」「你做的很好,累了一夜,暫且下去歇著吧。」看著御醫躬身退走,我稍稍定了定神,只覺得口乾舌燥,可是頭暈無力的虛軟感覺卻已經消失了。握著皇太極寬大的手,我重新找回了腳踏實地的歸屬感。 「這是……在哪?」眼前的擺設有些熟悉,我訥訥的問。 「真的燒糊塗了?」皇太極笑著給我擦汗,「這是你自己的屋子,怎麼不認得了?」「東宮?」我猶疑的開口,「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昨日便到了,你可不知今兒已是六月十九……」他低低的嘆了口氣,「你昏沉沉的睡了好幾日,雖然御醫說你病勢不凶,我卻仍是被你嚇去了半條命。」我緊捂著胸口,心上陣陣悸動,夢裡殘存的記憶仍在絲絲縷縷的震撼著我。 遙遠的記憶之門彷彿被重新打開,以往的種種回憶一齊涌了進來。 「悠然……」皇太極的聲音低低的,透著一股凝重與小心翼翼,「和你說件事,你先別忙著難過……」「什麼?」隱隱有不好的預感浮現。 「濟尓哈朗的大福晉昨兒個歿了……」 因為還病著,皇太極不許我列席出殯,後宮之中委派哲哲出面全權處理。哲哲帶著巴特瑪。璪和布木布泰一同去的,回來一直抹淚,嘴裡只念:「可憐了貝勒爺……」我不清楚濟尓哈朗到底有多可憐,只是感覺以濟尓哈朗對烏塔娜的深情,只怕這會子不知道人已憔悴成何等模樣。見哲哲她們只是陪著垂淚,其他的也問不出什麼詳情,不由我著急起來。 葬禮很快就處理完了,我的身子也漸漸調理過來。皇太極放了濟尓哈朗半個月的假,讓他好生在家歇著,我問濟尓哈朗到底如何了,皇太極只是撇嘴,陰鬱的回答,等見了自然知道。 好容易皇太極終於肯鬆口放我出宮去濟尓哈朗家瞧個究竟,這時已是七月初,天氣悶熱難當,可當我走進濟尓哈朗家時,仍是感到了一陣蕭瑟凄涼。 一切原本早該摘除的殯葬裝飾仍舊凄慘的掛在那裡,院落里種的梅樹只剩了光禿禿的枝幹,恍惚間我依稀還記得那年冬天,烏塔娜穿著雪白的衣裳,楚楚動人的站在白梅樹下,空靈如仙…… 如今,花謝人不在……那朵美麗盛放過的梅花已然凋零、消逝…… 才跨進門檻,鼻端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濟尓哈朗背對著我蹲在地上,在烏塔娜的靈位前不知道燒些什麼東西。我放輕了腳步,濟尓哈朗渾然未覺,走得近了,我不覺嚇了一跳。 這還是我認得的那個濟尓哈朗嗎?還是那個英氣勃勃、神清氣爽的男人嗎? 那張臉整個被鬍渣子給覆蓋住了,他有多久沒有剃鬚理髮了?望著他麻木空洞的雙眼,我仍是不敢置信眼前的男人就是我所認識的濟尓哈朗。 我呆默半晌,終於蹲下身去與他平視,他只淡淡的瞥了我一眼,什麼話也沒說,嘴唇緊抿成一線。 我內心反覆掙扎,終於將手裡的那軸畫卷遞了給他,他並不伸手來接,只是空洞的眼神里慢慢的融入了一些生氣,露出茫然之色。 我將畫卷正面對向他,慢慢的打開。 濟尓哈朗雙肩一顫,啞然叫道:「烏塔娜?」沒等我開口,他又搖頭,失落的說,「不,不是她……」「這的確不是烏塔娜!」我深吸了一口氣,將畫湊近他,「你再看清楚些,這是烏塔娜的妹妹,葉赫那拉蘇泰!她是察哈爾林丹汗的多羅福晉……」濟尓哈朗別開眼,沉聲:「那與我何干!」我噎住,明知這些話很難啟口,但是想到烏塔娜的囑託,想到濟尓哈朗此刻的魂不守舍,我毅然叫道:「她就是與你相干!她是你不久之後要續娶的女人!是你濟尓哈朗的大福晉!」濟尓哈朗噌地站了起來,臉上閃過惱怒忿恨之色。漸漸的,憤怒平息下去,他唇角抽搐,流露出一抹近乎自嘲的冷笑:「請教側妃,這是您的好心,還是大汗的聖意?」「不!」我站起身,語重心長的回答,「這是烏塔娜的心意……這是烏塔娜對你的一片痴情!」濟尓哈朗呆住,有些不敢置信的望著我。 我抬高聲音:「你以為你現在要死不活的樣子就是對烏塔娜的最好回報了嗎?她雖然不在了,可她卻仍是要你好好活著,她不要看你頹廢……」「你不是她!你又怎知她的心意?」濟尓哈朗克制的憤怒終於爆發出來,厲聲嘶吼。一向溫文有禮的他,此時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彷徨無助,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去舔舐自己鮮血淋漓的傷口。 「我知道!」我垂下眼瞼,心裡隱隱作痛,「死去的時候,不會為自己悲傷難過,心裡念著的永遠是那個牽掛一生的男人。不求別的,只求他能活得更好……」手指捏緊,下一秒我將畫軸用力丟到他懷裡,不去看他的表情,「我只能告訴你,若有一天我先大汗死去,我絕不希望看到他活得像你這般窩囊!」轉過身,我朝門外走了兩步,突然停住。門口陽光灑下,將一道影子長長的投射進門內。 背著光,我無法看清他的神情,濟尓哈朗在我身後沉默片刻,終於跪下:「臣濟尓哈朗叩見大汗!」我逆光仰視,心裡不知是何滋味,皇太極默默的站在門外,過了許久,伸手牽住我的手,低語:「回去吧。」相握的手指慢慢收緊了些,我跟著他疾走幾步,到得門外,他忽然頓住,背影顯得有些僵硬,「悠然,你的想法固然很好,可一個人被孤獨的遺棄在這個世上,活得再好,又有什麼樂趣可言?」我的心像被刀子猛地刺中,疼得糾結起來。 皇太極啞聲:「你讓我痛了一次,難道還要讓我再痛一次不成?你……不能太自私了。」我張了張嘴,眼淚無聲的落下。 皇太極牽了我的手,一步步的往前走,我抽噎著跟上他的腳步,終於……在走到門口時,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從身後一把抱住他,嘶聲痛呼:「我知道我是自私!可是……如果讓我重新再選一次,我還是寧願要你好好活著!」 濟尓哈朗在家呆了半月,到底還是振作起來了,每日仍是按時上朝議政,並無任何不妥。皇太極告訴我,濟尓哈朗對於娶蘇泰的婚事也沒有最初那麼反感了,似乎已是默認。 七月二十,郭勒圖色臣攜林丹汗囊囊福晉抵至盛京。皇太極與我商量,想將囊囊福晉許給代善。我想了下,並無異議,娜木鐘生性豁達開朗,加上她有一千五百戶的財產,皇太極將她許給代善,也算適宜。 當下皇太極命人將代善以家宴之名請至中宮,其時哲哲忙於照看哭鬧不止的八格格,便和乳母嬤嬤將八格格抱去布木布泰那裡,家宴便託付我來照應。 我不願和代善打照面,為避免尷尬,便在次間相陪,靜靜的聽他兄弟二人閑話家常。東拉西扯的酒過三巡,皇太極漸漸把話題切入正規。可沒曾想才提到囊囊福晉,代善便連連擺手。 「此女乃林丹汗八大福晉之一,二哥為何要拒絕呢?」我在次間坐直了身子,豎起耳朵細聽。代善溫醇的聲音慢條斯理的傳來:「林丹汗的八大福晉固然是好,可是囊囊福晉的財產太少……」「你嫌她太窮?」皇太極冷笑。 我跟著緊張起來。這可一點也不像是代善的為人作派,而且娜木鐘絕對不窮,一千五百戶部民,這可比巴特瑪。璪帶來的人馬要翻了一倍不止。 代善他……似乎故意在找借口拒絕皇太極的好意。 為什麼?難道他不要林丹汗的財產? 透過梨花木隔的鏤花,我隱隱看見代善面帶微笑,不緊不慢的開口:「如果大汗當真允我林丹汗的福晉,那便把多羅福晉賜給我吧。」「啪!」皇太極將酒盅重重的擱在桌面上,不冷不熱的笑,「多羅福晉可只有一千戶。那她豈非更窮?」代善毫不避讓,坦然迎向皇太極犀利的目光:「是,可我喜歡她!」「噹啷!」一個不小心,我把哲哲隨手擱在炕桌上的一把長命鎖碰落到地上。代善下意識的往裡間瞟了過來,皇太極的聲音陡然響亮起來:「多羅福晉尚未到京,二哥這番喜歡可謂毫無道理。」代善收回目光,注視著手中把玩的酒盅,眼神柔軟而又沉痛:「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繞彎。二哥這輩子沒求過你什麼,只這一件……」他緩緩抬起頭來,「我要蘇泰!」皇太極眼中精芒畢露,嘴角掛著一絲殘酷的冷笑:「可是二哥,你來遲了一步,我早已答允濟尓哈朗,把多羅福晉許給他做繼室……」「我要蘇泰!」代善的音量不變,表面看來雖是波瀾無痕,可我卻明顯瞧見他捏著酒盅的手指綳得緊緊的。 「葉赫那拉蘇泰乃是濟尓哈朗過世妻子的妹妹,妹替姐位,僅憑這層關係,濟尓哈朗便有優先挑選蘇泰的權力。更何況……早在一個月前,我就已經答允他了。」「嗒!」代善手中的杯子擱上桌面,溫潤如玉的眼眸此時深邃如海:「我讓過你一次,未必次次要讓你。」伸手取過酒壺,倒滿酒盅,仰頭喝盡,代善的聲音略為夾雜了顫抖,「當年如果不讓你,她未必會慘死……當年如果不讓你,如今我還要蘇泰作甚?」「你後悔了?」皇太極咄咄逼人,一步也不退讓,「可惜世上無後悔葯可吃,你註定處處比人遲上一步,比之當年的褚英,阿瑪,甚至我……你謹慎有餘、魄力不足的性子註定要不起她!以前如此,現在仍是如此!你要不起她,同樣要不起蘇泰!」「我錯過一次!絕不會錯過這一次!」「還是清醒些吧,即使你得了蘇泰又如何?她是獨一無二的,蘇泰取代不了她!」眼看廳中的兄弟二人劍拔弩張,口氣越來越惡劣,似乎轉眼間便要化口舌之爭而訴諸於武力。我急得一顆心直接吊到了嗓子眼,不顧一切的從裡頭沖了出去,喊道:「大汗!」搶過去一把摁住皇太極的肩膀,「大汗和大……貝勒可要添酒?」代善抬眼瞥了我一眼,這是他第一次正眼打量我。 我和他的第一次正面相對,不由緊張得雙手顫慄,渾身燥熱。 「哈日珠拉!」皇太極將我拖到身後,「我和大貝勒……」「她!」代善突然伸手指向我,我心怦地一跳,轉眼見皇太極的面色也是微變。「你心裡可真是還惦著東哥!哼!」代善拂袖起身,轉身往外走,到的門口,忽又駐足,扭頭。那張溫柔儒雅的臉上帶著一抹沉痛的感傷,「蘇泰的確取代不了她,可畢竟我能從她那裡尋到我要的影子。然而你呢,如今你又寵愛上了別的女人,可還曾記得以往她替你擋刀時的一片痴情?」我無語凝噎,望著他逐漸消失的身影,只覺得眼中有股霧氣涌了上來。 皇太極低低的嘆了口氣:「他始終記掛著你。」任由他摟住了我的腰,貪戀的擁住我,「悠然……該怎麼辦?蘇泰……要不要給代善?」「不……」我未加思索的脫口而出,低頭見皇太極正目光炯然的看著我,心裡沒來由的一慌,「我不知道。」我強作鎮定的避開他的直視,「你心裡早有答案,為何還要來問我?」想到無論我做什麼,想什麼,都無法逃得開他的眼睛,我心裡不禁懊惱起來。 掰開他的手,鬱悶的走回次間,皇太極不依不饒的追過來,從身後一把抓住我,直接點破我的心思:「你是害怕看見代善對一個酷似東哥的女人好吧?害怕蘇泰得到你所擁有過的東西,害怕蘇泰取代你成為布喜婭瑪拉……」我惱羞成怒,用盡全身氣力甩手,幾乎將自己的腕骨拽脫臼。 皇太極面無表情的逼視著我,我倒抽一口冷氣。為什麼?為什麼非要說出來?非要把我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最後一點私心給逼得無所遁形? 我惱恨的回瞪他,可眼眶中的淚水卻仍是不爭氣的滾落下來。 第十九章(3) 天聰九年八月,多爾袞等人傳回喜訊,言道察哈爾汗王額哲敬獻傳國玉璽。 傳國玉璽……我對傳國玉璽的概念僅限於秦始皇用和氏璧雕刻的傳國玉璽,據說以後代代相傳,乃是帝皇身份的象徵。 這是一個契機!我隱隱感覺到,傳國玉璽的出現將會把皇太極推上一個更高層的台階!也許……他稱帝的時刻就要到了。 一時朝內議論紛紛,皇太極下召命多爾袞等人帶玉璽回盛京,數日後回報消息說,岳托患病,暫留歸化城休養,多爾袞、豪格、薩哈廉三人已率兵先行返回。西征軍回程途中,多爾袞等人率兵攻掠大明山西邊境,自平虜衛入邊,拆毀長城,經忻州、代州,直至崞縣。 八月下旬,皇太極似乎已迫不及待的想要拿到那枚傳國玉璽,竟是帶著兵馬直接前往平虜堡與多爾袞會合。 我從沒見他如此耐不住性子,就是當年繼承努爾哈赤的汗位,他也一直是那麼篤定悠閑的以退為進。 「你這到底是為了看玉璽呢,還是為了看蘇泰?」明知不該小心眼,我卻仍是忍不住出言相譏。 連日來辛苦的行軍趕路,只要一想到這麼風風火火的趕了去,見到的不僅僅是那塊破石頭,還有敬獻石頭的美人,我就特別不是滋味。 對於我的小性兒,皇太極每次都是一笑置之。其實不用他催,代善看上去似乎比他更心急,一副恨不能飛到平虜堡,直接從多爾袞那裡把美人搶到手的樣子。 面對皇太極的層層壓迫,一向崇尚明哲保身,息事寧人的代善這一次居然毫不讓步,不論皇太極遣人幾番催問,他始終拒絕納娶囊囊福晉為妻。 眼看著之前所擔心的美人爭奪戲碼便要拉開序幕,我不禁寢食難安。他們這群人,都還沒有見到蘇泰本尊的絕世真容呢,若是見到了,還不知會有什麼瘋狂的反應呢。 而且……說不定就連皇太極也…… 不敢再讓自己胡思亂想下去,這樣子只怕不等自己撐到平虜堡,我已經被自己的心魔給弄瘋了。 九月初,大軍終於趕到平虜堡。 初六這日,皇太極凌晨寅時三刻便起身穿戴,我一宿未能合眼,到皇太極起身時分我才稍稍打了個盹,有心想跟著起來的,可最終沒能抵擋得住這份倦意。朦朦朧朧間只覺得皇太極在我額頭上輕輕落了一吻,低喃了句什麼話,便出去了。 清醒過來的時候已是卯時三刻,問及身邊的太監,才知道皇太極卯時正便出營去接多爾袞他們了。 我百無聊賴的梳洗完畢,靜靜的坐在帳子里數手指,等數到將近兩千的時候,帳外響起嗚嗚的號角聲。我猛地站了起來,自發的掀了帘子出帳。只見帳幄之外,地上長長的鋪了一層明黃色的地氈,不遠處鑲白、鑲黃、鑲紅旗的旗幡就如同天上的雲彩般迅速飄近,颯颯作響。 皇太極面南背北的端坐在御座之上,底下烏壓壓的排列了西征的士卒以及這次去察哈爾收復的蒙古部眾。我一邊走近皇太極,一邊四處觀望,卻沒能從如雲如海的人群里發現蘇泰的影子。 從身後悄然走近皇太極,侍衛們見到是我,都不敢加以阻攔。直到走到跟前,我才發現兩三丈開外遙跪了多爾袞、豪格、薩哈廉三人。三人正口呼萬歲,與皇太極行三跪九叩大禮。 我好不尷尬,忙縮腳往回走,卻不想被皇太極悄悄扣住了手腕,動彈不得。 「辛苦了,都起身吧。」三人齊聲道謝,從地氈上利落的爬了起來,沒等站直腰,多爾袞臉色遽然大變,目光如電的射在我的臉上,我不禁有些心虛的垂下眼瞼。 只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逼近,盔甲摩擦間發出金屬的鏗鏘之聲,多爾袞竟然三步並作兩步的衝到了御座前。 我下意識的往後縮,可是皇太極扣住的手勁卻反而加重,令我感到一陣疼痛,我不悅的蹙起了眉。 「臣……墨爾根代青恭喜大汗!」多爾袞顯得有些激動,單膝跪地,雙手高舉頭頂,我見他手裡托著一塊巴掌大小,用明黃緞子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心裡一震,已然明白那個就是傳說中的玉璽。 皇太極甚是高興,鬆開我的手,離開御座往前一步,雙手張開一收,卻並沒有順勢接過玉璽,而是抱住多爾袞膀子,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十四弟,來見過你的新嫂子……」回頭沖我抿嘴一笑,我只覺得他笑容詭異,不同尋常,頭皮一陣發麻。「你不常來宮裡走動,想必還沒見過她吧?」多爾袞僵硬的抬起頭來,目光銳利的看向我,約莫過了三四秒種,他忽然咧嘴一笑:「這位新嫂嫂好生面善啊!」我全身的汗毛差點倒豎起來,這小子稟性古怪,誰也摸不透他會說出什麼瘋狂的話來,「不過也難怪,科爾沁的格格大抵都長得不賴。」回頭看向皇太極,頗為打趣的笑道,「大汗真是好福氣。」皇太極滿面笑容,擺出一副寬仁慈愛的兄長姿態,親昵的拍了拍多爾袞的右肩。多爾袞雙手重新奉上玉璽,這一次皇太極沒再打岔,伸手接過。 黃色的緞布解開,露出一方青石玉璽,四四方方,約有四寸寬,底座不到兩寸的厚度,頂上雕刻交龍紐,猙獰的龍嘴呲張,整個雕刻高約三寸不到。 我不禁「咦」了聲,湊近細看,青石玉璽平整光滑,完全沒有破損缺口:「不是說,秦傳玉璽的一角曾被摔碎,後來用黃金補上的嗎?」多爾袞倏地抬眼,目光凌厲的射向我。我心虛不已,可是心裡仍是困惑不解,傳說西漢末年外戚王莽篡位奪權,索要傳國玉璽時,太后怒擲於地,結果摔碎了一角…… 皇太極手指撫過玉璽邊角,將玉璽緩緩翻轉,玉璽底刻著篆文,我瞪大了眼,微微吸氣。 「寫的什麼?」皇太極側頭問我,聲音壓得極低。 「好像是……」制誥之寶「!」我不是很確定的回答。印上刻的是反寫的篆文,我辨認得極為吃力。 多爾袞又是深深的瞟了我一眼,目光中略有驚訝讚許之色。 「制誥之寶……呵呵。」皇太極低低的逸出一聲淺笑,極是悅耳,可是聲音仍是壓得很低,只我與多爾袞方能聽見。「你們可知真正的秦始皇御制傳國璽,刻的是什麼字?」多爾袞不答,只是拿眼瞄我,我低下頭,沉聲:「不知是何字,只是好像也是篆文,聽說乃是李斯親筆所書……」多爾袞忽然介面:「是」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我不由一愣,轉頭看了眼皇太極,回過頭又看了眼多爾袞,他倆皆是神色平靜,篤定自然,毫無驚愕之色。 難道說……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枚玉璽並非是歷代傳國玉璽和氏璧? 皇太極略一招手,身後立即有太監奉上一隻楠木寶匣,龍紋朱漆,裝飾金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皇太極打開匣蓋,裡頭鋪墊明黃綢緞的軟褥,他小心翼翼的將手中的「制誥之寶」玉璽放置進去,而後「啪」地合上匣蓋。 皇太極手捧寶匣,含笑不語。多爾袞突然啪啪甩袖打千,單膝點地,朗聲高呼:「大汗受命於天,得傳國玉璽,既壽永昌——」這番話講的極是大聲,四下里靠得近的貝勒大臣們個個都聽了去,只聽劈劈啪啪甩袖聲不斷,八旗將士如同海水般連綿不斷的跪倒。 「萬歲——萬歲——萬萬歲——」歡呼聲振聾發聵。 我心遙神馳的站在皇太極身側,已然忘卻一切。 呼聲維持將近十多分鐘,我悄悄退後了些,皇太極坐在椅上與多爾袞兩人絮絮的低聲交談。又過了半個小時左右,皇太極抬起頭來,多爾袞朝下一揮手,立馬有一隊士兵從人群里走了出來。 這隊人皆是蒙古裝束,身形高大的他們簇擁著一名身材修長纖細的少年緩緩走近。到得御駕前,其餘人均按照蒙古禮儀單膝跪拜,口呼大汗萬歲,唯獨那名少年孤傲如霜的站在原里,仰望著台上的大金國汗,默不作聲。 那雙混雜著妖艷之色的眸瞳下克制了太多複雜的情愫,以至於那張俊逸秀美的臉孔竟出現一絲的扭曲。 我側目悄悄睨向皇太極,他正懶洋洋的半眯著眼瞼,全身散發著淡淡的慵懶氣息,看似無害可親,卻偏又讓人心生怯意,不敢輕易褻瀆神威,擄其鋒芒。 轉頭再去看底下站著的額哲。他身子動了下,雙手緩緩高舉過頭頂,而後放下,右手橫在胸前,上身微微前傾,向皇太極作勢行禮。 皇太極突然從御座上站了起來,大步邁向額哲。額哲的手兀自擱在胸前未曾放下,略帶驚訝的看著皇太極走近。皇太極朗聲一笑,張開雙臂抱住額哲,竟是與他行了女真族的抱見之禮。 被皇太極牢牢抱住的額哲明顯的露出震駭之色,嘴微微張啟,明亮的眼睛裡充滿訝異。 「額哲!」皇太極親熱的喊著他的名字,「很高興能在這裡見到你。」額哲雙肩微微顫慄,不知是激動還是感傷,他怔怔的盯著皇太極看了好一會,終於低下頭去,緩緩屈膝跪倒:「臣額爾克孔果爾額哲叩見大金國汗!大汗萬歲!萬歲!萬萬歲!」額哲的聲音並不算響亮,帶著一縷揪心的顫音。 他這一跪,跪出的結果不僅僅是蒙古察哈爾的徹底順降,更是成吉思汗創立的大元帝國正式宣告滅亡。額爾克孔果爾額哲,一個不過還只是個年僅十三歲的孩子,殘酷的命運卻將他推上了歷史逆轉的浪尖,成為又一個皇太極通往大清開國帝王之路的踏腳石。 我不忍再看額哲的表情,黯然的將頭扭開。才剛側過頭,猛地察覺斜剌里有道凌厲深邃的目光正死死的盯住了我。我心裡一慌,險些膝蓋發軟的茲溜一下癱到地上去。 多爾袞高深莫測的看著我,眼底晦澀,我怎麼看都覺得他就像矗立在我身邊的一根高壓電線,一個不小心觸碰到,便會短路,然後炸得我魂飛魄散。 勉強扯出一絲笑容,我尷尬的收回目光。 「博爾濟吉特氏……」多爾袞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然而纖細的聲線卻尖銳得像根針般直刺進我的耳蝸,「很好!很好……」不知道為什麼,聽他說「很好」的時候,我全身都在起雞皮疙瘩,寒意一點點的從毛孔滲透進五臟六腑。 「得十……十四弟謬讚,哈日珠拉真是愧不敢當!」我厚著臉皮跟他胡扯,硬是曲解了他的冷嘲熱諷。 多爾袞瞳孔驟縮,眼神如針芒般刺痛人,我只覺得在這樣凜冽的逼視下已然無所遁形,不由忐忑不安的把目光求助似的投向皇太極。 皇太極仍在階下與額哲說著話,渾然未覺站在身後的我,即將在多爾袞利刃般的目光下被寸寸活剮。 「你欠我的帳又多了一筆……我會連本帶利的討回來!」我心慌抬頭,他似笑非笑的勾起唇角,漸漸的他的眼神變了,看似滿不在乎的面具崩潰消失,在凝望我的剎那間他露出一抹受傷的倔強表情。 我眨了下眼,多爾袞仍是勾著唇角微笑,姿態絲毫未變,臉上仍是掛著那副沒心沒肺的笑容。 彷彿……方才所見,只是我的幻覺…… 中午為替多爾袞等人接風洗塵,款待察哈爾的降臣,皇太極特意下旨在軍中大擺筵席。因對方有偕同女眷,皇太極便讓我出面招呼。 在席上,我終於見著了蘇泰。她穿了一襲白色的蒙古長袍,安靜閑適的端坐在那裡,彷彿天生會吸引人目光般,眾人的眼球情不自禁的圍繞著她來轉。她的一顰一語,總能在第一時間得到更多人的關注。 恍惚間,我彷彿回到了很久以前,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看到當時作為布喜婭瑪拉的我,是如何的萬眾矚目…… 想不看她,想不注意她,想不……愛她,都難! 代善彷彿沉醉在了自我回憶之中,隔著一桌酒席,他遠遠的盯著蘇泰,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溫潤的眼睛裡逐漸的充斥了幾縷血絲。 多爾袞似乎早已瞧慣,失去了初見時的那份驚訝和新奇,在席間他談笑風生,與眾人暢談在察哈爾遇到的一連串趣聞。 皇太極則是喜怒不形於色,我根本無法察知他心裡到底是如何看待蘇泰的。 整個酒筵就在我混混沌沌的胡思亂想中結束了。 眾人散去時,皇太極拉著我的手正欲離開,突然代善跌跌撞撞的撲到我倆跟前。他顯然喝多了,臉色煞白,原本清澈明凈的眼眸透著血紅的琉璃之色。 我知道,他的酒量雖然一般,可卻是那種越喝神智越冷靜清醒的人。 「你說的對……」代善微微佝著背,右手覆蓋住雙眼,似乎不想讓太多人看到他的情緒失控。 他似乎在哭…… 語音咽然。 「她不是東哥,不是……」微微吸了口氣,代善垂下手來,哀傷絕望的看著皇太極,好一會他才慢騰騰的轉身,「我不和你爭了,隨你愛把她給誰……只是,我也絕不要囊囊福晉!我未必非得聽從你的……」飄渺的聲音透著疲憊,卻有略帶一股別樣的堅定,淡淡的消失在風中。 我的手指微顫,皇太極猛地一把將我摟在懷裡,狠狠的、決絕的說:「他在恨我!他若是敢不服我……」我一把捂住他的嘴,驚慌的搖頭:「不會!他不會……」不會什麼呢?我是茫然的。我無法確定這個答案,代善對皇太極的怨懟之心彷彿已經積壓太久,此刻就如同一隻越吹越大的氣球,瀕臨爆炸。 可是……結果呢?和皇太極作對的下場…… 想想至今仍被圈禁的阿敏,猝死暴亡的莽古爾泰…… 我不寒而慄。 第十九章(4) 翌日,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哲哲居然帶領後宮諸位汗妃以及各貝勒福晉女眷,一齊趕到了平虜堡。這等情形不由令我想起了天命七年,阿巴亥也曾如此興師動眾,以堂堂一國大妃的身份帶著女眷們浩浩蕩蕩的前往廣寧城撫恤八旗將士。 哲哲她……此行的目的又是為何? 哲哲到得軍營後,原先的女主之位自然讓予她擔當,我退居二線。反正我原本也勝任不了招呼蘇泰等人的職責,蘇泰每次見我都跟見鬼似的盯著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其實很想詢問我一些事情,卻又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我和她之間畢竟存在了兩年的主僕關係,她也許不夠了解我,我卻十分清楚她的為人。如今見到一個貌似自己奴才的女人反過來做了自己的主子,她心裡固然彆扭,我亦是渾身不舒服。 哲哲的到來,恰好替我解決了這個難題。 於是在汗帳前加設黃幄,兩翼加設青幄,左翼略遠處設諸福晉居住的黃幄一座,又在黃幄兩側添置白幄。 盛京方面到底來了多少女眷,我一時也辨別不清,當日下午哲哲和布木布泰卻主動找上了我。 「人手不夠,哈日珠拉你可否幫姑姑一把?」哲哲顯得有些忙亂,額上透著一層薄汗。 「怎麼了,姑姑?」「你不知道?」哲哲睜圓了眼,有些不敢置信。 「姐姐,你跟著大汗一起來的,怎麼還這般懵懂無知的呀!」布木布泰心直口快,扯著我的胳膊,好氣又好笑的望著我,「幾位貝勒接連奏請納娶察哈爾福晉,大汗均已恩准,這會子營里正忙著辦喜事呢。我和姑姑都快累翻了,姐姐你倒會悠閑偷懶……」我微微一笑,察哈爾林丹汗的八大福晉,那可是個頂個的都是搶手貨,貝勒們爭搶著想要娶納,原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不知道代善…… 「不知大汗都許了誰了?」我含笑相詢,擺出一副單純無知的模樣。 「你真不知道呀?」哲哲嘆氣,往椅子上坐下,徹底拿我沒轍。 「姐姐!」布木布泰亦是搖頭,「真不知道你在大汗身邊怎麼服侍的。大汗把泰松格格許了大貝勒,明兒個就舉行婚宴……另外伯奇福晉指給了大阿哥,多羅福晉指給了濟尓哈朗貝勒,俄爾哲圖福晉指給了七貝勒,高爾土門福晉指給了察哈爾的他特車爾見……婚期都定在這幾日。」泰松格格和代善……也罷,這樣也不失為一個折中的法子。 只是…… 「那囊囊福晉呢?她指給了誰?」這句話問出,哲哲和布木布泰面面相覷,面上均露出古怪的神氣。 「那個囊囊福晉……」布木布泰呵呵訕笑。 哲哲瞟了我一眼,指著布木布泰說:「就和你妹子當年的脾氣一樣,倒也是個有主見的。囊囊福晉不願受人擺布,放話說生平只愛巴圖魯,要嫁就嫁最厲害的!」我心猛地一沉。 哲哲注視著我,慢條斯理的往下笑說:「今後,咱們可又多了一個姐妹作伴了。」 九月初八,奉汗諭旨,代善娶林丹汗之妹泰松格格為妻,依禮設宴,殺馬一匹、牛二十頭、羊六十隻,攜酒百瓶,大宴賓客。 皇太極的臉色有些陰沉,席間代善命人將四匹備雕花鞍轡駿馬、四匹備常鞍駿馬、兩匹備石魚鞍駿馬、十匹尋常馬匹、共計二十匹進奉給大汗。 皇太極冷目掃過這些獻禮後,命來人將馬匹悉數送回,竟是拒絕不授。 眼見得兄弟二人的關係一點點的僵化,站在我的立場,卻是有口難言。 就如同皇太極昨夜所埋怨的那般,如果代善當初肯接納囊囊福晉,那這場風波就絕不會演變成今日的局面。 娜木鐘的性子我比他們兩個都要了解,她屈降為臣,雖然早以料定必將受人魚肉的任人娶納她和她的財產,然而這一個多月以來,代善的連番拒絕到底還是勾起了她心底的倔強與怒火。 現下她已指明要嫁皇太極,決意拚死維護自己的最後一點尊嚴。 誰,又能怪她錯了呢? 矛盾在激化,裂痕在一點點的加深。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在代善有意識的抵觸下,皇太極對他的耐性似乎也在逐步消耗殆盡。 九月初十,皇太極下旨把二格格、哲哲長女馬喀塔許配給額哲。事出突然,不僅我感到吃驚,就連哲哲也是震駭不已——馬喀塔今年才十歲,這個年紀出嫁未免太小了些。 「能不能換個人選呢?」我皺著眉頭問。 我知道皇太極為了安撫人心,此時十分需要與察哈爾聯姻,只是讓馬喀塔如此低齡化的成為新娘,即使她並非是我親生,我的心裡也好像吃了只蒼蠅一般,難以接受。 「換誰呢?」他細眯著眼,側頭看向我,神情略帶倦意。 我幫不上他的忙。 他每日處理國事家事軍事,事務如此之繁重,我將他的勞心勞力瞧在眼裡,卻是一點忙也幫不上。 的確,現在除了嫡出的馬喀塔,他還能找出哪一位適婚女子,身份高貴得足以和成吉思汗的嫡系後人所匹配的呢? 「那麼……就再等等吧。」我撫著他的額頭,哀求,「如果是我們的女兒呢,你也忍心把她……」皇太極一個翻身壓住了我,左手順勢滑入我的衣襟,纏綿悱惻的吻住了我。 許久之後,他喘息的放開了我,囈語:「悠然……給我生個孩子吧。我要我們的孩子……我的……孩子……」神魂劇顫。 我們的孩子……我祈盼了一生一世的奢願! 嫁給皇太極已有一年有餘,然而我的肚子卻仍是一點反應也沒有。我的身體機能完全正常,御醫診斷也說我沒什麼問題,但是……和前世一樣,越是期盼什麼,卻越是盼不來什麼。 老天爺對我的作弄好像永遠也沒個完似的。 難道說……這真是應了那句話,有所得必有所失嗎? 這之後沒過多久便是豪格娶伯奇福晉的正日,軍營里接二連三的大辦筵席,哲哲她們里外照應著卻仍是忙得人仰馬翻。沒奈何,我被叫去幫忙,其實以我的懶散性子也甭想能幫得上什麼大忙,不過就是照看著大灶吃食酒水等等。 「每日里都吃的差不多,早膩了。」懶洋洋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我驀地一僵。 多爾袞笑嘻嘻的挨進我:「嫂子,今兒個都預備了什麼好東西……」我猝然旋身,肅然的正對上他,他微微一愣,顯然沒想到我竟會用如此一本正經的表情看他。 「十四貝勒未免太挑食了。」我冷言譏諷。 多爾袞眉頭一挑:「又非是行軍打仗,難得豪格娶親,我想弄些好吃的,有何不可?」他說的倒也在請在理,只是以他堂堂貝勒之尊,還有什麼東西是沒有吃過的?我抬頭望天,幾乎要翻白眼。 「江南小吃……」「什麼?」「北方的吃食和南方的不同,你或許只有去江南嘗一下那裡的美食了。」「江南……」他拖長了聲音低吟,「在關內嗎?是在大明嗎?」我一震。該死,我都跟他胡扯了些什麼呀! 多爾袞眼神迷離,上身前傾,突然湊近我:「真的……很好吃么?」強烈的壓迫感讓我呼吸一窒,狼狽的往後疾退一大步,卻聽他驟然放聲大笑,引得伙房的奴才一齊往這邊轉過頭來。 「看什麼看?!」他突然厲聲暴喝。 我沒想到他翻臉竟比翻書還看,驚悸中腳後跟絆到地方一頭剛剛屠宰完畢的小牛犢。 「小心!」他伸手拉住我,順勢將我帶入懷中。 我的心怦怦狂跳,驚慌失措的掙脫他的懷抱。 他眼神一黯:「我是洪水猛獸么?」近乎自嘲撇嘴,「是了,現在八哥才是你的……」他突然頓住,眼底捲起一股狂風暴雨,猛地伸手攥住我的手腕,將我硬生生的拖過:「如今我才算明白過來,當初你為何處處想方設法的打聽大金國汗,原來竟是存了這個心思……」他用另一隻手捏住我的下巴,力道之重痛得我險些咬到舌尖。 「多……多爾袞,鬆手……」「你竟敢把我當猴戲耍!你竟敢把我……當成一個傻瓜!」他額上青筋清晰可見,「可笑的是,我竟還真成了你眼中的那個大傻瓜!」他怒火中燒,手指收緊,我清晰的聽見骨頭咯咯作響,劇痛難當下低頭張嘴便咬。他悶哼一聲,卻沒縮手,任憑我牙齒咬出血來。 滿口的血腥味嚇退了我,我惶然退後,他甩著手,左手虎口處血點淋淋。我一陣眩暈,牙印……我咬了他…… 多爾袞的臉孔在我眼前變幻成三四個疊影,剎那的恍惚間,我彷彿看到努爾哈赤在懊惱絕然的沖我皺眉,彷彿看到褚英瞪著霸道驕橫的眼眸,在不住的問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我痛苦的捧著頭蹲下身子。 別再糾纏著我,求你……求求你們,別再來糾纏我! 「主子!」有隻手在我肩上輕輕拍了下,我唬得一跳,尖叫:「走開!」「主……子!」未央怯生生的退縮,「您沒事吧?」我茫然的左右觀望,伙房的奴才們一個不見,就連多爾袞也不知去向。 難道,剛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覺? 「主子!大汗召喚你。」未央小心翼翼的解釋,「大汗現在很生氣……」「為什麼?」「喜宴就快開始了,大汗沒見著您,已是不悅。後來聽大妃說讓您來照應膳食,大汗便動怒了,把好端端的一盞茶給潑到了地上。」我一聽更加不敢再久留,皇太極這幾天就好比是個火藥桶子,稍有不慎便會遷怒於人。 當下帶著未央,急匆匆的趕到鑲黃旗黃幄,帳內擺開三桌筵席,皇太極與哲哲正端坐在首席主位,其他在座的還有代善、阿巴泰、巴布泰、德格類、阿濟格、多爾袞、多鐸……真是難得見他們兄弟幾個到得如此齊整。 皇太極抬起頭看向門口,我微微一笑,才鬆了口氣,預備跨步上前,突然身後帘子掀動,一股疾風卷著道窈窕的人影颳了進來。 人影兒筆直的衝到主桌前,這時豪格正端著酒盅上前給父汗敬酒,那人直接撞上他,打翻了他手裡的酒水。 「大汗!」既烈且傲的脆亮聲音,我眼前一亮,幾乎脫口驚呼。「我女兒還在呢,你卻讓豪格娶了那蒙古女人,你究竟準備置我女兒於何處?難道說要逼她把大福晉之位拱手讓人不成?」皇太極面色一沉,如罩寒霜。 哲哲見勢不妙,忙站起柔聲勸說:「三姐姐勿動怒,有話好好說!」「要我如何好好說?眼看著蒙古女人進門了,我女兒唯有整日傷心流淚……我不管,大汗你非得給我個說法不可!」砰地聲,皇太極一拍桌面,席上的酒盅蹦起老高,一股凜然肅殺之氣自然而然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莽古濟囂張的氣焰為之一頓,臉色刷地白了。 皇太極冷冷的瞪著她,一言不發。 莽古濟氣得身子渾身發顫,她原是夾帶著怒氣而來,可這會子皇太極未置一詞卻已將她氣勢的彈壓殆盡。 「哼!」她猛一跺腳,最終忿恨的拂袖而去。 莽古濟離開的剎那,皇太極的身邊陡然站起一個人來,轉身追了上去。 「代善!」皇太極噌地站起,怒目相對。 代善的去勢稍頓,卻仍是腳步未停的跑到了門口。 「你莫後悔!」啪地聲,皇太極將桌上的杯碗狠狠的砸到地上。 「嘩!」帳簾搖曳,代善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眾人的視線內。 我錯愕的站在門口,代善方才就從我身邊擦肩而過,我分明看到他臉上的決絕,似乎……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第十九章(5) 莽古濟與前夫武爾古岱生有兩女,長女哈達那拉氏,嫁與岳托為大福晉,也就是蘭豁爾的生母,我以前曾與她有過數面之緣;次女則嫁給豪格為妻。姐妹二人皆是性情溫柔之人,與莽古濟自小傲氣狂妄的性子大相徑庭。 莽古濟在武爾古岱亡故後奉命改嫁瑣諾木杜棱,因她身為汗姐,身份高貴,瑣諾木杜棱原先的大福晉自然得退讓其位。然而這對夫妻卻是貌合神離,瑣諾木杜棱十分信賴親信託古,同樣愛屋及烏的寵愛托古的妹妹。莽古濟心高氣傲,認為瑣諾木杜棱怠慢了她,夫妻二人時常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這位驕橫過頭的三格格為了爭風吃醋,甚至聲稱托古兄妹想要謀害於她,蠻橫的要求皇太極替她除去托古。 皇太極對她的無理要求自然不會加以理會,這之後被罷黜了大貝勒封號的莽古爾泰在天聰六年十二月初二暴斃,莽古濟一口咬定胞兄的死因蹊蹺,得理不饒人的她憤憤不平,趁著莽古爾泰周年祭,煽動正藍旗將士借著掃墓之名,糾結滋事。若非皇太極及時出面鎮壓,險些把事情鬧大。 可以說,皇太極對這個同父異母的三姐,忍耐性已到了極限。 而這一次,代善選在這樣的時機下出帳去追莽古濟,意味著正紅旗與正藍旗這兩股勢力有可能擰成一股繩,這是皇太極最最無法忍受的事——在他而言,這是在向他的王權獨尊挑釁! 只要是毒瘤,皇太極便絕不會容許它在自己眼皮底下滋長擴大。 據報代善追上莽古濟後,將她請到了自己的營帳,設宴款待…… 皇太極看著可憐兮兮,幾欲垂淚的我,終還是咽下這口氣,等著代善前來自動請罪。可左等右等,據侍衛稟告,莽古濟格格早回去了,代善卻仍是沒來。 「派個人去傳召吧。」我咬著嘴唇,哀傷的說,「他會想明白的,他只是……一時衝動罷了。」皇太極額上青筋凸起,終是在我無聲的懇求下,鬆開了緊繃的拳頭。 派出去的太監很快就回來了,可帶回來的結果卻讓我嚇了一大跳。 「回大汗,大貝勒稱小阿哥祜塞得病,無法奉召前來……」砰!皇太極一拳砸在書案上,嚇得小太監撲通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你要我怎麼饒他?你要我……」眼淚奪眶而出,我捂著嘴輕輕啜泣。他面色微變,從桌後跳了出來:「悠然!悠然……別哭。」他用力摟緊我,下巴頂住我的頭頂,恨聲,「不許再為他流淚……」皇太極再次壓下了心中怒火。 第二日阿巴泰在營中娶俄爾哲圖福晉,大擺筵席,皇太極偕我一同親往祝賀。酒席之上,薩哈廉借敬酒之際,婉言代父解釋求情。 皇太極當即說道:「我與你阿瑪意見相左,不過你阿瑪是我兄長,我焉能責怪他什麼?只是以後但凡你阿瑪有做的欠妥之處,你如果能夠體諒我的苦心,當需好好勸諫他!」「是!大汗聖明!」薩哈廉暗暗的噓了口氣,躬身離開。 這番敲山震虎的喻旨晌午才傳達給薩哈廉,誰曾想到得傍晚,營中傳出大貝勒竟然帶著親信家眷私自返回盛京,旁人勸阻不得。 薩哈廉前來回報請罪時面如死灰,一臉惶恐。 皇太極連日來壓抑的怒火終於爆發,薩哈廉首當其衝,在一通責罵之後,被狼狽的轟出營帳。 我早已震駭無語,只覺得手足無力,皇太極的殺意已經很明顯的擺在臉上。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事,終於還是……要發生了。 「悠然,不是我不肯放過他,是他執迷不悟!」怔怔的,淚水無聲的滑過臉頰,一顆心彷彿正在被一把鈍刀木訥的反覆割著,左右撕扯成兩瓣。 難道說……代善的命運終將和褚英、阿敏他們一樣嗎? 手足相殘! 我可以自我安慰的認為這是一個帝皇為了要獨霸天下,而不得不實行的政治手段。對於阿敏、對於莽古爾泰,甚至對於當年被逼殉葬的阿巴亥,我都能任由自己狠起心腸漠視不理,任由時代的命運巨輪殘酷的從他們身上碾過,湮滅了他們的生存軌跡。 然而代善…… 代善不能! 我無法眼睜睜的看著他慘死,記憶中那個溫柔似水的儒雅少年,深深的刻在我的腦海里,他即使做不成我的愛人,卻也是我心目中最最重要的親人! 他不能死! 皇太極可以為了鞏固皇權,清除一切障礙,唯獨代善不能! 「皇太極……」我哽聲凝咽。我最愛的人要殺我最親的人,這叫我情何以堪? 雙膝一軟,我凄然跪倒,泣不成聲。 「悠然!」皇太極爆出一聲厲吼,箭一般的向我沖了過來,「你起來!」他使勁拽著我的胳膊,我固執的搖頭,甩落一串淚珠。 「我曾向你允諾,這一生你無需再跪任何人!可是今天……你卻為了代善不惜下跪求我!悠然——」他厲聲怒吼,心痛得令我神魂俱顫,「他對你而言,真的有那麼重要嗎?值得你為了他,屈尊下跪?」他氣惱的推開我,憤恨的退後兩步,揮手一劈,「咔嚓」聲將矗立一旁,兒臂粗細的一桿正黃旗纛旗徒手劈斷。 我驚慌抬頭,卻見他右手掌緣殷紅一片,鮮血順著他的手指滴滴嗒嗒的濺到地上。我腦子一陣眩暈,驚呼的從地上爬起,搶上去查看他的傷勢。 他倔強的甩開我的手,緊繃著臉,漠然的疾步走出汗帳。 我錯愕的伸手愣在原地,心痛不已,呆立了兩三秒後才幡然醒悟,忙慌慌張張的追了出去。 到得帳外,兜頭罩下一蓬沙塵,嗆得我連連咳嗽。身前馬蹄陣陣,皇太極竟然騎著大白飛馳而去。 事出突然,身後隨行的親信侍衛絲毫不敢怠慢,紛紛上馬急追。 等我喘吁吁的跑到馬廄時,栓在欄上的就只剩下小白一騎而已。 小白性子剛烈,自我走後,便只認皇太極一人,其他人休想近它的身,更遑論是騎上馬背馳騁了。 果不其然,這次和之前無數次的嘗試一般無二,我伸手解開它的繩套,才替它按上馬鞍,它便回頭張嘴咬我,鼻子里哧哧的直噴氣,在原地打著轉兒,死活不肯讓我騎到背上去。 「小白!小白……求你,幫幫我……」我含淚嗚咽,咬牙將左腳套進馬蹬,抓著它的馬鬃,翻身上馬。 「啊——」沒等我把右腿跨過去,小白使勁尥個了蹶子,我沒能抓緊,被它狠狠的甩在地上。 背上劇痛,我撐著後腰緩緩坐起,眼睜睜的看著小白得得得的跑遠了。 我又氣又急,沾滿泥巴的手背擦去臉上淚痕,發狠的說道:「好!既然你不認我,我留你何用?不如一刀宰了你……」「你這女人,好狠的心哪!」不遠處突然有人發一聲喊,沒等我聞聲回頭,腰上猛地一緊,竟是被人攬臂抱住,騰空飛離地面。 多爾袞將我穩穩的放在身前,我掙扎著才想拿手肘去撞他,他突然大喝一聲:「抓緊了!」一揚馬鞭,催馬疾馳。 「這是去哪?」「去你想去的地方!」呼呼的風嘯聲中,多爾袞貼近我的耳廓,粗重的喘氣,「我有預感,大汗這次回盛京,必然會發生大事!嘖,三尊泥菩薩終於要輪到最後一尊了……」一路穿過軍營,只見各旗營帳紛紛慌亂整軍收賬,不斷有人在放聲吶喊:「大汗有命——拔營回京——大汗有命——」我心有所動的抓緊了馬鬃,低下頭沉默片刻,啞聲問道:「大貝勒會受什麼樣的處罰?」身後的多爾袞不答,馬步顛簸,我的心陣陣抽痛。 「你是個聰明人。」他忽然幽幽嘆道,「何必明知故問……」我僵呆。 「這次老二的腦子不知道是不是燒壞了,隱忍那麼多年,居然愚蠢的開始自掘墳墓……」多爾袞冷笑,過得片刻,忽然沉聲警告,「這事你別管!朝政之事後宮少插手干預,八哥為人精明,心眼甚多,別看你此刻得寵,若是鋒芒太露,他日必遭嫌棄。」不要管代善的死活嗎? 真的……能不管嗎? 「多爾袞……」我低下腰去,摟住馬頸,將臉埋在濃密雜亂的鬃毛內,默默的任由眼淚無聲的淌下,「你不明白的……不明白……」他怎麼能夠明白我的心?怎會了解我、皇太極、代善三人之間糾葛數十年的複雜感情? 「阿步?」多爾袞小心翼翼的詢問,「阿步……怎麼了?」我蒙著臉,拚命搖頭。 他固執的騰出左手來扳我的肩膀:「哭什麼?這事有什麼好想不明白的?你既然跟了他,早該料到伴君如伴虎,他拿你撒撒氣兒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你如何這般想不開?」他放低聲音,柔聲哄我,「快別哭了,我帶你搶在大妃她們之前回宮,你使些手段讓他重新寵幸你就是了!」他說得根本就是牛頭不對馬嘴,我心裡的苦只有自己才能明白,轉眼瞥到他的左手虎口處結了塊深紅色的痂,心裡一顫,眼前彷彿晃過皇太極血淋淋的右手…… 皇太極! 對不起,皇太極! 是我傷了你!是我傷了你的心…… 可是……為什麼非得除去代善呢? 為什麼你就不能容下他?為什麼…… 難道真的……無法挽回了嗎? 急趕慢趕的回到盛京時已是九月十八的下午,平虜堡大隊人馬尚且滯後許多腳程,但城裡卻已是炸開了鍋,亂作一團。 多爾袞方才回到自己的家門口,未等勒疆穩住,早有一干鑲白旗將士守在門口,心急火燎的衝上來,大嚷:「貝勒爺可算是回來了!到底這是發生什麼事了?為何昨兒個大汗一回來就下令關閉宮門?」多爾袞利落的跳下馬去,我身心疲憊的剛從馬上翻下,聽了這話,著地時腳下一軟,頓時無力的癱到了地上。 多爾袞一把揪住其中一名副將的衣襟,瞪大眼喝道:「你說什麼?」「大汗昨兒個回宮後,宮門隨即關閉……今早諸位貝勒大臣們想借著早朝進宮一探究竟,可誰知是宮門仍是緊閉不開,等了半天,宮裡才有小太監出來傳話——大汗拒理朝政,喝令文武眾臣不必入宮!」我四肢乏力,只覺得兩眼發黑,渾身冷得不行。 「居然……會這麼嚴重?」多爾袞驚訝的露出狐疑之色,「就算是要定代善的罪,又何必弄得這般決絕,倒像是跟誰在慪氣似的。」嗤聲蔑笑,露出滿不在乎的神氣,「暫且不管他,咱們等著看好戲就是!」頓了頓,他回過頭看眼神複雜的看向我。 我微微喘息,胸口像是壓了塊巨石,堵得我氣都透不過來。 多爾袞靠近我,向我遞出右手:「宮門關啦!看樣子你一個人是進不去的,只有等大妃她們回來再說了!」我茫然的抬起頭,他的臉不斷在我眼前晃動。我欲哭無淚,茫然囈語:「他在生我的氣……」「嘁,瞧你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呢!你能有多大的能耐,居然能令他為了你動怒?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多爾袞收回右手,忽然撩起袍子下擺,彎腰在我身前蹲下,壓低聲促狹而又古怪的嗤笑,「那傢伙的心是石頭做的,不會再為了女人而心動了。這個世上能使他失去理智卻又無可奈何的女人……早就死了!」我先是一震,接著一顆心被強烈的酸痛包裹,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地上涼,趕緊起來吧!」多爾袞不管三七二十一,將我從地上硬拽了起來。他身後的那些鑲白旗將士早識趣的扭過頭去,假裝視而不見。 他突然將嘴唇壓在我的耳上,熱辣辣的呼吸灼痛了我的耳垂:「我倒是希望他能狠心把這道門關上一輩子,而你,這輩子都別想再進去!」 九月十九。 九月廿十…… 宮門始終緊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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