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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淮鹽商的「黃金時代」

1793年,歐洲史上最為風雲莫測的18世紀帶著新時代的衝勁在這收尾的十年進入了高潮。而歐亞大陸遠離法國連天戰火的另一端,東方廣袤的土地經歷了一百多年來王朝的興替、融合與抗爭、繁盛與腐朽、嚴法與仁政、戰爭與和平,終於進入了一段難得的平靜期。隨著前一年平定西藏的「第二次廓爾喀之役」(1791-1792)以勝利告終,清高宗弘曆自豪地封自己為「十全老人」,並將自己征服邊疆的武功記錄在冊:

十功者,平準噶爾為二,定回部為一,掃金川為二,靖台灣為一,降緬甸、安南各一。即今二次受廓爾喀降,合為十。其內地之三叛弗屑數也。

這是乾隆五十八年,清高宗弘曆退位前三年,大清帝國的人口距離世紀初(1700)已經翻了一番,由1.5億暴增到3億,疆域也擴大了近1/3,千家萬戶在中原大地上安居樂業,好一片盛世繁華的景象。


一. 兩淮鹽法——壟斷才有暴利

俯瞰大清遼闊的疆域,帝國的中南部,淮河由西至東,流經河南、安徽、江蘇,在它不遠的南方,長江蜿蜒並行給予溫柔的呼應,在東邊,大運河貫通南北,這一江兩河之間,湖泊星羅密布,河流縱橫交錯,是整個大清得天獨厚首屈一指的水運系統。這正是18世紀兩淮鹽區的轄地。

揚州,與水相生的城市

揚州就坐落在這片天賜之地的心臟——淮河以南,長江以北,西臨大運河,東望大海,坐擁淮北淮南兩大產鹽地,可謂是兩淮鹽區天然的總部,統領兩淮之鹽行銷江蘇、安徽、江西、湖北、湖南、河南六省。這六省幾乎覆蓋了當時經濟最繁榮,人口最密集的地區。兩淮之海鹽以量多質優位居十一大鹽區之首,時稱「兩淮鹽,天下咸」。

鹽,作為牽涉社稷民生的命脈物資,帝國財稅的重要來源,歷代被官方長期壟斷經營。對於兩淮這片納稅重地朝廷自然非常重視,每年皇帝會欽點一名鹽政派往揚州作為最高官員打理兩淮一切鹽務事宜(1730年以前這個職位叫做巡鹽御史,曹寅曾擔任此職,這一要職也被寫在黛玉之父林如海的身上)。鹽政一職油水豐厚,是人人眼紅的肥豬肉,清初承明制曾從都察院派遣,到了乾隆朝直接被內務府的滿臣所壟斷,這樣既方便皇帝直接控制鹽務,又可以給內務府創收。

乾隆時期兩淮的鹽法叫做「綱商引岸」制,是一種特許專賣制度,為了確保國家的利益,它嚴格地限定從了配額納課到生產運輸到批發銷售的一系列流程。假設你穿越回到1793年的大清,成了一名安徽籍混跡在揚州城且頗有家底的商人,你想投身鹽業來壯大家業,那麼先得拿到賣鹽的權利,此時的鹽按「引」計重(1引約200~400斤),只有預先繳稅才能拿到賣鹽的憑證(「先課後引」)。但是不幸,你沒有出身在掌控兩淮鹽業的總商世家,因此只能選擇做一名依附某位總商大人的小散商。每年總商會向官方申報憑證數目,分給名下的散商,散商拿著這專賣根窩(許可證)去運鹽。

首先,淮南淮北的產鹽區有鹽場二十三,每個場被一個指定的大場商把持經營,場商從場里的灶戶(包工頭式生產者,手下有一批鹽工負責生產)手裡收鹽,將收到的鹽運往指定的垣(倉庫),通常會儲存一段時間,有時候是一年以上,出垣之後奉鹽政的指令運往揚州。在揚州,食鹽的價格會被確定下來然後交由運商,運商會按指定的路線轉運,在指定的銷鹽區銷售,若是在任何一個環節偏離了規定,不好意思,那你辛辛苦苦納課申購弄來的鹽就成了私鹽。如果一切順利,好了,你帶著淮南鹽場的上等海鹽意氣風發地到了最大的銷鹽口岸漢口口岸,交貨給漢口的代理商(匣商),匣商再轉賣各地的分銷商,分銷商再運往下面州縣,終於,食淡已久的湖廣人民翹首盼來了鹽,但要記住只能吃指定產區運來的鹽,如果知道來路不明還買,也會食私鹽論罪。

若將引鹽不由正路,越過批驗所而不經官掣摯,及引上未曾印蓋關防者,杖九十。仍押回批驗所盤驗,如盤有餘鹽,亦從私鹽法論。

凡將有引官鹽,不於拘該行鹽地面發賣,轉於別境犯界貨賣者,杖一百。知而買食者,杖六十。

這種壟斷制度在經濟穩定繁榮的乾隆後期達到巔峰,兩淮鹽課從順治年間不足百萬兩增長到此時四百萬兩。對賦稅收入影響重大的鹽價便成了皇帝、鹽政、鹽商談判的扯線木偶。

皇帝需要巨額的鹽稅來支付經常的戰爭、自然災害和他個人的開銷,而鹽商一方面受壟斷之利大發橫財,一方面背負著沉重捐輸,要「報效」朝廷還要不時受鹽政的勒索。乾隆帝六次南巡,沿途費用和停留食宿少不得也要從鹽商們的口袋掏。而夾在兩者之間的鹽政,一方面他的日常開銷和為皇帝準備的貢品皆來自於鹽商,自然經常幫著鹽商要求漲價以享受他們的孝敬,另一方面為了安定產銷鹽區內平民的情緒,有良心的鹽政也會平抑鹽價。但鹽價仍然不斷上漲,乾隆後期的鹽價平均漲幅 67.85%,增長速度明顯高於前期,也高於米價。


二. 揚州鹽商——十八世紀的大資本家

由於十八世紀後半葉中國人口快速增加,食鹽在大多數年份非常好賣,有時候還會預售下一年度的配額來滿足需求。據何炳棣先生的估算,在這鹽商的黃金時代里,賣出的鹽引總數多達1,785,492引,每引的利潤大約3兩,這樣運商們每年的利潤大約在500萬兩左右(注意是利潤,不是收入。周志初的估計則更高些,約650萬兩),整個後半葉,累計利潤達到了驚人的2.5億兩。另一方面場商們生產場鹽的利潤也高達50%,每年的利潤在150萬兩到200萬兩。

可以料到的是,如此龐大的利潤成百上千個小散商們是不用妄想平分的,大部分的利潤都被總商世家們佔有。一個年貿易量10萬引的大鹽商在兩到三代間就可以為家族積累千萬兩的巨額財富。與十九世紀舉足輕重的廣州公行商人相比,「兩淮鹽商總體累積的財富遠超過行商財富的最頂峰」。

綜而言之,十八世紀的兩淮鹽商可以說是中國無可匹敵的商業鉅子。

——何炳棣,《揚州鹽商:十八世紀中國商業資本的研究》

這些總商中,有一位不得不提。江春,字穎長,行鹽旗號「廣達」,出身總商世家。作為揚州城的徽商翹楚,兩淮總商的掌舵人,史稱「身系兩淮盛衰垂五十年」,堪稱十八世紀的傳奇鉅賈。

乾隆南巡時,江春多次捐款作為「報效」以表心意(也就是為皇帝出遊買單),比如四十九年正月捐銀 100 萬兩以供出巡開支,皇帝對這份大禮深表感動,當下就直接召見了江春。又比如早些年間,大清諸事未定,戰爭、自然災害時常發生,兩淮鹽商作為天下第一富的官商,背負著財大氣粗身先士卒的捐輸任務。江春此人,聰明就在於他深諳一個道理:反正是要捐,不如捐的世人皆知。乾隆三十八年至五十三年,江春領頭為軍需和賑災的捐銀,總計達到了900萬兩。

王思治、金城基,清代前期兩淮鹽商的盛衰

軍需、河工(水利)、賑災,在古代是重大的國家事務,真金白銀的投入國家大政,才是對皇帝的最大支持。

淮南額課甲於天下,乾隆年間,兩淮每年解部正款,極一時之盛。每遇大政,如掃蕩伊犁,平定金川,淮商捐輸餉銀自一百萬兩至三四百萬兩不等。天語褒嘉,載在典冊。

江春同總商世家的很多後人一樣,不僅會生財,還善作詩,他的詩集被時人競相購買,他自己也愛交結文人墨客和各路奇才。史書形容他:「春雅愛交遊,四方詞人墨客,必招致館其家,家有廳事,容百人坐,坐常滿暇」。在總理兩淮鹽業的半個世紀,他贊助了大量文人,請他們寄居在自己的住處,包吃包住包玩。當其時,其他著名的總商如程家、馬氏兄弟也都如此,甚至不惜大修園林,來使「夙儒名士,交滿宇內」。

但由於過度的消費和行善,加上膝下無子,江春的晚年收入大大減少(年收入「僅」1萬6千兩),家底不復從前,江春過世後,1793年(乾隆五十八年),他的康山園曾被賣出,乾隆念起他當總商時期的功勞,建議揚州眾商買回它,作為商人會館,給其養子江振鴻運營。

乾隆五十八年兩淮鹽政巴寧阿奏:「從前兩淮總商江廣達,過繼之子江振鴻,人尚明白,現在家道消乏。」對此乾隆諭曰:「江廣達,充當總商有年,辦理公務,尚為出力。今念伊繼子生計艱窘,自當量加軫恤。江廣達舊有康山園一處,……即令眾商出銀五萬兩承買。作為公產,其銀兩即賞給江振鴻營運,毋庸起息。……並著於應交內務府閑款內,撥借銀五萬兩,照例起息,其所借本銀,不妨令其從容繳納。江振鴻得此十萬兩,作為營運貲本,伊家生計,自必漸次寬裕,以示體恤。」

江春的一生,接待皇帝六次,兩次代表兩淮鹽商賀皇太后大壽,被邀參加皇帝的千叟宴,被賞戴孔雀翎(當時鹽商唯一一支)。堪稱兩淮鹽商中「以布衣上交天子」的第一人。


三. 煙花之地的奢靡生活

人人都希望有錢,可是錢太多了也是一種苦惱,這種高級的、令人愉悅的憂傷,揚州鹽商再懂不過。

江春以後的另一名大總商黃至筠就是通過美食來排解憂傷的。易宗夔在《新世說·汰侈》中記載了關於早餐的一件小事。這位黃總每天早上都吃燕窩、參湯、加兩枚雞蛋,有一天他閑來沒事就看了一下賬簿,發現一枚雞蛋竟然要花一兩紋銀!饒是見慣世面的黃總也覺得不可思議,這個價錢可以買好幾百斤的稻穀了。叫人來問,卻被告知這雞蛋就是值這麼多錢。於是第二天換了個廚師來做早餐,卻發現雞蛋的味道比以前差遠了。只好找回之前的廚師,這個廚師才告訴他,你吃的雞蛋我都是用人蔘、蒼朮、大棗磨成細粉作為飼料給母雞吃的,所以營養高味道好。黃至筠一聽甚是歡喜,以後便都用這個廚師為他調理早餐。

黃均太為兩淮八大鹽商之冠,晨起餌燕窩,進參湯,更食雞卵二枚。一日無事,翻閱簿記,見『卵二枚』下註:『每枚紋銀一兩。』黃詫曰:『卵值即昂,未必如此之巨!』呼庖人至,責以浮冒。庖人曰:『每日所進之雞卵,非市上購者可比。每枚一兩,價猶未昂。主人不信,請別易一人,試嘗其味。』言畢,告退。黃遂擇一人充之,其味迥異於昔。一易再易,仍如是,意不懌,仍命舊庖人服役。翌日,以雞卵進,味如初,因問曰:『汝果操何術而使味美若此?』庖人曰:『小人家中,蓄母雞百頭,所飼之食,皆參術耆棗等,研末摻入,其味故若是之美。主人試使人至小人家中一觀,即知真偽。』黃遣人往驗,果然!由是復使用之。

至於黃家的蛋炒飯,每粒米必須完整,必須粒粒飽滿成形並閃耀著金黃的蛋汁,還要有一碗包括「鯽魚舌、鰱魚腦、鯉魚白、斑魚肝、黃魚膘、鯊魚翅、鱉魚裙、鱔魚血、鯿魚划水、烏魚片」的百魚湯,這類要求想必對黃至筠家的廚師應該也稀疏平常了。

王翚,仿倪瓚山水手卷,小玲瓏山館藏

除了對美食的熱愛和極致追求,黃至筠作為一名出色的揚州總商,自然如江春、馬氏兄弟一般生性風雅。經商之餘他也是個畫家,《揚州畫苑錄》說他「素工繪事,有石刻山水花卉摺扇面十數個,深得王(翚)、惲(壽平)旨趣「,並於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買下壽芝園,在園中植遍竹林,改造之後的這個園子便是日後大名鼎鼎的個園,與北京頤和園、承德避暑山莊、蘇州拙政園齊名,並稱中國四大名園。

李斗,揚州畫舫錄

如果說在追求美食方面黃至筠堪稱鹽商之首,那麼其他揚州鹽商在挑剔和浪費上也不甘人後。清代戲曲家李斗是地道的揚州人,他有名的筆記《揚州畫舫錄》幾乎可以視作揚州鹽商們紙醉金迷的生活實錄,其中有載某個揚州鹽商,每次吃飯廚師都會準備十多席酒菜,僕從會把每席菜一一給鹽商夫婦過目,凡不吃的,夫婦搖頭示意即可,再換下一席。

有某姓者,每食,庖人備席十數類,臨食時,夫婦並坐堂上,侍者抬席置於前;自茶麵葷素等色,凡不食者搖其頤,侍者審色則更易其他類。

還有好養馬的、好蘭花的:

或好馬,蓄馬數百,每馬日費數十金,朝自內出城:暮自城外入,五花燦著,觀者目炫。或好蘭,自門以至於內室,置蘭殆遍。

還有飲茶挑剔之極的:

季雪村居射圃,地寬可較射。中構小室四五楹,皆雪村所居。雪村有水癖,雨時引檐溜貯於四五石大缸中,有桃花、黃梅、伏水、雪水之別。風雨則覆蓋,晴則露之使受日月星之氣,用以烹茶,味極甘美。

這些愛好儘管對於平常人家來說太過奢侈,但還屬正常。更有鹽商富極無聊,琢磨出不少稀奇古怪甚至瞠目結舌的新鮮玩意出來。

比如有人造了裸體婦人木像,用機關操控,嚇得滿座賓客紛紛驚避。有的新富們,想出鬥富奇招,讓門客以萬金買金箔,載到鎮江金山寺的塔上,將刻了自己名字的金箔隨風揚之,看誰的金箔能飄到揚州城。還有的實在無聊,買光了蘇州的不倒翁放到河中把水流也截斷了。更有奇特者,看到有的富商招來許多年輕的美嬌娘作廚工,就反其道而行之,偏要審丑,專門找奇醜之人來做工,有些女孩嫌自己不夠丑,想出在臉上塗醬並在烈日下暴晒的毀容之法來應聘。

或以木作裸體婦人,動以機關,置諸齋閣,座客往往為之驚避。其先以安麓村為最盛,其後起之家,更有足異者。有欲以萬金一時費去者,門下客以金盡買金箔,載至金山塔上,向風揚之,頃刻而散,沿江草樹之間,不可收復。又有三千金盡買蘇州不倒翁,流於水中,波為之塞。有喜美者,自司閽以至灶婢,皆選十數齡清秀之輩,或反之而極,盡用奇醜者,自鏡之以為不稱,毀其面以醬敷之,暴於日中。有好大者,以銅為溺器,高五六尺,夜欲溺,起就之。一時爭奇鬥異,不可勝記。

或極雅或大俗,或幼稚或詭異,在奢侈生活怎麼過這一令人憂傷的問題上揚州諸鹽商們也算是玩出了想像力。


尾聲.

好景總是不長,即便是黃金時代也有結束的一天。在長期的報銷捐輸與浮費、吏治的腐敗與私鹽的衝擊下,兩淮鹽法之弊日益嚴重,官鹽滯銷。道光十年,終於爆發了全面激烈的鹽政改革。

鹽疲敗之結症所在,皆因引法制度之窩根引岸有以致之。蓋有窩根,斯有專商,有專商,始可壟斷引岸。專商壟斷,獨擅鹽利,斯有捐輸報效,以及一切官商狼狽為奸之鹽規、黑費。浮費日重而私鹽暢行,私暢則官滯,官滯則課絀,課絀則庫空,而鹽務遂敗至不可收拾,此自然之結局。

兩江總督陶澍領導的道光改革,廢除了「綱商引岸」制,推行票鹽法,允許自由買賣。沒有了壟斷保護傘帶來的特權,運營成本隨之增加,兩淮大鹽商們的利潤驟減,而無窮的捐輸和豪放浪漫的生活卻一時不能收斂,再加上鹽商們一貫崇儒,子弟們多由商入仕,巨額的商業資本並沒有得以不斷累積。

18世紀的商業神話最終悄然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中。


參考文獻

何炳棣,揚州鹽商:十八世紀中國商業資本的研究

清史稿·食貨志四·鹽法

韓為靜,康乾兩淮鹽政研究

孫明,清朝前期鹽政與鹽商

陳星生,兩個城市的背影——揚州鹽商與自貢鹽商的比較研究

倪玉平,清代兩淮鹽政改革論綱

張小也,清代鹽業經濟中的壟斷問題

王思治、金城基,清代前期兩淮鹽商的盛衰

王宏鈞,1981年清史研究綜述

歐立德,乾隆帝

劉小萌,關於清代內務府世家

倪玉平,「激勵的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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