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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變亂中的新秩序

五代:變亂中的新秩序 日期:2015-06-26 作者:陳文龍 來源:文匯報第14-17版

  • 圖片說明: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五代十國全圖[晉天福八年(943年)]
  • 圖片說明:唐末五代北方割據政權首領李茂貞墓中彩繪浮雕:左圖為二人轎子圖
  • 圖片說明:右圖為胡人持節牽駝圖。
  • 圖片說明:五代初期北平國統治者王處直墓中彩繪浮雕散樂圖
  • 圖片說明:
  • 圖片說明:河北正定開元寺中的五代節度使安重榮巨碑殘石(左)及贔屓(右)
  • 圖片說明:五代契丹畫家胡瓌《卓歇圖》(局部)
  • 圖片說明:後梁太祖朱溫
  • 圖片說明:後唐庄宗李存勖 均資料圖片
  • 五代:變亂中的新秩序

      陳文龍

      談到五代,自然想到「亂世」一詞,這個時代被看作是唐後期藩鎮割據狀態的繼續,並且是中國歷史上最後一次大規模分裂割據時期。五代歷史的重要性早已引起學界的充分關注,五代時期的地緣政治、中央集權制度的重建等議題成為討論的重點,五代時期的「內亞因素」也是這一時期政治文化可以注意的面向。

      

      907年朱溫廢唐,960年趙匡胤建宋,五十三年間中原地區經歷了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五個朝代,史稱五代。歐陽修《本論》中說:「前日五代之亂可謂極矣,五十三年之間,易五姓十三君,而亡國被弒者八,長者不過十餘歲,甚者三四歲而亡。」談到五代,自然想到「亂世」一詞,這個時代被看作是唐後期藩鎮割據狀態的繼續,並且是中國歷史上最後一次大規模分裂割據時期。五代歷史的重要性早已引起學界的充分關注,五代時期的地緣政治、中央集權制度的重建等議題成為討論的重點,本文即在綜括學界在這方面的研究成果。文末附帶提及五代時期的「內亞因素」及觀察這一時期政治文化可以注意的面向。

      

    地緣政治對五代的全局影響

      錢穆《國史大綱》總結了五代時期地域特色:西北地區(包括關中和甘隴)衰落,洛陽在政治上的重要性也逐漸喪失,五個中原政權,僅後唐建都洛陽,其他均以開封為首都,「中國社會的力量,逐漸退縮到東邊來」。錢先生描述的這個現象,確實是五代地緣政治的重要特點之一,五代時期,洛陽以西區域已喪失對中原王朝全局的影響力。後梁貞明六年(920),梁將劉鄩進攻同州,朱友謙向晉王李存勖求助,晉王派李存審等支援同州,李存審等渡河後,「選精甲二百,雜河中兵,直壓劉鄩壘」,採用這種誘敵之術,是因為當時存在「梁人素輕河中兵」的說法。唐朝還未滅亡時,河中府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朱溫和李克用都努力爭取拉攏河中府,進而控制長安之政局。天復元年(901),朱溫平河中,這對李克用是巨大打擊,《舊五代史·武皇紀》說:「天子以汴帥兼鎮河中,武皇自是不復能援京師,霸業由是中否。」朱溫從此獲得「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資本。地理位置如此重要的河中府,兵力卻如此寡弱。唐末五代初期,西北唯一有影響力的李茂貞割據政權,戰鬥力同樣沒法與河南、河東集團相比。天復二年(902)六月至十一月,朱溫與李茂貞之間有一場惡戰,最後的結果是朱溫平定鄜州,「茂貞既失鄜州之援,愕然有瓦解之懼,繇是議還警蹕,誅閹寺以自贖焉」。次年正月,李茂貞將唐昭宗從鳳翔放還,朱溫迎送昭宗至長安。洛陽以西地區武力的衰弱,反映了這個地區政治號召力有限,可掌控的各類資源逐漸枯竭,以致無法組織和供養一支武力強大的軍隊。

      不過我們也要注意到,洛陽以西地區的衰落只是一個大的方向,某一地域的衰敗除了受客觀自然和經濟條件的影響,人為政策的因素更應成為關注的焦點。通過系統研究敦煌《新集雜別紙》,吳麗娛、楊寶玉二位教授發現,後梁和後唐治國方略有很大不同,後梁有效統治區域主要集中在河南地區,對河北只能實現籠絡羈縻而已,並放棄對西北地區的經營,更像一個藩鎮政權,後梁是五個中原政權中區域最小的;後唐試圖恢復唐朝的政治規模,以洛陽為首都,恢復長安的都城(次都)地位,廣大西北區域均納入政權的經營範圍。

      後梁、後唐以上治國策略的不同,與能否有效控制河北藩鎮密切相關。唐代河北三鎮是魏博、成德、盧龍。唐末、後梁、後唐時期,魏博對政局的影響極大。朱溫和李克用都知曉魏博的重要戰略意義,朱溫在拉攏魏博節度使方面做得更為成功,拉攏的策略不外乎恩威並施。大順二年(891)正月,朱溫五次打敗魏軍,「斬首萬餘級,羅弘信懼,遣使持厚幣請和。帝(指朱溫)命止其焚掠而歸其俘,弘信繇是感悅而聽命焉」。為了防止羅弘信投向敵方陣營,朱溫在羅弘信面前表現得謙卑至極,「每歲時賂遺,必卑辭厚禮,弘信每有答貺,太祖必對魏使北面拜而受之,曰:『六兄比予有倍年之長,兄弟之國,安得以常鄰遇之。』故弘信以為厚己」。穩住魏博地區,朱溫從中獲得豐厚回報。第一,魏博財力雄厚,能給朱溫軍隊提供補給。第二,避免直接面對幽州劉仁恭向南進攻的力量。光化二年(898),即羅弘信子羅紹威擔任魏博節度使的第二年,「劉仁恭大舉蕃漢兵號十萬以伐魏」,朱溫親自出征援助魏博鎮,「三月,與燕軍戰於內黃北,燕軍大敗,殺二萬餘眾,奪馬二千餘匹,擒都將單無敵已下七十餘人」。第三,有效阻止李克用對鄆州、兗州的支援,朱溫於897年先後平定鄆州朱瑄和兗州朱瑾;903年,平王師範,得青、登、萊、淄、棣州。朱溫向西邊發展也很順利,901年平河中。乾寧三年(896),羅弘信定下的「與河東絕,專志於汴」的策略,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梁強、晉弱的局面。

      天復三年二月,唐昭宗以朱溫為宣武(領汴、宋、亳)、宣義(領滑、鄭、潁)、天平(領鄆、曹、濮)、護國(領河中府、晉、絳、慈、隰)等軍節度使,四鎮大部分區域都在河南,朱溫以四鎮為基礎,創建帝業。後梁政權長期處於強敵環繞之中,需時時防範河東和河北藩鎮的進攻,自然無力對付西北的李茂貞政權。後梁改唐朝首都長安為大安府,大安府實際只是後梁的一個邊州。

      後唐政權的核心統治區與後梁完全不同。河東道是晉國李氏集團的起家之地。貞明元年(915),因後梁欲割魏博為兩鎮,魏州軍隊發生叛亂,並向晉王李存勖求援。李存勖入魏州,殺叛亂首領張彥,將張彥手下的魏博牙軍銀槍效節軍收編為帳前銀槍。以魏博為新的根據地,晉國在貞明二年已能較好控制河北地區:「於是河北皆入於晉,惟黎陽為梁守。」923年,李存勖在魏州稱帝,後直接襲擊後梁首都開封,後梁滅亡。李氏河東集團一直打著效忠唐朝的旗號,李存勖當皇帝時,恢復了若干唐朝制度,以洛陽為首都、長安為西都,即是恢復唐朝制度的重要一環。後唐立國形勢遠優於後梁,已經不存在後梁時期那樣強敵四面環繞的局面,後唐的建立對周邊藩鎮威懾很大,《北夢瑣言》稱:「後庄宗過河,奄有中原,天下震懼。」江陵高季昌「單騎入覲」;李茂貞也向後唐臣服:「及庄宗平梁,茂貞自為季父,以書賀之。及聞庄宗入洛,懼不自安,方上表稱臣,尋遣其子繼曮來朝。」後梁建立時,周邊藩鎮的態度與此完全不同:907年後梁建立,西川王建派遣使者勸李克用「各王一方」;921年,淮南楊溥、西川王衍勸李存勖「嗣唐帝位」。後唐統治的區域更廣,對周邊藩鎮的威懾力自然強大,庄宗試圖恢復唐朝統治格局,擴大對關中和河西地區的經營,沙州曹氏歸義軍實現了對中原王朝的朝貢。庄宗發動滅蜀戰爭的具體動因已難以追究了,受良好形勢的鼓舞應是原因之一。同光三年(925),李繼岌、郭崇韜、康延孝等帥大軍滅前蜀,「自興師凡七十五日而蜀平」。唐明宗即位後,孟知祥再次割據兩川地區。明宗以後,後唐的地域格局基本穩定,並為此後朝代所沿襲。大的變動有石敬瑭割讓燕雲十六州,以及後周世宗在開疆擴土方面的新成績。

      

    五代時期制度的重要變化

      以上地緣政治方面的變化,帶來的影響是全局性的。很多制度的變化,必須從地緣政治角度來解釋。下面重點談下五代時期制度發生的重要變化。

      竺沙雅章稱後梁政權「充滿革新精神」,這個說法可從政治制度方面得到印證。後梁統治區域雖然不廣,但對河南地區的統治卻非常牢固。對河南藩鎮的控制主要採取了三方面的措施:中央除授藩鎮幕僚,以武臣為知州和「刺史得以專達」,分割勢力雄厚的藩鎮。後唐同光二年(924)八月,中書門下上奏建議,除節度副使、兩使判官由中央除授外,其他幕職「並任本道、本州各當辟舉」。奏議中提到:幕職官「爰自偽梁,頗乖斯義,皆從除授,以佐藩宣」。後梁時期,實現了轄區內藩鎮幕僚由中央除授的做法,這無疑是加強中央集權的重要措施。開平四年(910)五月,魏博節度使羅紹威去世,次子羅周翰繼位,朱溫強化了對魏博的控制,當年九月下詔:魏博諸州「並依河南諸州例,刺史得以專達」。後梁末帝時期,趙岩為租庸使,「直以租庸帖調發諸州,不關觀察」。藩鎮割據的重要基礎之一,是牢牢控制本藩鎮下轄的州府。「刺史得以專達」,削弱了藩鎮對支州的控制。這個措施在河南地區的實施效果應當不錯,在魏博地區實行的效果不會太好,不過朝廷以此為手段加強對魏博地區控制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刺史得以專達」能夠實現,與「武臣知州」有密切聯繫。宋初加強中央集權的重要措施之一,是以文臣為知州。宋太祖曾說:「朕今選儒臣幹事者百餘,分治大藩,縱皆貪濁,亦未及武臣一人也。」隨便翻檢唐末至宋初的史料,武臣知州的弊病數不勝數。即使如此,仍要看到,武臣知州曾對強化中央集權起了非常正面的作用。後梁統治區域內的一些州府,特別是邊州,或新攻下來的州,很容易受到敵對勢力的攻擊,由武臣擔任這些州府的最高長官,自然有利於中央對州府的控制。另外,節度使一般是武將,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如果支州長官為文臣,就無法擺脫節度使的控制,武臣知州卻能做到這一點。武臣知州到底發揮怎樣的作用,要看所處的時代,時代不同,需要解決的時代問題發生變化,對同一事物的評價會是截然不同的。對強藩實行分而治之的策略,是很容易想到的削藩措施。唐朝昭義軍轄澤、潞、邢、洺、磁五州,開平二年六月,割邢、洺、磁三州為保義軍;唐護國軍領河中、晉、絳、慈、隰五州,開平四年四月升晉州為定昌軍節度,「以絳、沁二州隸之」。分割藩鎮的做法也給後梁帶來統治危機,末帝貞明元年,魏博節度使楊師厚去世,末帝聽信趙岩等人的建議,分割魏博為兩鎮,魏軍發動叛亂並投降晉國,後梁政權的衰弱肇始於此。後梁統治時期,河南地區沒有發生大的叛亂,這是後梁統治的成就之一。

      後梁制度另一重大變化是,以皇帝擔任節度使時期的幕僚廣泛充任內職,從而實現皇帝對朝政的控制,中央政權可看作藩鎮體制的擴大版。關於「內職」,以前的理解有點狹隘,將內職等同於內諸司使。《宋史·職官志序》云:「樞密、宣徽、三司使副、學士、諸司而下,謂之『內職』。」這個定義適用於五代時期,《舊五代史·職官志》專設「內職」條目,涵蓋樞密使、三司等財政使職、諸學士。後梁建立,以唐故相張文蔚、楊涉、原御史大夫薛貽矩為宰相,這樣便於減小官僚對後梁政權的抵觸;可朱溫不可能完全信任唐朝故臣。開平元年(907)四月新設崇政院,以敬翔為知院事,五月「甲午,詔廢樞密院,其職事皆入於崇政院」,敬翔擔任院使。敬翔在朱溫幕府時,朱溫「軍謀政術,一以咨之」,後梁建立,朱溫專為敬翔設立一個新機構崇政院,是很好理解的。崇政院在唐朝樞密院「承受表奏」職能基礎上,獲得了「備顧問、參謀議」的職能。崇政院無疑是後梁政事、軍事的核心決策結構,而它的設立更多是受藩鎮體制的影響。後梁財政管理亦有新的使職設立,《新五代史·梁家人傳·博王友文傳》云:「太祖即位,以故所領宣武、宣義、天平、護國四鎮征賦,置建昌宮總之,以友文為使,封博王。」而在朱溫為節度使時期,四鎮財政由從事裴迪主管,「委四鎮租賦、兵籍、帑廩、官吏、獄訟、賞罰、經費、運漕,事無巨細,皆得專之」。學者業已指出,宰相仍是後梁最高行政長官,後梁也維持著唐末以來宰相分判財政三司的體制。崇政院和建昌宮設立的意義仍是巨大的,它將制度導入一個新的變化方向,節度使體制因素不斷加入王朝政治結構中,便於皇帝有效掌握王朝的各種權力。

      內職、禁軍官職及藩鎮長官、刺史等,可看作一個大類型職官,這些職官基本由皇帝的親信充任。段凝的例子最具代表性。據《舊五代史·段凝傳》,段凝是朱溫的心腹,他的妹妹為「梁祖美人」,他擔任的官職包括東頭供奉官、左威衛大將軍、懷州刺史、鄭州刺史,梁末帝時期充任北面招討副使,統領禁軍作戰。皇帝心腹擔任內諸司使、外出擔任刺史節度使、任禁軍統帥,所任官職均在大類型職官之內。王賡武指出,五代時期雖被稱為「武人政治」的時代,但這些官員的權力並不是依賴於武力,而是因為他們的「內職」身份。由親信擔任內職,賦予內職中央和地方行政、軍事、財政實權,後梁開創的新做法,一直沿襲至北宋初期,皇帝權力的強化與內職的廣泛存在緊密相關。

      後唐庄宗時期,不少制度實際出現了倒退。比如,藩鎮僚佐,除節度副使、兩使判官由中央除授外,其他幕職「並任本道、本州各當辟舉」,這就是一個倒退。把倒退的原因完全歸為庄宗一味效仿唐制,實際情形不完全是如此。後梁對藩鎮的牢固控制僅局限於河南道,要將新的制度在更廣闊的區域推廣,自然會出現打折扣的情況。牢固控制一個地區,和將藩鎮僚佐除授權收歸中央,兩者是互為因果的,而且只有實現了對一個地區的牢固控制,才能收歸僚佐除授權。而對河北道的控制出現實質性強化,直到後唐明宗時期才實現,實現的過程充滿血腥和暴力。唐明宗即位,與魏軍叛亂有直接的聯繫,而庄宗之成敗均由魏博牙軍。《通鑒》卷二七五云:「初,庄宗之克梁也,以魏州牙軍之力;及其亡也,皇甫暉、張破敗之亂亦由之。」明宗目睹兩次魏博牙軍叛亂,深知魏博牙軍的厲害,即位後,解除魏博牙軍的消極影響提上日程。天成二年三月,以皇子從榮出鎮鄴都;十二月,從榮移鎮太原,明宗以女婿石敬瑭代替從榮;長興二年,以皇子從厚代替石敬瑭。魏博的權力牢牢掌握在明宗家族和親信手裡。天成二年,朝廷調龍晊帥鄴都奉節等九指揮三千五百人,戍滄州蘆台軍以備契丹,想藉此收到備邊和弱化魏州牙軍的雙重功效。此舉再次引起軍變,朝廷採取了強力鎮壓措施。《通鑒》卷二七五:「夏四月庚寅,敕盧台亂兵在營家屬並全門處斬。敕至鄴都,闔九指揮之門,驅三千五百家凡萬餘人於石灰窯,悉斬之,永濟渠為之變赤。」胡三省注云:「自帝即位已來,汴州張諫之亂、滑州於可洪之亂,以至盧台之亂,凡亂兵皆夷其家。」在明宗時代,徹底解決了河北藩鎮割據的牙軍和世襲強藩問題,河北人在官僚隊伍中的比重迅速提升。

      此前討論藩鎮問題時,都認為宋初才解決唐後期以來河北強藩割據局面。由於對五代史研究的深入,這個認識需要更新。毫無疑問,割據因素的徹底解除是在宋初;但那些最難應付的割據問題,在五代後唐時期就已經解決了。唐明宗之後,基本可以認為,藩鎮已經失去了足以影響朝廷政局的能量;河東太原是唯一的例外,這裡是「沙陀三王朝」的共同起家之地,明宗的削藩政策沒有在太原推廣,以至於此後重要歷史事件均和河東節度使有關,後晉石敬瑭、後漢劉知遠在即位前都當過河東節度使;北漢以太原為中心,成為十國中唯一一個北方割據政權,直到宋太宗時期,才徹底平定太原的割據勢力。

      從後唐中央官制,可以看到宋代制度的雛形。後梁崇政使只能宣旨,經過宰相機構才能向下發送文書。乾化二年(912)六月,「帝命敬翔出友珪為萊州刺史,即令之官。已宣旨,未行敕」。敬翔為崇政使,只有宣旨的許可權,而「敕」的形成必須經由宰相。到了後唐時期,樞密使的權力走出內朝,中書門下和樞密院對掌文武大政的「二府制」開始出現。清泰二年(935)七月,宰臣盧文紀等上疏稱:「臣等謬處台衡,奉行制敕,但緣事理,互有區分。軍戎不在於職司,錢穀非關於局分,苟陳異見,即類侵官。」宰相和樞密使分掌行政和軍事大權,三司也在明宗長興年間有了相對獨立的職任。樞密使權力走出內朝,和樞密使的內職屬性並不矛盾,樞密使和三司使均屬內職。後唐樞密使,一般由皇帝擔任節度使時的中門使充任。李紹宏曾為中門使,庄宗即位後,「張居翰與(郭)崇韜並為樞密使,紹宏失望,乃以為宣徽使。紹宏以己合當樞密任,常鬱郁,側目於崇韜。崇韜知其慊也,乃置內勾之目,令天下錢穀簿書悉委裁遣」。中門使是節度使最親密的僚佐,中門使升任樞密使,也是節度使體制擴大為國家體制的固定路徑。後唐多以宰相兼樞密使,權臣盛行,庄宗時期的郭崇韜、明宗時期的安重誨都是權勢熏天的人物。後晉時期,一度罷廢樞密院和翰林學士院,限制內職權力擴張的傾向明顯。

      唐明宗對中央禁軍的整頓,一直是大家關心的議題。經過改編後的侍衛司,在政權權力中樞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大。唐末帝在爭奪帝位的過程中,趙岩對末帝說:「成敗在招討楊令公之手。」魏博節度使楊師厚對中央政局有決定性影響。唐明宗打擊河北藩鎮、整頓禁軍,此後帝位傳承受禁軍統帥的影響更大。石敬瑭雖是以河東節度使身份當上皇帝,保證他成功的兩大重要因素:一是契丹的援助,二是後唐禁軍統帥楊光遠的投降。後周郭威、宋趙匡胤都曾當過禁軍首領,然後登上皇位。從最高權力傳承角度講,後唐明宗時期是一個變革,此前皇位傳承主要受藩鎮力量的影響,此後取決于禁軍的向背。

      當前與後晉有關的研究都離不開契丹因素,需要適當關注後晉政權內部發生的變化。在一些有影響力的事件中,文臣身影更為頻繁地出現。桑維翰曾為河陽節度使石敬瑭的掌書記,此後一直跟隨石敬瑭,後晉建立後以宰相兼樞密使。桑維翰和此前由幕僚升為內職的途徑稍有區別,桑維翰是後唐同光時期的進士,他的父親桑拱為張全義的客將。桑拱曾帶領桑維翰去見張全義,「其父教之趨階,王(指齊王張全義)曰:『不可,既應舉便是貢士。』以客禮見。王一見,奇之,禮待頗厚」。科舉進士出身的幕僚,和節度使之間的關係,不僅僅是「私臣」的關係,而含有更多「公」的成分。桑維翰以宰相兼樞密使,和後唐時期的權臣郭崇韜、安重誨是有區別的,後晉更強調宰相公職兼領樞密職務,是中書門下機構權力的擴張,而非相反。石敬瑭依靠契丹力量即位,為了籠絡地方節度使,對勛臣百般優待。天福七年(942),張彥澤殺死從事張式,手段殘忍至極:「決口割心,斷手足而死之」。此事在當時造成極大震撼,「式父鐸詣闕訴冤,諫議大夫鄭受益曹國珍、尚書刑部郎中李濤張麟、員外郎麻麟王禧伏閤上疏,論彥澤殺式之冤」,後來只給予張彥澤「削階降爵」的處罰,「國珍等復與御史中丞王易簡率三院御史詣閤門連疏論之,不報」。文臣的反抗並未奏效,但文臣集體發聲行為本身就值得關注。朱溫大殺清流之士,此後文臣大多避事不言事,後晉的這次事件象徵著一次轉折。大概正因為文臣力量開始成為朝廷中的顯性力量,後漢時期出現了很多極端貶斥文人的言語,比如史弘肇說:「安朝廷、定禍亂,直須長槍大劍,至如毛錐子,焉足用哉!」

      出於對宋朝歷史淵源的重視,後周在政治、經濟、軍事方面的改革歷來受人重視。後周以「周」為國號,可能是想效仿周朝能在制禮作樂方面有所貢獻。宦官張承業反對李存勖自己當皇帝,理由之一是:「王若化家為國,新立廟朝,不可乖於制度,制禮作樂,未見其人。」後周確實在制禮作樂方面的創舉頗多,編纂禮書和法律大典、重定律歷等。後周之前,世俗首都和神聖首都一直是分離的。政治首都一般在開封,但宗廟祭祀和南郊祭天,需要到洛陽進行。當時普遍繼承了唐朝的觀念,洛陽才是天下的中心。後周重新定位天下中心,在開封修建宗廟,世俗和神聖首都開始合二為一。

      

    五代政權中的內亞因素

      內亞因素對中國歷史的影響,是最近的熱門話題。在五代政權中,不少內亞因素值得關注。陳寅恪將安史之亂後的河北地區描述為深受胡化影響的區域,最近的研究已經修正了陳先生的這個說法,長安、洛陽核心區域的文化對河北地區的影響是很深的。不過,河北地區受到內亞因素影響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河北地區節度使「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繼承模式,可能就和內亞因素有關。後梁朱溫想傳位於養子朱友文;朱友珪殺朱溫自立,朱友貞又殺友珪即位,帝位傳承極為混亂,可能受到了河北節度使繼承模式的影響。後唐、後晉、後漢統治者出自沙陀,三個政權受到內亞因素影響是毫無疑問的。明顯的證據有兩點:一是兄終弟及繼承觀念和模式的流行,二是婦女在政治、社會領域較有權勢。李克用去世,李存勖繼位,李存勖的叔叔李克寧打算用武力奪取王位,「兄終弟及,古今舊事」是李存顥勸李克寧發動政變的重要理由。李嗣源為李克用養子,他即位時說到:「兄亡帝紹,於義何嫌。」唐明宗後期,明宗兒子和養子為爭奪帝位鬥爭激烈。後晉石敬瑭去世後,少帝重貴為石敬瑭侄子。婦女在政治上的地位較高,可舉的例子更多。李克用夫人劉氏,多次幫助李克用走出困境。李存勖當皇帝之後,以自己的生母曹氏為太后,以李克用原配劉氏為太妃,這種冊封模式與華夏傳統有別。曹氏在政治上也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比如,917年,李存勖和張承業之間起了衝突,曹氏出面訓導李存勖,並親自向張承業道歉。李存勖的夫人劉氏,亦是權勢熏天的人物,當時「皇太后行誥命,皇后劉氏行教命」。劉皇后有自己的私人財庫,下教令殺權臣郭崇韜。在唐庄宗末年,還有劉皇后「已行弒逆,帝已晏駕」的謠言。唐明宗時期,安重誨被殺後,「王貴妃用事」。唐末帝即將即位時,馮道說:「潞王與主上(即末帝與閔帝),皆太后之子,或廢或立,當從教令,安得不稟策母后,率爾而行!」唐末帝時期,「用後族」。除后妃之外,一般官僚家庭的婦女在政治上也頗為活躍。張萬進為「突厥南鄙人」,後晉高祖時期擔任彰義軍節度使,「既沉湎無節,唯婦言是用,其妻與幕吏張光載干預公政」。五代時期,賜姓的做法非常流行,這是否可看作內亞因素,還需要更全面的考察。

      思考五代時期的內亞因素,不是趕時髦,而是為了發現和解決新問題。以上被認為與內亞因素有關的史實,將各個事件孤立起來看並沒有特別的意義,但將上述史實綜合起來考慮,其意義就突顯出來了。五代時期存在一個龐大的「內職」群體,這個群體與皇帝個人間有親密的私人關係,掌管著國家軍事、財政、起草王言等方面的大權,並被派往各地執行使命。最近,川本方昭在一次訪談中提出,漢代的郎官與北魏的內朝、遼金時期的「著帳官制度」、元代的怯薛、清代的「轄」,性質是相同的;類似古代社會「質子」制度的反覆出現,「這一現象蘊含著前近代中華帝國的本質特徵」;隋唐中國再歸於一統的強大動力看不出是中國社會本身產生出來的,「不得不承認,這是胡族所具有的以騎馬為中心的軍事力量所帶來的」。川本氏提到古代中國長期存在的同質制度,應該加上五代時期的「內職」。宋朝再統一、中央集權制度重建的動力來自哪裡?是否可以沿著以上理路來思考?「質子」制度的引入,給解釋五代時期的諸多現象提供了便利。後梁和後唐統治集團,分別出自長期對峙的兩個敵對陣營,後唐取代後梁,並未出現大規模殺戮降將的事件,相反,後唐建立後獲得賜姓的,多是後梁降將,而對後唐建立有較大功勛的降將,還會予以特別的任用,典型的例子是後唐對康延孝的重用。後梁、後唐對峙時期,梁朝將領康延孝叛逃,給後唐帶來梁朝軍事布局的重要情報,後唐迅速向開封進攻,進而消滅後梁。此後,康延孝賜姓名曰李紹琛,並在後唐滅蜀戰爭中獲得重用。

      有趣的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爭論激烈的正統和德運問題,也出現在五代十國時期。五代時期的正統之爭,要清理兩個層面的史實:一是如何認識本朝和唐朝以及前朝的關係;二是是否承認前朝的末代皇帝。朱溫廢唐建梁,後唐建立者以唐朝繼任者自居,將後梁納入「偽」朝。朱溫的帝業或許還能得到一定的認可,後唐是絕對不承認梁末帝的,後晉對唐末帝、後漢對晉少帝均採取否認的立場。後唐時期建立的正統觀,在後周時期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顯德元年(954)正月規定,「今後不得以梁朝及清泰朝為偽朝、偽主」;顯德三年,還準備修纂「元兇友珪」、梁末帝、前廢帝應順帝、後廢帝清泰主等時期的實錄。後周開始承認後梁,主要是因為當時朝廷更看重周、南唐之間的競爭,南唐也是以唐朝繼承者自居;承認後梁,也就是承認後梁革命的意義:唐早被後梁消滅了,世間早已無唐。歷史書寫中的「起元」問題也在五代時期出現。天成四年(929),監修國史趙鳳提出:「伏以凡關纂述,務合品題,承乾御宇之君,行事方雲實錄,追尊冊號之帝,約文只可紀年。」同年十一月,「史館上新修懿祖、獻祖、太祖紀年錄共二十卷,《庄宗實錄》三十卷」。李存勖稱帝之前,李氏集團一直採用唐昭宗「天祐」年號。唐明宗時期議修實錄,沿用了李氏集團的歷史觀,承認李克用的功業,但不給予李克用帝王待遇。而在《舊五代史》中,李克用是入本紀的,這一認識不是宋初修史者的有意改動,而是五代後期的新認識。

      談到五代歷史,不得不提唐宋變革論。作為一個有國際影響力的假說,是無法簡單予以否定的;一些批判唐宋變革說的論著,實際是對這一學說的肯定,因為批判者思考問題的視角全部來自這個學說。承認唐宋變革論的意義,但不意味著我們今天必須再重複講述唐宋變革論的老故事。需要深入解讀史料,提出和解決更多新的問題。2014年,王賡武的名著《五代時期北方中國的權力結構》一書翻譯出版,該書直面五代時期的重大問題,通過精細的研究給出作者的答案,讀後暢快淋漓。近年五代史研究的成果頗為豐碩,但取得的成績多較為零碎,少有宏觀的綜合性研究,這無疑是一個遺憾。

      (作者為華中科技大學歷史研究所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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