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余華、陳忠實:中國作家的「馬爾克斯影響焦慮」|馬爾克斯|莫言

哥倫比亞傳記作家達索·薩爾迪瓦爾的《馬爾克斯傳》的中文版序言出自作家格非先生的手筆。我們不妨把此文看作是一種向前輩作家致敬的方式,或者看作一直在影響的焦慮下生活的中國作家們面對前輩作家時候欲拒還迎百感交集的心態糾結。無論如何,馬爾克斯現象或者說魔幻現實主義巨著《百年孤獨》與中國作家之間總有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

也許我們該問,為什麼非要是馬爾克斯?為什麼是《百年孤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西方的各種文學流派蜂擁而至進入國內,打破了單一主旋律的現實主義創作,豐富了我們的寫作技巧,但為什麼只有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成為一種讓中國作家不斷提起並重複模仿的奇特景觀?現在讀《百年孤獨》的開頭:「多年以後,站在行刑隊面前的時候,奧雷良諾·布恩迪亞上校想必會記起父親領他去看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這樣的開篇在我們現今的閱讀體驗中已經是習以為常處處可見了。但是對於當時一直處在機械的現實主義文學中的中國作家來說,這樣的一個句子顯得如此的新鮮和玄妙。著名評論家朱大可曾分析說,這樣的一個句子使時間和空間互相移植,有一種顯明的他者化效應,進而製造了作者和敘事對象的疏隔,由此跟此前的以「我」為主語的傷痕文學和朦朧詩劃清界限。這個《百年孤獨》的開卷句式,曾出現在眾多中國作家的筆下,從馬原的《虛構》、莫言的《紅高粱》、韓少功的《雷禍》、洪峰的《和平年代》、劉恆的《虛證》、葉兆言的《棗樹的故事》,到蘇童的《1934年的逃亡》、余華的《難逃劫數》、格非的《褐色鳥群》和陳忠實的《白鹿原》中,等等。甚至在余華2007年的新作《兄弟》的開篇中,余華也一直重複這樣的馬爾克斯式的句子。也許不僅僅是開篇的寫法上有如此多的痕迹模仿,陳忠實的《白鹿原》某種程度上就是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中國版。《白鹿原》的扉頁上是巴爾扎克的名言: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這句話讓人很自然地聯想對應起的就是《百年孤獨》!博爾赫斯曾言,每一位作家事實上都創造了自己的先驅者。換句話說,作家的創作總會讓我們想起某種傳統,而這種傳統在當下語境中的重新復活自然會對作家現在和將來的創作產生影響。

當然,面對傳統的時候,影響的焦慮在所難免。也許我們一生都生活在傳統的陰影下,也許某個時刻靈光乍現,我們能面對傳統突圍而出,誰知道呢。面對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風格的寫作的影響,中國作家坦然承認者有之,矢口否認者亦有之。這種百感糾結的矛盾心態其實都是正常反應。但無論如何,一個作家影響另一個作家的寫作是文學發展史上的常態。我們受馬爾克斯的影響,正如馬爾克斯同樣受其他作家的影響一樣:從馬爾克斯九歲那年在阿拉卡塔卡偶爾看到了《一千零一夜》開始,20歲在波哥大讀到了卡夫卡的《變形記》,22歲看到了索福克勒斯的著作,搬到墨西哥定居時讀到了胡安·魯爾弗的《佩德羅·帕拉莫》,等等。尤其是最後一位,馬爾克斯曾在他那篇令人感動的文章《回憶胡安·魯爾弗》里這樣寫道:「對於胡安·魯爾弗作品的深入了解,終於使我找到了為繼續寫我的書而需要尋找的道路……他的作品不過三百頁,但是它幾乎和我們所知道的索福克勒斯的作品一樣浩瀚,我相信也會一樣經久不衰。」馬爾克斯所言的「寫我的書」的書正是1967年出版旋即暢銷而後成為傳世名著的《百年孤獨》。

也許除了達索的《馬爾克斯傳》我們應該提到另外一本關於馬爾克斯的傳記:巴爾加斯·略薩的《馬爾克斯:一個弒神者的故事》。之所以說到這本書不是因為這兩位作家曾因政治左右分歧而大打出手的八卦新聞,而是因為略薩在書中提到的一個觀點,他認為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在其他作家筆下會成為一個超現實的問題,而在馬爾克斯的筆下其實是拉丁美洲活生生的「現實主義」,除了神秘的鬼怪傳說,駭人聽聞的大屠殺,詭奇的原始叢林,奇異的飛毯,還有少年時候從外祖父母那兒聽來的故事:「外公講的故事是現實主義的,充斥其間的死人是真實死亡的人;而外婆故事裡的死人活著,並且尋找活人以消除自己的孤獨。」當這種恐懼而且奇異的記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模糊反而日漸清晰的時候,除了寫作的引流和宣洩,似乎別無他法。

也許終於到解答那個開篇被我們懸置問題的時刻了:為什麼馬爾克斯式的開頭寫法會成為中國作家不斷重複模仿的奇特景觀?這個問題其實許多評論者都曾注意到,在對此論題進行深入討論的《魔幻現實主義與新時期小說》的書中,作者就很好地梳理了「魔幻現實主義」這一概念在中國化的語境中的引介、接受、抗拒、誤讀和認同的一段歷史。因此也許你也猜出了我的答案:只因為「魔幻現實主義」。

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各種文學流派的大量引介某種程度上造成了中國作家自身的心理慌亂和自卑,面對眾多現代主義流派手足無措眼花繚亂。而從一貫的現實主義跨越到現代主義是需要極大的勇氣、膽識和學識的,因此他們一般會採取比較保守的方法,在原來的現實主義的基礎上進行嘗試。「魔幻現實主義」對中國作家而言首先是現實主義的,然後才可能在現實的土地上,魔幻就如同《百年孤獨》中的魔毯一樣騰空而起。而且魔幻所產生的荒謬的現實感也與剛走出文革不久的中國作家有一定的親緣性,這些都比較容易消除他們的心理暗示的陰影。另外,我猜想,馬爾克斯一貫的左翼政治態度,與社會主義國家古巴的領導者卡斯特羅的親密的朋友關係也是中國作家親近他的一個政治上的理由。

但對於中國作家來說,模仿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並非如此簡單。魔幻現實主義不僅僅是一種單純的寫作技巧,更是一種堅實的寫作風格。如果僅僅把它作為一種寫作的技巧而言,不免流於表面和形式化。格非寫給《馬爾克斯傳》的序文的題目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回歸種子的道路》,他表達的意思是說馬爾克斯寫《百年孤獨》是尋家族的根,而達索寫《馬爾克斯傳》是尋找馬爾克斯的根,馬爾克斯無論如何魔幻,其實都是站在現實主義的大地上,都有一個家族的文化的根源所在。中國作家如果僅僅學會技巧,而沒有把它內化為一種自我的民族的原始的文化血液,只能是一句空談。

《馬爾克斯傳》有一個筆者不滿意的地方:達索只是講述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前半生,寫到了1967年《百年孤獨》出版後他的聲譽正如日中天時就草草結束了。而他的後半生誠如博爾赫斯所言是在「榮譽的強光」照射下生活的,他的名字頻現報端,他奔走於各國首腦之間,他出席各種儀式,他的創作生涯已經告一段落。

我們很難用挑剔的眼光看待他的後半生,他有權利享受榮耀帶來的一切,我們只能遺憾。也許我們還應該遺憾那些曾經在馬爾克斯「影響的焦慮」下成長起來的中國作家:格非成教授了,余華與商業妥協了,馬原是院長了,陳忠實當主席了……他們也都站在了榮耀的聚光燈下。可惜,榮耀很多時候都與作家的創作能力成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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