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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傳習錄三(上)

【170】來書又云:師云:「為學終身只是一事,不論有事無事,只是這一件。若說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卻是分為兩事也。」寂意覺籵力衰弱,不足以終豐者,良知也。 寧不了事,且加休冬,玫知也。如何卻為兩豐?若事變之來,有事勢不容不了而精力雖衰,稍鼓舞亦能支持,則持志以帥氣可矣。然言動終無氣力,畢事則困憊已甚,不幾於暴其氣已乎?此其輕重緩急,良知固未嘗不知,然或迫於事勢,安能傾精力?或因於精力,安能傾事券?如之何則可?「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之」意,且與初學如此詬亦不為無益。但怍兩事看了,挭有病扁。在孟子言必有事焉,則君子之學終身只是「集義」一事。義者,宜也, 心得其宜之謂義。能致良知則心得其宜矣,故「集義」亦只是致良知,君子之酬酢萬變,當行則行,當止則止,當生則生,當死則死,斟酌調停,無非是致其真知,以求自慊而已。故「君子素其位而行」,「思不出其泣」。凡謀其力之所不及,而強其知之所不能者,皆不得為致真知,而凡「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動心忍性以增益其所不能」者,皆所以致其真知也。若雲寧不了事,不可不加培養者,亦是先有功利之心,計較成敗利鈍而愛憎取捨於其間,是以將了事自阼一事,而培養又別怍一事,此便有是內、非外之意,便是自私用智,便是「義外」,便有「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之病,便不是致真知以求自慊之功矣。所云「鼓舞支持,畢事則困憊已甚」,又雲「迫於事勢,因於精力」,皆是把怍兩事做了,所以有此。凡學問之功,一則誠,二則為。凡此皆是致真知之意,欠誠一真切之故。《大學》言「誠其意者,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慊。」曾見有惡惡臭,好好色,而須鼓舞支持者乎?曾見畢事則困憊已甚者乎?曾有迫於事勢,因於精力者乎?此可以知其受病之所從來矣。

【171】來書又有云:人情機詐百出,御之以不疑,往往為所欺,覺則自人於逆、億。夫逆詐,印詐也,億不信,印非信也,為人欺,又非覺也:不逆,不億而常先覺,其惟良知瑩徹乎。然而出入毫忽之閑,背覺合詐者多矣。不逆、不意而先覺,此孔子因當時人專以逆詐、億不信為心,而自陷於詐與不信,又有不逆、不憶者,然不知致良知之功,而往往又為人岓欺詐,故有是言:非教人以是存心,而專欲先覺人之詐與不信也。以是存心,即是後世猜忌險薄者之事:而只此一念,已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不逆、不憶而為人所欺者,尚亦不先為善:但不如能致其良知,而自然先覺者之尤為賢耳。崇一謂「其惟良知瑩徹」 者,蓋已得其旨矣。然亦穎悟斫及,恐未實際也。蓋良知之在人心,亘萬古、塞宇宙而不同;不慮而知,恆易以知險,不學而能,恆簡以知阻:「先天而天不違,天且不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夫謂背覺合詐者,是雖不逆人而或未能自欺也,雖不憶人而或未能果自信也,是或常有先覺之心,而未能常自覺也。常有求先覺之心,即已流於逆、億而足以自蔽其良知矣,此背覺合詐之所以未免也。君子學以為己:未嘗虞人之欺己也,恆不自欺其良知而已。是故不欺則良知無所偽而誠,誠則明矣:自信則良知無所惑而明,明則誠矣。明誠相生,是故良知常覺,常照:常覺,常照則如明鏡之懸,而物之來者自不能遁其妍榿矣。何者?不欺而誠,則無所容其欺,荀有欺焉而覺矣:自信而明,則無所容其不信,苟不信焉而覺矣。是謂易以知險,簡以知阻,子思所謂「至誠如神,可以前知」者也,然子思謂「如神」,謂「可以前知」,猶二而言之,是蓋推言思誠者之功效,是猶為不能先覺者說也:若就至誠而言,則至誠之妙用,即謂之「神」,不必言「如神」,至誠則「無知而無不知」,不必言「可以前知」矣。

答羅整庵少宰書

【172】某頓首啟:昨承教及《大學》,撥舟匆匆,未能奉答。曉來江行稍暇,復取手教而讀之。恐至贛後人事復紛沓,先具其略以請。來教雲;「見道固難,而體道尤難。道誠未易明,而學詼不可不講:恐未可安於所見而遂以為極則也。」幸甚幸甚!何以得聞斮言

乎?其敢自以為極則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講明之耳。而數年以來,聞其說而非笑之者有矣,詬訾之者有矣,置之不是較量辨議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覆曉諭,惻然惟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則天下之愛我者,固莫有如執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

當同如哉!夫「德之不修,學之不講」,孔子以為憂。而世之學者稍能傳習訓詀,即皆自以為知學,不復有所謂講學之求,可悲矣!夫道必體而後見,非已見道而後加體道之功也:道必學而後明,非外講學而復有所謂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講學者有二,有講之以身心者,有講

之以口耳者。講之以口耳,揣摸測哽,求之影響者也:講之以身心,行著習察,實有諸己者也。知此,則知孔門之學矣。

【173】來教謂某「《大學》古本之復,以人之為學但當求之於內,而程、朱『格物』之說不免求之於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補之傳。」非敢然也。學豈有內外乎?《大學》古本乃孔門相慱舊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脫誤而改正補緝之,在某則謂其本無脫誤,悉從其舊而已矣。失在於過信孔子則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慱也。失學貴得之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於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於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於孔子者乎?且舊本之傳數千載矣,今讀其文詞,郥明白而可通,論其工夫,又易簡而可人:亦何所按據而斷其此段之必在於彼,彼段之必在於此,與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補?而遂改正補緝之,無乃重於背朱而輕於叛孔已乎?

【174】來教謂「如必以學不資於外求,但當反觀、內省以為務,則『正心誠意』四字亦何不盡之有,何必於入門之際,便困以『格物一段工夫也?」誠然誠然!若語其要,則「惰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誠意」?「誠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詳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為「精一」之學,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無內外,性無內外,故學無內外。講習、討論,未嘗非內也;反觀、內省,未嘗遺外也。夫謂學必資於外求,是以己性為有外也,是「義外」也,用智者也;謂反觀、內省為求之於內,是以己性為有內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無內外也。故日:「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學矣。「格物」者,《大學》之實下手處, 徹首徹尾,自始學至聖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門之際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誠意」、「致知」、「挌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見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挌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誠意」者,誠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豈有內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則謂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則謂之「、心」,以其主宰之狻動而言則謂之「意」,以其猣動之明覺而言則謂之「知」,以其明覺之感應而言則謂之「物」:故就物而言謂之「格」,就知而言謂之「致」,就意而言謂之「誠」,就心而言謂之「正」。正者,正此也;誠者,誠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謂窮理以盡性也;天下無性外之理,無性外之物。學之不明,皆由世之懦者認理為外,認物為外,而不知「義外」之說,孟子蓋嘗辟之,力至襲陷其內而不覺,豈非亦有似是而難明者歟?不可以不察也!

【175】凡執事所以致疑於「格物」之說者,必謂其是內而非外也,必謂其專事於反觀、內省之為,而遺棄其講習討論之功也,必謂其一意於綱領、本原之約,而脫略於支條、 節目之詳也,必謂其沈溺於枯槁、虛寂之偏,而不盡於物理、人事之變也。審如是,豈但獲罪於聖門,獲罪於朱子,是邪說誣民,叛道亂正,人得而誅之也:而況於執事之正直哉?審如是,世之稍明訓詁,聞先哲之緒論者,皆知其非也:而況執事之高明哉?凡某之所謂「挌物」,其於朱子九條之說,皆包羅統括於其中:但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謂毫釐之差耳。無毫釐之差,而千里之繆,實起於此,不可不辨。

【176】孟子辟揚、墨,至於「無父、無君」。二子亦當時之賢者,使與孟子並世而生,未必不以之為貿;墨子兼愛,行仁而過耳,,楊子為我,行義而過耳,此其為說亦豈誠滅理亂常之甚,而足以眩天下哉?而其流之弊,孟子則比於禽獸、夷狄,所諝以學術殺天下後世也。今世學術之弊,其謂之學仁而過者乎?謂之學義而過者乎?抑謂之學不仁、不義而過者乎?吾不知其於洪水、猛獸何如也。孟子云;「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楊、墨之道塞天下。孟子之時,天下之拿信楊、墨,當不下於今日之崇尚朱之說:而孟子獨以一人呶呶於其閑,噫,可哀矣!韓氏云:「佛、老之害甚於楊、墨。」韓愈之賢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於未壞之先,而韓愈乃欲全之於已壞之後,其亦不量其力,且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嗚呼!若某者,其尤不量其力,果見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矣!夫眾力嘻嘻之中,而猶出涕嗟若,舉世恬然以趨,而獨疾首蹙額以為憂,此其非病狂喪心,殆必誠有大苦者隱於其中,而非天下之至仁,其孰能察之。其為「朱子晚年定論」,蓋亦不得已而然。中間年歲早晚,誠有所未考,雖不必盡出於晚年,固多出於晚年者矣。然大意在委曲調停,以明此學為重。平生於朱子之說,如神明蓍龜,一日一與之背馳,心誠有所未忍,故不得已而為此。「知我者諝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蓋不忍抵牾朱子者,其本心也,不得已而與之抵牾者,道固如是,不直則道不見也。執事所謂「決與朱子異」者,仆敢自欺其心哉?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天下之公學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天下之公也,公言之而已矣。故言之而是,雖異於己,乃益於己也言。之而非,雖同於己,適損於己也。益於己者,己必喜之:損於己者,己必惡之;然則某今日之論,雖或於朱子異,未必非其所喜也。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其更七人皆仰之:而小人之過也必文。某雖不肖,固不敢以小人之心事朱子也。

【177】執事所以教,反覆數百言,皆以未悉鄙人「格物」之說;若鄙說一明,則此數百言皆可以不待辨說而釋然無滯,故今不敢縷縷,以滋瑣屑之洹,然鄙脫非面陳囗析,斷亦未能了了於紙筆閑也。嗟乎!執事所以開導啟迪於我者,可謂懇到詳切矣,人之愛我,寧有如執事者乎!仆雖甚愚下,寧不知所感刻佩服:然而不敢遽舍其中心之誠然而姑以聽受雲者,正不敢有負於深愛,亦思有以報之耳。秋盡東還,必求一面,以卒所請,千萬終教!

答聶文蔚

【178】春閑遠勞迂途,枉顧問證,惓倦此情,何可當也!已期二三同志,更處靜地,扳留旬囗,少效其鄙見,以求切劘之益:而公期俗絆,勢有不能,別去極怏怏如有所矢。忽承箋惠,反覆千餘言,讀之無甚浣慰,中間推許太過,蓋亦獎掖之盛心,而規礪真切,思欲納之於買聖之域,又托諸崇一以致其勤勤懇懇之懷,此非深交篤愛何以及是:知感知媿,且懼其無以堪之也。雖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媿辭讓為乎哉!其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於千載之下,與其盡信於天下,不若真信於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天下信之不為多,一人信之不為少」者,斮固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豈世之認譾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而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

【179】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務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冶,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人,視民之飢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堯、舜、三王之聖,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說者,致其真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殺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蠻貊,而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為其良知之同也。嗚呼!聖人之治天下,何其簡且易哉!

【180】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至於不可勝說:外假仨義之名,而內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洈辭以阿俗,嬌行以干譽:損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頄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忌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慾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於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無怪於紛紛籍籍而禍亂相尋於無窮矣。

【181】仆詼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詆斥之,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體,而瑕計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見其父子兄弟之墜溺於深淵者,呼號匍匐,裸跣顛頓,扳懸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見者,方相與揖讓談笑於其旁,以為是棄其禮貌衣冠而呼號顛頓若此,是病珏喪心者也。故夫揖讓談笑於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無親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謂之無惻隱之心,非人矣;若失在父子兄弗之愛者,則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盡氣,匍匐而拯之,彼將陷溺之禍有不顧,而況於病狂喪心之識乎?而又況於蘄人信與不信乎?嗚呼!今之人雖謂仆為病狂喪心之人,亦無不可矣。天下之人,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猶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猶有喪心者矣,吾安得而非喪心乎?

【182】昔者孔子之在當時,有議其為陷者,有譏其為佞者,有毀其未賢,詆其為不知禮,而侮之以為東家丘者,有嫉而沮之者,有惡而欲殺之者,晨門、荷蕢之徒,皆當時之賢士,且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歟?」「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已而已矣。」雖子路在升堂之列,尚不能無疑於其所見,不悅於其所欲往,而且以之為迂,則當時之不信夫子者,豈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於道路,而不暇於暖席者,寧以蘄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疾痛迫切,雖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故其言曰:「吾非期人之徒與而誰與?」「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果哉,末之難矣!」嗚呼!此非誠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若其遯世無悶,樂天知命者,則固無人而不自得,道並行而不相悖也。

【183】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為己任;顧其心亦已稍加疾扁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顧,將求其有助於我者,相與講去其病耳。今誠得豪傑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學於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柑安相養,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讒妒勝忿之習,以濟於大同,則仆之狂病固將睨然以愈,而終免於喪心之患矣,豈不快哉?嗟乎!今誠欲求豪傑同志之士於天下,非如吾文蔚者,而誰望之乎?如吾文蔚之才與志,誠足以援天下之溺者,今又既知其具之在我,而無假於外求矣,循是而充,若決河注海,孰得而御哉?文蔚所謂一人信之不為少,其又能遜以委之何人乎?

【184】會稽素啑山水之區,深林長谷,信步皆是,寒暑晦明,無時不宜,安居飽食,塵囂無擾,良朋四集,道蓑日新,懮哉游哉,天地之閑寧復有樂於是者?孔子云:「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仆與二三同志力將請事斯語,奚暇外慕?燭其切膚之痛,乃有未能恝然者,輒復云云爾。咳疾暑毒,書札絕懶,盛使遠來,遲留經月,臨歧執筆,又不覺累紙,蓋於相知之深,雖已縷縷至此,殊覺有所未能盡也。

【185】得書,見近來所學之驟進,喜慰不可言。諦視數過,其間雖亦有一二未瑩徹處,卻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純熟,到純熟時自無此矣:譬之驅車,既已由於康庄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乃馬性末調,銜勒不齊之故,然已只在康庄大道中,決不賺入旁蹊曲徑矣一近時海內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末多見,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琖軀舊有咳嗽畏熱之病,近入炎方,輒復大作。主上聖明洞察,責付甚重,不敢遽辭:地力軍務冗沓,皆輿疾從事。今卻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養病,得在林下稍就清涼,或可廖耳。人還,伏枕草草,不盡傾企外惟歷一簡幸達致之。

【186】來書所詢,草草奉復一二:近歲來山中講學者,往往多說「勿忘、勿助」工夫甚難。問之,則雲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難。區區因問之雲「忘是忘個甚麼?助是助個甚麼?」其人默然無對,始請問。區區因與說,我此閑講學,卻只說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時時去「集義」。若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間斷,此便是忘了,即須二勿忘」: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時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郥須「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間提撕警覺而已。若是工夫原不間斷,郥不須更說「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須更說「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簡易!何等儷脫自在!今卻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懸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此正如燒鍋煮飯,鍋內不曾漬水下米,而乃專去添柴放火,不知畢竟煮出個甚麼物來!吾恐火候未及調停,而鍋已先破裂矣。近日,種專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終日懸空去做個「勿忘」,又懸空去做個「勿助」,奔奔蕩蕩,全無實落下手虛,究一竟工夫,只做得個沈空守寂,學成一個痴騃漢,才遇些子事來,即便牽滯紛擾,不復能經綸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勞苫纏縛,擔擱一生,皆由學術誤人之故,甚可憫矣!

【187】夫「必有事焉」只是「集義」,「集義」只是「致良知」。說「集義」則一時末見頭惱,說「致良知」即當下便有實地步可用功;故區區專說「致良知」。隨時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實去致良知,便是「誠意」,著實致其良知,而無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實致真知,則自無忘之病:無一毫意必固我,則自無助之病。故說「格、致、詼、正」,則不必更說個「忘、助」。孟子說「忘、助」,亦就告子得病處立力。告子強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專說助長之害。告子助長,亦是他以義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義」,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時時刻刻就自心上「集義」,則良知之體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纖毫莫遁,又焉「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之弊乎?孟子「集義」、「養氣」之說,固大有功於後學,然亦是因病立方,說得大段,不若《大學》「格、致、誠、正」之功,尤極精一簡易,為徹上徹下,萬世無弊者也。

【188】聖賢論學,多是隨時就事,雖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頭腦,若合符節。緣天地之閑,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論學虛說工夫,更不必攙和兼搭而說,自然無不朏合貫通者,才須攙和兼搭而說,即是自己工夫未明徹也。近時有謂「集義」之功,必須兼搭個「致良知」而後備者,則是「集義」之功尚未了徹也:「集養」之功尚未了徹,適足以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謂「致真知」之功,必須兼 搭一個「勿忘、勿助」而後明者,則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也,適足以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義上解釋牽附,以求混融湊泊,而不曾就自己實工夫上體驗,是以論之愈精,而去之愈遠。文蔚之論,其於大本達道既已沛然無疑,至於「致知」、「窮理」及「忘、助」等說,時亦有攙和兼搭處,卻是區區所謂康庄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後,自將澤然矣。

【189】文蔚謂「致知」之說,求之事親、從兄之閑,挭覺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見近來真切篤實之功。但以此自為不妨,自有得力處,以此遂為定說教人,卻未免又有因葯發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講也。蓋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見處,只是一個真誠惻怛,便是他本體。故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事親便是孝,致此真知之真詼惻怛以從兄健是弟,致此真知之真詼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個真知,一個真詼惻怛。若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即是事親的真知不能致其真詼惻怛矣:事君的真知不能致其真詖惻怛,郥是從兄的真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真知,便是致卻從兄的真知,致得從兄的真知,便是致卻事親的良知。不是事君的真知不能致,卻須又從事親的良知上去擴充將來。如此,又是脫卻本原,著在支節上求了。真知只是一個,隨他發見流行處,當下具足,更無去來,不須假

借。然其發見流行啑,卻自有輕重厚薄,毫髮不容增減者,所謂天然自有之中也。雖則輕重厚薄,毫髮不容增減,而原又只是一個:雖則只是一個,而其間輕重厚薄,又毫髮不容增減:若可得增減,若須假借,即已非其真誠惻坦之本體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無力體,無

窮盡,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190】孟氏「堯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發見得最真切篤厚、不容蔽昧處提省人,於人於事君、處友、仁民、愛物、與凡動靜語默閑,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親、從兄真誠惻怛的良知,即自然無不是道。蓋天下之事雖千變萬化,至於不可窮詰,而但惟致此事親,從兄一念真誠惻怛之良知以應之,則更無有遺缺滲漏者,正謂其只有此一個良知故也。事親、從兄一念良知之外,更無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 此所以為「惟精惟一」之學,放之四海而皆準,「施諧後世而無朝夕」者也。文蔚云:「欲於事親、從兄之閑,而求所謂良知之學。」就自己用功得力處如此說,亦無不可:若日致其良知之?誠惻怛以求盡夫事親,從兄之道焉,亦無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是仁之本則不可。」其說是矣。

【191】「億、逆、先覺」之說,文蘭謂「誠則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閑有攙搭處,則前已言之矣。惟浚之言,亦未為不是。在文蔚須有取於惟浚之言而後盡,在惟浚又須有取於文蔚之言而後明:不然,則亦未免各有倚著之病也。舜察邇言而詢芻堯,非是以邇言當察,芻堯當詢,而後如此,乃良知之發見流行,光明圓瑩,更無罣礙遮隔處,此所以謂之大知;才有執著意必,其知便小矣。講學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著實用工夫,卻須如此方是。

【192】「盡心」三節,區區曾有「生知、學知、困知」之說,頗已明白,無可疑者。蓋盡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說存心、養性,事天不必說殀壽不貳、修身以俟,而存心、養悾與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養性、事天者,雖未到得盡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裡做個求到盡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說殀壽不貳,修身以俟,而殀壽不貳,修身己俟之功已在其中矣。譬之行路,盡心、知天者,如年力壯健之人,既能奔走往來於數千里之間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樨之年,使之學習步趨於庭除之間者也。殀壽不貳、修身以俟者,如襁褓之孩,方便之扶穡傍壁,而慚學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來於數千里之間者,則不必更使之於庭除之間而學步趨,而步趨於硅除之間,自無弗能矣。既已能步趨於庭除之間,則不必更使之扶牆傍壁而學起立移步,而起立栘步自無弗能矣。然學起立移步,便是學步趨庭除之始,學步趨啀除,便是學奔走往來於數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難易則相去懸絕矣。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則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階級,不可躐等而能也。細觀文蘭之論,其意以恐盡心、知天者,廢卻存心、修身之功,而反為盡心、知天之病:是蓋為聖人憂工夫之或間斷,而不知為自己憂工夬之未真切也。吾躋用工,卻須專心致志,在殀壽不貳、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盡心、知天工夫之始:正如學期起立移步,便是學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慮其不能起立移步,而豈遽其不能奔走千里,又況為奔走千里者而慮其或遺忘於赸立移步之習哉?文蔚識見本自超絕邁往,而所論云然者,亦是未能脫去舊時解說文羕之習,是為此三段書分疏比台,以求融會貫通,而自添許多薏見纏繞,反使用功不專一也;近時懸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見正有此病,最能擔誤人,不可不滌除耳。

【193】所謂「兼德性而道問學」一節至當歸一,更無可疑。此便是文蔚曾著實用功,然後能為此言。此本不是險僻難見的道理,人或意見不同者,還是良知尚有纖翳潛伏,若除去此纖翳,即自無不洞然矣。

【194】已作書後,移卧薝閑,偶遇無事,遂復答此文蔚之學既已得其大者,此等處久當釋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愛之厚,千里差人遠及,諄諄下問,而竟虛來意,又自不能已於言也。然直憨煩縷已甚,恃在信愛,當不為罪,惟浚處及謙之崇一處,各得轉錄一通寄視之,尤承一體之好也。

右南大吉錄

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

【195】古之教者,教以人倫:後世記誦詞章之習超,而先王之教亡。今教童子,惟當以孝弟忠信禮義廉恥為專務;其栽培涵養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其志意,導之習禮以肅其威儀,諷之讀書以開其知覺。今人往往以歌詩、習禮為不切時務,此皆末俗庸鄙之見,烏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樂嬉遊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利達,摧撓之則衰痿。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中心喜悅,則其進自不能已:譬之時雨春風,沾被卉木,莫不萌動狻赸,自然日長月化:若冰霜剝落,則生意蕭索,日就枯槁矣:故凡誘之歌詩者,非但發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號呼嘯於詠歌,宣其幽抑結滯於音節也:導之習禮者,非但肅其威儀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讓而動蕩其血脈,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諷之讀書者,非但開其知覺而已,亦所以沈潛反覆而存其心,抑揚諷誦以宣其志也:凡此皆所以順導其志意,調理其性情,潛消其鄙吝,默化其廘頑,日使之漸於禮義而不苦其難,人於中和而不知其故,是蓋先王立教之微意也;若近世之訓蒙摨者,日惟督以句讀課仿,責其檢束而不知導之以禮,求其聰明而不知養之以善,鞭撻繩縛,若待拘囚;彼視學舍如囹獄而不肯入,視師長如寇讎而不欲見,窺避掩覆以遂其嬉遊,設詐飾洈以肆其頑鄙,偷薄庸劣,日趨下流。是蓋驅之於惡而求其為善也,何可得乎!凡吾所以教,其意實在於此。恐時俗不察,視以為迂,且吾亦將去,故特叮嚀以告。爾諸教讀其務體吾意,永以為訓,毋輒因時俗之言,妀廢其繩墨,庶成「蒙以養正」之功矣,念之念之!

教約

【196】每日清晨,諸生參揖畢,教讀以次偏詢諧生:在家所以愛親敬畏之心,得無懈忽未能填切否?溫清定省之儀,得無虧缺未能實賤否?往來街衢步趨禮節,得無放蕩未能謹飭否?一應言行心術,得無欺妄非僻未能忠信篤敬否?諸童子務要各以實對,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教讀復隨時就事,曲加誨諭開發,然後各退就席肄業。

【197】凡歌詩須要整容定氣,清朗其聲音,均審其筇調,毋躁而急,毋盪而囂,毋餒而懾;久則精神宣暢,心氣和平矣。每學量童生多寡分為四班。每日輪一班歌詩,其餘皆就席歛容肅聽;每五日則總四班遞歌於本學。每朔望集各學會歌於書院。

【198】凡習禮需要澄心肅慮,審其儀節,度其容止,毋忽而惰,毋沮而怍,毋徑而野,從容而不失之迂緩,修謹而不矢之拘局。久則禮貌習熟,德性堅定矣。童生班次皆如歌詩。每閑一日則輪一班習禮,其餘皆就席歛容肅觀。習禮之日,免其課仿。每十日則總四班遞習於本學。每朔望則集各學會習於書院。

【199】凡授書不在徒多,但貴精熟,量其資稟,能二百字者止可挼以一百字,常使精神力量有餘,則無厭苦之患,而有自得之美。諷諵之際;務令專心一志,口誦心惟,字字句句紬繹反覆,抑揚其音節,寬虛其心意,久則義禮浹洽,聰明日開矣。

【200】每日工夫,先考德,次背書誦書,次習禮或作課仿,次復誦書講書,次歌詩。凡習禮歌詩之數,皆所以常存童子之心,使其樂習不倦,而無瑕及於邪僻。教者如此,則知所施矣。雖然,此其大略也;神而明之,則存乎其人。

門人漺丸川錄

【201】正德乙亥,九川初見先生於龍江。先生與甘泉先生論「格物」之說。甘泉持舊說。先生日;「是求之於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舊說之是。先生又論「盡心」一章,九川一聞卻遂無疑。後家居,復以「格物」遺質。先生答云:「但能賈地用功,入當自釋。」山閑方自錄《大學》舊本讀之,覺朱子「格物」之說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為物,物字未明。巳卯歸自京師,再見先生於洪都。先生兵務倥傯,乘隙講授,首問:「近年用功何如?」九川曰:「近年體驗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誠意』。自『明明德於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誠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後又體驗,覺得意之誠撝必先知覺乃可,以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為證,豁然若無疑:卻又多了『格物』工夫。又思來吾心之靈何有不知意之善惡?只是物慾蔽了:須格去物慾,始能如顏子未嘗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顛倒,與『誠意』不成片段。後問希顏。希顏曰:『先生謂挌物致知是誠意功夫,極好。』九川曰:如何是誠意功夫?二希顏令再思體看。九川終不悟,請問。」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舉顏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與身、心、意、知是一件?」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視、聽、言、動?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故欲誠意,則隨意所在某事而挌之,去其人慾而歸於理,則良知之在此事者,無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誠意的功夫。」九川乃釋然破數年之疑。又問:「甘泉近亦信用《大學》古本,謂『格物』猶言『造道』,又謂窮如窮其巢穴之窮,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隨處醴認天理:似與先生之說漸同。」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轉得來。當時與說「親民」字不須改,他亦不信今論『格物」亦近但不須換物字作理字,只還他一物字便是。」後有人問九川曰:「今何不疑物

字?」曰:《中庸》曰:『不誠無物。』程子曰:『物來順應』又如『物各付物氣胸中無物』之類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202】九川問:「近年因厭泛濫之學,每要靜坐,求屏息念慮,非惟不能,愈覺擾擾,如何?」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曰:「當自有無念時否?」先生曰:「實無無念時。」曰:「如此卻如何言靜?」曰:「靜未嘗不動,動未嘗不靜。戌謹恐懼即是念,何分動靜。」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而主靜?』」曰:「無欲故靜,是「靜亦定,動亦定』的定字,主其本體也;戒懼之念,是活潑潑地,此是天機不息處,所謂『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體之念郥是私念。」

【203】又問:「用功收心時,有聲、色在前,如常聞、見,恐不是專一。」曰:「如何欲不聞、見?除是槁木死灰,耳聾、目盲則可。只是雖聞、見而不流去便是。」曰:「昔有人靜坐,其子隔壁讀書,不知其勤惰。程子稱其甚敬。何如?」曰:「伊川恐亦是譏地。」

【204】又問:「靜坐用功,頗覺此心收歛;遇事又斷了,旋起個念頭去事上省察:事過又尋舊功,還覺有內外,打不作一片。」先生曰:「此『格物』之說未透。心何嘗有內外?即如惟僣今在此講論,又豈有一心在內照管?這聽講說時專敬,即是那靜坐時心。功夫一貫,何須更起念頭?人須在事上磨練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靜,遇事便亂,終無長進。那靜時功夫亦差似收歛,而實放溺也。」後在洪都,復與於中國裳論內外之說,渠皆雲物自有內外,但要內外並著功夫,不可有閑耳,以篔先生。曰:「功夫不離本體,本體原無內外:只為後來做功夫的分了內外,先其本體了,如今正要講明功夫不要有內外,乃是本體功夫:」是日俱有省。

【205】又問:「陸子之學何加?」先生曰;「濂溪、明道之後,還是象山:只是粗些。」九川曰:「看他論學,篇篇說出骨髓,句句似針膏肓,卻不見他粗。」先生曰:「然尥心上用過功夫,與揣摹依仿、求之文義自不同,但細看有粗扈。用功久,當見之。」

【206】庚辰往虔州再見先生,問:「近來功夫雖若稍知頭惱,然難尋個穩當快樂扈。」先生曰:「爾卻去心上尋個天理,此正所謂理障。此閑有個訣竅。」曰:「請問如何?」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知。」曰:「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爾意念著扈,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地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他這裡何等穩當快樂;此便是『格物』的真訣,『致知』的實功。若不靠著這些真飢,如何去格物?我亦近年體貼出來如此分明,初猶疑只依尥恐有不足,精細看,無些小欠闕。」

【207】在虔與於中謙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個聖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顧於中曰:「爾胸中原是聖人。」於中起不敢當。先生曰:「此是爾自家有的,如何要推?」於中又曰:「不敢。」先生曰:「眾人皆有之,況在於中,卻何故謙起來?謙亦不得;」於中乃笑受。又論「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雖盜賊亦自知不當為盜,喚尥怍娀,地還忸怩;」於中曰:「只是物慾遮蔽:良心在內,自不會失,如雲自蔽日,口何嘗矢了;」先生曰:「於中如此聰明,地人見不及此。」

【208】先生曰:「這些子看得透徹,隨他千言萬語是非誠偽,到前便明,合得的便是,台不得的便非,如佛家說『心印』相似,真是個試金石,指南針。」

【209】先生曰:「人若知章良心訣竅,隨他多少邪思枉念,這裡一覺,都自消融;真箇是靈丹一粒,點鐵成金。」

【210】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發盡精縊,看來這裡再去不得。」先生曰:「何言之易也上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覺不同,此難口說。」

【211】先生問:「九川於『致知』之說體驗如何?」九川曰:「自覺不同:往時操持常不得個恰好處,此乃是恰好處。」先生曰:「可知是體來與聽講不同。我初與講時,知爾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這個要妙再體到深處,日見不同,是無窮盡的。」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個千古聖傳之秘,見到一逼里,『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212】九川問曰:「伊川說到體用一原、顯微無間處,門人已說是泄天穖:先生『致知』之說,莫亦泄天撥太甚否?」先生曰:「聖人已指以示人,只為後人揜匿,我發明耳,何故說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覺來甚不打緊一般,然與不用實功人說,亦甚輕忽,可惜彼此無益;無實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213】又曰:「知來本無知,覺來本無覺,然不知則遂淪埋。」

【214】先生曰:「大凡朋友須箴規指摘處少,誘掖獎勸意多,方是。」後又戒九川云:「與朋友論學,須委曲謙下,寬以居之。」

【215】九川卧病虔州。先生云:「病物亦難格,覺得如何?」對曰:「功夫甚難。」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216】九川問:「自省念慮,或涉邪妄,或預料理天下事,思到極處,井井有味,便繾綣難屏,覺得早則易覺遲則難,用力克治,愈覺扞格,惟稍遷念他事,則隨兩忘。如此廓清,亦似無害。」先生曰:「何須如此,只要在良知上著功夫。」九川曰:「正謂那一時不知。」先生曰:「我這裹自有功夫,何緣得他來:只為爾功夫斷了,便蔽其知。既斷了,則纆續舊功便是,何必如此?」九川曰:「直是難鏖,雖知丟他不去。」先生曰:「須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義所生者;』勝得容易,便是大賈。」

【217】九川問:「此功夫卻於心上禮驗明白,只解書不通。」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書自然融會。若心上不通,只要書上文義通,卻自生意見。」

【218】有一屬官,因久聽講先生之學,曰:「此學甚好,只是簿書訟獄繁難,不得為學。」先生聞之,曰:「我何嘗教爾離了簿書訟獄懸空去講學?爾既有官司之事,便從官司的事上為學,纔是真格物。如問一詞訟,不可因其應對無狀,起個怒心:不可因他言語圓轉,生個喜心:不可惡其囑託,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請求,屈意從之:不可因自己事務煩冗,隨意苟且斷之;不可因旁人譖毀羅織,隨人意思處之:這許多意思皆私,只爾自知,須精細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杜人是非,這便是格物致知。簿書訟獄之閑,無非實學。若離了事物為學,卻是著空。」

【219】虔州將歸,有詩別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聞,妙合當時已種恨,好惡從之為聖學,將迎無處是干元」。先生曰:「若未來講此學,不知說好惡從之從個甚麼?」敷英在座曰:「誠然。嘗讀先生大學古本序,不知所說何事。及來聽講許時,乃稍知大意。」

【220】於中國裳輩同侍食,先生曰︰「凡飲食只是要養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橫在肚裡,便成痞了,加何長得肌官?後世擘者博聞多識,留滯胸中,皆傷食之病也。」

【221】先生日﹕「聖人亦是『學知』,眾人亦是『生知』。」問曰︰「何如?」曰︰「這良知人人皆有,聖人只是保全無些障蔽,兢兢業業,疊疊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學,只是生的分敷多,所謂之『生知、安行』;眾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髓之知自難泯息,雖問學克冶,也只憑他,只是學的分敷多,所以謂之『學知、利行』。」

門人黃直錄

【222】黃以方問:「先生格致之說,隨時恪物以致其知,則知是一節之知,非全體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淵泉如淵』地位?」先生曰:「人心是天,淵。心之本體,無所不該,原是一個天,只為私慾障礙,則天之本體失了:心之理無窮盡,原是一個淵,只為私慾窒塞,則淵之本體失了。如今念念致真知,將此障礙窒塞一齊去盡,則本體已復,便是天、淵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見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見天,也只是眧眧之天。只為許多房子牆壁遮蔽,便不見天之全體,若撤去房子牆壁,總是一個天矣。不可道跟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於此便見一節之知郥全體之知,全體之知郥一節之知,總是一個本體。」

【223】先生曰:「聖賢非無功業氣節:但其循著這天理則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氣節名矣。」

【224】「『發憤忘食』是聖人之志如此,真無有已時。『樂以忘憂』是聖人之道如此,真無有戚時。恐不必雲得不得也。」

【225】先生曰﹕「我輩知,只是名隨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見在如此,只隨今日所知擴充到底,明日晨知又有開悟,便從明日所知擴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與人論學,亦須隨人分限所及;如樹有這些萌芽,只把這些水去灌慨,萌芽再長,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隨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盡要傾上,便浸壤他了。」

【226】問知行合一。先生曰:「此須識我立言言宗旨今人學問,只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猣動,雖是不善,然卻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虛,便即是行了;猣動虛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此是我上上言宗旨。」

【227】「聖人無所不知,只是知個天理:無所不能,只是能個天理。聖人本體明白,故事事知個天理所在,便去盡個天理:不是本體明後,卻於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來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數、草木鳥獸之類,不勝其煩,聖人須是本體明了,亦何緣能盡知得。但不必知的,聖人自不消求知,其所當知的,聖人自能閑人:如『子入太廟,序事間』之類。先儒謂『雖知亦問,敬謹之至』;此說不可通。聖人於禮樂名物,不必盡知,然他知得一個天理,便自有許多節文度數出來,不知能問,亦即是天理節文所在。」

【228】問:「先生嘗謂善、惡只是一物。善、惡兩端,如冰、炭相反,如同謂只一物?」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體。本體上才過當些子,便是惡了;不是有一個善,卻又有一個惡來相對也。故善、惡只是一物。」直因聞先生之說,則知程子所謂「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又曰:「善、惡皆天理。謂之惡者,本非惡,但於本性上過與不及之閑耳。」其說皆無可疑。

【229】先生嘗謂「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便是聖

人。」直初聞之,覺甚易,後禮驗得來,此個功夫著實是難。如一念雖知好善、惡惡,然不知不覺,又夾雜去了。才有夾雜,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惡惡如惡惡臭的心。善能實實的好,是無一念不善矣:惡能實實的惡,是無念及惡矣。如同不是聖人?故聖人之學,只是一誠而已。

【230】問「修道說」言﹁率性之謂道」屬聖人分上事,「修道之謂教」屬賢人分上事。先生日:﹁眾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聖人分上較多,故『率性之謂道』屬聖人事;聖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賢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謂教』屬賢人事。」又日︰「中庸一書,大抵皆是說修道的事:放後面凡說君子,說顏淵,說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說小人,說賢知、愚不肖,說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它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誠至聖之類,則又聖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231】問:「儒者到三更時分,掃蕩胸中思慮,空空靜靜,與釋氏之靜只一般,兩下皆不用,此時何所分別?﹂先生日︰「動、靜只是一個。那三更詩分,空空靜靜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應事接物的心,如今應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理,便是那三更時分空空靜靜的心。故動、靜只是一個,分別不得。知得動、靜合一,釋氏毫釐差處亦自莫掩矣。」

【232】門人在座,有動止甚矜持者。先生曰:「人若矜持太過,終是有弊。」日:「衿得太過,如何有弊?」日:「人只有許多精神,若專茌容貌上用功,刖於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有太直率者,先生曰:「如今講此學,卻外面全不檢束,又分心與事為二矣。」

【233】門人作文送友行,問先生曰︰「作文字不免費思,作了後又一二日常記茌懷。」曰:「文字思索亦無害;但作了常記在懷,則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則未可也。」又作詩送人。先生看詩畢,謂日︰「凡作文字要隨我分限所及;若說得太過了,亦非修辭立誠矣。」

【234】「文公『格物』之說,只是少頭腦。如所謂『察之於念慮之微』,此一句不該與『求之文字之中,驗之於事為之著,索之講論之際』混作一例看,是無輕重也。」

【235】問有所忿懥一條。先生曰:「忿懥畿件,人心怎能無得,只是不可『有所』耳。幾人忿懥,著了一分意思,便怒得過當,非廓然大公之體了。故有所忿懥,便不得其正也。如今於凡忿懥等件,只是個物來順應,不要著一分意思,便心體廓然大公,得其本體之正了。且如出外見人相鬫,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雖怒,卻此心廓然,不曾動些子氣。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纔是正。」

【236】先生嘗言:「佛氏不著相,其實著了相,吾儒著相,其實不著相。」請問。曰:「佛怕父子累,卻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卻逃了君臣,怕夫婦累,卻逃了夫婦,都是為個君臣、父子、夫婦著了相,便須逃避。如吾懦有個父子,還他以仁,有個君臣,還尥以義,有個夫婦,還他以別,何曾著父子、君臣、夫婦的相?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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