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最近,感覺最遠 紀念2014巴西世界盃

麥家與莫言在馬拉卡納體育場見證了阿根廷被格策輕巧一劍致命絕殺的悲劇,在看決賽的前一天,他們一起逛了已成里約熱內盧一道景觀的塞拉隆階梯。 (麥家供圖/圖)

巴西世界盃月,恰逢我為《解密》西語版的宣傳而奔波在歐美:西班牙、墨西哥、阿根廷、巴西,這樣的行程委實更像是一場世界盃地理之旅——對於我個人而言也確是如此。因為有每日一篇球評的功課,64場比賽,除了小組第三輪無可奈何需要放棄一半,其他的一場不落,決賽更是有幸與莫言先生一道,在馬拉卡納現場見證了阿根廷被格策輕巧一劍致命絕殺的悲劇。

總的來說,這是一屆不錯的世界盃,固然不是最好的一屆(在我心目中最好的一屆永遠是馬拉多納的1986年墨西哥世界盃),卻也相差不遠,若較之那令人作嘔的2002年日韓世界盃,更是判若雲泥,別如天淵。

回頭看來,橫空出世的詹姆斯·羅德里格斯射下了一些了不起的天機,用心良苦的德尚則帶來了印象深刻的革命,鬱金香華美而不失節律的表演則有如莎翁的經典,令我回味無窮。也有遺憾,巴西足球的英雄末路確實令大多數人,甚或斯科拉里自己也始料未及;還有哈維和皮爾洛,大師的年華遲暮是不具名的黑暗,意味著無數是非難辨的結局,但如此迅猛而凄楚的謝幕不免增添了幾分傷情。

還有場外,也許是我年紀漸老,搖滾歸於簡單,斑斕歸於膽怯,開始覺得形形色色林林總總的奇事似乎多了點,毫不相干的肢體和眼球也帶來了一些驚喜和一些拷問。世界盃是別緻的,也是赤裸的,它昭示了太多值得思考的人性,也揭開了銘文深刻的蒼穹、江海、銀幣和雙關語,也為柴米油鹽提供了可資參考的鮮活……這一切是嶺是峰並不要緊,關鍵是你怎麼樣去看待那些問題。

豪門之殤:西班牙不進則退,意英徹底淪落

世界盃不是抒情音樂,和弦里倘若流淌出來太多的舊日情懷,旋律鋪成的道路只能是通向毀滅和死亡。西班牙、義大利和英格蘭看起來並沒有犯下更多的錯誤,往昔輝煌的色彩和線條體溫依然宛在,只是歷史的洪流滾滾向前,只是金錢和醫學提高了速度,足球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日以繼夜默默革新,一個轉身便是一個日新月異。所以,突然襲來的睡意在毫無準備的心臟前,顯得十分古怪。一成不變的結構,字斟句酌的十四行詩,轉瞬間已淪為時間和自我的囚徒,在渾然不覺中被徹底流放。這讓我突然想到了一句忘了從哪兒看來的諺語:地獄破舊的大門有許多扇,打開哪一扇都是一次徒勞。

西班牙的抱殘守缺有春風得意的前提和昂首挺胸的道理,事實上就連最後的贏家德國隊也在他們身上汲取了非同凡響的營養和光澤迷人的啟示,哈維的老邁、迭戈·科斯塔強烈的不適應、皮克的尋章摘句和集體的雄心消磨導致了體系的潰敗,功成名就的英雄蹉跎了歲月,歲月也蹉跎了英雄。時間、空間和卡西利亞斯死於不進則退的終審判決。西班牙足球並沒有徹底落後,他們需要的不是奮起直追,而是簡單的新陳代謝。

相比之下,義大利和英格蘭給人的失望是全方位的。臟腑、骨骼和鮮血的單薄一眼可及,這讓我更加緬懷萊因克爾和羅伯特·巴喬線索分明的往昔。然而他們距離德國,甚至荷蘭與法國,都已不只是一兩個球星的問題,是容顏慘淡的理念和發霉的札記。

義大利人曾經擁有世界上最好的聯賽,同他們與生俱來的天賦產生美妙的化學反應,便成就了世界上最好的國家隊。如今,備受義大利經濟衰落的困擾,零落成泥碾作塵的意甲,連最後的一絲香味也在漸行漸遠。貧瘠的土壤再也噴薄不出維埃里、因扎吉、皮耶羅和托蒂,一次次望球興嘆的布馮也再也尋覓不到馬爾蒂尼、內斯塔和卡納瓦羅,亞平寧的藝術家們太過於在意自我的感覺,太過於追憶似水的流年,漸漸怨天尤人,向隅而泣。前所未有的危機不是末日,但茫然四顧不知所措的頭顱,怎能不讓人垂頭喪氣?米蘭大教堂的宏偉和精緻拯救不了衰老和放逐,義大利足球的貧血與崇禎王朝的搖搖欲墜相差彷彿,東山再起不但需要時日,還需要一盞燈的魔法和一片雪花的態度。

英格蘭有著令人費解的奧秘,義大利人無可奈何的劣勢恰恰正是他們唯我獨尊的優勢,如火如荼的英超暗藏著一片氤氳博大的氣候:高山流水,夕陽森林,東風小橋,走獸飛禽。英格蘭足球置身其中,得天獨厚,本應呼風喚雨撒豆成兵,但卻更像是加繆筆下的莫爾索。細想來,慣於紳士高雅、貴族身段的盎格魯-撒克遜人,他們的世界是條理分明的文化,是矜持、冷峻、繁文縟節,智慧毫無用處,體力不合禮節,足球適合用於心的熱愛而非身的投入。經歷了博比·查爾頓浴火重生的信仰和加斯科因天縱其才的豪爽,如今的英格蘭更像是足球世界最偉大的旁觀者,初時叫人沮喪,習慣後多少有些令人哭笑不得。

巴西足球的退步我寧可看作是歷史鐘擺的規律,是盛極之後自然而然的低谷,是突發的痢疾,是長鬍子女巫的惡作劇。要知道,一半的巴西人天生就是為了踢球,你永遠不要低估一個帝國卧薪嘗膽的決心,不復當年的斯科拉里在失敗面前令人遺憾的顢頇和傲慢畢竟無關大局。至於更加落魄的葡萄牙,他們原本就非豪門,擁有C羅已經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無需要更多了。

巴西當地時間2014年7月13日下午4時,舉世矚目的第20屆巴西世界盃德國VS阿根廷的決賽在里約熱內盧的馬拉卡納體育場上演。能容納8萬人的馬拉卡納體育場,擠滿一半阿根廷球迷,另一半是德國和巴西球迷。 (麥家供圖/圖)

足球小國:崛起於力量與技術之外的一小步,死於模仿

以地緣政治的眼光看,世界永遠是在海權和陸權的巨大博弈中踽踽前行,此消彼長即是一次偉大進步。足球在力量與技術之間,經歷了米歇爾斯、貝肯鮑爾、桑塔納、卡佩羅、瓜迪奧拉等人或漂亮形象,或鐵血威名,大大小小多次革命,反反覆復若干回掙扎之後,結構已臻於完美,看起來似乎已無更進一步的可能,於是解構主義從某個莫測的陰影處開始向外蔓延,不少原本被忽視的力量,自文明初始的純凈中崛起,給了世界不小的驚喜。

哥斯大黎加的每一個人,力量和技術都已觸及當代足球嚴苛的基本標準,但看起來卻沒有誰有在義大利或英格蘭打上主力的可能。關鍵的問題在於,速度是上帝賜予加勒比的天賦,在方寸之間,在被全人類讚譽的博爾特腳下的土地所引申。J·平托於方正的綠茵場上,一絲不苟地丈量著球隊的榮譽,用極致的速度發動進攻,用極致的速度營造防守壁壘,也用極致的速度破壞所有的結構,在天時地利的環境里,賭上了一個門將的命數和一點點神秘的運氣。於是,鑰匙、鮮花和盛世明君便斷然在掌心盛開,理想水到渠成,勝利易如反掌。當然,我們也應該冷靜:厚積薄發需要歷史的天分,措手不及的奇蹟很難在長時間內複製或持續。在俄羅斯,他們很難繼續今年的好運。

與哥斯大黎加不同,地處拉美大陸的哥倫比亞,其足球基因的密碼一旦被完全解開,他們便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四年之後,倘若命運不再捉弄堂·吉訶德,法爾考和詹姆斯·羅德里格斯所組成的象形文字,能夠預言刺骨的金屬和開闊的想像,能夠做出你意料不到的一切。他們的前途原比八強或六粒進球換來的金靴更加光明。

亞洲足球的集體潰敗,意味著克隆主義的末日來臨。亞洲足球長久以來缺乏自我認識的理智,自然也就缺乏必要的自我覺醒。我從不認為營養不良的冬瓜藤上長出了幾顆碩大的腦袋,便足以與世界一較短長。無數非洲球隊(尤其是2006年之前的迦納)已用慘痛的事實作出了教訓。相比之下,日本足球基礎的紮實和科學,尚有值得稱道的地方。問題在於,連巴西人自己都已不再堅持的傳統,他們堅持的442陣形、繁星點點的空間和一滴海水的重量,究竟是為了什麼?

沒能進入世界盃決賽圈的中國隊在地獄裡穩如泰山。拋開一肚皮的不合時宜,真正從零開始普及足球文化,也許比培養若干所謂專家眼中的精英更為要緊。

引領潮流:勒夫並不完美的試驗,范加爾和德尚出色的紀律

在我眼中,本屆杯賽最為成功的球隊是歐洲地圖上的三個鄰國,也是足球地圖上三大至關重要的傳統豪強:德國、荷蘭和法國。進入了決賽的阿根廷,由於梅西和團隊之間的遊離,反倒並不那麼令人信服。

先說法國。後齊達內時代的法國足球一度讓人聯想到了黃仁宇先生《世間已無張居正》的經典開篇:張居正的不在人間,使我們這個龐大的帝國失去重心,步伐不穩,最終失足而墜入深淵。好在法國隊並未陷入某種奇特的危機之中,隨著歲月的流逝,布蘭克的急流勇退,他們很快找到了最適合現階段狀態的掌舵人,那就是德尚。

德尚作為教練的優異和稱職,早在十年之前的摩納哥就已經得到了充分證明。倘若當年與穆里尼奧的黑馬對決,他能夠多一些運氣,或者手上的牌面能夠多一點質量,也許整個世界足球近十年的歷史都會被徹底顛覆和改變——如果說穆里尼奧是一位偉大的戰術天才,那德尚一定是一位有著深厚足球教養、敏銳哲學思考和全面大局洞察力的戰略家。這樣的人從不會在昏暗中揣摩或推敲任何一個狂妄自大的細節,至關重要的紀律的持續性決定了嚴苛必不可少。權威的建立需要軟硬皆施,所以他斷然剔除了個性乖張的納斯里,而上帝也在暗中幫助:因名氣太大而無法拒絕的里貝里,這位與納斯里沆瀣一氣的惹事班頭,在開賽前的「及時」受傷,賦予了他更大的威嚴和實施自由革命的權杖。

於是,法國隊成為了繼1974年米歇爾斯和克魯伊夫的荷蘭以來,第一支把球場重心放在對手禁區前沿的雄師。當然,除開形體的相似,個中內涵充滿了火焰變幻。德尚明顯擺脫了禮數、拘囿和流行趨勢,他的革新在某種程度上與西班牙人自後而前的控制針鋒相對。邊路走廊直驅底線的速度和中路球員上下有序的效率之間乍一看若即若離,卻總能在不經意的電光火石間擦出智慧和勇氣的火花。法德之戰的惜敗,我的傷痛不在結局,在於痛恨高賢不再逢的時兮命兮,我痛恨瓦爾布埃納非齊達內,痛恨本澤馬非亨利,痛恨德布希非圖拉姆……德尚的命運彷彿於諸葛亮的命運,「卧龍雖得其主,不得其時」,司馬徽無可奈何的感慨,千載之下,萬里之外,依然令人唏噓如新。

范加爾最大的功勞是為荷蘭找到了集體。團結的橙衣軍團所向披靡,擊敗他們的只有天意。百科全書中的荷蘭足球美輪美奐,每條明凈的溪流都能映射一個橙衣騎士的容顏。足球之神對他們至高的褒獎就是無冕,悠悠歲月會蝕損皇帝的加冕,但一定不會遺忘英雄的始末。傳世的美需要悲劇來點綴,我的這句嘆息無關哲學,只是向荷蘭足球表達我至為由衷的敬意。

德國人從巴西和梅西手中奪走了一切。勒夫是一位被上帝眷顧的寵兒,他的資源得天獨厚。如今這支德國隊,無論個人還是整體都擁有絕對的競爭力。度過了近20年的灰暗,脈脈無言幾度春,重新崛起的條頓戰車號角所及,能給任何對手帶去毀滅性的災殃和冰冷刺骨的絕望。

然而,勒夫的足球哲學卻是混沌的,只是他的錯誤還沒有嚴重到給球隊帶來致命的打擊。德國足球從來經不起無用的傳遞所帶來的消耗。乾脆、果斷、勇猛,絕不拖泥帶水是德意志民族值得驕傲的標誌。瓜迪奧拉帶給德國人的東西,在我看來是裹了蜜糖的毒藥。數據為證:與葡萄牙和巴西最為酣暢淋漓的兩場大勝,德國隊的傳球次數均不過400餘次,反倒是對迦納和阿爾及利亞兩場艱辛困頓的比賽,90分鐘內的傳球次數均超過了500次。德國隊並不需要過多傳球才能拉開進攻的空當,擂響屠殺的戰鼓。崇山和危崖都能穿越,何必無謂迂迴?控制力是實力和自信,是簡潔有效,絕非複雜傳遞的形式。倘若有人不分青紅皂白把德國隊的戰術照單全收,那可真是盲人騎瞎馬,想不墜入深淵都難。

2014年7月16日夜於里約熱內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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