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 兩黨制下的第一次總統選舉

華盛頓

美國總統選舉,被稱為campaign。這個詞的本義是「戰役」。幾乎所有美國總統都是「 戰」 出來的, 只有擔任第一和第二任總統的華盛頓一人是真正「選」出來的。

1796 年,競選第三任美國總統的「選戰」讓美國老百姓第一次見識了什麼叫做election campaign(選戰)。日後美國總統的歷任選舉都由這場帶著濃厚黨派特色的選舉打下了底色:打出綱領,攻擊對手,誇大其詞,煽動民情。

這一年,兩鬢斑白的華盛頓又一次在與友人的信件中表達了自己隱退之意。儘管拿破崙的崛起讓歐陸諸國無暇西顧,但對英和對法的債務問題各州之間相互掣肘、奴隸和聯邦政府的財務問題還是讓華盛頓費勁心思,更讓他心力交瘁的是此時的白宮幕僚們,已逐漸背離華盛頓的意志,分成兩個政派:聯邦黨與民主共和黨。兩派的黨魁都是華盛頓的摯友和曾經的戰友:前國務卿民主共和黨人托馬斯·傑斐遜和時任財政部長的聯邦黨人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再加上副總統約翰·亞當斯等人。這些人都曾作為戰友參加了美國的獨立戰爭,在憲法的起草與通過過程中並肩協作,實現了美國的獨立和統一。但如今,這些昔日戰友將會為了華盛頓隱退而空出的位置展開角逐,這些人曾為了建立美利堅合眾國的共同理想站在一起,卻為了理想的現實前進方向而分為兩派。

亞歷山大·漢密爾頓

隨著華盛頓任期臨近結束,兩黨派的角逐浮出水面,第一次兩黨制下的美國總統選戰全面展開。此時的選舉尚不同於今日成熟的選舉方式,沒有競選人的演說、沒有「秀」、也沒有大量的政治獻金。但兩黨制的底色就此打下,濃厚的兩黨競選色彩延續兩百餘年至今。

正如民諺所言:「羅馬不是一日建成的」,這些昔日戰友演變成兩派陣營也不是短時間內形成的。理想主義的構想已然屈從於現實,制憲會議上的紛爭也必然不會隨著美利堅合眾國的建立而停止。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從政派到政黨

美國兩黨制的形成應當追溯到建國之前。早在建國之前,這片殖民地上就已存在不同的政治派別。在制憲會議期間,針對是否建立一個統一的聯邦,美國的國父們分成了聯邦派與反聯邦派。但在制憲會議上,他們依然力圖建立起一個「能制約黨派的憲法政府」(aconstitutional government that would check and control parties),而竭力避免建立一個「憲法下的政黨政府」(a party system under aconstitution)。在建國面前,國父們將政治上的分歧擱置一旁,選擇共同建立國家。

對於總統一職,建國之父們相信總統的職位會自己選擇正確的人,最有才能的人才會接過華盛頓的權杖,也只有最有才能的人,才能忍受不斷的異見與人身攻擊,人民會做出公正的選擇。

華盛頓曾以他無私的精神和公正的作風兩度贏得全國人民的心。美國建國以來的兩次選舉,華盛頓都贏得了所有選票中的半數而當選為總統。

半數選票在建國之初就意味著全票當選。當時的美國施行兩票制,每名選舉人手握兩張選票,投票對象並不區分總統和副總統。這與如今的美國總統選舉不同,現代美國選舉施行一票制,總統和副總統投票並不共同計票。而在當時,只在統計票數時得票最高者為總統,次高者自動成為副總統。華盛頓獲得總票數的一半就意味著,每一位選舉人都將自己兩票中的一票投給了華盛頓。可以說華盛頓的當選完全沒有懸念,議會要做的就是在投票結束後,例行公事般地當眾宣布華盛頓成為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

可是華盛頓最終選擇在兩任總統任期後不再謀求連任。理想的大海退潮後必然露出現實的礁石。實際上,即便在華盛頓就任總統期間,也無法避免自己的政府內出現互不相讓的兩派。

原先的聯邦派(federalist)成員漢密爾頓和亞當斯等人,都認為未來的美國是一個多元化的經濟體,各種經濟的發展有賴於強有力的政府的支持,因此漢密爾頓等人主張建立強有力的聯邦政府,這種強行政權模式下,憲法賦予政府的權利可以被延伸解讀。

約翰·亞當斯

另一部分以國務卿傑斐遜為首的人並不認同權力的高度集中,主張自由與民主,他們擔心一個權力高度集中的政體會導致獨裁的誕生。這些人自稱「共和利益派」 (republicaninterest)。

在第一屆國會的第二次會議上,這兩派的代表就針對稅收問題零零散散地展開辯論,但他們還尚未結成一個有效的政治組織。

隨著美國內政、外交不斷面臨新問題,譬如,南部諸州對於奴隸買賣的處理、新加入的州是否施行奴隸制以及如何處理同英法關係等問題,都在國會引起過激烈的爭論,這些問題共同牽涉到的核心問題是:未來的美國應當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隨著爭論越來越深入,國會中的政派也逐漸向全國性的政黨過渡。原先這些對黨派政治極度反感的國父們先後意識到一個問題:「行政部門欲推行任何有效的行政命令,都必須先通過國會的立法來實現;為了推動立法的成功,就必須有一定數量的議員支持。」想要在憲政體制中贏得決策的勝利,首先必須識別和建立一個利益組織,並在決策中施加有效影響。

審時度勢,順勢而為。「現實主義的道路永遠是寬廣的」,這是從政的第一原則。

從「派」轉向「黨」的導火索就是漢密爾頓提出建立合眾國銀行,通過發行債券的方式募集資金,再將資金貸給商人和種植園主來發展經濟。為了保證國會通過他的計劃,他積極施展遊說之術,網羅國會議員,而這些支持他的議員多半具有和他相同的政治主張。於是這個名為「聯邦黨人」的團體逐漸從原先的聯邦派中脫胎而出。

1791 年,隨著聯邦黨的逐漸形成,心情不佳的議長麥迪遜和國務卿傑斐遜利用假期在哈德遜河沿岸考察植物。這兩位植物學愛好者什麼植物也沒帶回來,卻最終發現了一種名為「組建政黨來對抗聯邦黨人」的植物種子。這種子最後培育出了「民主共和黨」,在五年後的1796 年總統選舉中破土而出。

詹姆斯·麥迪遜

南風知我意 吹夢到西洲——總統選舉的轉型

隨著華盛頓《告別演說》的發表,他宣布不再謀求連任,兩黨的第一次總統之爭拉開了大幕,此時離總統選舉只有十個星期。《費城曙光報》頗具歷史感地說道「並不需要多少預言家的天分,我們就可以輕易猜到誰會是新的總統候選人。托馬斯·傑斐遜和約翰·亞當斯將進行最後的角逐。」

1796 年4 月,新生的「民主共和黨」召開了自己眾議會的「議員黨員會議」,不同於後來總統選舉中的全國性候選人提名大會,其時的總統候選人還由政黨的核心成員商討決定。民主共和黨人經過「研究」決定推舉傑斐遜和亞倫·伯爾參選第一次沒有華盛頓參加的總統選舉。麥迪遜自信地說:「傑斐遜一個人就能帶給我們成功的足夠希望。」

另一邊,聯邦黨人同樣推選出他人所支持的兩位總統候選人:漢密爾頓極力鼓動時任副總統的約翰·亞當斯參選,並深謀遠慮地推舉來自南卡羅萊納州的托馬斯·平克尼一起參選。漢密爾頓和聯邦黨人選擇來自南方並在南方小有名氣的平克尼參選,其目的是吸引南方的選票以瓜分一部分傑斐遜的票源。

在今日的美國,政黨僱傭政治顧問,通過這些政治顧問來協助候選人在國會內的政治活動,政治顧問在選舉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政黨有些時候看起來更像院外利益集團。然而在這兩黨制的誕生時期,政黨在國會中的活動更為直接,其一表現是兩黨在一系列問題上針鋒相對地投票,在國會有組織地進行遊說和爭取票數。另一個表現是國會內開始出現兩個政黨各自的「核心會議」,其功能是串聯黨派成員意見,統一他們的投票意志。

儘管在政黨選舉運作方式上尚不同如今,但口舌媒體的毒辣風格已老練得不遜於往後的任何一次總統選舉。

這年,共和黨控制的報紙《費城獨立紀事報》刊登了「一則警告」:「君主制以及世襲政府的擁護者將競選1796 年的總統,要避免這樣的危險,除非選民們在某一天出現,並投票給人民的朋友——托馬斯·傑斐遜,一個有原則的共和黨人,其才華整個美利堅無人能及。」

聯邦黨人的報刊也加緊宣傳,其用語更為辛辣。《合眾國公報》如此寫道:「每一個美國人都要把手放在心口來回答:我是選擇忠於上帝和虔誠的亞當斯總統?還是拋棄上帝,選擇支持傑弗遜?」

兩黨的宣傳策略十分明顯:共和黨著重抨擊聯邦黨人的親英傾向,一口咬定亞當斯的當選將會帶來英國的貴族制和世襲政府。聯邦黨人則著重攻擊傑斐遜的無神論論調和他與法國之間曖昧不清的關係,將傑斐遜描繪成一個愚蠢的哲學家和優柔寡斷的政客。

傑斐遜

明面里的競爭似乎遠遠不夠,雙方在暗地裡也處處較勁,各種流言和傳聞不斷衝擊著選舉人的視線。一個一度傳得滿城風雨、聯邦黨人人心惶惶的消息提到漢密爾頓打算扶持平克尼而非亞當斯,因為資歷尚淺的平克尼顯然更易於控制,這一消息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聯邦黨人投票的選擇;另一個消息顯示法國公使皮埃爾·阿迪似乎參與了此次選戰,通過資助民主共和黨來撈取法國將來在美國的利益。鑒於民主共和黨的親法傾向,這條消息對於新生的民主共和黨人而言,可能會莫名背負裡通外國的罵名。一時間流言不斷,選「戰」結果更為撲朔迷離。

兩個新生的政黨發動一切力量,企圖在報刊雜誌和街頭宣傳上極力抹黑對方,大有讓對方永世不得翻身之勢。這種「選戰」讓美國老百姓大開眼界,大跌眼鏡,無怪乎建國之父們那麼厭惡黨爭。

蹊蹺的是,新總統上任前這段時間,兩位角逐的主角都不曾出現在任何公眾場合。

當今美國總統選舉,總統候選人走遍重要票源州宣傳拉票、演講作秀,已是慣例行為,他們揮舞著大把鈔票進行電視和網路宣傳,恨不得讓所有人都能看到自己。可是兩黨的第一次總統之爭卻全然不見兩位主角的身影。「只聽樓梯響,不見人出場」。那個秋天,亞當斯和傑斐遜都沒有離開他們的農莊,也沒有發表公開聲明或寫下一個字來努力為自己爭取支持。這兩位主角在選舉過程中恪守著或不得不恪守著古典時代的政治禮節:不出面、不對抗、不迎戰。

美國巡迴法庭關押總統選舉中舞弊的選民(1876 年)

當時的美國社會各界並不認可黨派的存在。上至美國的建國之父們,下至普通民眾,人們本能地將黨派政治與「陰謀」、「賄賂」等辭彙聯繫在一起,或深惡痛絕,或鄙夷不屑,或心存疑懼。在華盛頓心中,政黨是政府「最險惡的敵人」,漢密爾頓和亞當斯認為政黨是「最可怕的災難」,傑斐遜把黨派精神視為「施政者最嚴重的墮落」。傑斐遜和亞當斯這兩位候選人儘管在暗地裡長期支持黨派活動,但誰也不敢在公共場合參與政黨活動,不願捲入黨派政爭的惡名之中。

時人堅信,深受馬基雅維利式的共和憲政思想影響的美國,理應充滿「自由精神」並由積极參加公共事務的公民所組成,而不應當出現黨派之爭,換言之,這種黨派之爭正是某種程度上對美國國父們立國初衷的背叛。

誰也不願背負惡名,為了同黨派意識劃清界限,傑斐遜甚至這樣表示:「如果非得同政黨一起才能進天堂,我寧可不進天堂。」

但無論他們是否願意同政黨一起進天堂,至少看起來,他們都願意和政黨一起進白宮。

1796 年12 月的第一個星期三,選民在各州的首府投下了自己的選票。最終的選舉結果戲劇性地由亞當斯本人公布,亞當斯獲得了71 張選票成為美利堅共和國歷史上第二任總統,也是第一位帶有明顯黨派傾向的總統,傑斐遜獲得68 張選票以微弱劣勢當選副總統。正副總統分屬不同政黨。這在美國歷史上是唯一的一次。亞當斯贏得了新英格蘭和紐約所有選舉人手中的一票,傑斐遜則得到了許多南方選舉人的支持,然而這其中就有四位來自南方的商人選民將選票投給了亞當斯,這成為亞當斯獲勝的關鍵。

1797 年3 月4 日,亞當斯的就職典禮和華盛頓的告別儀式在費城先後舉行。這是一個陰沉的星期六,北風時起,然而華盛頓和亞當斯卻都心情愉悅。華盛頓終於卸下了一身重擔,而亞當斯則志得意滿。

美國歷史延行至今,兩黨制雖未寫入憲法,並時有第三黨湧現,且今日的兩黨也已完全不同於美國建國早期的兩黨,其幾經更迭,早已面貌全非,但兩黨制的格局卻穩固地承襲下來。兩黨政爭,這種被建國之父們厭惡又一手締造的事物,代表了傑斐遜和漢密爾頓們褪去理想主義期望而回歸政治實際的轉變,以政黨均勢來避免惡性黨爭,用派別的不同主張來平衡利益訴求,從而維繫美國這樣一個多樣化的「新」國家。在此後美國漫漫兩百餘年的歷史中,兩黨制還會繼續出現在無數個重要的時刻,並發揮其獨特的作用。

而此刻,已經取得選戰勝利的聯邦黨人和初嘗敗果的民主共和黨人都各懷心事,並非所有在場的人都意識到,這是一個告別建國之初理想主義的時刻。從此,美國的政治運作將沿著不同於以往的方向,踉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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