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的「空山」意象到底來自禪宗還是道與莊子?
在中國星辰熠熠的詩歌史上,即使同時代有李白、杜甫這樣的偉大詩人,王維也依然是一個令人矚目的人物。其詩歌清新自然,又有陶淵明田園隱逸之風,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令人過目難忘。
然而,俗話說得好,「女人信佛害三代,男人信佛毀一生」,王維的媽正好不巧信佛,於是王維也就親近了佛教。他名維、字摩詰,就是來自於《維摩詰經》這部佛經的書名。
《維摩詰經》作為早期大乘經書,主張在家修行,處相不染,在欲行禪,無住生心,被禪宗奉為宗經之一。其實,這種在世修行,已經是華夏入世做事而「不動心(《孟子·公孫丑上》)」的境界追求,然而偏偏不知怎麼,要虛構成一個叫維摩詰的古印度毗舍離地方的一位富翁在家修行成菩薩成佛的故事。
這種在家入世修的思想,在所謂小乘大乘發源地的印度,也並不見有什麼影響。大乘經典經常被人懷疑來歷可疑,而禪宗學了華夏儒道莊子的東西,卻披著印度的皮,把華夏祖宗的榮光,去獻給了印度祖宗。
而王維自己呢,本來也是想入世做一番事的,他年少時也曾邊塞馳騁,遊俠義氣,不過官場起落,漸漸把他顛得磋磨了銳氣,經過安史之亂後,他更是沉湎於佛教至死。另外他的妻過世後,他一直沒再娶,有人說是因為玉真公主霸佔了王維,他的妻被氣死的,王維大概心懷愧疚,或者憚於玉真公主的威壓,沒再續弦。當然,這些是題外話了。
因為有這些經歷,所以後世人們在解讀他的詩歌時,難免禪意佛學滿天飛,乃至給其冠號「詩佛」。我們今天就取王維詩中空靈幽玄的代表意象:空山,來看看其詩歌中的思想審美,是主要來自禪宗,還是來自道與莊子。
因為「空山」之中,帶了一個空字,所以很多佛粉就高潮了,你看,這就是苦無常無我空的王維摩詰透露出的佛教信息啊!然而,空作為一個意象乃至成為一個審美,都並不是佛教的。
首先說,佛教他就不審美。一個「苦集滅道」第一諦就是苦的宗教,一個整日要飯捉虱子的宗教,眼中哪有美啊。看到美女都要想是紅粉骷髏修不凈觀,那還有美可審嗎?
再從「空山」這個意象本身來說,詩歌中,闡述空山意象的,也不止王維一個人。
李憑箜篌引朝代:唐代
作者:李賀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雲頹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崑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女媧鍊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這是那個鬼才李賀詩中的空山,再來看看杜甫的《絕句四首·之一》里的空山。
葯條葯甲潤青青,色過棕亭入草亭。苗滿空山慚取譽,根居隙地怯成形。
這絕句四首之中呢,有一首就是那個小學課本里的「門泊東吳萬里船」。
再來一首杜甫的。
武侯廟
朝代:唐代
作者:杜甫
遺廟丹青落,空山草木長。猶聞辭後主,不復卧南陽。
再來一首那個寫過「野渡無人舟自橫」的韋應物的詩。
寄全椒山中道士朝代:唐代
作者:韋應物
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這是韋應物在懷念他那空山之中行跡飄忽的道士朋友的。
李白也是寫過空山的,「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蜀道難》
以上這些例子,基本都是同時代的唐代詩人,唐之後詩詞中空山的例子略去。這些例子中,並沒有人說他們具有佛教審美,首先這些作者不信佛,李白這些更是明確信道。那麼我們看看信佛的王維,他筆下的意象,筆下的「空山」,就是佛教的嗎?最著名的當屬《山居秋暝》和《鹿柴》。
山居秋暝
朝代:唐代
作者:王維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鹿柴朝代:唐代
作者:王維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這些詩歌中的空山,到底是佛教的空的概念,還是道家的審美意象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先要明白佛教說的空是什麼。佛教在進入中土早期,這個概念是借用了《道德經》中「無」的概念來翻譯的,後來改字為空。其本意,用人話來說就是指萬事萬物是由因緣聚合,其本質是不存在的,即所謂的五蘊皆空,也就是三法印的前兩條:諸行無常,諸法無我。這個狀態,就是禪宗話頭裡的「看山不是山」。
第一層次,所謂「看山是山」,是佛教所鄙視的常人所見即所得,看見了什麼不思考的狀態,而「看山不是山」,就是佛教在分解這個四大啊五蘊啊,抽離了草木土石,這山就不是山了,同理,他們有一種修法,看到美女,就想像成一堆剝離分解大卸八塊的皮肉骨腸和骷髏,這個看美女不是美女,本質還是看山不是山。注意,到這裡,你可別順口溜口頭禪就去接下一句「第三境界看山還是山」!在原始正統佛教中,下一個步驟,根本不是看山還是山,這個過程其實就是苦集滅,就是三法印的諸行無常了,下一步就是把「我」的概念也分解掉,就是諸法無我,在這種一片看山不是山(是土渣,乃至土渣也不是)看美女不是美女(是骷髏,乃至骷髏也不是)看飯不是飯(是屎,乃至屎也不是)看我不是我的狀態中,諸法無我,然後不動心,不染著,就這麼盪悠著討飯到死,妄想以此可以再不入輪迴(其實根本沒有輪迴),就是涅槃寂靜。
而禪宗,被原始佛教的看美女不是美女、看飯不是飯、看山不是山的忽悠嚇一大跳之後,回過了神來,那些被四大皆空五蘊皆空分解了的意象,又逐漸聚合回來,回到了事物聚合而來的概念,其實也就是回到了華夏本來的天道一體上來,所以看山還是山了。所以禪宗回過神來,哈哈大笑,呵佛罵祖,其實就是看破了佛教本身的鄙陋不堪。但是他們是披著袈裟罵的,所以這就糟了,怎麼罵都沒跳出佛教的窠臼,最後還是被拉去釘在佛教之內,他們闢佛不徹底,最後反而販送出去了華夏的很多好東西。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看出,王維的詩中,空山的概念,不是佛教空的概念。如果王維用的是佛教四大皆空五蘊皆空的那個空的意思,《山居秋暝》會變成這樣:
空山實為假,新雨亦非真。明月松本無,石上亦非泉。竹喧歸骷髏,蓮動幻漁舟。幻境須勘破,你還不念佛。
很矬是吧?是的。然而,根據佛教概念,所謂的禪詩就是會這樣。還記得本公眾號之前貼的某和尚寫的彈琴詩么?
和尚彈琴不會按,東按按來西按按。
這按按來那按按,按來按去都是禪。
那麼,為什麼王維的詩中,不是佛教那種空幻不實的意象,而是給人真切而又朦朧的動靜有致的美感呢?因為,王維詩中的空山,並不是在給你傳達佛教四大皆空五蘊皆空的空,而是暗合道家的有無相生,虛室生白!
山中有空谷,山為實,谷為虛,山為有,谷為無,而當其無,有谷之用。《道德經》「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同理,青山和藍天,也形成這種有無相生的關係。所以,王維以空山開頭,正是給我們奠定了一幅幽玄淡渺的背景。明月松間無聲,清泉石上有聲。竹為靜,浣女為動,蓮為靜,漁舟為動。「 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恆也。」這種機與勢之間的相輔相成相應相化,就像太極陰陽相抱一樣,衍化出了生機勃勃的自然。王維的詩中,正是把握了這種道的玄妙,才有詩歌的如此清新自然。
道家重視空與無的作用,是因為它給「有」提供了生化的空間和存在的意義。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 。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 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 矣。」
惠子嘲笑莊子的話無用,莊子說,知道什麼是沒用的,才可以跟你講有用的。(題外話,同理,知道什麼是錯誤的,才能知道什麼是正確的。佛教這種錯誤的東西如果說也有什麼意義,那就是讓你明白什麼是錯誤的,所謂不善者善人之資~)莊子接著說,你腳下的土地不過尺方之間,你腳下之外的地方,都是沒用了。如果把你站的地方以外的土地都挖掉,挖到黃泉,只剩下你腳下站的地方,這塊地方還有用嗎?惠子回答:沒用了。莊子,那麼無用之用也就很明顯了。(當然,佛教跟無用之用還不一樣,那可不是米飯,多吃一口撐不死,少吃一口餓不死,那是鴉片~讓很多癮君子中毒上癮欲罷不能。)
對於空和無的妙用,《莊子·外物》篇中有這麼一段:「唯至人乃能游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學,承意不彼。 目徹為明,耳徹為聰,鼻徹為顫,口徹為甘,心徹為知,知徹為德。 凡道不欲壅,壅則哽,哽而不止則跈,跈則眾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 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無降,人則顧塞其竇。胞有重閬, 心有天游。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谿;心無天游,則六鑿相攘。大林丘 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勝。」
這裡說了各種和無相關的變化概念,徹,不壅,不哽,重閬,空虛,天游。
官竅的徹,是七竅玲瓏,心徹,是內心通達,知徹,是智慧明達,不哽,是五臟通暢,重閬,是胎胞中空,天游,是心游外物,不局限於眼前的事物,有更高的境界。其中的「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谿①」,被現代人玩笑解釋為房子小了蝸居摩擦多,婆媳容易關係不和。勃谿:吵架,爭鬥。其實,室無空虛,不只是房子小,如果收拾雅緻,簡潔,那麼室雅不在大,但是如果又狹小又凌亂東西多,那麼人的心情是難好,也容易多發矛盾。對了,順便說一句,傳統席居的家居格局,高型家居比較少,室內容易營造空無之感,而後來高型傢具興起,使得室內環境看上去擁堵了不少。
莊子本段「大林丘 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勝。」這是說山林對於人的好處。能欣賞自然,讚歎山林,這是華夏一貫的審美,王維的「空山」意象,也正基於此。乃至於禪宗後來所謂的看山還是山,活潑潑地,以及後來的修禪者對生命的感悟體會,這些都是華夏的思想流布,而不是佛教的那個苦無常空。所以,他們往往已經走出了佛的範疇,還渾不自覺地以為這些都是佛的思想,乃至於說什麼,都要講是佛說。幸虧佛已經涅槃了沒知覺了,否則還得哭笑不得被氣活過來。
王維還有一首詩,其中兩句,非常著名。
《終南別業 / 初至山中 / 入山寄城中故人》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兩句不知被捧出了多少禪機。其實,依然是類似華夏福禍相依、否極泰來的轉化思想。這種隨緣任運,並不是隨波逐流,而是把握時機待時而動的智者智慧,也不同於佛教苦修寂滅的涅槃思想。
綜上,王維雖然是親佛了,但是他的詩歌中的主要意境意象,依然是來自於道家,來自莊子,而不是佛教的那個苦無常空的概念。
注①:谿:仙衣切。意:山有豄而無通流者,名谿。——《爾雅註疏·卷七·釋山第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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