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戒的聯想

鑽戒的聯想（外一篇）作者：邢秀玲

　　邢秀玲於青海湖畔湟水岸邊，長期從事報紙副刊編輯工作，現為重慶日報報業集團《新女報》高級編輯。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重慶市散文學會會長。出版散文集《情系高原》《眼中的星空》《紫調歐羅巴》等；有數篇作品獲省市文學獎,或入選中學語文教材和《當代散文精品》等選本。 　　 　　今年農曆七月七日，我們全家前往重慶最有信譽的百貨商店，為即將舉辦婚禮的兒子、兒媳挑選鑽戒。恰逢珠寶專櫃「七夕情人節」搞活動，所有鑽飾打五折，在選好一對婚戒之後，先生意猶未盡，又用節餘的錢給我買了一枚鑽戒。一個凡俗百姓之家，一下子擁有三枚鑽戒，真是令人百感交集，浮想聯翩。 　　 我們這一代人，年輕時候和珠寶首飾基本絕緣，偶爾從舊電影中看到名媛貴婦們佩金戴銀，珠光寶氣，覺得俗不可耐，投去的總是一束鄙視的目光。我做夢也想不到，這輩子還會和鑽戒這類價值不菲的飾品親密接觸。 　　記得小時候，看到外婆有個描金首飾匣，內裝金鏈玉鐲及各色戒指，那是走南闖北做生意的外公送給她的禮物。自從外公英年早逝之後，這些首飾便成為外婆生命的一部分，除了逢年過節向女眷們展示一番，平時別人難得一飽眼福。有一年春節，我去拜年，外婆正拿出她的珠寶向舅媽、表嫂們炫示，我也湊上去看熱鬧，其中有枚晶瑩剔透的戒指，引起我的興趣，忍不住拿起左看右瞧。外婆說：「這是紫晶戒指，還是你外公從南洋帶回來的，等你長大成人時，就做為嫁妝吧！」 　　還沒等我長大成人，首飾就不時興了，而且成了「資產階級」的代名詞。外婆的首飾匣不再有人羨慕，而是變為負擔和累贅。每次運動一來，她這個「地主婆」便心驚膽戰，將首飾匣東藏西掖的，好像是見不得人的東西。「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就在「四清」運動中，被我那位漂亮的表嫂檢舉揭發，工作組從一個隱秘的壁洞里搜出了首飾匣出來，充了公。 　　可憐的外婆眼睜睜地看著視為命根子的首飾匣被沒收，心如刀絞，臉色煞白，差點跌倒在地。她最氣的倒不是工作組侵犯她的私人財產（當時還沒有這種覺悟），而是她最喜愛的孫媳婦竟成為家賊，只有她們倆才知道這個藏匿首飾匣的秘密，連舅媽們都蒙在鼓裡。然而，世間最深重的傷害往往來自最信任、最親近的人。受了重創的外婆一病不起，不久撒手人寰。在她的喪事上，表嫂哭成了淚人兒，但親友們仍不原諒她，將她看成外婆的「剋星」，誰也不去搭理她，一向恃美受寵的表嫂顯得很孤立，很落寞。 　　其實，這都是珠寶惹的禍，在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中如此，在風平浪靜的日常生活里也是這樣。我有一位表姑，保存著一枚祖傳的「貓兒眼」戒指，除非在喜宴慶典佩戴一下，平時很少示人。「文革」一開始，她家就被紅衛兵抄了，「貓兒眼」也被抄走，和抄來的「四舊」擱在一起，神秘的「貓兒眼」從此變得黯然無光，無異於普通玻璃珠。十多年之後，歷經滄桑的「貓兒眼」終於物歸原主，再度煥發出瑰寶的異彩。始料不及的是，圍繞著這枚戒指，本來親密無間的三兄弟展開了一場明爭暗鬥，都恨不得早日將「貓兒眼」據為己有。沉痾在身的表姑不知將「傳家寶」交給哪個兒子更合適。面對他們異乎尋常的「孝心」，老母分不清哪是真情？哪是假意？感到十分困惑。如此看來，擁有珍寶也不一定幸福，反而會破壞骨肉親情，甚至帶來禍端和災難。 　　如果在歷史的長河中往前追溯，圍繞珠寶首飾展開的故事一般發生在深宮高牆內，華帳綉緯中，尤其在古老而富麗的法蘭西王室，便常常上演和珠寶相關的浪漫戲劇。 　　在亨利二世末年，瓦盧瓦王朝的豪華和風流達到了極致。這位君王相貌出眾，又是風流情種，他從少年時代迷戀大他十九歲的黛安娜，一直冷落著來自佛羅倫薩的王后凱瑟琳。整整二十年中，對情人熾熱的程度未曾稍減。然而，當他發現送給這位情婦的一枚戒指戴到了德·勃里薩克元帥的手上，頓時妒火中燒，大發脾氣，戀情陡然降溫，再也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直到在一次比武中受了重傷，臨終前仍不讓多年形影相隨的情婦進宮訣別…… 　　到了波旁王朝，路易十三和王后安娜感情淡漠，很少接觸，只在一個大雨之夜，路過王后的寢宮，國王為躲雨而留宿，才有了後來的「太陽王」路易十四。大仲馬在名著《三個火槍手》中，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安娜王后和英國首相白金漢公爵早年相識，當她在王宮接見白金漢後，舊情復燃，分手時，王后將國王送給她的一枚鑽石別針轉贈白金漢，做為愛情信物。有人向國王告密，路易十三趁王后生日慶典之機，要求她戴上那枚鑽石別針，顯然是給她出難題，以便借故將王后趕下寶座。 　　安娜的貼身侍女是火槍手達達尼央的戀人，王后通過她委託三個火槍手，送上自己的親筆信，從白金漢手中取回鑽石別針。忠心耿耿的火槍手們歷經千辛萬苦，攔截住紅衣主教黎世留派去的女密探，從她手中奪回了那枚攸關王后命運的鑽石別針，挽救了王后的聲譽，保住了王后的位子。 　　路易十五以揮霍無度著稱，他為情婦杜巴里夫人訂做一副舉世罕見的最美的鑽石項鏈，還沒等完工，他就死了，杜巴里夫人再也沒資格佩戴這副鑽鏈。珠寶商為了償還巨額貸款，向路易十六的王后瑪麗·安托內特展示過三次，儘管這位喜好華服美飾的王后心儀不已，但路易十六是個節儉的國王，不肯掏錢。一位女騙子瞅准了時機，從珠寶商手中騙取了這副鑽鏈，讓傾慕王后的紅衣主教羅安落入陷阱，為昂貴的鑽鏈「買單」，製造了一起「羅安送鑽鏈予王后」的假案。法庭公開審理後，一時輿論嘩然，滿城風雨，王后的名譽受到詆毀，從此背上了「貪婪、淫蕩」的惡名，為後來走向斷頭台埋下了重要的伏筆…… 　　寫到這裡，我驀地想起十年前殞命的英國王妃黛安娜，據說她自接受多迪的訂婚鑽戒後，引起了英國王室的憎恨，儘管她和查爾斯王子已經離婚，但王室不會容忍一個阿拉伯血統的人和前王妃沾邊。緊接著，黛安娜便出了車禍，香消玉殞…… 　　以上所舉例子，似乎距離現實生活很遙遠，其實，在我們周圍，也不時發生珠寶首飾釀成的悲劇：著名女作家戴厚英就是為了捍衛幾件女兒送給她的首飾，倒在了歹徒的利刃下，過早地離開了這個精彩紛呈的世界。另一位活躍在熒屏上的著名主持人，為了幾顆鑽石，撬了別人的牆角，倉促披上婚紗。不久，這場轟轟烈烈開幕的「鑽石婚姻」黯然收場，讓人們大跌眼鏡。 　　世間萬事萬物，有一利必有一弊，命運給予的一切是要付出代價的，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想到這些，我對戴在手上的這枚鑽戒也有了幾分警惕，不再那麼沾沾自喜，興緻盎然了。 　　婚禮的變遷 　　 　　這幾年，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逐年提高，婚禮越辦越豪華，越來越時尚：花車彩帶，禮花氣球，鼓樂齊奏，喜燭高照，看不盡的花團錦簇，聽不夠的吉言美辭……就拿幾天前剛剛舉辦的兒子的婚禮來說吧，一切由婚慶公司操辦，既沒讓我操心，又讓我開了眼界：酒店大廳里擺滿嬌艷欲滴的玫瑰，專門請來的樂隊奏起輕柔歡快的樂曲；台上是新郎新娘的巨幅婚紗彩照，門口的液晶彩電屏幕上是一對新人的舊照片，從小到大各個年齡段的都包括在內，有的憨態可掬，有的風華正茂，通過影碟再現了新人的成長過程…… 　　頃刻，三百多位盛裝的男女賓客陸續入席，婚禮在喜慶的音樂旋律和紛飛的玫瑰花雨中開始，金童玉女左右相伴，身穿曳地婚紗的新娘和一身西裝的新郎緩緩入場，彩帶飛舞，禮花齊放，將喜慶氣氛渲染到極致。緊接著，擅長煽情的女主持人宣布：新郎新娘交換戒指，當眾接吻，表演節目……還有為雙方父母敬茶，為賓客切蛋糕等儀程。當然，主婚人、證婚人上台講話是少不了的；雙方最好的朋友贈送禮品、獻歌獻舞也有創意。更有意思的是，主持人拿來一個事先準備好的綵球，讓新娘轉過身向台下拋出，據說誰接到誰就會交「桃花運」。未婚青年紛紛伸手去搶，幾位中年男人也不甘示弱，離座加入搶球的行列。綵球拋了一次又一次，笑聲高過一浪又一浪…… 看著眼前中西合璧熱鬧非凡的婚禮場面，我不由得想起當年簡樸至極的「革命化婚禮」……我們的婚禮是一九六八年國慶前夕舉行的，地點是一個大教室，一共三對新人。由軍宣隊隊長充當主婚人，革委會一個頭面人物擔任證婚人。司儀是我先生的學生，平時是位「幽默大師」，可惜婚禮充滿了政治色彩，發揮不了他的天才，無非是讓新人背誦「語錄」，唱革命歌曲之類，連句俏皮話也不敢說。 　　那晚，我穿的禮服是咖啡色燈芯絨上衣，深藍色嘩噠呢褲子，腳上是一雙人造革圓口鞋；另一位新娘比較闊氣，一套當時很少見的雪青色毛料套裝；還有一位新娘比我更寒酸，一身半舊的衣褲，頭髮也沒顧上很好梳理，下班後才騎車子趕過來，有點蓬頭垢面的樣子。我的「娘家人」都是大學的同窗，事後如此評價：「第一位新娘像紙糊的，過分板正；第二位又像剛從廚房拉出來；只有我們的新娘樸素端莊，很爭面子。」 　　最寒傖的是當年的洞房，那是臨時找的一間辦公室，只有八平方米。新郎自己用石灰水刷了一番，不知是技術太差還是房間太舊，牆上深一道淺一道的，陳年水漬依然故我，頂棚更是千瘡百孔，慘不忍睹。洞房的傢具沒有一樣是新的：雙人床是借公家的，不知多少人睡過，油漆斑斑駁駁，十分難看。據老輩子說，婚床非得首用，否則不吉利。但當時哪有新床可買，連婚禮上的煙酒都是憑結婚證供應的，兩床軟緞被面還是新郎託人從北京買來的，物資匱乏如此，只有靠精神來支撐！一張鋪了塑料布的舊桌子上，擺滿了親友們送來的賀禮，除了幾個印有「語錄」的臉盆、茶盤之外，皆是各式各樣的毛澤東塑像和一套套紅寶書，我數了數，一共二十四尊塑像，十六套《毛澤東選集》，足以將一對新人武裝到牙齒了。 　　「鬧洞房」是一場喜慶的惡作劇，可以烘托婚禮的氣氛。小時候，我曾偷看過鬧洞房的場面，皆為同輩或晚輩男性，美其名曰「三天沒大小」。一個個嬉皮笑臉，在新娘身上亂揣亂摸，變著法兒讓新娘和新郎親昵。當時朦朦朧朧覺得他們藉機耍流氓，後來才知那是為了喚醒新娘的性意識。因為農村婚姻多屬包辦，一對彼此陌生的男女如何能陡然達到肌膚相親的境界呢？只能由鬧房做種種暗示。 　　自由戀愛者完全可以免去這些陳規陋習，但湊點趣還是必要的。由於三對新人同時入洞房，鬧房的賓客不太多，加上翌日參加國慶遊行（包括三位新郎），年紀大點的便休息去了。身為大學教師的新郎和學生們一向打成一片，他們是不肯放棄「戲耍」老師的機會。 　　當司儀的學生首先出了一個節目叫「過橋」，置一條長凳於地上，讓新郎新娘從兩端走過，掉下去重來。第一次我笨手笨腳地踩翻了凳子；第二次小心翼翼，交臂時由他伸手一攬，便讓我順利走過。他本來喜好運動，過這種「平衡木」只是小菜一碟，不費吹灰之力大獲全勝。又一個學生出個節目叫「咬蘋果」，掛一個紅紅的蘋果在屋中央，讓新郎新娘跳起來咬，還沒等我張開嘴巴，新郎躍身一跳就將蘋果咬去一半，另一半掉在地上，也算勉強過關。底下還有幾個難度較大的節目，新郎嫌格調不高，拒絕表演，甘願受罰：頭上挨了幾板刷，以皮肉之痛換得賓客的寬容和諒解。 　　好不容易等到鬧房結束，夜已深了，剛要鋪床就寢，卻發現褥子底下凹凸不平，疙里疙瘩，原來是我的一位女友搞的鬼。她結婚多年未孕，大約深知無「後」之苦，便故意埋伏了些棗子、核桃、花生之類，害得我清理了好一陣。 　　當我剛剛成年時，就對舞台和銀幕上的洞房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尤其是古典式的：一對大紅蠟燭流著喜淚，燭光中的新娘蒙著紅巾，羞答答地等待著陌生男人的撫愛，面如敷粉英俊儒雅的新郎用手輕輕一揭，一位千嬌百媚珠繞翠圍的美人就露出真容，倆人便攜手相擁，柔情綿綿地鑽進紅綉帳…… 　　那是一份何等溫馨的氛圍，擁有一間充滿喜慶色彩的洞房對新婚夫婦又是何等重要！然而，我們的洞房裡既沒有紅燭，也沒有紅帳，甚至連大紅雙喜字都沒敢剪一幅。在那特殊的年代，這一切統統打入「四舊」之列。 　　爾今，兒子的新房布置得富麗堂皇：一套貼著金紅雙喜字的紫檀色傢俱款式新穎，和淡紫色的壁紙相映生輝，深紫紅的落地窗帘，連燈具也是紫色的。最吸引眼球的是，床頭上方掛的一幅婚紗彩照，足有半個牆壁大，畫面上的新郎一身藏青西服，漂亮的新娘身著白色婚紗，被新郎雙手抱起，嬌態畢現，背景是淡藍色的歐式長廊…… 　　看著小夫妻一臉幸福的模樣，我也深感欣慰，我們這一代人的某些缺憾已被他們完全彌補了。人生，總是呈現螺旋狀，在曲折中走向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