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漫話之三·晚唐風韻
2010-10-30 15:48:50|分類: 詩詞選修 |字型大小訂閱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這是杜牧的《遣懷》詩,就像這首詩後兩句所說的,杜牧生活中的一些風流韻事,曾給當時及後世人留下了一種印象:這個恪守儒家價值觀念與生活信條,自稱「世業儒學,自高、曾(祖)至於某身,家風不墜,少小孜孜,至今不怠」(《上李中丞書》)的詩人,原來竟是個薄倖浪子! 因為「世業儒學」的學者風範和「青樓薄倖」的浪子風流在人們心中總是冰炭不同,水火相異似的,所以後人總是不能理解杜牧這樣一個人何以有兩副面孔。於是,罵他「疏野放蕩」的人覺得他那正經古板的面孔只是偽裝,說得難聽些就像「婊子立牌坊」;說他「乃以此自污」的人覺得他那浪蕩不羈的模樣只是遮人眼目,就好像逃名的人裝瘋賣傻,避禍的人故意逛妓院下賭場。 其實,很多人把古人想得太莊嚴了,總覺得人應該這樣或應該那樣,全不想一個人是多棱面的活生生的。杜牧本來就不是那麼刻板,他篤信儒學,一心想著干一番大事業,但未必就得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作為一個世家子弟,他生性就豪放開朗,少年成名,又更使他風流自賞。有一個傳說記載,大和末年他到宣城沈傳師那裡去當幕僚,聽說湖州「風物妍好,且多麗色」,便去遊玩,湖州崔刺史把全城名妓都找來,又舉行賽船嬉水會,吸引全城少女來觀賞,讓杜牧物色,但眼高於頂的杜牧竟一個也看不中。直到傍晚,才發現一個老太太領的一個十餘歲小姑娘是「真國色也」,於是,杜牧和老太太相約,十年後來娶小姑娘,如果不來,則任從她嫁人,並送了許多貴重的物品為聘禮。過了十四年,杜牧才再到湖州,一問之下,那個姑娘三年前已嫁了人並有了兩個孩子,悵然之餘他寫了一首詩:「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蔭子滿枝」(《麗情集》,見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十五),可見杜牧也是一個性情中人。 又有一個傳說記載,李願罷官在洛陽閑居,「聲伎豪華為當時第一」,大開筵席邀集名流,由於杜牧當時是監察御史,專管檢查官吏廉政問題,所以李願沒有請他。誰曾想杜牧主動要來,來了以後還直著眼睛死盯這百來十個絕色歌妓,並且問道:「聞有紫雲者,孰是?」李願只好指給他看,他看了後竟又說:「名不虛傳,宜以見惠」,意思是該送給他。李願大笑,眾歌妓也大笑,杜牧卻意氣閑逸,旁若無人地連喝了三大杯酒,口佔一詩:「華堂今日綺筵開,誰喚分司御史來。忽發狂言驚滿座,兩行紅粉一時回。」(《本事詩》)據說李願就把紫雲送給了杜牧,可見杜牧是一個洒脫不羈的人。 當然,這兩個故事真實性如何還值得推敲,但即使是杜撰也不算太離譜。看杜牧的《樊川詩集》,裡面真有不少風光旖旎的作品,像《贈別二首》、《張好好詩》,便寫得柔情似水,這就無怪後人要編派他許多風流故事,並把晚唐另一個詩人杜荀鶴也想像成他的私生子(《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十五引《藝苑雌黃》)。 風流的生活與莊嚴的事業並不是勢不兩立的,這在道德倫理意識越來越濃厚的後世人看來簡直不可想像,但在唐人那裡卻自然得很。且不說李白常常攜妓飲酒,就是杜甫,也曾陪著公子哥兒攜妓納涼,寫有「公子調冰水,佳人雪藕絲」之類的詩句,杜牧的風流自然也算不了什麼。不過,當杜牧在揚州過了一段浪蕩生活之後,他卻好像真的有些懊悔了,《遣懷》這首詩里,似乎隱隱地露出了一點兒追悔的意味來。 揚州,唐人心目中的人間天堂。 殷芸《小說》記載一個故事說,有幾個人在一起各說各的理想,有的說想當刺史,有的說想發大財,有的說想騎鶴飛升為神仙,其中一個人更聰明,說他的理想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這便把前三個人的好想頭全囊括進去了。為什麼不去長安不去洛陽而偏去揚州呢?原來,揚州在唐代人心目中是「天堂」的象徵。杜牧的好友張祜說「人生只合揚州死」(《游淮南》),意思是能在揚州生活到死也無憾了。另一個中唐詩人李紳則說:「嘹唳塞鴻經楚澤,淺深紅樹見揚州」,又說:「今日市朝風俗變,不須開口問迷樓」(《宿揚州》),後兩句的意思是揚州到處都有歌樓酒館,不須問人就能遇上「迷樓」消魂。還有一個詩人姚合則說揚州「暖日凝花柳,春風散管弦。園林多是宅,車馬少於船」,更令人想見當年弦歌盈耳、園囿如畫、舟船如梭的繁華。於是,當滿心感到寂寞,滿腹雄才大略無法抒展的杜牧於大和七年(833)到揚州牛僧孺幕下任職後,這個三十剛出頭的詩人就不免拿出放蕩不羈、風流倜儻的貴公子派頭,在揚州享受一番了。 一般來說,幕僚的生活很刻板,據韓愈說,「使院故事,晨出夜歸,非有疾病事故輒不許出。抑而行之,必發狂疾」(《上張僕射書》),節度使屬下當然制度也很嚴格。可是,杜牧卻不管這一套,他常常在公務之餘到歌樓酒館去飲酒狎妓,過他的風流生活,究竟杜牧這風流生活是怎麼過的,現在已無從考證了,但從他的《揚州三首》、《贈別二首》、《題揚州禪智寺》等寫於此時的作品中也還能看出一點痕迹來,他在揚州無非一是到處遊山玩水,二是與妓女廝混罷了。他去過揚州城郊的隋煬帝墓,去過隋代末年行宮的放螢苑,也曾在城裡名樓大閣間閑逛,又到過禪寺隨喜題詩。在遊覽中雖也想到過隋末皇帝荒淫誤國之類嚴肅的問題,但更多地是沉湎於揚州富庶奢華的生活和秀麗迷人的風光,像「誰家唱《水調》,明月滿揚州」,「喧闐醉年少,半脫紫茸裘」,「天碧台閣麗,風涼歌管清」,「纖腰間長袖,玉佩雜繁纓」,「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等等,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種沉醉與滿足的心情來。所以,他也常常與揚州的妓女發生戀情,《贈別》二首就是寫給他熟識的妓女的: 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多情卻似總無情,惟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這兩首詩寫得很溫柔婉轉。不過,杜牧只是風流而已,並不像李商隱那麼執著專情,從他的《九日》「還有玉樓輕薄女,笑他寒燕一雙雙」,《不飲贈官妓》「無端千樹柳,更拂一條溪」,《代吳興妓春初寄薛軍事》「自悲臨曉鏡,誰與惜流年」等句來看,他雖然也有同情惻隱之心,卻無用情專一之志,只不過生來倜儻洒脫,邂逅一過便匆匆別離,流連之餘即忘在一旁。所以,當牛僧孺一番規勸之後,便有些幡然悔悟了。 事情是這樣的:唐文宗大和九年(835),杜牧接到任命調離揚州,牛僧孺給他餞行,席間拿出一筐子報帖來,上面都是邏卒關於杜牧行蹤的報告,寫著「某夕,杜書記過某家,無恙」,「某夕,宴某家,亦如之」,原來這是牛僧孺怕他出事或過分縱情聲色的特別安排,於是杜牧十分感動。當時牛僧孺又說出一番話來: 以侍御(指杜牧)氣概遠馭,固當自極夷途,然常慮風情不節,或至尊體乖和。意思是說,杜牧很有才氣,前途遠大,但生活不拘小節,恐怕會傷了身體,影響將來的事業。 牛僧孺很會委婉地說話,據說當時把杜牧說得「對之大慚,因泣拜致謝,而終身感焉」(《太平廣記》)。杜牧是不是就因此而寫了《遣懷》詩呢?這不大清楚,從詩意來看,好像有點關係,但「落魄江湖載酒行」一句又似乎暗示詩歌是為自己事業不能實現,故而在青樓酒館尋找安慰而作。不管怎麼樣,看上去好像杜牧自己也開始追悔少年風流了,開始要改變生活的放縱頹唐了。但是事情並非完全如此,從杜牧後來依然狎妓飲酒的生活中可以看出,他的悔悟不過是把用在浪蕩生活中的精力更多地移到政治生活中去,而牛僧孺的勸告只不過使他更看重自己的事業。他並沒有像後人那樣把這種風流視為「罪業」或「錯誤」,也沒有「通過自我批判」而「覺醒」的意思(東方既白《從對兩首詩的解釋說起》),更沒有「懺悔艷游」的味道(《唐詩三百首評析》),充其量是表示自己生活重心的偏移。在唐代人尤其是晚唐人看來,這種風流生活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對杜牧來說,這些風流生活乃是他貴公子本性所致,更何況還能在此中逃避現世的苦悶與煩惱。 因此,當我們感覺到《遣懷》詩里那種隱含的懊悔意味時,千萬不要把後人那濃烈的道學意識帶進去,更不要忘記杜牧身上那濃重的貴公子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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