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新裁」夢也無聲：《古詩十九首》之十五

古詩十九首 其六

（魏晉·無名氏）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古詩十九首》之十五——「涉江采芙蓉」

夢也無聲

這首詩乍看起來並無甚新奇，很多民歌都如此風調，其深沉濃郁的相思情結雖然感動人心，但在此前與後代詩歌中這種感動比比皆是，要非說它也是「五言之冠冕」「驚心動魄一字千金」未免會覺得有些誇張。這說的是乍看之下的感受。

《古詩十九首》就是這樣質樸無華不假雕飾地默默開放著，它的其實十分獨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個性魅力所散發的香氣，是要通過細品發掘才能夠嗅到一二，而於今天浮躁淺薄的氣氛中，又有多少人肯放下偏見放低身段放逐自我放寬眼界，去認真地品賞那有著深刻內涵又無比簡樸平實的文字背後的神采呢？

我們首先得放下「無格律不成詩」的狂妄無知，其次還要認清那些喬裝朽味的雕琢組裝，然後，撇開打著白話入詩的幌子，實則根本無詩無味只有口水只有任性卻沒有深度沒有虔敬更沒有功底的白話韻文，只有這樣，我們才可以擦亮眼睛，調動情緒，去看一看真正的簡樸質實又餘味無窮的詩心。

「涉江采芙蓉」開篇寫了一個民歌中常見的情景，看似應該寫一個女子，這完全是我讀詩時的臆想和猜測，感覺說起採蓮都是女人的事情，沒聽說古代有男子採蓮的例子。但是，單從這首詩這個開頭來看，簡單甚至「粗暴」地交代了這個地點人物和動作，並沒有任何的明示和暗示，詩人就十分節約地把筆墨挪到了下一個意象——「蘭澤多芳草」。

說它是一個意象，是要強調這個景緻的興的效果，單從這一句看去，似乎就是實寫的景色，但是「多芳草」卻是興發了一個纏綿苦悶紛亂如麻的心緒，十字之間已經涵蓋了這樣深廣的內容，不是任性妄為口水一噴就可以一蹴而就的。

這個紛亂纏綿的心緒，你看出來也好沒看出來也罷，它就在那兒，因為詩人接下來就開始抒情了，「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這是她（還是他）惆悵的原因，這個句子尋常到沒有比它更簡潔直白的解釋了。

下面才是這首詩最最與眾不同之處，「還顧望舊鄉」這個動作的事主到底是誰？

這是個電影鏡頭的簡單「切」，換了場景換了角色，就一切都變了，從織女切到牛郎，如此節省筆墨的詩人，竟在四十個字中兩次提到「遠道長路」，這是這首詩最無奈的感嘆，也是疊成循回往複的節奏之關鍵。女子的畫面，男子的畫面，都在重複著這個遠道長路的無奈。

那麼，到底是從採蓮女子的角度去聯想遠方的男子欲返鄉而不得的情形，還是男子從自己的角度想像著女子採蓮無處可送那樣一個很自戀很自我的妄念呢？

詩人沒有說明，他就像一個「技法」純熟的剪輯師，「生硬地」把這兩個鏡頭捏在一起，男女雙方每人一句台詞，「所思在遠道」（女），「長路漫浩浩」（男），我們於兩句之間，看到了「關關雎鳩」的和鳴，看到了「溯洄從之」的追尋，看到了「知我者謂我心憂」的惆悵，看到了牛郎織女的怨恨，甚至看到了「羅密歐朱麗葉式的生死之戀」，……

從這兩個鏡頭中，我們看到了《魂斷藍橋》的守望，看到了《東京物語》的溫馨，看到了……

這遠道，寫的是故鄉與他鄉的距離，但這種距離，難道就不是忠與孝的距離，就不是門閥偏見的距離，就不是夢想與現實的距離，就不是世道人心的距離？……

這守望，寫的是男女之間的相思，難道就沒有別的……

到底是女人在臆想男人的相思，還是男人在臆想女人的守望，還有區分出來的意義嗎？

短短四十個字，章法結構一如不合律的「五言律」，所涵蓋的內容和意味，難以窮盡。

其深或可及，其淺不可及，其容或可及，其簡不可及，其妙或可及，其隱不可及，其濃或可及，其平不可及……

《古詩十九首》有著無窮的探索空間，尤其能幫助我們去認清當前詩壇各種偽裝，偽裝詩味的，偽裝口語的，偽裝格律的，偽裝古雅的，偽裝「隱」筆的，偽裝婉約的，偽裝……所有不夯實基礎只好有話不好好說的——各種偽詩。

夢也無聲 本名李曉鳶，著名詩人、詩詞評論家，中國古典詩歌的愛好者實踐者傳播者，作家、影視編劇、影視策劃人。當前國內舊體詩的領軍人物之一。為新浪詩友寫作詩評六十多萬字，自創古體詩詞作品千餘首，詩詞、評論、書序作品散見於詩友專集和國內各地專業出版物中。是少兒戲劇體驗計劃的總導演，項目策劃和發起人之一。電視劇《愛無罪》、《無處可逃》、《劍拔弩張》主創之一南海旅遊項目大型動畫片《永樂龍洞》主創之一「禪月詩心」廣東省2018年度十大年度詩詞人物評選活動主要發起人、組織者，主創和藝術指導。

本期審核：小樓聽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