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盛麟:我和京劇《挑滑車》
我和京劇《挑滑車》
高盛麟
《挑滑車》這出吃功夫的長靠武生戲,我在「 富連成」 坐科時就學會了, 不過, 我演的是岳飛, 有一陣還演黑風利, 至於高寵, 那是師兄們的活兒。後來看了場精彩演出,楊小樓的高寵、錢金福的兀朮、郝壽臣的黑風利, 傅小山和逯喜才的金光德照、金光普照, 遲月亭的岳飛, 侯喜瑞的牛皋,我可真動心啦!從那以後, 我就決心要把楊派《挑滑車》學到手。
千學不如一看
千看不如一練
出科後,拜在著名楊派武生教師丁永利門下, 重新「 下掛」,把我在科班裡學過的戲進行加工、提高,當然也包括這出《挑滑車》。畢竟年歲大點了, 我自己也知道努力了, 再加上父親高慶奎常說: 「 要想學好楊老闆的玩意兒,非得 山後練鞭 不可, 不刻苦是學不出來的。」 於是, 我就每天早、中、晚三遍功,上午喊嗓子, 下午學戲, 一天安排得挺滿。可是, 俗話說得好, 「 千學不如一看」 。正巧楊老先生又貼出了此戲, 我當然欣然前往。他在台上,騰、躲、閃、挪,從容不迫, 我在台下卻邊看邊出汗。原來我學了半天, 全是皮毛, 沒學到他的精髓。別的甭說,就他那點精、氣、神,我是一點兒沒有。
不久, 我與楊小樓的女婿劉硯芳的女兒結了親,楊小樓成了我的外祖父, 於是我學戲的機會就更多了,那陣兒我幾乎天天長在他家裡。他文化不高,也不善於長篇大套的說教,他說出來的話雖不多, 卻能起到「 畫龍點睛」的作用。有一次,他讓我走一遍「 鬧帳」 ,我認為高寵是個技藝超群、恃強好勝的人,決不甘心落於人後。他自己覺得岳飛對他應當破格重用,但岳飛偏偏給所有將官都分配了任務,唯獨沒他, 心裡當然不高興。所以我演到阻令時, 就運足一口氣, 大喊一聲: 「 且慢」 不料, 楊先生把臉一沉, 說: 「 你嚷什麼?」我說: 「 岳飛都讓人撤去將台要走了,我得攔住他呀! 」 楊先生笑了, 對我說: 「岳飛是元帥,和我叫你站住不一樣」 我這才恍然大悟。雖說高寵是萬里侯高懷德的後代,但他畢竟是岳飛帳下的一員將官,這裡還存在一個上、下級的關係問題。
父親到上海演出, 我也去了。在黃金大舞合我第一次飾演了《挑滑車》里的高寵。演出後, 觀眾挺歡迎,都說: 「 這小夥子肯賣力氣」。不過,我自己知道, 觀眾的熱情,很大程度是看在父親和外祖父的面子上,因為我在台上差點兒現了眼。例如, 大槍破雙錘那段戲,我牢牢記住了學過的招數, 走幾步轉身、跨步, 用槍桿以「 泰山壓頂」 之勢, 蓋在雙錘拱起的斜十字上,壓倒黑風利。可是到台上一演出、卻出了問題。楊小樓人高馬大,我的體形比他差遠了。所以一槍「蓋」 下去, 沒夠著黑風利的雙錘, 雖說他也躺下了,但看上去不是因為高寵的力量大,好象他自己滑倒了。通過這次演出,使我體會到,光看不行,還得多實踐: 「千看不如一練」 。
由此可見,要把戲演好, 單純的學習和摹仿是不行的, 必須根據自己的條件, 走自己的路。
對不起
動中有靜
許多看過楊小樓演出的人, 都認為他的藝術特點是「武戲文唱」 、「 動中有靜」 。「 武戲文唱」 並非是把《挑滑車》這樣的以開打為主的武戲,唱成《二進宮》似的以唱功取勝的文戲樣式,才算上乘; 「 動中有靜」 也不是把武打勇猛火爆的熱烈場面,處理成不涼不熱的烏塗水似的靜場子。它是說演武戲不能單純依靠賣弄武功技巧, 來博得劇場的廉價效果, 而首先應著眼於塑造藝術形象,就是開打也得打出層次,打出人物來。
《挑滑車》創始於俞菊笙, 演紅在楊小樓, 是楊派的代表劇目之一。我演此戲, 基本是楊派路子。這齣戲可以說是長靠武生戲中最為繁褥熾烈的一個。《長坂坡》中尚有「 糜氏跑箭」 、「 徐庶獻計」 等情節的穿播, 《鐵籠山》、《戰宛城》更有文場子做間隔;唯獨此戲, 高寵從「 抬槍帶馬」 後, 就展開了勢如暴風驟雨般的大激戰, 直到最後被「 鐵浮屠」 軋死, 始終是高寵一人出場, 演員幾乎沒有喘息的機會。
在武打中如何有層次地表現人物性格, 是演好這齣戲的關鍵。高寵既不同於《長坂坡》中勇猛而又沉穩的常勝將軍趙雲, 也有別於《鐵籠山》里有半個諸葛亮之才的姜維,他是一個恃強好勝、剛腹自用的王爺。如果只把他看成氣度狹小、好大喜功的小人, 則容易忽略他為了抵禦外族侵略而赴湯蹈火、勇於捐軀的偉大精神。他之所以要下山出戰, 是因為看到了岳飛的敗陣, 主觀認為是因「 兀朮武藝高強」, 未曾深思往日「 百戰百勝」 的岳飛, 今天是否有「 兵不厭詐」的戰術問題; 同時, 也因為他只考慮到作為一員戰將,「哪有坐觀成敗」 之理, 而忽視了「 這大纛旗乃軍中之要任, 無令不可擅離汛地」的軍紀; 也未深思岳飛不讓他出戰的苦心, 結果是鋌而走險, 單槍匹馬地闖入敵陣。
高寵和敵人的第一次交鋒, 是從山上衝下來, 由背後刺殺兀朮開始的。這本來是一次挺好戰機, 如果一槍將兀朮刺於馬下, 敵軍必將不戰自亂, 則可大功告成。正是由於他沒有趙雲那樣穩重, 所以未刺中兀朮, 而只刺下耳環。這一細節的刻畫突出表現了高寵勇猛有餘、謀略不足的性格, 是與他莽撞下山相呼應的神來之筆。有的青年演員在演到刺下耳環後, 故意把耳環舉給兀朮看看, 甚至還向兀朮點點頭, 微微一笑。這種處理值得研究。因為高寵不是要戲耍兀朮,而是由於急於成功的失誤。我演到此時, 只是微微一震, 通過這個身段表現了人物的悔恨, 並從這裡汲取了教訓。正是由於在這個細節的基礎上推進了情節,發展了人物性格, 所以在後面的開打中, 才能坦然自若地沖入千軍萬馬之中。
在這場武打中, 無論是與兀朮的對陣, 還是和黑風利的開打, 或是與金光德照、金光普照、土須龍、土須虎的「 打連環」 , 以及與金兵的「 大槍攢」 , 都要步伐穩, 把子准, 出手狠。步法不穩, 表現不出高寵臨危不懼的大將風度; 把子不準, 顯示不了高寵武藝高強的殺敵本領; 出手不狠, 突出不了高寵殺敵報國的愛國精神。同時, 通過這場武打,還應給人以「 動中有靜、靜中有動」 的美感。
槍挑「 鐵浮屠」 時, 最忌賣弄技巧。「 摔叉」 是這場戲的高潮, 也是戲中最突出的「 特技」 。有些青年演員為了表現自己的武功高超, 摔起來沒個完, 不引出觀眾的幾次「 滿堂彩」 不收功。我覺得這樣處理不大符合人物性格。經過一天激戰後, 本應十分疲乏,但高寵是在進行抗拒異族侵略的戰鬥, 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人的生理就應當有這樣一種機能, 精神可以戰勝疲勞, 而馬卻沒有這種覺悟, 何況脊背已然受傷,所以在這裡只能突出馬乏, 不能過分強調人困。在「 摔叉」 時, 我只走三個, 而且一次比一次高, 這是為了表現高寵拉馬時, 一次比一次用的力量大。最後的「 殭屍」 , 不是因為高寵的力竭, 而是因為傷馬腰折了。
當然, 高寵有缺點, 有錯誤, 但仍不失為愛國英雄, 除了在武打中有層次地表現他的性格外, 更應在唱、念中突出這個特徵。
千斤話白
四兩唱
這並不是說「 話白」 和「 唱」 在戲中各佔多大分量, 它是指「 唱」 有鼓板擊節、樂器伴奏, 並有一定的旋律; 而「 話白」 的語氣、節奏、抑揚頓挫, 全在於演員的靈活運用之中, 能掌握得恰到好處, 並非易事。楊派的念白最講究, 是從丹田中運氣吐字, 發出一種武生所特有的那種「 剛」 音, 聽起來如珠落玉盤, 字字清晰, 並能以「 念」 領「 做」 , 以「 做」配合「 念」 ,從而突出人物性格。因此, 我在念白上比較多的宗法楊派, 但也吸收了不少麒派和其他名家的特長。
這齣戲里的念白不多, 但分量很重, 全安排在情節發展的關鍵時刻。「 鬧帳」 一場是以念白為主的文場子, 它為以後的戲做了必要的鋪墊, 處理不好, 武場子的戲也出不來。有人演這場戲時, 總是用質問的口氣, 把岳元帥指責一番。高王爺並非是一個不講尺度的莽夫, 也不想以勢壓人, 只是因為未點自己的名,心裡不服, 但他仍能強壓怒火。喊「 且慢」 時, 聲調高, 尾音長, 但語氣不應生硬。恭謹虔敬地尊稱一聲「 岳元帥」 後, 以商議的口吻念出「 末將有一事不明,要在元帥台前請教」 。這裡若用「 造反派」 搞「 大辯論」 那樣的聲調是不行的, 因為猩猩惜猩猩, 英雄愛英雄。高寵很佩服岳飛, 因此很尊重元帥, 同時, 也要保持他那王爺的尊嚴和大將的風度。在他陳述為何「 阻令」 的理由時, 念道: 「 想俺高寵, 既已將身許國, 理當報效皇家, 今逢大敵, 滿營將官, 俱有差遣,單單把俺高寵一字不提, 是何理也?」片刻沉思之後,王爺的那種恃才自傲的心情, 才微微有所表露, 說出了幾句氣話, 「 哦哦, 是了! 想必是笑俺高寵有勇無謀, 今當滿營將官, 俺要棄職還鄉! 」岳飛向他講明: 「 只因你初到牛頭山, 不明敵情, 猶恐將軍有失 」這裡高寵有一冷笑, 俗話說: 「 一哭一笑, 勝過千腔萬調。」 這個笑里既有埋怨元帥不理解自己「 將身許國」 的心情, 也有嗔怪元帥不該對自己另眼相看的作法。接著, 在大鑼起「 叫頭」 之後, 用稍快的節奏, 以斬釘截鐵的語氣念出: 「 為武將者, 臨陣殺敵,生而何患, 這死而何懼! 」 在「 死而」 後面稍一停頓,微整雙眉, 轉身, 抖靠旗, 武場給一個〔崩登倉〕,高聲喊出「 何懼」 二字, 這是高寵再也壓不住內心的激動, 似火山爆發一樣, 把心頭怨氣爆發出來。意思是, 「 我不怕死, 我要上戰場殺敵人」 。日常生活中,我們常常會遇到這種情況, 心裡有話, 先是強制咽下不說, 慢慢隨著感情的發展, 最後非常激動地說出來以後, 反而冷靜下來了。高寵也是這樣, 把話講明了,雖然給他的任務只是看守大纛旗, 並未達到自己的願望, 心裡沒有服氣, 但還是很理智地接受下來, 不情願地低聲吟出「 得令」 二字。出到帳外, 看著令箭,又是冷冷一笑。與前面的冷笑相比, 感情上又增加了無可奈何的內容。從這段戲的念白中可看出高寵人物性格, 就象上樓梯一樣, 逐步地明朗起來, 展現在觀眾面前的就是這樣一個剛愎自用的人物, 同時也預示了人物性格悲劇的必然結局。這場戲裡還穿插了許多「 做表」 的細節, 我就不一一贅述了。
如果說「 鬧帳」 中的念白, 集中表現了高寵心境不舒暢的情緒, 那麼在殺退敵人後的一段獨白, 則抒發了高寵夙願得償後歡樂愉快的感情。他念道: 「 哎呀! 妙哇! 殺了半日, 不知殺死多少番兵番將, 也不知他們逃往哪裡去了? 」 從字面上看, 是句自問語,但表演上不能單純地表現尋找敵人, 同時, 還要表現高寵在勝利後的喜悅, 而且要流露出驕傲自滿的情緒,這就必須配之以蔑視的目光和環視屍橫遍野的身段。正是在這種感情支配下, 他才沒有考慮敵人是否有詐。當看到山頂上搖擺的大旗, 就主觀認為「 前面黑洞洞,定是金人巢穴」 , 才下決心, 「 俺不免趕上前去, 殺它個乾乾淨淨! 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 , 於是「 緊加鞭殺奔賊營。」
一般認為, 武生演員首先得武功過得硬, 會做戲,話白念得好就行了。武戲嘛, 人家就是來看翻打撲跌,誰還專門來聽武生的唱啊? 這話乍聽還有點道理, 但是不經琢磨。試想, 這出《挑滑車》如果沒有那幾段「 牌子」 , 就表現不出濃煙瀰漫、戰火連天的沙場氣氛和戰鬥層次, 也不可能非常清楚地表現高寵性格的發展和變化。如第一段〔石榴花〕, 高寵站在山頂觀戰, 客觀描述了「 似海潮」 的敵人, 「 旌旗翻招」 的宋營。第二段〔黃龍滾〕, 表現了高寵雖未參戰, 但他的感情和宋營兵將的心是相通的, 要把侵略者「 踏掃」 。第三段〔小上樓〕, 高寵看到岳元帥兵敗, 命令兵士「 抬槍帶馬」 , 決心「 匹馬單槍東闖北搗,抖威風今日把賊剿」 。第四段〔疊字犯〕則表現了他在山坡上挑滑車的全過程。由此可見, 武戲中的唱也是相當重要的, 不但要唱得有感情, 還得有韻味, 要給人以藝術享受。
不過, 確實有不少武生演員都不大重視唱功,我認為這是一種缺陷。若稍加回憶就可知道, 許多武生名家, 都是很講究唱功的。我對武戲中的唱是比較注意的。一則, 因為我父親就是一位唱功演員, 受他的影響比較大; 二則, 我在坐科時也基本以唱文戲為主,出科後也還是武生、老生兩門抱, 幾十年來沒斷了唱文戲; 三則, 我認為「 唱功」 是咱們京劇的四大藝術手段之一, 沒有京劇的唱, 也就不成其為京劇了。我除了學我父親的唱法外, 誰的東西全都學, 有人說我是「 小雜拌」(因父親有「 高雜拌」 之綽號),我也毫不在意。
要練驚人藝
須下苦功夫
有些跟我學戲的青年演員問我: 為什麼我《挑滑車》里的「 起霸」 、「 走邊」 , 甚至開打時、靠旗服服貼貼, 想怎麼動就怎麼動, 這裡是不是有什麼竅門? 竅門當然有, 要想叫靠旗聽使喚, 也很簡單, 只要把肩、腰、腿上的勁用到一處, 靠旗就不會亂閃亂動, 可以說這就是竅門。不過, 光懂得這點道理還不行, 關鍵是怎樣才能把這三股勁形成一個勁, 這就得下功夫去練。
我見過不少演員跑「 圓場」 時, 腰部一走一閃,肚子一步一挺, 靠旗當然得跟著搖晃, 這是腰上沒勁的緣故。跑「 圓場」 不能光顧腿, 其實腰上的勁更重要, 要通過腰勁來控制肩和腿, 保持上下平穩, 這樣跑起來才能象一陣風似的, 一掠而過。不管是「 亮相」還是「 開打」 , 都要注意靠旗, 要順著靠旗的勁走,一定要在靠旗落正了之後, 再跨腿使勁。
當然, 戲裡還有不少特殊技巧, 全得靠下功夫去練, 我的體會是沒有過不去的「 火焰山」 。咱們戲曲界有句話說得再好不過了, 「 要練驚人藝, 須下苦功夫」 。
( 郭永江整理)
戲劇報 198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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