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賈府的衰敗之路（中）

蔣勛，台灣作家、畫家、詩人、美學家。

賈府的衰敗之路（中）

紅樓二尤的悲劇到第69回尤二姐自殺結束，《紅樓夢》的繁華也就急轉直下。尤二姐吞金，尤三姐自刎，柳湘蓮出家，柳五兒重病，一連串的災厄，大觀園的少年都不曾出現。

一直到第70回，賈璉在梨香苑為尤二姐做完喪事，作者似乎有意讓欲振乏力的家族再次燃起一點希望。三月一日初春，林黛玉寫了桃花詩，聚集大觀園諸人重建桃花社。是希望藉青春韶華的詩句，挽回一點家族的頹敗嗎？《紅樓夢》兩次由大觀園的青春少女發起詩社，一次是探春發起海棠詩社，另一次就是林黛玉發起桃花詩社。

三月二日桃花社成立，三月三日是探春生日。

桃花詩社一開始，因為史湘雲填了柳絮詞，第一社就以小令為限，每個人填詞詠柳絮。林黛玉的〈唐多令〉出現了，像韶華勝極之後的預告：

粉墮百花州，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球。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韶華竟白頭」是《紅樓夢》走到第70回預告家族繁華將盡的讖語，青春要結束了，黛玉是在花園中布置「花冢」的人，她的葬花也正是預告自己與青春結束的輓歌。

應該注意，第70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的同時，小說若有意若無意提到八個滿25歲的小廝到了適婚年齡，有管家呈上名單，要挑適婚年齡的丫頭髮配。

小小一段，我們驚覺青春要結束了，這些九歲上下賣到賈府的女孩兒，過了六、七年，如今有些十六歲了，要由主人發配給小廝結婚。鴛鴦不肯去，她曾經拒絕大老爺賈赦納妾，如今又拒絕配給小廝，她的未來正是「嘆今生，誰舍誰收？」

這一回提到琥珀，提到彩雲，都是到適婚年齡的丫頭。接著就要寫迎春房裡的司棋，這一位早熟而叛逆的少女，私自引表哥潘又安在花園幽會，她們要大膽闖出自己獨立自主的命運，然而大觀園這一青春王國終將結束了，所有青春的生命被扼殺，被驅逐，被侮辱、踐踏。

分享第60回到80回中，《紅樓夢》有一個值得推敲的對比，寫了兩個人的生日，一個是第63回賈寶玉少年的青春生日夜宴，另一個是第71回賈母的八十大壽。一個是少年青春韶華，一個是貴婦人白頭的壽宴。

第71回寫賈母的八十壽誕，正生日是八月初三，榮、寧二府從七月二十八日忙起，一直到八月初五，整個壽宴足足過了七、八天。（圖五）

公爵老夫人八十大壽，非同小可，皇宮裡都有賀禮送來。第一天的酒席請所有「皇親、駙馬、王公諸公主、郡主、王妃、國君、太君、夫人等」。這一場壽宴寫得精采，完全是官家排場，比較起寶玉怡紅院丫頭們發起的私密生日派對，賈母八十壽宴就只是權貴間的表演了。南安太妃做首席，北靜王妃其次，上菜、點戲，都是階級。菜四獻，湯一道，就要休息換裝。南安太妃問起幾個晚輩，要一一送禮，然後南安太妃就要告辭。她位分太高，留在席中，大家都不能輕鬆。南安太妃走沒多久，北靜王妃也借故告辭了。

賈母八十歲了，這個榮華富貴一生的老太太讓人不忍，她是家族繁華的支柱，然而八十歲了，她如此疲倦。也許她也回憶著自己十幾歲少女時有過一次私密的生日夜宴吧，卸去頭上金簪銀釵，穿著休閑服，大家圍坐一張桌子，喝酒玩樂，無所顧忌。然而，現在她是公爵夫人，八十歲了，依然要「按品大妝」，不能有一點馬虎。連南安太妃要見見晚輩，賈母心裡都要斟酌，誰適合見？誰不適合見？因此沒有叫畏縮木訥的迎春出來，家族官場幾代權貴，賈母是這樣精打細算的，她的每一個舉動都考慮到不能失了家族門面。

看賈母過八十大壽，覺得這個老太太太累了。精打細算，仍然逃不過家族頹亡。

賈母八十大壽一過，同一回，司棋就在花園幽會愛人，緊接著，花園假山石下發現春宮綉香囊，引發家族派系鬥爭，抄檢大觀園，王夫人驅逐怡紅院的晴雯、蕙香、芳官，瀟湘館的藕官，迎春房裡的司棋，惜春房裡的丫頭入畫也一併遭殃，最後一個家族團圓的中秋夜晚，賈珍設宴狂歡，酒酣耳熱，他聽到了祖宗祠堂一聲一聲傳來的嘆息，青春傷亡，韶華竟白頭，不可知的冥冥因果，繁華里有了鬼夜哭。

司棋彩霞

《紅樓夢》第70回寫到八個小廝到了適婚年齡，管家要在大觀園裡挑幾個大丫頭來配婚。小小一段，很少人注意，但可能是《紅樓夢》重要的轉折。天真爛漫無邪的青春韶華過完了，接下來必然是對青春的侮辱糟蹋。

稍有個性的少女當然都不接受這樣「配對」的安排，第一個就是鴛鴦。鴛鴦是賈母身邊最得力的助手，但她也擺脫不了被當物品擺弄的命運。鴛鴦被大老爺賈赦看上了，要納為妾，遭到鴛鴦嚴詞拒絕。連她哥哥嫂嫂都不解，給老爺做妾不是所有丫頭最好的下場嗎？平兒如此，襲人日思夜想的也是如此。然而鴛鴦拒絕了，她大膽背叛了被安排的命運，當然也觸怒了老爺，賈赦放話說：「你能逃出我的手心？」

鴛鴦從此不言不笑，任勞任怨服侍賈母歸西，賈母一死，鴛鴦知道失去保護，不願再受老爺凌辱，就上吊自殺了（第110回）。鴛鴦的死亡被賈府誇張為忠義的「殉主」，給她隆重的喪禮，然而鴛鴦只是無路可走了吧。

《紅樓夢》寫這些貧賤少女的命運比寫黛玉、寶釵這些小姐似乎更多悲憫。

丫頭的背叛命運，司棋表現得最為強烈。她是迎春房裡的大丫頭，迎春懦弱，司棋一直顯得是不快樂的少女，她不愛搭理人，臉上酷酷的，有時候傳話要廚房蒸一碗雞蛋吃，稍不如意，就帶人砸廚房，整碗蛋潑灑地上。司棋是囚禁在大觀園的鬱悶青春，她看不到生命的未來，不快樂，因此總是發怒。

司棋回家，見到了表哥潘又安，少年、少女，很快有了情誼。司棋好像在鬱悶黑暗裡找到一絲希望，她跟表哥書信往返，餽贈禮物，買通門禁，私下約表哥花園相會，正好被鴛鴦撞見。

在那個禮教森嚴的賈府，司棋、潘又安的行為是可以活活被打死的。鴛鴦厚道，守口如瓶，放走潘又安。這表哥卻是無志氣的男子，懼怕事發受累，一走了之，逃之夭夭。司棋夢想破滅，一病不起，她恨恨地說：縱是鬧了出來，也該死在一處。大觀園少女的青春這樣被糟蹋，司棋剛烈如火的背叛，也被不能負責的男子澆熄。

司棋男朋友跑了，重病在床，鴛鴦擔心，有情有義悄悄跟司棋說：我告訴一個人，現死現報。這些被擺弄糟蹋的丫頭們，最後只有彼此相濡以沫。

第72回前面講司棋，後面就講王熙鳳的手下紅人旺兒老婆，如何「倚勢霸成親」，又牽連出彩霞這個丫頭強迫成婚的悲劇。

旺兒的兒子極不成材，吃喝嫖賭，無所不為，看上了彩霞，彩霞當然不願意，知道嫁過去就是一輩子的災難。然而旺兒家人倚靠著王熙鳳的強勢，硬要彩霞下嫁。彩霞原跟賈環要好，也盼著做個少爺的妾改變命運吧，她求賈環，賈環卻也無所謂，覺得多的是丫頭，不差彩霞一個。

賈府的敗落，在70回以後一步一步浮現，司棋、彩霞，接下來就是傻大姐在花園裡拾到了綉春囊，引起抄檢大觀園，潔凈無垢的大觀園終於要被污染了。

抄檢大觀園

抄檢大觀園在第74回，緊接在司棋的花園幽會和彩霞的被逼迫嫁給來旺的兒子之後。

司棋、彩霞的故事會不會也是今天某些少女們的故事？

少女們長大了，她們的身體有了慾望。大觀園的春天花開爛漫，同樣的，少年少女十五歲的身體也在渴望綻放。

司棋在渴望什麼？彩霞在渴望什麼？今天十五歲國三或高一的少年少女都在渴望什麼？

看到《紅樓夢》第73回，一個有點智障的傻丫頭在花園裡撿到了春宮綉香囊。她看到香囊上綉著兩個赤裸裸的人抱著，她看不懂，不知道是在做什麼？

《紅樓夢》的作者用一個智障的少女帶讀者進入少年們被禁忌的性的世界。

是的，大觀園有了「性」的渴望。這不正常嗎？國三、高一的少年沒有性的好奇嗎？

因為傻丫頭看不懂，春宮的物件就被邢夫人拿到，邢夫人恨妯娌王夫人，也恨王熙鳳，就抖出春宮，作為攻擊。

王夫人是封閉無知的母親，自己對「性」一無所知，卻又時時刻刻在防範偷窺孩子的「性」，這件春宮一到她手中，就如晴天霹靂，彷彿天塌下來一般。

王夫人下令夜裡突襲抄檢大觀園。每次看到第74回，看到像王善保家的這樣無知卑劣的女人，奉王夫人命令，負責一家一家查抄大觀園的少年少女們的私人物件，便想到中學時訓導人員、教官、老師查抄學生的書包。

學生的私人信件被當場傳閱，一張Play Boy上撕下來的圖片被當成十惡不赦的罪證。國三、高一，十五歲上下的學生嚇得不敢作聲，「性」原來是這麼骯髒邪惡的事嗎？

《紅樓夢》說少年的「情」與「性」，一清如水，無垢無凈，只是天真，然而，抄檢大觀園徹底毀了青春的凈土。

王善保家的得意洋洋，她奉王夫人命令來做「教官」，來「訓導」青春少年。但是少女中也有大膽的反叛，晴雯是第一個，她從病中暴怒起來，看不慣小人們猖狂，把自己的箱子從底部掀翻，倒出所有的私人物件。

晴雯是反叛的，寧為玉碎，不惜得罪這些仗勢欺人的威權走狗。她已經豁出來，不準備如此苟活下去，她的青春是向虛假禮教威權的血諫控訴，活在今天，晴雯也一樣燒炭自盡吧。

第二個強烈反叛的是探春，她本來就是有獨立思考的少女，不甘於埋沒在封建的壓抑下。十四歲左右，已經掌理家務，公私分明，她看到一班人馬到了房中，狠狠打了王善保家的一巴掌。她心痛如絞，知道這樣的家族，敵人不在外面，她預言一句「──必然自殺自滅，一敗塗地」。亡家亡國，果然不是外面有敵人，而是內部鬥爭相互廝殺不斷。探春哭了，她預告了這個家族終將被抄家覆亡的命運。

探春的話會有人懂嗎？會有人省悟嗎？

探春極孤獨的青春告白，也許直到今天仍讓人惋嘆。她十四歲左右，卻比年長她一倍以上的王夫人、王善保家的更有見識，探春聰慧能幹，然而她的青春仍然走不出「大人們」智障的威權箝制。

抄家的隊伍一房一房查緝，真像我中學時「訓導」的隊伍，把骯髒與罪惡帶到每一個少年的班級中去。

隊伍到了迎春房裡，迎春懦弱，不像探春可以保護自己的丫頭們。負責抄檢的王善保家的，查到自己的外孫女司棋，照例徇私，箱子一蓋，就說「沒什麼」。旁邊的人看不過去，當場拉出一雙男人鞋子，又查出一封潘又安寫給司棋的情書。王熙鳳當眾讀出情書的海誓山盟，王善保家的覺得外孫女出醜，無地自容，司棋卻「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

《紅樓夢》的作者是相信因果的，王善保家的作惡多端，好像應該有報應。卻沒想到，這麼快，就報應在自己外孫女司棋身上。然而，作者是悲憫司棋的，她追求自己青春的解放，她無慚愧，也無畏懼，彷彿求仁得仁。

《紅樓夢》如此讓讀者細想因果，也謹慎因果。《紅樓夢》或許告訴我們：因果並不是用來增添仇恨報復的，擺脫俗世「惡有惡報」的廉價邏輯，因果或許更應該是使生命沉靜下來，有更深的了悟、有更深的解脫吧。

冷月葬詩魂

《紅樓夢》第74回抄檢大觀園，繁華急轉直下，寧國府中秋前夕的夜晚歡宴，賈珍就要聽到鬼的嘆息了。

為什麼是賈珍聽到了宗祠的鬼夜哭？

賈珍是寧國府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他的父親賈敬死後，就是寧國府的大家長。這個大家長卻為非作歹，花天酒地，是造成榮、寧二府敗亡的主要原因。

小說一開始，賈珍就是逼奸兒媳婦秦可卿致死的嫌犯，他的兒子賈蓉似乎對父親禽獸的行為也無反應，到了64回至69回，父子倆又一起玩弄起尤二姐、尤三姐。

尤二姐尤三姐是賈珍妻子尤氏的異母妹妹，尤氏一向柔順，她的丈夫前面逼奸兒媳婦，後面欺辱小姨，這個女性都沒有說話。

尤氏不知道自己丈夫、兒子在做多麼不堪的惡行嗎？第75回，作者巧妙，安排了一段尤氏回家在窗外看見自己丈夫兒子的醜態。

尤氏那天服侍賈母吃了晚飯，賈母體貼，要尤氏早點回家休息。尤氏到了家門口看到燈火輝煌，大門外都是車馬，尤氏知道，賈珍又在宴客。尤氏感慨說了一句：「也不知道他娘、老子掙下多少錢，與他們這麼開心兒！」這是尤氏對丈夫兒子放蕩玩樂微微的不滿吧。然而她似乎果真不清楚丈夫兒子究竟在做什麼，這一天回來早些，她也好奇，就悄悄走到窗下靜靜觀看。

賈珍這一天邀了薛蟠、邢夫人的弟弟邢大舅還有一幫紈褲子弟，喝酒賭博玩樂。好幾桌賭局，先賭完的就先開席吃飯，席間十六、七歲的男妓陪飲，爭風吃醋，輸了錢的邢大舅怨怒男妓勢利，看他輸錢就不理他。另一男客開玩笑說：「舅太爺雖然輸了，輸的不過是銀子錢，並沒有輸丟了雞巴，怎就不理他了？」尤氏聽到了，「啐」了一口，聽不下去，迴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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