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意淫的「古代才女」和誤入歧途的讀詩運動
「古詩才女」滿足了當代人的虛構幻想
也讓另一些人覺得有利可圖
一
在當代中國,想成為一名「才子」或「才女」,成本是相當低的。
在寫文章、寫詩、書法和作畫這幾件事上,只需要比普通人強那麼一點點,方圓兩公里內肯定有人高呼你「才子」。如果你擅長寫文章,發表過文章,身邊的人讀過,朋友圈被轉發過,「才子」頭銜非你莫屬;至於是發表在「新世相」還是《人民日報》上;你是挪威皇家科學與文學院的座上客,還是負責謳歌在當代盛世「縱做鬼,也幸福」的文聯副主席,都不重要。在書畫領域,「當代才子」的門檻基本控制在能提得起毛筆臨帖,知道怎麼用硃砂和水墨潑兩筆的水平線上。音樂創作領域,隨著這兩年民謠歌手有點爛大街,「才子」門檻略有提高,一把吉他可能蒙不了事兒了,你得出專輯,最好還得上《我是歌手》,但即便如此,每一個都市男女青年的二度人脈內,「音樂才子」這個物種也是從來不稀缺的。
作為一個靠寫字混名聲的人,我從不到10歲開始,到現在30多歲,被各種人用各種口氣叫了半輩子「才子」了。沒上小學就認識幾百個漢字的時候是「小才子」,小學生作文競賽拿一等獎的時候是才子,高考作文滿分的時候是才子,大學在未名湖邊念過詩是才子,在《第一財經周刊》駐矽谷採訪報道科技大佬的時候是才子,現在寫公眾號騙10W+閱讀量還是才子,而且還變成了「大才子」,以至於聽到這兩個字就覺得是在罵人。鑒於當代中國的「才子」基本被定義在舞文弄墨和吹拉彈唱這兩大領域,可眼看著人民群眾越來越不挑食,「才子」的准入門檻就越來越低,也沒人主動去raise the bar。20年前王小波離世時,人們說他是有啟蒙意義的「文壇才子」,到了21世紀初,李敖這樣的人就成了才子典範了,再到了2016年,最新銳的「才子」不是張嘉佳么。
「才子」的門檻在哪兒,社會文化生活的基本水準就在哪兒。最近被央視的《中華詩詞大賽》鬧的,大家不是都喜歡讀詩賽詩了嘛?好像「盛唐氣象」那塊祥雲馬上就要下雨了,華夏民族的文藝復興近在眼前了,可你看看真的「盛唐氣象」的時候當個才子有多難——《舊唐書》里記載了一個有關唐玄宗初年兩位高官崔湜和張說的段子:一日,30多歲顏值極高的宰相崔湜騎著高頭大馬散朝出皇城端門,人駒俱秀,霞光熹微,崔湜當時就念了兩句詩:「春遊上林苑,花滿洛陽城」。旁邊的政敵張說看得如痴如醉的,忍不住嘆息道:詩我能做,官我能當,可是這麼年輕,又會寫詩,還當到了宰相,還長得這麼漂亮,我這輩子是都做不到了。
可張說畢竟也是「心對爐灰死,顏隨庭樹殘」(《聞雨》)和「涼風吹夜雨,蕭瑟動寒林」(《幽州夜飲》)這種牛B詩句的作者,這可都是收在《千家詩》里供21世紀的「詩詞才女」武亦姝在央視後台背誦迎考的啊。儘管張說日後陷害了崔湜,自己當了宰相。可彼時彼刻,在那個年輕、會寫詩、會做官,顏值還高,並成功地泡到了鎮國太平公主當女朋友的崔湜面前,愛恨交加的他是不敢自居「才子」的。
拿當下跟盛唐比「才子」門檻這事儘管不太厚道,但無風不起浪。如果沒人嚷嚷著華夏文藝復興近在咫尺,沒人一天到晚把那些頭髮花白、穿著中山裝在《百家講壇》上尋章摘句做點當代雞湯闡釋的人奉若「國學大師」和「文學才子」,我也犯不上祭出崔湜和張說這一對兒歡喜冤家來打1400年後的臉。你們對文化復興這事太著急,那我只能潑點冷水。
二
最近比「才子」更流行的是「才女」。對「才子」人們最多按照自己的文化認知水準降降門檻,對「才女」除了降門檻之外,剩下的就是YY了。這位被YY的「古代才女」就是央視《中華詩詞大賽》節目上最終奪冠的武亦姝。
16歲的滬上姑娘,身材高挑、行止淡然,一襲漢服、長發垂髫。在詩詞大賽的賽場上,無論是九宮格填詩,還是「飛花令」對詩,都能信手拈來,詩詞填空題做得堪稱完美。一夜之間,國台的加持、微博的熱門話題標籤、微信公眾號文章一齊轟炸,武亦姝變成了一個現象,一個文化符號,一個有關「古典詩詞」和「古代才女」的文化符號。
直到當我看到有上海當地媒體真的寫出武亦姝「滿足了我們對古代才女的所有幻想」這句話時,我終於噴了。您倒是真容易被滿足,也挺擅長幻想的啊。
「古代才女」的門檻不像很多人想像的那麼高。在一個社會普遍不給女性提供公共教育資源的中國古代社會,生計良好且注重教育的家庭會考慮在家辦「女學」,邀請外部信得過靠得住,生活作風檢點的人來家裡開館講學,但基本上也就是讓府上待字閨中的女兒和其他女眷識文斷字而已,做到「通曉文字」在古代就是「才女」了。按這個標準,大家身邊12歲以上從青春期到更年期的七姑八大姨,放到中國古代看,都是才女,你跟她們相看兩不厭就夠了,至於費那麼大勁去找武亦姝「滿足想像」么?
OK,我們主動提高「古代才女」門檻,把通詩書,善琴棋書畫當作入門標準。謝道韞和李清照這樣的人姑且不去仰望。當代人仰望的才女武亦姝「通詩書」了么?在詩詞大賽「飛花令」環節,武亦姝展現了她的詩詞儲備量,以「月」字吟詩,被提醒她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與前面人的重複了,她立即脫口而出《詩經·七月》名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引得一片讚歎。
這很棒,應變能力極強,腦子裡的詩詞存儲量確實驚人,很多人說《詩經·七月》這麼偏門的詩詞能信手拈來,真可謂功力匪淺。不過,武亦姝的母校復旦附中語文教研組組長在接受媒體採訪的時候透露了一個細節,武亦姝隨口吟誦的這首《詩經·七月》來自學校自編教材的《中華古詩文閱讀》,要求每一個學生晨讀朗誦。
不是這首詩太偏門,而是只知盛唐無論春秋的粉絲如你讀詩太少。不過,語文教研組組長這個細節更能說明的問題是:武亦姝的詩詞閱讀和記憶來源,跟復旦附中的「課內教學」要求不無關聯。包括她對陸遊那句「我與狸奴不出門」的解釋「我就不出門了,在家摸貓」讓很多人覺得很「可愛」,但可愛之餘,這姑娘對這句詩的釋義也不過就是把中學語文教參上的解釋,換了個更鮮活的說法而已,這種聰明和俏皮很多姑娘身上都有,不一定非得是「詩詞才女」;其實我倒是滿心希望她對古人喜歡將貓換作「狸奴」這件事有更多的解釋,這裡充滿古人跟跟現代人心意相通的情趣,但是她並沒有解釋。
武亦姝在節目里偶然的一次「失手」也被很多粉絲當作「沉著冷靜」和「不慌不亂」的典範,那是李商隱《馬嵬》里的一句填空題:「如何四____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這句詩她不記得,不知道該填什麼字,於是錯把「紀」填成了「時」。一首詩不記得在我看根本不算是件事,很多人說她填成「時」字,很明顯地不懂詩詞的格律,我也覺得不是大問題。在我看來,真正的問題是她現場冷靜的反應:「我坦誠地說,這道題,我沒背過,我猜一下……」
她說的不是「這首詩,我好像沒讀過」,她說的是「這道題,我沒背過」。這話聽著耳熟不耳熟?那麼,平日里那個喜歡讀陸遊詞,喜歡沉浸在詩詞世界裡的武亦姝,究竟是在「讀詩」呢,還是在「背題」呢?抑或是在用「背題」的方式「讀詩」呢?
中國的中學教育系統有的是這種能量,把對升學、考試和評優等指標相關的「課外知識」轉化為「課內知識」,變成每個學生身上的家庭作業和必修任務。在武亦姝就讀的復旦附中,古代詩詞朗誦就是一項必修課——不得不佩服這所重點中學的「遠見」,主旋律響應得真的是精準且及時——你可以少讀點莎士比亞,但一定得讀中國古代詩詞。
背了很多道「古詩詞題」的武亦姝是不是真的喜歡詩詞?看上去應該是的,據說她是一個語文和歷史學科成績很好的偏科姑娘,這種學生髮自內心喜歡古代詩詞的概率顯然會更高。但一個背了很多古詩詞,隨時能從自己的「詩詞庫」里往外調取詩句的女生就是「詩詞才女」或「古代才女」,這事是怎麼說也說不通的。還有人說武亦姝是「行走的詩詞庫」,照這麼說,你買個Kindle,下載一部《全唐詩》和一部《千家詩》,你膜那個Kindle就夠了。下次咱們爭取說服Google讓機器人AlphaGo參加詩詞大賽,看看到時候誰是才女,誰更能背詩。
把詩詞當成了一種記憶的藝術,當成了一種類似「最強大腦」的競技比賽,甚至當成一種人機博弈,然後想在這種環境和氛圍里尋找「才女」,這可真的是在重新定義才女。 真正的「飛花令」不是背詩,而是作詩的酒令,就像《紅樓夢》里林黛玉連吟33句帶「花」的詩那樣。《紅樓夢》里賈府的姐妹們都會作詩,薛寶釵的詩作得並不比林黛玉差,惜春和探春等人也是隨時興賦,就連性格沉默才情平庸的賈珠遺孀李紈,在元妃賈元春返府省親的宴會上,也做了一首完整的詩,平日里也少不了當諸姐妹的詩詞評判。
當然,在21世紀的詩詞大賽上搞古詩詞創作,有違背當代人誦讀和品味古詩詞的初衷。但借著古詩詞里的意象和情致搞一些現代創作的比賽,為古詩詞賦予現代性和當代美,這件事是可以搞的,但是央視的詩詞大賽沒搞。他們選擇了把古詩詞捧在祭壇上讓人背,而不是拿到現實世界裡讓人用。當代詞人如林夕和方文山,2015年都參加過河北衛視的《中華好詩詞》,但卻無緣央視的詩詞大會。林夕說過他填的詞受蘇軾影響頗深,方文山說他的填詞師承來自李清照。我們在《紅豆》里找得到王維的《相思》,《夕陽無限好》里找得到李商隱的《登樂游原》,《償還》里找得到納蘭性德的《浣溪沙》,《青花瓷》里找得到宋徽宗的御制詩,《千里之外》里可以尋得白居易《長恨歌》里的意象,而《蘭亭序》乾脆就取自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那麼,「詩詞才子」和「詩詞才女」們,怎麼用《菩薩蠻》、《水調歌頭》、《長恨歌》和《琵琶行》里的元素和意象,填一首當代人的歌詞?
這樣的題拋給武亦姝這樣的才女,這場比賽恐怕就是另一種畫風了吧。畢竟她是一個能從古詩詞中找到現代生活中不存在的意境,不喜歡「小鮮肉」,只把陸遊陸放翁奉作「男神」,只沉浸在豎版線裝書的世界,喜歡謄寫《清靜經》的姑娘。這個姑娘離詩詞很近,但離詩詞的當代性有點遠。
三
把「才女」的門檻從「能創作」降低到「能背誦」,再塑造出一個「古代才女」的文化符號來,這件事滿足了一部分人的幻想,也讓另一部分人有利可圖。
這個符號對武亦姝來說,是個咒符。武亦姝和她的家人拒絕了所有媒體的採訪,推掉了請武亦姝做模特和代言人的商業邀約,很顯然,這個環境良好的中產階級家庭很清醒和明智,沒中圈套,也不想被消費,他們也不想讓武亦姝背上「詩詞才女」的包袱,武亦姝在他們的眼裡是個「詩詞才女」,還是一個記憶力出眾,同時喜歡讀點古詩詞的小姑娘,他們比誰都清楚。
但是社會需要一個「詩詞才女」,所以才要讓武亦姝來滿足他們「對古代才女的所有幻想」。讓一個當代的16歲姑娘滿足一群半吊子的古代幻想,這件事要多一廂情願有多一廂情願,要多不真實有多不真實。他們對武亦姝那些表現的解釋有著太多的牽強附會。說武亦姝態度淡泊、一臉萌萌的無辜相是因為「腹有詩書氣自華」,讀詩令人淡定,可如今00後的姑娘們面對長輩教誨,哪個不是一邊點頭啄米一邊面無表情無辜淡定?這是時代風貌和少年意氣,不是什麼古風附身,「古代才女」要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嘟嘴、點頭啄米或者一臉茫然,是一件很不像話的事。還有人YY得更徹底,看著電視上的武亦姝,親切地喚作「姝妹妹」,「希望看她凌波微步,素足起舞」——「凌波微步」那是金庸編出來的傳世輕功,「素足起舞」的是李白《越女詞》筆下天然淳樸的吳越村姑。勞煩您先拎清楚才女、俠女和村姑的區別好嘛?
看見一個會背詩的清爽姑娘,憑著自己對中國古代那點靈星寥落的貧瘠理解,就虛構出一個古代,讓這個讀詩的姑娘當那個古代的「才女」主角,這背後的文化缺失還是挺徹底的。您連傳統文化都不願意做點基本的功課,就開始虛構和YY古代才女,然後就覺得自己多了那麼點詩書風情。這是喜歡古詩詞和傳統文化呢,還是喜歡一種您從來沒見過的姑娘呢?
把武亦姝捧為「詩詞才女」,通過喜歡一個「詩詞才女」來折射自己對古典詩詞的嚮往和喜愛,應該是大多數對武亦姝充滿「才女情結」的人們的真實心理活動。我的大學老師、中國新詩研究學者藍棣之先生在全校開過一門公開選修課《現代詩與現代人生》,平時給理工科學生們講講現代詩,高興了就只講現代人生。他有過一句著名的話送給那些號稱喜歡詩歌的文藝女青年:「希望你們愛上詩歌,但是千萬不要愛上詩人」。
同樣的道理,希望你們喜歡古典詩詞,但是真的沒必要YY一個喜歡古典詩詞的清爽少女。
這個世界上分不清自己喜歡的是什麼的人太多了。我身邊常見號稱熱愛IT行業的人其實是崇拜馬雲和馬化騰,希望投身「非虛構寫作」的人其實只是想跟何偉(Peter Hessler)和謝丁這樣的非虛構寫作名人合個影談談人生,就更別提那麼多號稱自己喜歡皇家馬德里隊的女生其實只是喜歡C羅的俊臉和一身精緻的肌肉,拜仁慕尼黑隊的好多女粉其實只是愛上了托馬斯 穆勒罷了。
如果林夕和方文山都沒幫助您真的喜歡上中國古典詩詞,那麼武亦姝估計也做不到。
但武亦姝做不到,也不想做的事,沒準有人想做。除了貢獻出了武亦姝這麼一個文化符號之外,這次央視詩詞大會的另一個「貢獻」是傳遞了誦讀中國古代詩詞和傳統文化經典這件事,將會受到主流話語支持和鼓勵的明確信號。
而這個信號一旦釋放出來,會激勵一大群「無利不起早」的聰明的中國人。
可以預見的是:一些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會用古典詩詞做營銷了,甭管是開發個古典詩詞上下句選擇題的小工具,還是把詩詞意象和賽詩會融入到產品發布會和銷售路演里,我都不覺得新鮮;各種「詩詞大會」和「賽詩會」即將各省台衛視和幾大視頻網站粉墨登場;綜藝娛樂節目開始玩背詩;百度或者搜狗的機器人藉機再用人工智慧挑戰一下人類的詩詞記憶水準;《新世相》在「丟書大作戰」和青春版《紅樓夢》之後再搞一次「你心中最美的古詩詞」大型粉絲互動活動……另一方面,各類《中華詩詞讀本》會接著暢銷,從復旦附中到全國各個中學,每個學生人手N冊,每周的升國旗儀式之後會伴隨著詩詞誦讀的儀式,「經典誦讀」會被教育局納入學校綜合辦學環境考察,語文考試的詩詞誦讀比例會加大,語文老師們會把古詩詞拆成幾萬道上下句默寫的測試題,每周搞個小測驗,你可以不真的認真讀詩,但不能不熟練掌握這些上下句默寫的「送分題」……有的是人,有的是辦法能把「詩詞誦讀」這麼一件被武亦姝這樣的姑娘認為是很個人、很美好的事變成一場場大型全民運動和集體儀式,變換和肢解成另一種完全面目全非的樣子。
同時,穿漢服的姑娘會變得多起來,峨冠博帶、沐猴而冠的小夥子也會變得多起來。武亦姝不願意做的「古代才女」模特和代言人,有的是從直播平台散了場的網紅姑娘們喜歡做,去掉煙熏妝,把「蛇精臉」拾掇成閉月羞花的才女臉,穿上一襲素色漢服,把頭髮散下來披在肩上,找一副圓形眼鏡,撐一把油紙傘,懷裡抱著一本線裝書,沒準會比現在更受歡迎。
當我有一天走在大街上就跟到了橫店似的,我可能會特別懷念那些個古詩詞被大家束之高閣,但藏於我心的歲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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