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風:周星馳的殘忍一般人看不懂
▍一關於《美人魚》和周星馳的文字已經夠多了,我再去瞎說一通純屬畫蛇添足,但有一些看法我卻不太同意,所以拉雜著隨便說些。有人說,周星馳變得更殘忍了,也就沒那麼好了。前半句我同意,但後半句卻萬萬不敢苟同。在我眼裡,周星馳的好正來源於這一點呢。王晶與周星馳的最大區別在哪裡?在於王晶的電影人物是不會給你痛感的,它像所有的喜劇一樣,將所有的東西毀滅給你看,讓你發現這個世界沒意義的那面,但所有的東西都在安全距離之外,你不會感到你和它所表現的東西的關聯,你在他那兒,像個低檔喜劇舞台的看客,他時刻讓你感受到你是消費者,他們奴顏媚骨,各種丑形怪狀,你不會真正尊重電影里的人物,於是你也不會感到威脅。而周星馳,比王晶進步的一點是,它開始也會如此,用各種調笑來讓你放鬆警惕,然後在某一時刻,卻展現出生活真正讓人痛苦的那一面,讓你猝不及防。就像《美人魚》一樣,當林允扮演的女人魚數次暗殺屢敗屢戰時,當羅志祥飾演的大章魚被斬斷若干觸鬚時,你能感受到命運的捉弄和人的倒霉,但所有這一切都是人類愚行的展覽,周星馳總是能在這種對人類的瘋狂自黑中,讓觀眾迅速卸下心防,但你當以為就是如此時,他卻將某種真實鄭重地放在你面前,讓你不得不逼視它。為什麼當美人魚被追捕落在地面上時,你看到的是一種極其寫實的畫面,滿布身軀的傷口,魚尾被炸裂,有著自然主義的血腥與黏稠?周星馳在這兒就有了一種極其憤世嫉俗的做派,他不是意思一下,他就是要讓你如飛機失事般猛然墜落,從幻想中回歸人間,讓苦痛如巨劍刺穿你的心防。前面打不死的小強,在這時卻卸下偽裝,他只是一個像我們在座的觀眾一樣會痛的普通肉身而已。
周星馳從來都是這麼做的。他根本不吝惜展示痛感,或者說所有調笑都是在為這一刻蓄力。《大話西遊》里那個越來越緊的緊箍咒,讓至尊寶這個犬儒主義的倒霉蛋終於露出了他真正深情的那一面。《功夫》里的被沙包大的拳頭打到地下去的阿星的頭顱,證明他唯唯諾諾的面相裡面,也有著一副從不屈服的錚錚鐵骨。《西遊降魔》里唐僧一根根被拔去的頭髮,讓他明白他深藏的對段小姐的愛。痛苦在周星馳那兒是涅槃的佛號,讓他們從自己心性的偽裝和社會的規範與教化中超脫出來,回歸真我。
▍二簡單來說,周星馳導演的電影(注意,是他自己導演的),都暗藏一個回歸真實自我的母題。阻礙這種真實自我的東西是什麼?是階級。如果把周星馳作為一個作者,你很難見到像他這樣純粹且一以貫之地在同一主題上打轉。在他的電影中,永遠都是窮人(小人物)與有錢人(大人物)的對立,這種分裂是不可逾越的。當主角是宏窮人(小人物)時,他講的是主人公怎樣在這個不公的世界獲得存在感的故事(《國產零零漆》《大內密探零零發》《喜劇之王》《少林足球》《功夫》),當主角是有錢人(大人物)時,他講的是底線喪失的有錢人在遭遇失敗時才真正尋回了自己丟失許久的淳樸人性(《食神》《美人魚》)。錢與成功如此刺眼地成為他電影中的參照系,映照出他電影中無論窮人富人的困惑,那種找不到尊重和安全感的焦灼。周星馳才是個真正的憤青,但他隱藏得太好了,以至於人們忘記了這一點。李安說周星馳講的都是小孩子的東西,這話有一定道理。但為什麼?一個人為什麼如此孜孜不倦地執著於童話,在於他對於精神和物質匱乏的印象太過深刻。知道童話如此遙遠的人才會真正地喜歡童話,但他在製造童話的過程中,卻不由自主地將某種底層生活的慘烈雜糅其中。
▍三無厘頭的本質是什麼?在九十年代的語境里,我們把它理解為對權威的反抗,對高貴的消解。這不難理解,基於自身經驗,內地的青年學生和知識分子會天然地把它想成為對虛偽和陳腐的破壞。但當現在規矩真正被全然破壞,整個社會被錢這一唯一要素重新劃分排序時,結合周星馳的生長背景,我更願意把周星馳的無厘頭理解為一種底層人的佯狂,他是對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做出應激反應,當這個世界不拿我當回事時,我就真不拿自己當回事給你看看。
由於香港這個前殖民地並沒有內地那麼強烈的價值觀陣痛,如此解讀從九龍城寨走出的周星馳的奇特風格,應該更為靠譜。他刻意表現的誇張與幼稚,既是王朔式的我是流氓我怕誰的混不吝,但另一方面,也是通過這種自我貶斥來達到自我平衡。這種最基本的心理基因,滲透到他的選角及劇情設計上。簡單來說,他的電影始終在他虐與自虐中間交錯,在自我肯定和自我厭棄中猶疑。舉幾個簡單的例子。在《少林足球》中,滿臉膿皰的趙薇打扮得像個塑料模特一樣來到周星馳面前,周星馳拒絕了她的表白,這時有蒼蠅在趙薇塗滿油脂的面龐前轉悠,周星馳打著蒼蠅,卻一掌掌打在了趙薇的臉上。
▲ 《少林足球》中的趙薇形象
周星馳想讓你看的,是拒絕別人還不夠,還要你看為這拒絕喝彩的蒼蠅和巴掌。這何等殘忍,這是花樣百出地在傷口上撒鹽,但只有當我們對傷害視若無物時,傷害對我們才不起作用。周星馳也從某種程度表現出對底層的矛盾心態,他們善良溫柔,卻也粗俗醜陋,他本能地讚美他們,但也拒絕他們。這一點在周星馳的另一部電影《食神》中也同樣明顯,莫文蔚所飾演的火雞,用她全身心的奉獻,得到了周星馳的感激,卻得不到他的愛情。兩部電影最後,兩個女人莫名其妙地變漂亮了,才得到了周星馳模稜兩可的垂青。從這一點來說,周星馳從骨子裡沒有美化他的主人公,反而不吝於表現出他們的勢利和淺薄。
▲ 《食神》中莫文蔚飾演火雞
另一個例子。《喜劇之王》中,港大畢業的失業青年兼古惑仔在尹天仇的輔導下去收保護費,在尹天仇各種不靠譜的指導下,被黑老大一頓狂虐,最後黑老大被他的執著打動,可憐他給了他20塊。這時導演周星馳是這樣處理的,尹天仇和洪爺走過來說做得不錯,然後讓那個可憐的小夥子繼續保持雙刀高舉的姿勢,一巴掌接一巴掌地讓他繼續體會被激怒的怒火。當侮辱到來時,周星馳並沒有用溫情來消解它,而是用一種更具侮辱性的方式來接替它,這個鏡頭透露了周星馳天真深處的極度悲觀,一種近乎絕望的自戕:你的奮鬥看起來如此可笑,只配當成小丑般對待。這些看起來多餘的巴掌,實際是種警醒,警醒這個世界的冷酷與無情。
▍四這種骨子裡的殘酷與幻滅,才是周星馳電影真正與眾不同的地方。正是這種無法藏住的對這個世界的渴望,以及那些觸目驚心特立獨行的可笑失敗,交相輝映出獨屬於周星馳的悲喜劇。喜劇講述的是無意義,而影片中他不避諱的那些真實痛苦,則講述了無意義背後所付出的真實代價。正因為這種渴望與失敗感所構成的張力,讓周星馳電影有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存在感焦慮。得不到承認時,感受到整個世界的惡意;當擁有一切時,又被深藏的道德良心所折磨。如果要說《美人魚》真正的變化,在於周星馳(導演作品)第一次以愛情為主題,至於最像愛情的《喜劇之王》,講的仍然是成功,柳飄飄與尹天仇的愛情只是他渴望成功路上的安慰劑,它讓尹天仇的人生不至於一無所有一敗塗地。而《美人魚》,林允讓鄧超放下了所有。這或許是周星馳作為作者這些年的一種價值觀上的鬆動,相比對權勢,愛也許更值得珍惜。但不變的是,他對這個世界本身的殘酷認知,在這裡他像一個老人一樣冥頑不化,又像一個孩子一樣意氣用事誇大其辭。在他的二元論世界裡,沒有安貧樂道遺世獨立這些詞,只有毀滅和重生兩種路徑。在他的美學圖譜里沒有漸變色,只有正反兩面,就如同十塊錢的《如來神掌》真的是絕世武功,《兒歌三百歌》其實是《大日如來真經》的變體。因為他並不真正相信他的主角的成功,於是只能動用童話無邏輯的慣有伎倆。但幸好有了這種絕望,讓他的瘋狂都能找到源頭,讓所有的笑料暗地裡與一種失敗感血肉相連,打斷骨頭連著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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