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書法入門書體選擇之我見

書法入門書體,往大說是對書法一竅不通者的入門書體,往小說是對五體書法之一種的入門。歷史傳統的或說時下流行的書法學習入門書體的選擇,似乎已成定論。其主要選擇路數如下:首先,學習書法,一定要從正書入手,「先要會走,然後再跑」嘛。而學習正書,一定要從楷書入手。第二,學習楷書,一定要從唐楷入手。而學習唐楷,一定首選顏真卿,並且一定要從《多寶塔碑》或《顏勤禮碑》入手。第三,有了紮實的楷書基礎後,才能學篆書。學習篆書,一定要從小篆入手。一定要熟透《說文解字》,爛熟《嶧山刻石》、《泰山刻石》、《城隍廟記》等。第四,小篆學好後,才能寫大篆。一定要先過《石鼓文》關,然後再甲骨、金文。第五,有了篆書、楷書基礎後才能學隸書、行書。隸書可以從「秀美」(如《曹全碑》)、「古拙」(如《張遷碑》)或「奇恣」(如《石門頌》)等風格中任選一種入手(好寬鬆的標準!)第六,學行書,一定要從王羲之《蘭亭集序》或《集字聖教序》入手。最後,草書必須在篆隸楷行四體俱精登峰造極後才能學。學草書,最佳入門字帖當然是《十七帖》、《書譜》、智永《真草千字文》了。在有了紮實的今草功底後,才能學章草、狂草。等等,等等。以上列舉的幾條路數,大致可以概括相當漫長的時間內,書法「專家/前輩/權威」對書法入門者的諄諄告誡,也是死死管束。哪個教書法的或學書法的膽敢「旁逸斜出」就是大逆不道,就要被書壇恥笑或逐出師門。嗚呼!真真遺禍無窮害人不淺誤人無數!危害一:入門太難,幾乎每種書體的入門都難,其居心就是讓學習者早早喪失興趣,快快半途而廢。危害二:楷法過於「精深」,致使隸、篆、行、草諸體「楷味」十足,筆法豐富實際上成了楷法豐富的遁詞。危害三:從入門開始,每個學書者都面臨著高山大海,要有皓首窮經一輩子才能略通一二的心理準備。很多書法家就此一輩子都沒寫過篆、隸、行、草諸體,因為始終有專家或三歲小孩說他連楷書都不過關。等等,等等。筆者試逆向分析一番,以就教於方家。一.學習書法,必須從正書的楷書的唐楷的顏真卿的《多寶塔》/《勤禮碑》入手嗎?持這種觀點者無非有以下證據:因為楷書特別是顏楷,法度最高,筆法最多,結體最正,總之是楷書的太高最高了;因為古人說的,蘇軾不是說「書法備於正書,溢而為行草」(《東坡集》)嗎?;因為自己就是這麼學的,走了那麼多冤枉路,別人也走走吧,等等。理由看上去似乎很充足。我們不妨用各門學問常識的類比思維來推翻這一定論。首先說「最好最高」。比如,烹調類,「滿漢全席」算是對廚師的廚藝要求相當高吧?但有沒有學廚師的人一上手就不炒大白菜而先炒「滿漢全席」呢?沒有,難學;樂器類,「高山流水」的古箏夠完美夠品位吧?有剛學古箏就彈的嗎?沒有,太難;體育類,花樣游泳/滑冰藝術夠檔次吧?有剛學游泳/滑冰就學的嗎?沒有,難學;學習類,「哥德巴赫猜想」、「能量守恆定律」、「元素周期規律」、「物質決定意識」、「牛津高級英語」等等夠高深了吧?有剛入幼兒園就學的嗎?絕對沒有!回到顏楷的話題上來,正因為「太高最高」,由以上例子類推可知也就最不適合初學。理智的看,《多寶塔》碑為其早年作品,頓挫太多,字形偏小,規矩太多,那幾十種點、豎、橫、鉤、折、彎、撇、捺的不同寫法把初學者耍得矇頭轉向,談何進益?只能過多地浪費光陰,直到最後喪失全部興趣。而《勤禮碑》比《多寶塔》易入手些,固然是顏書晚年的成熟作品,但「橫細豎粗」的習氣未免太重,讓人一覽無餘,何談藝術?我以為,如果實在要學顏,倒是晚期作品《麻姑仙壇記》或《大唐中興頌》等帖古樸方拙,字形偏大,頓挫不太明顯,橫豎變化不太劇烈,較適合初學,起碼不至於學了幾個月了連一橫一豎都寫不像!再看看「古人說的」。宋代蔡襄說「古之善書者,必須楷法,漸而至於行,草亦不離於楷正」(《佩文齋書畫譜》論書六)。蔡襄的行草水平本人保留意見,問題是,蔡襄為什麼不說從正書或隸書入手?唐孫過庭不就說過「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書譜》)嗎?考察宋代書史,善隸書者寥寥無幾,答案幾近明了。而清代隸書中興以後,主張習書從隸書入手的就大有人在。近人高二適也說「先習漢隸,次即晉楷,兩相聯結,字有光彩」(《題〈晉唐小楷〉》)。此外,古人所說的「楷書、隸書」並不完全等同於今天的楷書、隸書。比如鍾鷂「善隸書」實際上是善小楷,只是書風接近隸書罷了。最後,再看看習書入手「隸楷之爭」的問題。主張學書從隸書入手者理由大致如下:隸書承上(篆)啟下(楷);隸書筆法、結體平實簡單,極易初學,鼓勵興趣;範本(漢碑)眾多,風格多樣,選擇性大,等等。筆者基本上支持習書宗隸的主張。但是,「楷書」內涵在今天不同於過去,筆者以為,習書從魏碑楷書入手也難不到哪裡去,並且正切合時代書風。而過多的強調「隸楷之爭」恰恰反映了功利思想對學書者心態的影響。為什麼學書就一定要「少走彎路」或「百日速成」呢?為什麼學書者一定要「五體俱精」呢?退一萬步說,沒有一番苦功夫,即便入門的路再正確,朝秦暮楚,心多旁騖,也必無所成啊!在這一點上,我甚至更偏激地認為,初學書的人,就給他行、草書讓他寫著玩,培養培養書法的興趣,走走彎路又有何不可?君不見許多電腦高手最初都是從電腦遊戲入門、著迷,逼著自己鑽研最終有所成嗎?二.行書必須有正書的基礎才能學嗎?《蘭亭集序》等真是行書的最佳入門教材嗎?我認為這一點值得商榷。首先,從書體特點上看,行書有著與正書完全不同的運筆要領和結體特點。比如「橫的短化,折的圓轉化,捺的點化」(宋民《行書字帖》)等等;其次,早有人指出過,「楷書是行書的慢寫」(刑增慶《楷書我見》見《書法研究》1985/4),這與傳統觀點「行書是楷書的快寫」完全相反。(學養與篇幅所限,筆者對此不再展開探討)再次,從行書與草書很難兼修的情況看來,行書字體的獨立性相當強。黃庭堅的草書爐火純青,但行書我認為是「行楷」,且楷法太強;蘇軾的行書好,卻沒什麼草書傳世。同樣,米芾也以行書見長。而王體行書,我認為除了今草如《十七帖》及一些尺牘外,大多是行楷作品。以《蘭亭集序》而論,折的頓挫,捺的出鋒,鉤的上挑等楷味極強。而「文、也、世、述、故、夫、今、由、隨、向、及、放、大、宙、曲、引、右、又、集、春、初、暮、永和九年歲在癸丑」等字差不多就是楷書。從這一點上看,沒有紮實的楷書基礎,特別是唐楷,如何臨習?而有了楷書基礎,再行楷,再正宗的「行書」,真可謂長路漫漫啊。再說《集字聖教序》。此帖作為行書入門教材的弊端如下:第一,字體楷、行、草兼有,風格嚴重失調;第二,石刻拓本,難窺行書筆法真諦。米芾說,「石刻不可學」(《海岳名言》)。如果說行書重用筆,正書重結體的話,學《聖教序》者,頂多學個行書結體而已;第三,從整體風格看,缺乏行書的流暢、瀟洒之氣。學行書而學集字,真不知是何道理。也許與盲目崇拜書聖有關吧。那麼,行書的較易上手,又有行書真味的字帖是什麼呢?我認為,王珣的《伯遠帖》、顏真卿的《爭座位稿》、《祭侄文稿》,乃至米芾、蘇軾的行書是最佳選擇。這樣入門以後,再上追《蘭亭集序》、《集字聖教序》就容易多了,學起來也有成就感。另外,筆者還曾撰文提出過行書「不必專學」的看法(《望北樓論書隨筆》,《美術報》2006/02/18),我以為只要有幾年正書、草書的基礎,儘管放手去寫,即是行書(或行楷或行草或隸行書)。三.有了楷書基礎後,才能學隸書嗎?持此論者,根本無視書體演變規律的歷史先後,即先有漢隸、簡書,後有魏晉隸味十足的小楷如《宣示表》等。而學了楷書再學隸書,楷法越強,隸味越弱,真是「南轅北轍」。對於學隸書的入門書體,自古以來寬泛得多,這也暗示了一條信息:即漢隸的確便於初學。既如此,卻把書法入門的正宗定為「唐楷」,真說不過去。以我淺見,既學隸書,入門就要選最像隸書的碑版,如《乙瑛碑》、《曹全碑》等。特別是《曹全碑》,有漢隸正宗味,有漢簡書風格,柔中含剛,左右逢源。只要掌握「蠶頭雁尾,橫向取勢」就大致可以了。而《張遷碑》稱為隸書中的楷書也不為過,《石門頌》早有「隸中之草」的美名,均不利初學。四.學篆書與楷書基礎有關嗎?先學小篆然後才能學大篆嗎?小篆必須從《嶧山刻石》、《泰山刻石》等入手,大篆必須從《石鼓文》入手嗎?同前所述,認為楷書筆法包容一切書體的人當然不會質疑這種觀點,但筆者卻不這麼看。首先,書體演變史表明,先有篆書,後有楷書。也就是說先秦以前篆書系統的古文字是不需要處於今文字系統的楷書支撐的。其次,楷書,特別是唐楷的「方折、側鋒、線條一波三折」筆法會嚴重影響篆書的「圓轉、中鋒、線條粗細均勻」筆法;而楷書的「方正」字形又會限制篆書(特別是小篆)的「長方」字形,寫出四四方方的小篆,很難看。再次,書法美學史表明,在今文字系統的書法中,加入古文字系統的筆法、氣韻,會更高古;而古文字系統的書法一旦摻入今文字系統的筆法、氣息,則會趨向低俗。幸虧唐代的李陽冰不怎麼寫楷書,專攻小篆,否則,絕對不能憑小篆名世。小篆的好壞與否與大篆也無必然的聯繫。現代大家黃賓虹的大篆可謂獨步書壇,但黃氏小篆水平如何?因為小篆書法的入規入矩、對稱均勻恰與大篆的渾然天成、粗獷古拙風格不同。換句話說,小篆基礎紮實的人相對來講大篆也會拘束、局促,自然不起來。相反,如果在小篆中攙入大篆的養分,會使小篆更耐看。比如吳昌碩《石鼓文》味十足的小篆就是很成功的個例。因此,如果在大小篆之間作一個選擇的話,我主張先學大篆,然後再大小篆同修。到確定以大篆為發展方向後,小篆可以酌減;相反,以小篆為發展方向的,大篆卻必須要通,而且最好要精。此外,五種書體中,主張學書從篆書入門的也大有人在。如李書同說「學書須由篆字下手……再寫隸書、楷書、草書」(《弘一法師》),李瑞清也說「學書之從篆入,猶為學之必自經始」(《跋自臨散氏盤》)這些都是很有益的參考思路。再看小篆的入門書體。傳統以為非《嶧山刻石》、《泰山刻石》、《城隍廟記》等為正宗。同前分析一樣,越是正宗、極佳的東西越難學,不易入門了。筆者曾有閑用尺子測量過李陽冰《城隍廟記》的拓片印刷本,發現其字對稱均勻到了令人稱奇的地步:半弧、並列的橫豎等對稱部分的距離竟然半毫米都不差!試問,初學小篆的人,腕力有限,能把每一筆都寫得粗細均勻再對稱完美嗎?太難了!我以為,初學小篆者,從清代如趙之謙、鄧石如、吳熙載等人入手會更好。儘管會有許多習氣,但入手相對容易些。從文字內容看,吳熙載的《與朱元思書》最有美文意境,臨寫幾通就可以識記很多小篆。鄧石如的《白氏草堂記》筆畫粗厚,中鋒老辣,很易寫像。而趙之謙的篆書隸味十足,結體打破小篆「長方」格局,用筆樸拙,變化豐富。以上幾種入門以後,再上追秦漢篆書,前途無量矣。同理,大篆《石鼓文》也過於規矩,講究,不如選臨一些金文作為大篆的入門書體。如《大盂鼎》、《散氏盤》、《毛公鼎》等等,不再贅述。五.草書一定要有了紮實的楷書基礎才能學嗎?《十七帖》等真是草書的最佳入門字帖嗎?首先,從文字演變過程和多種文字考據材料證明看,草書(如漢簡章草)的產生是與楷書、隸書同步的,這已是公論。也就是說,沒正書基礎的,同樣可以學草書。比如傳世的張芝楷書就很少見,而他卻被尊稱為一代草聖。其次,以草書名世的書家,楷書確有基礎且寫得好的很多,如「二王」、智永、祝允明、王寵等,而張旭、黃庭堅等人的楷書充其量只能說及格。第三,上述諸家的草書裡面,極難發現多少「楷法」,而學好了楷書再學草書的人,必然「楷味」十足。在運筆上爽利、暢快不夠,在結體上多方而不圓,看上去很彆扭。再看草書的入門書體。筆者也承認,《十七帖》是今草典範,《書譜》是「書/論」雙璧,智勇《真草千字文》楷草兼美。問題在於,它們真的便於初學嗎?第一,字形偏小,對毛筆、紙、墨的工具性要求相當高,大致都應該用用上好的短鋒、硬毫(善書者不擇筆的說法不適合初學者)、粗紙臨寫。第二,字形偏小,對懸腕臨書的筆力、腕力要求高,否則,初學者紙筆俱佳也難形似。第三,字形偏小,書寫風格上不狂不放不急不徐,恰與初學者的「想飛想跑學狂草」心理相反,臨習幾十通仍然不像後必然對草書興味索然,最終喪失興趣。第四,還是上述原因,正因為太好太高了所以不宜初學。筆者以為,今草的最佳入門範本應該是黃庭堅或王鐸的草書,特別是黃庭堅的《廉頗藺相如列傳》。此本為黃氏書風成熟期典範,運筆粗放而不失規矩,激蕩而合於草法。是以狂草筆法寫就的規範今草。(當然嚴格來講,草書只有今草與章草兩大類,狂草屬於今草系統)且書寫內容易記,字數偏多,反覆臨習,定有收穫。然後再上追晉唐,學習《十七帖》、《書譜》、《真草千字文》等。如果條件充分,可用毛筆臨習黃氏草書,而用鋼筆臨習《十七帖》、《書譜》等,會收到一舉兩得的功效。當然,章草又與今草/狂草截然不同。在章草的臨習上,我反而主張先要有些「正書」基礎,但這個「正書」特指「篆隸」而言,與楷書並不相干。餘論:以上所探討的書法入門書體的選擇,主要側重於書法初次入門者或某一種書體的初次入門者。如果說捨得花幾十年苦功而不怕走彎路,則入門書體的選擇純屬無謂之談。筆者撰文目的在於向書法或書體的初學者提個醒,每個人的慧根都很深,千萬不要被傳統的入門書體嚇住而裹足不前。如果說,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靈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我要說,庸才就是百分之一的愚蠢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懶惰或者百分之九十九的錯誤方法!行文至此,筆者長嘆一聲:我在大學期間僅有的半年選修課的二十多節顏體《多寶塔》書法課,真是「白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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