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錄 | 楊煉:我和舅姥爺徐遲
徐遲寫報告文學,有個共同主題:中國知識分子。這針對的是文革對知識的刻意貶低和毀滅。我記得,也是在那輛開往華北油田的小車上,他提到剛發表的關於文革的社論,特別是其中一句「推倒重來」。他兩眼放光,一再重複著這句子:「赫,推倒重來!這是一行詩呀!」
著名作家徐遲
我的第二位舅姥爺徐遲,雖然和我沒有血緣關係,卻有多得多的直接接觸。畢竟,我是他家裡唯一的文學傳人,這已經讓我們一見如故,親近了許多。
更何況,「詩」,可不是一般文學,它直抵心靈,是真詩人哪能不親?
我第一次見到徐遲,是1977年,那時他剛從湖北沙陽五七幹校返回武漢,來到北京,住在他三妹、我的三姨姥姥徐和家。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到達三姨姥姥在西直門馬相衚衕的高幹大宅子,門開了,當聽到介紹說我就是那個「搞創作的」楊煉,院子里一人長身縱起,他一身皺巴巴的西裝,蹬著雙舊皮鞋,鷹鼻深眼,長相頗有點老外,過來就抓住我的手:「我是徐遲。讓我看看你的作品。」
那時,很少有人稱寫的東西為「作品」。猛聽見這個詞,像有種重量,讓我忽然覺得寫作有了另外的含義。後來,當我第一次被人稱為「青年詩人」,也有同樣的感覺。這些辭彙,隱隱傳遞著某些我以前未加深思的東西。
徐遲的文學,開始於詩,他終其一生,本質上從未離棄詩人的感覺。
他祖籍離上海灘不遠的浙江南潯。第一部詩集,有個青春撲面的命名:《二十歲人》。1935年,戴望舒剛從法國歸來,他從南潯直奔上海,前去拜望,從此建立了一種亦師亦友的感情。之後,他們倆又聯合詩人路易士一起,發起創辦了《新詩》雜誌。路易士即後來台灣現代詩的鼻祖紀弦,他到台灣後,繼續不遺餘力地推廣現代詩創作,以致台灣門戶之見頗深的不同現代詩門派,卻都公奉紀弦為前驅。
徐遲1949年後留在大陸,也許因為編《新詩》的餘韻,大陸《詩刊》創始,他就被大家公推為副主編,直到他文革前離京赴湖北武漢,去親臨其地地書寫長江三峽工程那首「大詩」。
關於他赴武漢前的詩歌生涯,徐遲提到過兩件得意的事:一是國共談判時,他是第一個敢在國統區寫《毛澤東頌》,且交給新華日報發表的人。二是詩刊創刊伊始,想發表毛澤東的詩詞創牌子,如何說動毛澤東同意?必須想出他不同意也不行的理由,徐遲的「高招」,就是直接給老毛寫一封信,說坊間已經流傳了許多他的詩作,卻因沒有一個正版,造成不少錯訛,因此詩刊願意發稿,以正視聽。果然,毛見信二話不說,立馬同意讓詩刊登出御作。
這樣說來,1977年那個早晨,我不期而然地與整個中文新詩傳統撞了個滿懷:徐遲一人,象徵了新詩的早期源頭,大陸和台灣詩的分流,以及不久後中文詩的再匯合。而我,通過這位沒有血緣卻有詩緣的舅姥爺,也直接銜接上了整個新詩源流,成為這個新傳統的一部分。
1
徐遲是個真正的浪漫派。他真心誠意地相信文學源於生活。因此,從我們剛認識不久,他就總鼓勵(或者說催促)我回到農村去「體驗生活」,他好像忘了,我不久前才剛剛逃脫插隊的災難。
對這,我也不好明確拒絕,推卻不過時,甚至還勉強接受,到北京密雲縣我表妹插隊的穆家峪山村住過幾天,記得他大讚我給他信中寫到的山鄉雨滴聲,說有生活的真詩意。而我,記住的卻是另一次對話:那天鏟著地,一位老鄉對我說:「楊煉呀,你要是認真干,很可以成個好農民。」而我在心裡暗答:「呸,誰想當農民?我早受夠了!」
儘管如此,徐遲仍是領我入門者。一次,我們同游北大,他指給我看當年他上學住過的房子。然後,忽然說:「我帶你去見謝冕」。「謝冕是誰?」「他是北大老師,重要的詩歌批評家。」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後來被尊稱為「謝老師」的謝冕先生,也是第一次聽到謝冕用「大詩人」這個詞稱呼徐遲。
從那開始,朦朧詩、尋根派、八十年代文化反思,直到跨世紀後的北京文藝網國際華文詩歌獎頒獎典禮上,謝冕先生始終代表著當代中文詩里長者鼓勵的聲音。他也好幾次提到徐遲、他和我那次最初相會 ,稱我們為「祖孫三代」,可不是嘛,這三十多年的親情詩情,深了去了!
徐遲文革復出後,以報告文學著名。第一次人民文學約稿,請他寫地質學家李四光,他就主動提出,要帶我同去河北華北油田,看他怎樣「源於生活」實地採訪。
那天,坐在送我們去油田的小車上,人民文學雜誌編輯周明提起徐遲當年的愛情詩,說:「什麼時候再給我們寫幾首呀?」徐遲笑答:「那你得先找個人來讓我愛一愛呀!」
在任丘華北油田的幾天,堪稱繁忙,不是跑出去看油井,就是約請當年和李四光共過事、甚至只是見過面的人訪談。徐遲連夜惡補知識,所以他的提問,從徹底的地質門外漢,變得越來越專業。他獨特的(我戲稱為蝌蚪文的)捲曲小字,記滿了一個個筆記本。他派給我的活兒,是給被訪談者沏他從浙江帶來的好綠茶,但第一天就挨了批:「倒茶,絕對不可以伸手抓茶葉!」看我頗為尷尬,又很有點疑惑不解,大約是感慨這沒教養的一代吧,又加上一句:「連倒茶都不會……」潛台詞大概是:未來的出息?可想而知!
不過,我對他一些偶然吐露的語言,倒是聽者有心,例如我們閑聊時,他說:「只要寫下去,總會寫出些東西來的」。這「寫下去」三個字,如此簡單有力,一直鼓勵著我。如今,我也常用這句「總會寫出些東西來的」,鼓勵更年輕的朋友。我希望,這一代代傳承的寫作秘籍,也會在他們心裡激起回聲。
2徐遲寫報告文學,有個共同主題:中國知識分子。這針對的是文革對知識的刻意貶低和毀滅。我記得,也是在那輛開往華北油田的小車上,他提到剛發表的關於文革的社論,特別是其中一句「推倒重來」。他兩眼放光,一再重複著這句子:「赫,推倒重來!這是一行詩呀!」
他寫李四光的報告文學《地質之光》發表後一紙風行,其後是更著名的寫數學家陳景潤的《哥德巴赫猜想》,那標題里精選的「歌德+巴赫」,寫的是數學,指向的是美學,此文著名,並非僅僅因為寫了那位科學家,更因為其中針刺文革宵小橫行的名句:「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等等。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這算是對文革極為大膽直接的怒斥了。
他熱衷寫知識分子主題,還因為我這位舅姥爺,自認讀通了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篤信生產力、生產關係,經濟基礎、上層建築那套邏輯。他批判文革,肯定知識分子尤其是科學家,都基於這個經典思維。而且,他不光談論,更身體力行,從八十年代就學電腦、學打字,很快拋棄手稿,完全改為敲鍵盤寫作。我時時驚嘆他的「時髦」,而他頗不以為然:「這不是時髦,這是科學的方向!」
可惜,那時已經開始寫作的我,並不認同他那個「方向」。尤其對歷史、傳統的反思,更令我警覺盲目信奉的危險。
大約1982年冬天吧,我到武昌,住在他那間湖北文聯宿舍冰冷的小屋裡,屋外一條漏水管整夜嘩嘩流水,雙重的寒冷,貼著脊樑流過。圍著棉被,我們談到他那一代知識分子本身的問題,也包括我這位舅姥爺在「造神」運動中的作用,我真是年輕氣盛:「你們這一代的最大問題,就是人格分裂。」此語一出,徐遲忽然語塞,沉默良久,才緩緩說了一句:「可人格沒辦法不分裂啊。」我隱約聽出,這一句里包含了太多感嘆。
確切地說,徐遲和我父親一樣,屬於極端理想主義的一代。他們全心追逐的,是一個強盛中國重新崛起的熱望,為此早年不在乎拋棄家傳財富,晚年不在乎名利代溝的隔閡。
2012年前後,我結識了藝術家尚揚先生,在今天中國藝術界,他被公認為德藝雙馨第一人。他又告訴我另一個徐遲佳話:八十年代上半葉,徐遲已因為報告文學名滿天下,尚揚還是湖北藝術學院一位普通中年藝術家,而當徐遲首次訪歐歸來,手捧在法國重逢的當年老友、世界著名藝術家趙無極的畫冊,和他自己的新書《法國,一個春天的旅行》,乘公交車穿過整個武漢市區,親自跑到湖北藝術學院給尚揚送書。不為別的,只因為他看中尚揚先生的才華,認準這將是傳承中國思想、藝術之大器。多少年後,尚揚先生說起此事,依然對徐遲的詩人之心無限感慨,也因此和我一見如故。
3九十年代後,我在世界各地漂泊,沒機會和徐遲聯繫,只能通過只鱗片爪的消息,獲取他若干行蹤。
但是,突然,1996年12月13日,噩耗傳來:他在八十二歲高齡跳樓自殺!八十二歲了,作為中國作家或是普通人,什麼風浪沒經歷過?歷經滄桑後,正逢第二次人生和藝術高峰,卻選擇那麼一種殘酷的方式草草了結生命,究竟為什麼?徐遲的朋友和公眾,都對此大惑不解,一時嘈嘈切切,猜測紛紜,大多與他後來的婚姻不幸相關,但遠在異國他鄉漂泊的我,卻隱隱感到另一重更深的理由在。
徐遲,從青春煥發的《二十歲人》起,就激情投身「現代」思潮,一如他的同時代人,「現代」,既意味著藝術,也意味著政治。書寫現代主義詩歌,和衝破傳統束縛,創造新世界,匯合於同一個夢想。這夢想找到的理論依託,前有西方引進的「進化論」,後為馬克思主義基於經濟發展的歷史觀。徐遲曾真誠信奉這些信念,這證之以1949年後,他奔赴朝鮮,編輯詩刊,轉赴湖北,寫長江遠景,寫祁連山變化。甚至文革幹校牛棚,也被他當作「生活」來體驗(他對我提到過和作家薩空了兩個「牛倌」,在樹下放牛的感覺,似乎相當不錯)。而文革甫停,他立刻再次熱切投入中國社會和文學的重建,深入發掘知識分子主題,一脈相承地銜接上經濟基礎——上層建築理論,呼應著他一生追求的思想主題。
但他的理想主義,也面對著層層質疑。一,政治質疑:文革經驗,挑戰了神壇上的個人崇拜,連帶拆除了他曾對「偉大詩人」的迷信。二,自我質疑:當他轉而訴諸馬列歷史理念,卻在「推倒重來」和謳歌知識分子時,激發了痛苦的自我追問(「人沒辦法不分裂呀」)。三,意義質疑:八十年代末,現實激烈動蕩,衝撞無法迴避,幻滅感觸目驚心。一生追求的意義和價值,究竟何在?四,信念質疑:九十年代初幾年休眠期後,中國畸形的「金錢文革」,造成舉國全民向錢看,經濟基礎的發展,並未按假想邏輯,引出文化領域的進步,相反,瀰漫於全社會特別是年輕一代的思想真空,令他曾篤信的「進化」信念徹底崩潰。以真誠如徐遲者,這整個信念崩潰的打擊太大了。相比這,文革遭受的皮肉之痛,甚至愛妻早逝的內心孤苦,都在其次。於是,他八十二歲高齡跳樓自殺,其實是對錯誤歷史中錯誤的自我,做一次決絕的告別。
當然,所有這些精神歷程,純屬我的猜想。很長時間裡,對他的回憶,總伴隨著巨大的迷惑。我的猜測有道理嗎?我真了解我這位舅姥爺嗎?這疑問,直到很久以後,當我讀到在香港《二十一世紀》雜誌上,他的老友黃苗子發表的他們之間一束最後書信,才被證實。那些寫於九十年代的信件中,他對老友表達的內心惶惑,暴露無遺。
再後來,人民文學出版社老編輯、徐遲老友張守仁回憶徐遲之死的文章,更進一步透露:他跳樓前的最後日子,曾「拒絕看書,拒絕說話,拒絕碰電腦和打字」,顯示出深度憂鬱症的癥狀,而這發生在曾那麼執著熱愛「歌德——巴赫」的徐遲身上,多麼驚人和觸目!
我能感到,這是一次他自己的「推倒重來」,但比文革後那次複雜得多、痛苦得多。他環顧四周,這世界脫離軌道,完全看不懂了。每一天的沉默,在打開一個更深的精神黑洞,望下去只有頭暈目眩,一串巨大的「為什麼?」把他狠狠吸進了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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