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克斯抽了3萬支煙寫出《百年孤獨》,後來呢?|百年孤獨|馬爾克斯

【編者按】1965年,加西亞·馬爾克斯開始創作半個世紀以來最偉大的小說《百年孤獨》。最新一期的美國《名利場》雜誌刊登了保羅·伊利一篇關於《百年孤獨》誕生的長文,文中採訪了諸多跟馬爾克斯有關的人士,其中也包括跟馬爾克斯長期合作的文學代理人卡門·巴爾塞斯,採訪結束後不久卡門·巴爾塞斯就以85歲高齡去世。《名利場》的這篇長文挖掘了當年促成這本巨著問世的一段往事。

馬爾克斯與《名利場》也頗有淵源,他的小說《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全文刊載在1983年重振旗鼓的《名利場》的創刊號上。

加西亞·馬爾克斯。 視覺中國資料

房子地處墨西哥城的幽靜片區,有一個書房,在書房中他感受到了孤獨——一種從未體驗過、今後也不會再有的孤獨。書桌上擺了香煙(他每天抽60根)。唱機里有密紋唱片:德彪西,巴托克,《一夜狂歡》(A Hard Day』s Night)。牆上掛著一幅加勒比小鎮(他將它稱之為馬孔多)的歷史圖表,和他筆下布恩迪亞家族的宗譜圖。屋外正是20世紀60年代;屋內是跨入現代之前美洲大陸上深邃的過往,作家坐在印表機前——他無所不能。

他給馬孔多的人們招來一場失眠的瘟疫;他讓一個牧師在熱巧克力的作用下在半空中懸浮;他捲起一浪的黃蝴蝶。他帶領人們長途跋涉,穿過內戰、殖民主義和香蕉共和主義;他尾隨到他們的寢房之內,目睹了一場又一場駭人聽聞、違背常倫的床笫冒險。「在夢裡我也在發明文學,」他回憶道。月復一月,打字稿累積起來,預示著那部偉大小說,以及他日後所說的「盛名之下的孤獨」將會帶給他的壓迫。

加布里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半個世紀前動筆創作《百年孤獨》,1966年末完成。小說於1967年5月30日刊登於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報紙上:人群、相機、感嘆號,新紀元似乎正在開啟。1970年小說英文版出版,接著是精裝版,封面上畫著一個燃燒的烈日,它成為那個輝煌十年的圖騰。1982年加西亞·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小說已被認作南半球的《堂吉訶德》,拉美文學實力的象徵,而它的作者是「加博(Gabo)」,和他的古巴友人菲德爾·卡斯特羅一樣,他將以這個名字在大陸上家喻戶曉。

首版《百年孤獨》

多年以後,世界對加博和他偉大的小說興趣愈漲愈烈。德克薩斯州大學的哈里·蘭森中心近日以220萬美元高價購得他的文檔——包括西班牙語的《百年孤獨》打字稿——同年十月,他的家人和學界中人以新的眼光打量著加西亞的遺產,不厭其煩地將《百年孤獨》冠為他的最高傑作。

非官方地來說,它是每個人最喜歡的世界文學作品,它對我們當代的小說家——從托尼·莫里森到薩爾曼·拉什迪再到胡諾特·迪亞斯(*譯註:美國小說家,下同)——的影響超過了二戰以降任何一部文學作品。電影《唐人街》中有一個場景發生在好萊塢莊園,在片中被稱為馬孔多公寓。比爾·柯林頓總統在第一任期期間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想和加博在瑪撒葡萄島見面:他們在羅斯·斯泰倫(詩人、小說家)的住所交流閱讀福克納的心得,同時在場的還有卡洛斯·富恩斯特(墨西哥小說家),弗農·喬丹(美國民權運動人士),和哈維·韋恩斯坦(製片人,導演)。

2014年4月,加西亞·馬爾克斯逝世之際,奧巴馬與柯林頓一同為他哀悼,稱其為「我年輕時最愛的小說家之一」,並提到他愛惜不已的《百年孤獨》簽名本。「這本書重新定義的不僅是拉美文學,而是文學本身,」美國拉美文化領域的卓越學者依蘭·斯塔文思(Ilan stavans)說他把這本書讀了30遍。

這本書怎麼就能既性感,又有趣,既創新,又激進,同時還極度暢銷呢?它的成功並不是一個定數,而它如何成功的往事則是過去半世紀的文學歷史上至關重要卻知者甚少的一個篇章。

中文版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作品。 圖片來自網路

背井離鄉

這個創造出當代小說中最著名村莊的作家生於城市長於城。馬爾克斯出生於1927年哥倫比亞的阿拉卡塔卡,比鄰加勒比海岸與波哥大教育良好的城郊內陸。他放棄法律預科學業,在巴蘭基利亞的卡塔赫納當記者(寫專欄),在波哥大寫影評。隨著獨裁統治的繩索越收越緊,他奉命赴往歐洲——遠離迫害。他在那兒度過了一段拮据的歲月。在巴黎,他窮困潦倒,交不起房租;在羅馬,他學習實驗電影拍攝;他在倫敦的天氣里瑟瑟發抖,從東德、捷克斯洛伐克和蘇聯發回新聞報道。

回到南方——委內瑞拉——他差一點在一次隨機掃蕩中被軍方逮捕。菲德爾·卡斯特羅在古巴掌權後,加西亞·馬爾克斯與新共產主義政府支持創辦的拉美新聞社(Prensa Latina)簽約,1961年,合同期滿後,他與妻子梅賽德斯和兒子羅德里格從哈瓦那遷居紐約。

他日後坦言,「城市正在散發出腐臭的氣息,但它同時也在新生,就像叢林一樣。我為之著迷。」馬爾克斯一家先住在45街和第五大道交匯處的韋伯斯特旅館,日後又與友人在皇后區合住,但加博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洛克菲勒中心附近的報社辦公室里度過,房間里一扇孤零零的窗戶,窗外空地上老鼠橫行。電話鈴響個不停,怒氣沖沖的古巴流亡者將報社看作他們所憎惡的卡斯特羅政權的根據地,加博身邊準備了一根鐵棍,防範攻擊。

他隨時都在寫小說。他在波哥大完成了《枯枝敗葉》,在巴黎完成了《惡時辰》和《沒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在卡拉卡斯完成了《大媽的葬禮》。當強硬派的共產主義分子接受報社管理並將主編趕下台後,加西亞·馬爾克斯為表示支持也遞交了辭呈。他將搬到墨西哥城;他將專註於小說創作。但首先他會先看到威廉·福克納筆下的南方,他還是個二十齣頭的小夥子時,讀到了福克納作品的譯本。

搭乘灰狗大巴時,一家人被視為「臟墨西哥佬」般的對待,他回憶道——旅店拒絕提供房間,餐館謝絕他們就餐。「完好無缺的棉花地里,農民們在路邊小旅館的檐下午睡,黑人的小屋破敗不堪搖搖欲墜……」約克納帕塔法鎮那個可怕的世界在我們的車窗前退去,」他日後會回憶,「而它正和巨匠小說中描繪的一樣真實,一樣充滿人性。」

加西亞·馬爾克斯苦苦掙扎著。他寫劇本,替一本浮誇的女性雜誌《家庭》和一本醜聞犯罪雜誌做編輯。他替智威湯遜廣告公司寫文案。在墨西哥城左岸的玫瑰區,人們說他乖戾陰沉,鬱鬱寡歡。

然後他的人生發生了變化。一位來自巴塞羅那的文學代理人注意到了他的作品,1965年,在紐約開了一周會議後,她南下去拜訪作家。

生活中的加西亞·馬爾克斯。 視覺中國資料

一紙合約

「這個採訪是冒牌貨,」卡門·巴爾塞斯斬釘截鐵地斷言。我們在她位於巴塞羅那市中心的卡門·巴爾塞斯代理所辦公室樓上的公寓里。她用手推著輪椅在電梯口接我,然後前進到一張壘滿手稿和紅色檔案盒(其中一個上面標著「巴爾加斯·略薩」,另一個標著「懷利代理公司」)、尺寸驚人的桌邊。她今年85歲,一頭粗硬的白髮,體型龐大,氣度憾人,被稱之為「大媽媽」當之無愧。她穿著一件寬鬆的白裙,看上去像個女教主。

「冒牌貨,」她用英語說,聲音又尖又細,「當一個名人,或者一個藝術家去世了,再也無法回答許多事情了,第一件事就是去採訪他的記者、理髮師、醫生、妻子、孩子、裁縫。我不是藝術家。此刻我是一個曾在加布里爾·加西亞·馬爾克斯人生中發揮過重要作用的人。但這——並不是真的。真正令人驚嘆的藝術家已經缺席了。」

巴爾塞斯正在為她將缺席的未來做準備。將她的代理所轉賣給紐約文學代理商安德魯·懷利的交易剛剛落空。(後文將有詳細說明)。現在其他有意收購人正在競標,而巴爾塞斯要決定誰來照管她的三百多名客戶,其中佇立著加西亞·馬爾克斯首領。她不無疲憊地告訴我,採訪結束後她還要和律師們開會——「一筆臟活兒」,她說。

那天下午,她把這些雜務推到一邊,以恢弘的氣勢追憶起那天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與「一個令人驚嘆的藝術家」近在咫尺的情景。

她和丈夫路易斯喜歡在床上讀書。「我正在讀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某本早期作品,然後我對路易斯說,『這本書太棒了,路易斯,我們得一起讀它。』於是我複印了一本。我們都對它讚不絕口:如此鮮活,如此新穎,如此激動人心。每一個讀者都會在腦海中想起某本書,『這是我讀過的最好的書』。當越來越多的人、全世界的人都持有同樣的看法,這就是一本傑作。加布里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作品正是如此。」

1965年7月,巴爾塞斯和路易斯到達墨西哥城,站在加西亞·馬爾克斯面前的不僅僅是他未來的文學代理,而是兩個對他的作品熟諳於心的人。白天,他帶領他們在城裡餐館;晚上,他們和當地作家共進晚餐。他們吃了又喝,吃了又喝。當加西亞·馬爾克斯向他的客人完全敞開心扉了,他拿出一張紙,在路易斯的見證下他和巴爾塞斯簽署了一份合同,將她指定為接下來150年內他在全球範圍內的代理人。

「不是150年——我記得是120年,」巴爾塞斯微笑著對我說。「這是個玩笑,一個所謂的惡作劇合約。」

但在此之前還有一份合約,並且它不是個玩笑。一周前在紐約,巴爾塞斯找到了一家願意出版加西亞·馬爾克斯作品的美國出版商,哈珀與羅出版社。她將馬爾克斯的四本書的英文本賣給了它。而酬金呢?一千美元。她帶來了合約,交給馬爾克斯簽名。

條約看上去不僅繁重,甚至貪婪。合約還允許哈珀與羅出版社享有優先競拍馬爾克斯下一部小說作品(無論寫的是什麼)的權利。「這合約狗屁不如,」他對她說。可他還是簽了。

巴爾塞斯回到了巴塞羅那;加西亞·馬爾克斯開車帶家人去阿卡波克的海灘度假,從墨西哥城到海灘只需開一天的車,他開的是一輛1962年產的白色歐寶,裡面是紅色的。路上他停了下來,開始往回開。他的下一部小說突然之間閃現了。二十年來他一直在捉摸一個關於小村裡一個大家族的故事。現在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個男人站在行刑隊面前,在一個瞬間瞥到了他的整個人生。「它在我心中如此成熟飽滿,」他日後回憶,「我幾乎可以一字一句地向打字員背誦出來。」

他在書房的打字機前坐定,「一坐就是十八個月」。就像小說的男主角奧利雷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躲在馬孔多的作坊里打造寶石眼睛的小金魚一樣,馬爾克斯全心全意地創作著。他給打好的稿子標上頁碼,再將它們交給打字員重新列印出來。他叫來朋友,大聲朗讀。梅賽德斯撐起整個家。她在壁櫥里里裝滿了蘇格蘭威士忌,以便工作結束後馬爾克斯暢飲。她與催賬人對峙。她把家裡的東西,「電話、冰箱、收音機、珠寶」一一典當,據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傳記作者傑拉爾德·馬丁記載。他賣掉了歐寶。小說完成後,加博和梅賽德斯去郵局寄打字稿給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蘇達梅里卡納編輯出版社(Editorial Sudamericana),他們身上甚至連82比索的郵費都沒有。他們先寄了前半部分,去了一次當鋪,才寄出了後半部分。

他一共抽了3萬支煙,花了12萬比索。梅賽德斯曾經問過:「如果,這麼折騰之後,寫出來的小說不好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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