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詩記】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下）

李白離開之後，在汴州遇到了杜甫，兩大詩人的相遇成為了一個重要的歷史事件，聞一多在《杜甫》一文中，用文藝化的筆端對李、杜二人的相見做了如下的評價：「我們該當品三通畫角，發三通擂鼓，然後提起筆來蘸飽了金墨，大書而特書。……我們再逼緊我們的想像，譬如說，青天里太陽和月亮走碰了頭，那麼，塵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遙拜，說是皇天的祥瑞。如今李白和杜甫——詩中的兩曜，劈面走來了，我們看去，不比那天空的異瑞一樣的神奇，一樣的有重大的意義嗎？」

當時相見者還有另一位大詩人高適，兩年之後，三人又一起見面了，為此留下了不少華美詩篇。李白離職後的心態是怎樣的呢？我把他所寫的《夢遊天姥吟留別》最後一段抄錄在這裡：「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我覺得這應當是他那時對於出仕、入仕的看法。還有一首詩也能表明李白在這方面的態度，那就是《宣城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即此可知，他認為由著自己的性子快樂地生活，才是最為高興者，如果活得不稱意，他寧可將自己放浪於江湖。

李白撰《李太白文集》三十卷，清康熙五十六年繆曰芑雙泉草堂刻本，書牌

李白丟官之後，他靠什麼生活呢？前面提到，他年輕時從四川來到江南，帶出了大筆金銀，不出一年，揮霍一空，而後在埋葬朋友時，他連喪葬費都沒有，還給他人寫信要求贊助，那也就是說，他進入中原後，其實沒有任何的謀生手段，那他靠什麼過活呢？宇文所安在《劍橋中國文學史》中說：「而李白卻沒有明顯的謀生手段。他一生大半時間都在漫遊，這可能不完全是出於愛好遊歷，而是由於需要不斷找到新的資助者為他提供食宿。」這種解讀倒是很別樣。而後宇文所安舉出的例子就是李白的《將進酒》，此詩的最後一段，本書中寫到：「但在詩的結尾，我們很清楚地看到誰來為酒宴付錢：『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從他的社會應酬詩來看，李白有大量這種『主人』。」

李白的這首《將進酒》，我在少年時就能背誦，但卻從來沒有想過該詩的最後幾句竟然是這個意思，這又讓我想起了李白的家境：他家既然那麼有錢，為什麼後來又卻變成了這樣的生活呢？可見人性的複雜，即使像李白這樣的大名人，都難以做出一個合理的解讀。

李白撰《李太白文集》三十卷，清康熙五十六年繆曰芑雙泉草堂刻本，卷首

李白撰《李詩選注》十三卷《辯疑》二卷，明隆慶六年朱守行刻本，卷首

李白離開了朝廷這樣一個是非之地，但後來還是有問題能夠牽連到他。天寶十四載，安祿山起兵造反，唐玄宗避難四川，在臨走時，他讓位給了李亨，這李亨就成為了唐肅宗。當時唐玄宗接受宰相房琯的建議，將諸王實行分封制。永王李璘奉玄宗之命，出兵東南，準備平定安史之亂，但此時李亨已經在靈武繼位，因為兄弟爭權問題，李亨以叛亂罪討伐李璘。這個階段，李白正隱居在廬山，李璘的謀士韋子春前往廬山找到李白，請其出山，李白覺得這是個建功立業的機會，於是不顧其夫人宗氏的阻攔，前往李璘部隊內任職，但是李璘的部隊很快就被高適打敗了。

正因為這事，李白也被逮捕。我們前面提到過，李白見到杜甫時有兩次高適都在場，他們也成為了好朋友，李白被捕後被關到了潯陽，他曾多次託人找到高適，希望其能解救。可能時代已變，總之高適沒有給予幫助，但有一個人卻在這緊要關頭保護了他，《天中記》中有這樣一段記載：「白嘗有知鑒，客并州，識汾陽王郭子儀於行伍間，為脫其刑責而獎重之。及翰林坐永王之事，汾陽功成，請以官爵贖翰林，上許之，因而免誅。翰林之知人如此，汾陽之報德如彼。」看來是李白的樂善好施得到了善果。

墓園前的石牌坊

當年郭子儀還只是個普通士兵時，李白給他提供過關鍵性的幫助，而後郭成就了大名，而李卻成了囚犯，郭不忘舊恩，向皇帝提出用自己的官階來換李白的命，因此李白沒有被判死刑。這真是善有善報的典型事例。而後李白被判刑三年，流放夜郎，他在前往流放地的途中就遇到了大赦的機會，此時他已經走到了夔州，聽到這個消息後，讓他十分高興，於是立即乘舟回返，在此他又寫下了那著名的《早發白帝城》：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對於這首詩，前人有各種各樣的褒獎之語，其中楊慎在《升庵詩話》卷七中說：「白帝至江陵，春水盛時行舟，朝發夕至，雲飛鳥逝，不是過也。李白述之為韻語，驚風雨而泣鬼神矣。」

李白返回時，已經到了59歲的年齡，而後他仍然想出來做事，但這個階段因為他身體情況很差，只能到當塗去找他的族叔李陽冰，而後他就因病去世在了這裡。再後來，有太多的人到這裡弔唁他，其中白居易寫過一篇《李白墓》：

採石江邊李白墳，繞田無限草連雲。

可憐荒隴窮泉骨，曾有驚天動地文。

但是詩人多薄命，就中淪落不過君。

院內修成了小橋流水

對於李白詩的評價，歷史上的資料太多太多，我完全不知如何摘引。杜甫雖然是詩聖，但他對李白卻極其推崇，他寫過一篇《春日憶李白》：「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杜甫認為李白的詩天下無敵，超過了他之前所有的詩人。陸侃如、馮沅君在《中國詩史》中也說過類似的話：「李白兼擅王、孟、高、岑之長——不錯，他的確可算一個集大成的詩人。」看來，怎樣高的認定李白的藝術成果都不為錯，但就社會影響來說，李白那短小的《靜夜思》更是中國婦孺皆知的名篇：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

明李攀龍在《唐詩選序》中稱：「（太白）五、七言絕句，實唐三百年一人。蓋以不用意得之，即太白亦不自知其所至，而工者顧失焉。」而李白所寫的七絕也更受後世所關注，田雯在《古歡堂集》中稱讚到：「七言絕句起自古樂府，盛唐遂踞其巔，太白、龍標，無以加矣。」

但什麼事情都有兩面，有人說好就會有人說不好，比如蘇轍在《詩病五事》中稱：「李白詩類其為人，駿發豪放，華而不實，好事喜名，而不知義理之所在也。語用兵，則先登陷陣，不以為難；語遊俠，則白晝殺人，不以為非。此豈其誠能也哉！白始以詩酒奉事明皇，遇讒而去，所至不改其舊。永王將竊據江淮，白起而從之不疑，遂以放死。」蘇轍的這段話更多批評的是李白的為人，他指責李白隨便殺人還自我誇獎，並且沒有政治頭腦，永王造反時，他竟然參與。

祠堂的大門

宋代的王安石也對李白的詩有著別樣的看法，宋釋惠洪在《冷齋夜話》卷五中稱：「舒王（王安石）以李太白、杜少陵、韓退之、歐陽永叔詩編為《四家詩集》，而以歐公居太白之上，世莫曉其意。舒王嘗曰：『太白詞語迅快，無疏脫處；然其識污下，詩詞十句九句言婦人酒耳。』」看來王安石對李太白寫詩的朗朗上口感覺還好，但對他詩作的內容卻不大喜歡，他說李白所寫之詩，十句有九句都是談女人和談酒。

我當然不敢批評這些前賢，但我覺得李白是一位大詩人，更多的是看他在詩學上的貢獻，因為他不是一位道德家，用不著以人格的完美去要求他，更何況正是他這種奇異的經歷與特殊的人格，才能創造出那麼多千古傳唱的名篇。

關於李白的離世，歷史上還有另外的說法，《容齋隨筆》卷三中有這樣一段話：「世俗多言李太白在當塗採石，因醉泛舟於江，見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故其地有捉月台。予按李陽冰作太白《草堂集序》云：『陽冰試弦歌於當塗，公疾亟，草稿萬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簡，俾為序。』又李華作太白墓誌，亦云：『賦《臨路歌》而卒。』乃知俗傳良不足信，蓋與謂杜子美因食白酒牛炙而死者同也。」

影壁上的題款兒

這段記載很具想像力，因為李白嗜酒如命，說他某日喝醉後，泛舟江上，見到月亮的影子映照在水中，他彎腰去撈月，不慎掉入江中淹死了。但洪邁覺得這個傳說不可靠，而後他引用了李陽冰序言中的說法予以否定。然無論怎樣，李白葬在了當塗卻是明確無誤的事情，因為李白在去世前確實寫了一首《臨路歌》：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餘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

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

李白之墓位於安徽馬鞍山市當塗縣李白墓園。本趟的尋訪，我是先在南京住了幾天。某天，府軍和顧正坤兩位先生陪我一同尋訪。我們先到牛頭山上參觀了南唐二陵，由此出來後，直奔當塗去尋找李白墓。從山上駛下，直上繞城高速，再從東善橋站上站往南京三橋方向，行駛約10公里到達西善橋，由此拐上寧蕪高速，向南奔安徽方向駛去。

在後院看到了他的墓

按地圖標識，李白墓所在的當塗縣有太白出口，從這個出口的名稱就能猜測到李白墓離高速出口很近。這等的便利對於常年在外奔跑的我來說，當然是件幸運事。然在上高速時，向工作人員打聽，對方卻告訴我，太白出口早已關閉，只能從當塗縣再轉205國道前行，那也只能如此。而實際情況比這還倒霉，剛前行50公里，還未到達馬鞍山市，公路即斷頭，標牌顯示全封閉修路，所有車下道，這麼多年來見識太多的國內高速公路修路，然而都是修一半，至少留一車道讓車通行，之後再修另一半，像這樣全部封閉還真是第一次遇到。

跟著車流駛入馬鞍山市。因為高速截流的原因，使得所有的車都繞道於此，這一段路已經被大車壓得坑窪不平，待高速修完，這一段也一定會重修，好在行駛不足10公里穿過馬鞍山後又重新駛回高速路。沒走出十幾公里，又從當塗口下道，轉上205國道，路邊牆上的房地產廣告有個樓盤名字叫「山水詩都」，看來當地人還是以太白葬此為標榜。沿途的標牌還算清楚，比較順利地找到了李白墓所在。

祠堂入口的門上看不清字跡

陵園門前的停車場空蕩無一輛車，旁邊豎著標牌，上寫「免費停車」，這對司機來說是極稀見的喜出望外。北京停車費不停地上漲，這裡卻能明示免費，司機不停地嘮叨著「今天運氣好」，然而這個高興卻沒能延續10秒鐘：入口處旁邊有個老大爺向我們招手示意把車停過去，按其指引將車停在一棵法國梧桐下，老大爺一伸手說5元。我說前面的標牌不是說明免費嗎？他嘰哩哇啦地說了一大通當地話，我一句也沒聽懂，他看出我聽不懂，或者說他壓根兒就沒想讓我聽懂，而後他用手向天指了指。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天，看到是法國梧桐的樹枝，想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原來掏的這5元錢是車的蔭涼費。我覺得老大爺收得有道理，於是奉上5元，到前面的售票處買票入內，門票每人20元。

整個園區看上去很大，售票處的介紹牌稱佔地6萬平米，按參觀路線在內曲折尋找，裡面是庭院相連，到處是水系池塘。首先進入的是太白祠，祠堂的建築方式很像明清的土地廟，祠堂的四周懸掛著各種指示牌，說明太白的事迹及遊蹤所在。在祠堂的後面，幾個玻璃櫃內橫放著幾塊青磚，說明牌寫著「唐代李白墓磚」，可能是李白墓重修時從原墳上拆下來的，然青磚的制式和規格卻與尋常所見的唐代建築材料不甚相同。

從李白墓上拆下來的磚

墓磚上的字並不相同

穿過祠堂，進入了後院，裡面即是李白墓。墓丘以荊石條砌四圍，上面露著封土，長滿了野草，墓前的石碑上刻著：唐名賢李太白之墓。我在墓前恭敬地向李白墓鞠一躬，以表對這位偉大詩仙的敬意。

李白在中國可稱得上是家喻戶曉的人物，前幾天在朱家角鎮尋找王昶故居時，有一店鋪門口一字排開掛著三個鳥籠，每個籠子裡面養著一隻八哥，我瞥了一眼就匆匆走過，還沒邁出兩步，聽到後面有人背誦李白的詩句：「床前明月光……」，回頭一望，卻不見人影，接下來的聲音竟是出自八哥之口，這讓我大為驚異，少見多怪地掉頭走到籠前。人能背這種爛熟的句子沒什麼稀奇，鳥能背則太過稀罕，又有三四個遊客圍了上去，也一定是受這隻鳥的吸引，然而這隻聰明的鳥背到「舉頭望明月」一句時，包括我在內及其他的遊客同時在心裡頭背出了第四句，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八哥背出的第四句竟是「床前明月光」，又回到了開頭。所有人都覺得好笑又失望，堅持不懈地一句句告訴八哥：「低頭思故鄉」，然而此鳥不為所動，每背到第三句都轉到第一句。不知是主人這樣教的，還是它自己忘了，總之，以三句為一首的背詩方式，其吸引人的效果遠超能夠背完整詩者。太白的詩連鳥都會背，獸猶如此，人何以堪！

這才是前往李白墓的正途

轉身出李白祠，見祠堂後門口的門楣塗掉了原有的字，不知道這是不是「文革」期間紅衛兵的傑作。我努力辨認一番，中間的圖案似為八卦圖，卻始終未能看清塗掉的字原本寫的是什麼。再看李白墓磚，卻猛然發現磚的側面都刻著字，基本都有「李墓」二字，看來的確是原墓所出者。出祠堂右轉，前行百十餘米即是青蓮書院，書院很小，僅一進院落，裡面掛著一圈兒彩繪畫，繪著李白不同時期的生平事迹，餘外空無一物。

李白生平介紹展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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