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入一個新城市的口音困擾
「不許搞地域歧視,都給我好好說中國話啊!」中秋聚會上,丁峰和楊波正聊得開心,周寧突然插話抗議。丁峰哈哈大笑起來,繼續用上海話跟楊波說:「不要理他,我們今天就欺負鄉下人了。」這回輪到周寧的妻子吳凡抗議了:「阿拉鄉下人雖然不會說上海話,但聽還是聽得懂的。」吳凡那夾雜著普通話腔調的上海話一出口,一桌人都笑成一團。於是隨後的話題變成了一場新上海人要不要學上海話的大討論。
對家鄉高度認同的鄉音黨
丁峰出生於貴州,卻是根正苗紅的上海血統——父母都是上海青浦人,在當地人看來,這是區別於城市移民二代身份的真正「上海人」。和所有的知青子女一樣,丁峰在家跟父母說上海話,在學校里跟同學們說普通話。貴州話?丁峰從來沒想過要學,因為父母平日里有意無意的言談都透露給他一個信息:我們將來肯定是要回上海的。
對上世紀80年代的小學生丁峰來說,「上海」兩字彷彿鑲了金邊,用作文里的常用詞來形容,那就是「一個現代化的大城市」。毋庸置疑,大城市的人是不需要去學當地「土話」的。甚至,說點上海口音的普通話,在丁峰看來是值得驕傲的事情:他跟周圍的小朋友是不一樣的。
初中時父母工作調動,全家去了杭州。丁峰很喜歡這座美麗富庶的城市,然而即便交了大量杭州朋友,聽得懂大部分杭州話,他依舊不會說。丁峰覺得沒必要學杭州話:「既然普通話可以溝通,那就不用特地去學了。」何況,他將來肯定是要回上海的。
高中的時候,丁峰的父母終於成功調回上海。上海幾乎就是想像中的上海,丁峰不需要怎麼適應,就順利融入大城市的生活里。他特別感謝父母,「是他們堅持在家說上海話,才讓我也能說一口字正腔圓的上海話,融入這個城市完全沒有問題,誰都不知道我是十多歲才第一次到上海的。」
上海新移民越來越多,要不要學上海話成為當地媒體時常討論的熱門話題。丁峰是不折不扣的「鄉音黨」,他認為自己那麼多年堅持說上海話,是因為對這個發達城市的高度認同。「很多人說上海人到了外地喜歡扎堆兒說上海話,但廣東人到了外地不也照樣鳥語喳喳,北京人去哪兒也是一口京片子嘛。口音代表的其實是一種地域認同,越是經濟發達地區的人越喜歡說本地話,不全是為了凸顯身份,但心理上肯定有一種優越感。」
丁峰有一個丹東朋友,說得一口沒有東北腔調的標準普通話,原因就是他從小對大城市心生嚮往,所以一直不愛說方言,只說普通話,「隱藏身份,也是另一種城市認同。」
然而讓丁峰未曾預料的是,口音竟成為他首次婚姻破裂的誘因之一。2006年,丁峰與江蘇姑娘蘇枚喜結連理。丁峰原以為滬蘇兩地語言相近、生活習慣相似,婚姻磨合應該相對容易。沒想到婚後不久各種問題就出來了。蘇枚首先很抗拒他的周末家族聚會,為了去不去丁峰父母家跟七姑八婆吃飯,兩人鬧過無數次彆扭。
蘇枚坦言,不喜歡跟丁峰的親戚聊天。他們總是用普通話寒暄一番,然後就嘰里咕嚕地說上海話,語速快,聲音大,蘇枚只覺得耳邊嗡嗡的,累且無聊。蘇枚也嘗試著學說上海話,但她有很重的蘇北口音,經常一說話親戚們就發笑,兩次三番,她就不愛說上海話了。
丁峰是很久以後才明白,蘇枚一直覺得上海人排外,尤其看不起蘇北人,所以在這方面特別敏感。「我跟她解釋過好幾次,上海人跟外地人聊天也用上海話,是他們習慣如此,並非要特意排外什麼的。一些口音引發的玩笑,大家也只是覺得好玩,並非嘲笑。但因為蘇枚生性如此,這些狀況依舊會加重她的心理負擔,覺得被輕視,融入不了。」
戀愛是兩個人的事兒,婚姻卻與家庭相關。各種不合疊加到一起,最後蘇枚堅定地選擇了分道揚鑣。
「我以前不覺得地域是什麼問題,但現在找女朋友,會主要考慮上海人。」丁峰頗為傷感地說。
改口音才能讓這座城市接納自己
楊波非常理解蘇枚這種敏感:「融入一個城市需要磨合期,在這個磨合期中,你肯定會產生被排斥、孤單、不悅等負面情緒。雖說過了這個階段就好了,但有的人比較敏感,心理抗壓能力比較弱,就會辛苦一些。」
楊波也贊同丁峰的「城市認同度」說法。楊波的老家在湖南婁底,據說當年他是鄉里唯一一個考入上海的學生,出行時享受過夾道相送的榮耀。從拿到錄取通知書那一刻,楊波就知道將來留在發達的大上海工作生活,是他最急切的人生目標。在更遠的將來,他還有責任將父母兄妹帶出小鄉村,帶入大上海。當一個大城市人,改變家族命運,這是全家人對他的厚望,也是每個「鳳凰男」身上背負的大同小異的使命。
所以一到上海,楊波就非常積極地學說上海話。一開始當然少不了被笑話。明明很尋常的一句話,楊波帶著湖南口音一說,上海同學就笑到肚疼。後來慢慢地口音減輕了,同學也習慣了,但碰上俚語或方言說法,又鬧出不少笑話。
有一回他打電話到老師辦公室,別的老師接電話說「伊還沒進來」。楊波不解,思索片刻後遲疑地問:「還沒進來?那他是在門外嗎?」對方沉默五秒後爆發出一陣大笑。楊波後來才明白,上海話里「沒進來」就是「沒來」的意思。但此後「他在門外嗎」就成了跟隨楊波多年的經典笑話。
知道「戇篤」不是「港督」,弄清「老克臘」是何種時尚,聽懂「空麻袋背米」為何意,都鬧過大大小小的笑話。楊波不以為意,一來是因為「男生臉皮厚,不怕」,二來這些玩笑多是善意的,無傷大雅。更重要的是,經歷的笑話越多,他的上海話就越好,大三的時候,楊波已是班上上海話說得最好的外地學生。
隨之而來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至少他去市場上買東西,砍價的成效就比說普通話的同學好,被剋扣斤兩的事兒也少。所以一到周末,上海同學回家了,楊波就成了同學尤其女同學邀約上街的「紅人」。
楊波從來不輕視方言的重要性,「語言是生活的工具,要想真正融入上海這個城市,就必須學好上海話。」說普通話當然也能在上海通行,但居委會的大媽、窗口服務的中年人、商場的售貨員等等,很多場合,用方言溝通確實更方便。「別小看『方便』這兩個字,很多時候融入感就體現在這些小地方。很多人覺得無法融入所在的城市,往往也是因為這些細節。一旦因此受了氣,就覺得自己跟這個城市有隔閡、有距離,自己就會先有了心理壓力。」
畢業後楊波在上海一家銀行工作,後來又跳到一家證券公司,不管在哪兒,他都能跟上海同事打成一片,事業也經營得風生水起。但他並不滿足,心裡對大家族生活越發渴望,因為還有「使命」未完成。
兩年前,楊波終於在上海買了一套三室兩廳的大房子,把父母接到上海生活。妹妹也考進了上海的高校。
人生的一大目標接近實現,但楊波發現,他的上海話開始出現倒退了。因為在家跟父母和妹妹都說湖南話,所以湖南口音不知不覺又出現在他的生活里。前兩天見一個新客戶,商談結束後聊天,這個上海客戶說:「你是湖南人吧,我在湖南住過幾年,聽口音就知道你是湖南人。」
楊波這才發現,無論上海話說得多好,他骨子裡始終還是個湖南人。不過現在,湖南口音不會再成為楊波融入上海的障礙了。相反,他非常享受這種社交場合說上海話、普通話,回到家裡肆無忌憚說家鄉話的生活。
與自信心相關的鄉音問題
「城市認同度當然是原因之一,但口音問題很大程度上也跟自信心有關。」周寧認為,口音不再成為楊波融入上海的障礙,是因為現在的楊波已經被打上了中產的標籤,在工作生活上都有足夠的自信。
周寧有類似的經歷。
「剛到北京的時候,我幾乎重新學了一遍普通話。」周寧在浙南小城長大,上中學的時候還被老師誇過普通話說得好,沒想到一到北京就露餡兒了。沒說兩句話,人就問「南方人吧」。有一回上課,周寧做英譯中練習。文章主角叫小蘇,周寧對自己的英語頗有自信,卻沒想到他翻一句,底下的同學就笑一句。等他全文翻完,發現老師也在笑。北京同桌嘲笑:小叔,還他大舅呢。同學們又鬨笑起來。周寧這才明白,自己平舌捲舌不分,一直把「小蘇」念成「小叔」。
每每遇上這樣的笑話,周寧總覺得受挫。他有些羨慕北京的同學,多好啊,從小就一口京腔,上學不用費力記平舌捲舌、前鼻音後鼻音。有時候聽北京同學說話,那些不斷往外蹦的兒化音,周寧覺得好聽、洋氣,不像自己,開口就露出小地方人的本色來。這種羨慕感和自卑感不可避免地影響到周寧的社交生活。「其實我是挺外向的一個人,但那時候就不太主動跟人交往,尤其碰上東北同學,我的普通話就立馬變得結結巴巴的,生怕自己不小心就說出『四的』、『則樣不行的』,又遭人嘲笑。」
英語都學得好還說不好普通話?周寧在自己床頭放了本《新華字典》,發誓要用最短的時間攻下普通話。「倒不是說北京有多吸引我,或者將來一定要留北京工作什麼的,而是生怕別人看不起小地方人。還是要說一口標準普通話,溝通的時候才會自信很多。」
拿學英語的狠勁兒學普通話,周寧很快就搞定了平舌捲舌、前鼻音後鼻音。雖然北京同學還會偶爾笑話他「北京周口店」的,但大部分人不會再嘲笑他的口音了。到了大三,周寧一改鄉下小子的羞澀,不僅參加了學生會,還活躍於多個社團,豐富的校園生活令他如魚得水。
畢業後周寧留在北京工作,過了兩年因為業績出色被公司派往上海,出任華東區副經理。南方人周寧到了上海,卻絲毫沒有學上海話的意願。
「城市認同感或許是原因之一,我會更喜歡北京一些。」周寧說,「但更多的原因在於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鄉下小子了,不需要通過語言才能融入這個城市。」周寧說自己身邊有很多優秀的同事或朋友,都不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平時溝通都說普通話。「既然說普通話能生活得很好,幹嗎要費精力去學一門方言呢。何況這個城市尊重強者,事業成功比口音純正重要多了。」
周寧甚至希望上海人人都說普通話:「要想成為一個國際化大都市,就應該接納普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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