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位父親和他們的世界】碌碌:戶口簿上的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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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位父親和他們的世界】碌碌:戶口簿上的過客作者: 鞠靖 2011-01-31 12:33:21來源:南方周末 在我看來,父親更像一個「過客」,來過,活過,輝煌過,平淡過,甚至憋屈過。這個老牌大學生是一個聰明人,當他選擇離開城市回到家鄉的時候,可能已經想好了未來的生活,選擇了就不再後悔。(deo.R/圖)1960年代正牌大學畢業,在國有大企業工作20年,出過國,拿過外國的勳章,受到過中國和外國最高領導人的接見——在1940年代出生的同齡人中,我的父親鞠榮芳算是一個「見過大世面」的人。但是,除了同村的人之外,每個見過我父親的人,都不相信我的這一段描述。行走在貫穿村子的河塘邊,如果你看到一個老人拿著拖把,在河水中攪動,然後擰乾,端著拖把慢慢往回走,衣衫陳舊,滿是塵土,彷彿幾個月沒有洗過,沒錯,那就是他,我的父親。我很難用一個或者幾個詞來概括我的父親,因為在我看來,他就是一個矛盾的綜合體。比如,他是一個不會種地的農民。父親出身窮苦,家中經常揭不開鍋,連件像樣的衣服也找不出來。父親兄弟姐妹5人,他排行老二,幾兄弟中唯有他一人學業優秀,因而全心讀書,反倒不會種地。1960年,20歲的他考入當時的南京工學院動力工程系,由此離開農村,成了「國家戶口」。5年後,他大學畢業,「分配」到大連的一家煉油廠工作,從此在那裡度過了將近20年「單身」生活。人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不過這話似乎並不適合父親。即使到現在,他的衣服總也洗不幹凈,領口袖口總是發黑。他的手總是黢黑,如果沒有人提醒,好像他也總是會忘記洗手。他頭髮蓬鬆,即使有人提醒,他也不會認真拾掇乾淨。無論什麼衣服穿在他的身上,總是給人不端正的感覺,彷彿那衣服根本就是別人的。這一切都給他貼上了永久的「農民」標籤。在大連的20年可能是父親人生中最輝煌的時期。他在那裡入了黨,成了這個國營大廠的技術骨幹。1976年開始,他作為中國專家組的成員,參加援建朝鮮枇峴煉油廠,先後三次去朝鮮工作,負責設備安裝和人員培訓,並因此獲頒勳章,受到華國鋒和金日成的接見。我們從散落在家中的舊照片里看到了當年父親風華正茂的身影——整齊的三七開發型,筆挺的中山裝,燦爛而不失端莊的笑容,巨大的花環套在他略顯瘦弱的身軀上,雖有些滑稽,卻難掩意氣風發。這正是我和弟弟先後降生的時間。父親和母親1965年經人介紹相識,3年後結婚,幾乎從一開始就常年兩地分居,每年只有短暫的探親時間可以相聚。母親在30歲那年生下我,信到父親手中的時候,已經是7天之後。再過2年,母親在南京出差途中生下弟弟,父親又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直到我12歲之前,我們每年只能和父親見面一次,在絕大多數時間裡,我們頭腦中幾乎沒有「父親」這個概念,更不清楚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直到6歲前後,我才突然意識到,父親可能是個「城裡人」。因為我發現,在村子裡,別的孩子都是叫父親「爹爹」,只有我們兄弟倆被要求叫「爸爸」。那時候我很願意叫「爸爸」。他留給我的最深刻的印象,是每次從遙遠的大連回來,總要給我帶一些漂亮的書和本子,其中包括在農村小學永遠也用不上的英語本。僅有的一次,他還帶我去了上海,住在外白渡橋附近的上海大廈,在豫園的某家書店給我買了全套《三國演義》連環畫。我有好幾次在夢裡再見那套《三國演義》。這書給我的印象至為深刻,以至於我的兒子一到能夠讀書認字的那個年紀,我就迫不及待地也給他買了一套同樣的《三國演義》。我沒有辦法讓兒子像我當年一樣珍愛這書。每次走進兒子的房間,看到架子上蒙塵的這套書,我總是要提醒他把書收好,千萬別少了一本,哪怕是卷了書角也不行,彷彿這就是當年我自己手邊的那一套。7歲那年,我離開農村,轉學去了鄰縣縣城的一所很好的小學。因為年齡比較小,又從農村來,不得不又參加了入學考試。我至今也還記得老師嘲笑我不會說普通話,把「春天」讀成了qun天,這農村孩子不能倖免的毛病讓我自卑了很久。有一天,我的音樂老師看到了父親從大連給我買的一本音樂課本,從我手中「借走」。從那以後,那課本成了音樂老師手中的教科書,再也沒有歸還。我還記得,我們跟在老師後面,照著那本書學唱「生產隊里來了一群小鴨子」。我的心裡美滋滋的,看,這書是我爸爸買的,你們城裡孩子也沒有。同樣的事情後來也發生在了數學老師身上。有一天她發現我有一套數學計算練習卡片,也毫不客氣地「借走」了。有一次,老師把這卡片印成卷子發給大家考試,我很不幸地做錯了2道,收到卷子的那一刻,我在心裡發狠:「早知道不把那書借給老師了。」直到初中階段,我才更深刻地意識到父親身份的特殊性。在那個「城市戶口」、「農村戶口」涇渭分明的年代,父親的「城市戶口」是最大的資產,我們全家都跟著沾光,可以到糧站領到口糧,我們從小就不用種地。看著身邊的親友們為了轉戶口絞盡腦汁,自豪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今天的人可能無法理解的是,從朝鮮回國之後,已經成為所謂「中層幹部」的父親並沒有想辦法把我們全家轉往大連,而母親對於脫離農村也並沒有想像中的積極性。結果是,1985年,受盡兩地分居之苦的父母終於決定,父親放棄在大連的一切,調回家鄉的小縣城,在一家縣屬企業從事技術工作。直到2000年退休,父親處在一種按部就班的工作狀態,沒有驚喜,也沒有激動。他常常被安排去做很辛苦的工作,他的公司因為他的存在評到了很高的資質,接到了重要的訂單,而他自己卻所得甚微。他雖有高級工程師的職稱和總工程師的頭銜,退休工資卻也不過六七百塊。這種碌碌無為的工作經歷,讓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無法理解。一家人團聚之後,父親的「神秘感」逐漸消失。長期的分居使得他和這個家庭不可避免地存在著隔膜。在很長時間裡,在大家的眼中,他彷彿是一個外星人,他的一舉一動都和大家格格不入。他的動作總是很慢,走路如此,做事如此;他的語言奇特,總是時不時地蹦出幾個北方話,他喊年輕人為「小伙兒」,至今還被親戚們嘲笑;他吃飯的時候總是努力地包住食物,避免發出咀嚼的聲音,這種很慢的「吃相」也成為笑柄。長期的單身生活讓父親對於家庭生活很難適應,常常不知所措。除了上班,他無所事事,與家人對坐,他也是一言不發,如果沒有人安排和指揮,他連打掃衛生也不會想到。工作和生活中的「平庸」,使得父親不可避免地成為母親數落的對象。在每個親戚的眼裡,父親就是「逆來順受」的代名詞。多麼激烈的言辭加諸其身,也不會激起他的反抗;多麼痛苦的事情降臨,也不會讓他崩潰。他的忠厚老實和沉默寡言遠近聞名,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懷疑他根本就失去了說話的功能。無論大事小情,沒有人會徵求他的意見,他也坦然接受別人做出的每個決定,接受每個決定產生的後果。在幾乎每個熟悉他的人眼裡,他是一個沒有想法的人,也是一個對別人沒有要求的人。但我知道這並不是事實。我還記得,上中學的時候,父親時不時會走到我身邊,問上幾句學習情況,囑咐幾句上課要認真、考試要仔細云云。不幸的是,那都是我正在做作業、心神最煩的時候,他的話總是左耳進,右耳出。我那時常和弟弟有矛盾,父親卻總是怪我,說什麼「大的要讓小的」,我照例把他的話當「耳旁風」。現在輪到我自己了,一年前,兒子也開始抱怨我太啰嗦,對我的話不但不聽,而且出言相譏,但我依然忍不住要「啰嗦」,彷彿不這樣就是不負責。我突然明白了父親當年的心思。在我們兄弟離家遠行之後,老家只剩下父母兩人。已過古稀之年的父親已經身形佝僂,皮膚粗糙,腳步滯重。除了聽見孫子叫一聲「爺爺」,或者打麻將和了牌,他的臉上會綻放燦爛的笑容,多數時間裡,他都是眉頭緊鎖,彷彿心中千頭萬緒,愁腸千千結。其實我知道,這標誌性的面部表情只是因為遺傳,我和我兒子的臉足以說明一切。他的頭髮依舊濃黑,既能大塊吃肉,又能粗茶淡飯,隨遇而安,碰到有人問他要不要喝酒,他也會不好意思地說聲「好」。他從不早起晨練,也不飯後百步走,他只是掃地、挑糞、拖地,讓他做什麼就做什麼,讓他去哪裡就去哪裡。但他卻會在深夜爬起來看意甲,遇到國足的比賽更是不肯放棄,他總是默默地看,不高興也不沮喪,不評判任何一名球員,以至於我一度懷疑他是不是真能看明白。我不確定他有沒有特別惦記的人,一年到頭,我們都不會接到他主動打來的電話,也從不會聽他說起某人。2010年是他大學入學50周年,我們問他是否想看看當年的同學們,問了許久,也沒有得到回答。看起來,他並沒有什麼很執著的追求。有很長時間,我們兄弟都沒有回過父親的老家,去祖墳上燒幾張紙錢。逢年過節,父親總是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回去一趟,也很少會喊上我們兄弟隨行。幾年前,我們終於帶著孩子一起回了趟老家,爺爺奶奶的墳頭其實早已被夷平,湮沒在不知哪塊農田中,父親和叔叔只是憑著印象找個「大約摸」的地方,領著我們磕幾個頭,燒幾疊紙了事。就在這一次,在城市生活的我們突然發現父親的祖屋視野開闊,綠水環繞,更重要的是,遠離工廠和公路,保持著寶貴的「原生態」。我們提出也許可以把祖屋翻修重建一下,以便將來回鄉養老。這想法卻勾起了母親的不滿。她提起,十多年前,父親已經「自作主張」放棄了祖屋的分配權,全部讓給他的兩個兄弟了。她埋怨父親說:「我當時就說過,你自己不要,兒子們如果要怎麼辦?現在好了,你不相信吧。」這是一個令人尷尬的時刻。無論母親怎麼說,父親始終一聲不吭。好在我們只是突發奇想,並不當真。在我印象中,這是父親少有的毅然決然的事迹,並且不容商議。那間不大的祖屋住著三叔、四叔兩家人,沒有一件像樣的傢具。在我看來,父親更像一個「過客」,來過,活過,輝煌過,平淡過,甚至憋屈過。這個老牌大學生是一個聰明人,當他選擇離開城市回到家鄉的時候,可能已經想好了未來的生活,選擇了就不再後悔。每個人都在念倉央嘉措的詩「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裡/不增不減」,但似乎父親是那一個悟透的人。(作者系南方周末記者)【南方周末】本文網址:http://www.infzm.com/content/55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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