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女參政論者》:生於不滿年代

文 / 一把青

如果僅僅從情節的角度看,《婦女參政論者》無非是一部中規中矩的歷史傳記片。

二十世紀初的英國,霧蒙蒙的連綿寒冬,洗衣廠女工面對著工資剝削、家庭暴力、性侵犯等不公平待遇,她們一度默默忍受,沒有人敢想像去爭取平等。直至艾米琳·潘克斯特(梅麗爾·斯特里普飾)成立以揭露性別歧視、呼籲女性選舉權為目標的婦女社會政治聯盟,像是星星之火,為女工們不見天日的生活點燃了希望。為了呼喚社會關注,她們採取激進的抗議方式,因為違反當時法規,導致成員們反覆進出牢獄,又不斷絕食抗議,犧牲工作、家庭與性命,無怨無悔。

電影的另一重賣點,是它的全女性班底。從來自政治世家的新銳導演莎拉·加芙隆,到《時時刻刻》、《鐵娘子》的編劇,具有鮮明女性觸角的艾比·摩根的加盟,再到梅麗爾·斯特里普、海倫娜·卡特和凱瑞·穆里根三位功底紮實的女演員的聯袂飆戲。戲裡戲外,強烈的女性主義色彩成為《婦女參政論者》最吸引人的特色,以女性抗爭之路為關注焦點的商業電影,本來就鳳毛麟角,百餘分鐘的內容,更用冷靜的視角、平淡的敘述提醒著觀眾席上的當代人,如今在我們看來理所當然的種種女性權利,其實背後都交織著血淚,它的來之不易,是許許多多生於不滿年代的奮鬥者們,交付了一生所爭取來的事情。

去英雄化:不空談要行動

「女權分子」這重身份,在彼時彼刻的英國,還是一個貶義詞。

凱瑞·穆里根所飾演的女工莫德,原本只是平平凡凡的人妻與人母。一次機緣巧合,她臨時頂替工廠的女同事,在法庭上為要求同工同酬作證供,毫無準備的她,斷斷續續地發言,簡單而木訥地,講述自己的真實經歷:自小做童工、工作遠量高於男性而報酬不及、受疾病困擾而職業生涯短暫,「我從來沒有投票權,所以從未想過他們的意義,我只是想要讓生活有所不同」,她說 ,儘管審判席上清一色的男性們短暫地露出了臣服的神情,政府最終還是出爾反爾,以無明確證據為由拒絕修改法例 ——在滿懷希望地等待宣判卻得到了失望的答案之後,在被警察推搡驅逐之後,莫德擠在人群中,高喊著「騙子」,這是她第一次認識到,身份角色無法由自己主宰,不僅要受男權的操控,更要忍受體制的謊言。直至後來,丈夫因她淪為「女權分子」而在鄰居們厭惡的眼光中將她驅出家門,讓另一對夫妻收養他們的兒子,甚至在她苦苦哀求「讓我看一眼我的兒子」的時候冷漠地駁斥「法律規定他是我的」,莫德的女權靈魂漸漸覺醒,法律不眷顧她,她也就不再逆來順受,「不是想當犯法者,而是要當立法者」。

導演在處理莫德的故事的時候,沒有刻意強調她作為「女權分子」天生的使命感。作為萬千女工中的普通一員,她沒有潘克斯特夫人那樣高瞻遠矚的覺悟,也沒受過良好的教育,只是將自己的主體性寄身於家庭,勤奮工作、照顧兒子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可是當這一切一點點失去,慘淡的現實當前,她終於學會反抗,想像如果能有個女兒,要讓她走出自己的宿命,遂從好奇觀望的一員,蛻變成了戰士的模樣。同理,在電影結尾的女權分子艾米麗,為了讓世界關注女性投票權理想,而沖向國王馬蹄下的一幕,也處理的節制而簡練,幾乎是讓人猝不及防的,沒有煽情,也沒有特別塑造成慷慨就義的英雄模樣,她們幾乎是被時代裹挾著的。當同伴中有人被丈夫鎖在家中,有人因懷孕不得不退出行動,退無可退,便唯有前進,別無選擇。

梅麗爾·斯特里普駕馭起大女人來本身就駕輕就熟,所以雖然她飾演的潘克斯特夫人,僅僅是發表了一段驚鴻一瞥的演講,其煽動性與說服力,也足以讓莫德和她的同伴們,眼底皆泛起光彩。既然和平爭取無效,還讓她們遭到譏笑、毆打、忽視,在潘克斯夫人的鼓勵下,她們去打破窗戶、去謀划行動。儘管更多的時候,這位女權運動的核心人物,僅僅是作為牆上的一幀照片,或是人手相傳的一本《夢想》存在,但其背後強大的精神力量,成為女性之間的相互扶持的支柱,所謂「呼群保義」,「寧做反抗者,也不做奴隸」、「如果我們爭取我們應有的權利,這樣就要被囚禁,那需打破的應該是政府的官邸,而非女人的身體」,擲地有聲的一句句,當意識形態上的疾呼發出之後,在來自上層階級的領袖不在場的情況下,相互扶持,自己的命運自己救,莫德和她的同伴們所面對的焦灼與苦難,則顯得更為真實而沉重。

不強調英雄性,而強調異質性。女權運動萌芽初期,寥寥數人沒有同類。在被趕出家門時,投來異樣眼光的是女性;在被關入牢獄時,強行駕著她們的身體以暴力灌入食物的是女性;在莫德攻擊了洗衣廠老闆後,面面相覷不發一言的也是女性。這些「盛世中的大多數」們本無惡意,卻不知不覺地成為了男權宰制的幫凶,她們的存在,襯托的女權分子們愈發孤獨。因為孤獨,所以勇敢,即時為了微薄的可能性,也要上下而求索去爭取,因為在千家萬戶中,女性人口是人類的一半,誰也不能阻擋她們的腳步。

男性凝視:父權的窺視者

冷靜地平鋪直敘,是《婦女參政論者》的整體基調。這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它質樸而真誠,不浮誇不堆砌,另一方面,倘若觀眾稍稍熟悉第一波女權主義思潮,這就是一部看到開頭就能預言結局的作品。

沒有高潮迭起的矛盾衝突,沒有令人難忘的視覺畫面,有取也有舍,選擇相對邊緣的莫德的故事作為切入點,而放棄對運動領袖潘克斯特或是捨身取義者艾米麗的更多描摹,在避免受到歷史正確性挑戰的同時,又難免有些難以切中要害。就算是在末尾剪接了一段艾米麗去世後,千人走上街頭參加葬禮的真實紀錄片片段,也始終顯得寡淡,未能加以利用,製造更發人深思的結局,這感覺,就像是截取了社會運動的吉光片羽,將其放大,尚未來得及回味,就又回到黑白的歷史長河中去了。

但值得一提的是,導演反覆將鏡頭對準了女權分子的對立面:負責緝捕她們的一位男警探。這位警探對莫德似乎有種憐憫,他警告她們「一旦有人受傷或死亡, 爭取權利訴求的革命就會變調」,在她丟了洗衣廠職位的時候,他企圖給她提供其他的工作。更多的時候,他眼神複雜地在現場徘徊,帶著一種曖昧的凝視。

依照女性主義電影理論家勞拉·穆爾維的觀點,在影像里,女性所擔任角色的功能,多為男性觀眾的性慾對象,在性別差異的文化定義上,或溫馴或挑逗的女體,讓男性從她們的出現中獲得窺淫的樂趣,進而生產快感。在此意義上,身體和慾望已經被改寫成男性的消費和娛樂,成為男人的特權。警探的曖昧凝視,就如同視覺關係上攝影機的延伸,他眼中的莫德是被動而孱弱的,他對她們的同情,其實是俯瞰,也帶著強烈的父權制對女性的刻板印象,所以莫德在回絕他的信中這樣說:我不比你尊貴,也不比你低賤,你我都是步兵,只是目標不同,但我是為了自己的目標站在亂世之中,你看到我們女人被欺負,卻默不作聲……

女權之聲:未完的戰役

在最後的字幕中,我們看到各國女性取得投票權的時間表。1918年,英國30歲以上的女性擁有投票權,1925年,英國母親擁有子女的撫養權,1949年,中國和印度女性擁有投票權,而直至2015年,沙烏地阿拉伯的女性才終於擁有投票權。

權利從來不是從天而降的。相對於電影的大陸譯名「婦女參政論者」,似乎港台的翻譯「女權之聲」更能得其神髓。參政只是形式,回歸社會政治層面,只是女性被壓抑的聲音得到釋放的渠道之一。舉目四望,從百年前到現在,如何打破緘默,走出被代言、被物化的困局,進而建立女性主體性,創造出自我的歷史。從無到有,這是一場未完的女性戰役,需要一代代人的前赴後繼,道阻且長,生於不滿年代,這在社會對女權主義討論的愈發熱烈的今天,更是別具一重深刻的含義。

騰訊娛樂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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