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桂的「賭徒」人生

山河泣血

  公元1644年三月十八,那個雨雪交加的夜晚,崇禎皇帝得知內城已陷的消息,說了聲:「大勢去矣!」就在昭仁殿,拔劍砍死了自己的親生女兒昭仁公主。康熙沒有住在華麗軒昂的乾清宮,而是選擇了偏居一隅的昭仁殿,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清朝在四面楚歌中建立,天生就有憂患意識。康熙住在昭仁殿,那裡記錄著崇禎亡國的歷史,有崇禎的提醒,大清王朝才不會重蹈覆轍。儘管他這樣提防著,兇險還是不期而至——「吳三桂……反了!」

  說起大清王朝的開國功臣,恐怕沒有一個比得上吳三桂的。

  那不僅僅是因為在公元1644年,統領大明王朝關外兵馬的吳三桂背棄了與李自成已經達成的默契,把潮水般大清軍隊放進關內,導致大明王朝徹底傾覆和李自成的功敗垂成,更因為他緊緊咬住敗退的李自成緊追猛打,直至將他徹底剿滅,在這之後,又替大清王朝剷除了南明政權,用弓弦殘忍地狡殺南明政權最後一位皇帝——永曆帝,讓大清王朝終於放下了那顆懸著的心。

  聽到吳三桂謀反的奏報時,年輕的康熙帝面沉似水。康熙在昭仁殿里迎來了他執政生涯的最大危機。他面色沉穩,目光盯緊著帝國的版圖,準備在這塊巨大的棋盤上與吳三桂好好下一盤棋,看看到底鹿死誰手。康熙派孫延齡守廣西,瓦爾喀進四川,停撤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精忠兩藩,以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同仇敵愾。那是一場看不見對手的鏖戰,既考驗果敢,也考驗耐心。康熙和吳三桂,面孔分別深隱在紫禁城昭仁殿和昆明裡平西王府,相距萬里,卻都能感覺到對方臉上的殺氣……

權力鐵律

  本來,吳三桂用不著再反了。永曆的死,標誌著吳三桂的復仇大業已經圓滿完成。他心目中的仇人,一個個地從世界上消失了。他剿殺了李自成,掃平了山陝等地的賀珍叛亂和甘肅的回民起義,徹底剷除了南明的流亡政權,在完成個人復仇的同時,順便也幫大清朝蕩平了天下。

  吳三桂的世界貌似堅不可摧,實際上不堪一擊。他的乳酪,並非無人能動。那個人,就是萬里之外的康熙大帝。吳三桂太迷信自己手中的實力,這種實力給他帶來一種虛妄的安全感——天高皇帝遠,他與康熙至少是井水不犯河水吧。但他穿金戴銀,吃香喝辣,搜刮民脂民膏,儼然成了一方諸侯,他的安全感,分分鐘就會被皇帝撕碎。

  ——假若皇帝調虎離山,召他進京述職,哪怕是召他入宮寒喧敘談,他能抗旨嗎?一入深宮,他豈不就成了皇帝砧板上的魚肉?吳三桂走到了他政治生涯的頂峰,從那頂峰墜落下來,也只是轉眼間的事情。康熙削藩的聖旨一到,他才如夢初醒。

  康熙與吳三桂之間的衝突之所以爆發,根本原因是,在集權社會,存在著一種權力守恆定律,即:權力總量是一定的,一個人的權力增大,就意味著另一個的權力減小。即使在皇帝與臣子之間,這一守恆定律仍然存在。

  明朝第二位皇帝朱允炆「削藩」,導致了自己權力的傾覆,清朝為了奪取和鞏固政權而分封諸王,封吳三桂為平西王,耿精忠為靖南王,尚可喜為平南王,使他們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後一批藩王,但僅過了二十多年,「分封」的惡果就顯露無遺,藩王們割據一方,尾大不掉,使藩地成為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不僅侵蝕著皇帝的權力,而且所有的行為還都讓皇帝買單。這是在吸皇帝的血,榨皇帝的骨髓,讓康熙皇帝奮起自衛,開始了「平三藩」的大業。此後的權力鐘擺,就只向皇帝一方無限靠近了。

低級錯誤

  但康熙和吳三桂都犯了低級錯誤。在清初的這盤弈局上,年輕的康熙和躊躇滿志的吳三桂,都算不得高手。

  儘管吳三桂天高地遠,樂以忘憂,卻不足以打消皇帝對他的顧慮。他自恃有軍隊,有地盤,更不差錢,就更大錯特錯,因為他越是如此,在康熙看來就越不順眼。但吳三桂最大的錯誤並不在此,而在他不應該心急火燎地殺死永曆。永曆已經逃至緬甸,窮途末路,小陰溝里掀不起什麼風浪了,但只要他在,朝廷就不敢動吳三桂。可以說,永曆非但不是吳三桂的敵人,反而是吳三桂的護身符,吳三桂非但不能抓他、殺他,而且要護他、養他。永曆的生老病死,決定著吳三桂的安危。吳三桂的福音,原竟不是出自朝廷的恩典,而是來自永曆的賜予。

  吳三桂的恩師洪承疇在離開雲南時曾衷告吳三桂:「不可使連續一日無事。」但吳三桂並沒有深刻領會老師這句話的深意。雖然後來不斷在雲南製造些小亂,藉以向朝廷要錢和索功,但都是小打小鬧,亡羊補牢。在養敵自重這方面,他比不上晚清軍機大臣袁世凱的一根手指頭。

  而康熙的錯誤則在於,在「平三藩」的問題上過於急躁冒進。那時的康熙,血氣方剛,眉宇間閃爍著指點江山的氣概。大事不著急,「平三藩」本可以慢慢來。「三藩」之中,平南王尚可喜最乖,在康熙十二年(1673)的春天裡上疏康熙,要求放棄兵權,帶全家歸老遼東。尚可喜自動撤藩,逼得不願撤藩的吳三桂和耿精忠不得不做出自動撤藩的政治表態,吳三桂自信地說:「皇上一定不敢調我,我上疏,是消釋朝廷對我的懷疑。」沒想到康熙在他的撤藩申請上批下兩個最可怕的字——同意。

  在康熙迅疾地寫下「會同戶、兵二部,確議具奏」的批文之前,他實際上還有更加穩當的選項:既然尚可喜自動撤藩,就先成全他,另兩個看情況慢慢來,比如「三藩」之中吳三桂雖然實力最強,但他的年齡也最大,時間站在年輕的康熙一邊,他耗得起,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就會把吳三桂活活耗死,等他百年之後,再圖撤藩不遲。至於耿精忠,實力遠不及吳三桂,吳藩一撤,耿藩也自然成了強弩之末。但康熙卻選擇了最不科學的選項,採取「休克療法」,同時撤掉「三藩」,非但不能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反而讓他的對手團結起來,同仇敵愾。

  康熙批准撤藩的命令傳到了雲南,吳三桂頓時目瞪口呆。站在權力的大遊戲場里,吳三桂就感覺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暈眩!

  對吳三桂此時的心境,李治亭先生的分析堪稱準確:「他用鮮血和無數將士的生命換來的榮華富貴,苦心經營的宮闕,還有那雲貴的廣大土地,都將輕而易舉地被朝廷一手拿去。一種無限的失落感,使他惆悵難抑,漸漸地,又轉為悔恨交加,一股腦兒地襲上了心頭!……

  「強烈的權勢欲驅使他無法安靜下來,他不能忍受寂寞,不甘心失去已得到的東西。最使他思想受到震動的是,他感到清朝欺騙了他,撕毀了所有的承諾,把已給他的東西一股腦兒都收回去,這怎能使他心甘情願?一種自衛的本能不時地鼓勵他抗拒朝廷背信棄義的撤藩決定。」

  終於,在經歷無數個夜晚的撕裂與掙扎之後,一陣陣的鼓角聲刺破了康熙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靜謐的晨曦,62歲的吳三桂又一次披掛起戎裝,這一次並不是奉旨出征,因為他永遠不可能再遵奉清朝皇帝的旨意了,他開始了新一輪的反叛,自稱「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建國號——周。

  這已經是吳三桂一生經歷的第三次背叛了。第一次,他背叛了對他寄予厚望的明朝;第二次,他背叛了與李自成達成的協議,陣前倒戈,導致李自成隊伍的一潰千里。他的一生,是背叛的一生,是從一次背叛走向新的背叛,生命不息、背叛不止的一生。

  還有第四次背叛,那就是他最終背叛了他的愛人——那個與他相依相偎的陳圓圓。得知吳三桂舉起叛旗的消息聲,陳圓圓默然離開了野園,獨自投向無人的荒野。以至於清朝攻陷昆明以後,在吳三桂的籍薄上也沒有發現陳圓圓的名字。

凄風苦雨

  吳三桂的聯合大軍很快分崩離析了,因為人們很快看出來,吳三桂起兵的目的,並不是為從前的明朝復仇,而是為他自己。一切都應驗了康熙對吳三桂的咒罵:「吳三桂反覆亂常,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為一時之叛首,實萬世之罪魁……」

  吳三桂連一片道義的遮羞布都找不到,他的霸業也就沒了支撐。戰局很快急轉直下,吳三桂從高歌猛進到一敗塗地,他的賭博很快失去了成功的希望。

  康熙十七年(1678)三月初一,吳三桂在衡州匆匆登上帝位,行袞冕禮時,突然天降大雨,儀仗、鹵薄被大雨沖得東倒西歪,看來他的「欽天監」工作不稱職,天氣預報做得極差,而他那名義上的「帝國」也像凄風苦雨中的典禮一樣,草草收場了。

  三個月後,抑鬱寡歡的吳三桂突然中風,後患上痢疾,狂瀉不止,沒等孫子吳世璠趕到衡州,就咽了氣。這一年,他68歲。

(摘自《故宮的隱秘角落》、《國家人文歷史》 文/祝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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