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人解讀《納蘭詞》冷清一片埋愁地
冷清一片埋愁地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台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清淚盡,紙灰起。
人生有恨,情無盡,若得有時,心心相惜,管他更寒雨歇空階滴。曾記否,年來苦樂相倚,不必湘弦重理,無須雙魚寄,只記取,今生知己。
一顆傷心,一段柔腸,一曲清歌點點淚,點點是離殤。一弦一柱思華年,今生無望,待他生,許個地久天長。
哀音如許,寸斷愁腸。
這是一首悼亡詞,有題「亡婦忌日有感」,又有「三載」句,故可推此詞作於康熙十九年農曆五月三十日,這一天是其妻盧氏去世三周年的忌日。這是一個冥冥中難以逃脫的日子,五年後,也是這一天,納蘭離開了自覺無味的人間,憂埋地下,「他生知己」之願,「人間無味」之感,幾乎緊攫著他生命的後十年。
本詞可謂納蘭悼亡詞中的代表之作。納蘭妻盧氏十八歲于歸,伉儷情深,惜三載而逝,由此而悼亡不絕。納蘭悼亡詞有四十餘首,皆血淚交溢,語痴入骨,此詞堪稱絕唱。王國維曾嘆:「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容若此篇,可謂血淚交融,淚盡而以血繼之。
詞至宋時,分令引近慢四種,至明時,分小令、中調和長調。令即小令,引與近相當於中調,長調即所謂的慢詞。長調,一般用字過百,鋪陳婉敘,用韻較疏。讀來卻是音韻錯落,曲調轉側,絲毫不覺拖沓。容若此長調,「柔腸九轉,凄然欲絕」,感人至深。
此恨何時已?起句突兀,直抒胸臆。開篇一問,直道心中深切綿長、無窮無盡的哀思,正是納蘭詞風。恨恩愛三年竟成永訣,恨纏綿不終而哀思無限,恨人天懸隔,相見無期,三載悠悠,此恨不休,此恨何時已?卻道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北宋李之儀有詞《卜運算元》,很是有名,其中有「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之句。容若開篇直接借了李句。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同住長江邊,共飲長江水,遙遙相望難相見,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此恨綿綿無絕期。只有對川遙祝,但願君心永似我心,彼此不負相思意。這首《卜運算元》語句極具有民歌與古樂府風格,即景生情,即事喻理,借水言情,深婉含蓄,明白如話,感情卻深沉真摯。另具獨特風調,宛如《子夜歌》與《古詩十九首》的真摯可愛。
一水相隔,相望難相見,讓我想起了《詩經》中那在水一方的女子。「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張愛玲說過: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中,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輕輕地說一句:「哦,你也在這裡嗎?」僅此而已,因為遙遠,只有思念,一川相隔,只有遙望,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無論順流逆流,永遠無法抵達身旁。
但丁說:三步之遙,如隔滄海。奈何,惟嘆:「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如此一句成了經典慨言,李之「恨」,「生離」阻隔了愛情,納蘭之「恨」,「死別」拆散了幸福。自古磨難出詩人,南宋女詞人李清照在極度孤寂和痛苦的境遇中,吟出了千古絕唱《聲聲慢》,李之儀的這首詞成就了一位千古詞人。
夜未闌,花已殘,花落人去,只任夜雨滴階前。
雨滴空階,葬花時節,傷春傷情,夢久卻難醒。夜台幽遠,音訊難通,來生難聚,萬念俱灰。此生已矣,來世為期。待來生,苦樂再相倚!真摯的情懷,可以跨越死生,穿越時空。
雨打梧桐空階滴,在詞中向來都是凄冷寂寞的指代。「雨滴空階」是古詩詞中極常用的凄冷意象。
何遜有「夜雨滴空階,曉燈暗離室。相悲各罷酒,何時同促膝。」
蔣捷有「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不過,「滴」的最妙的,我最是偏愛的,當屬花間鼻祖溫庭筠,「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夜雨驟歇,殘雨滴空階,鬱悶心事難解,溫飛卿正是為離情所苦,容若則為喪妻而痛,死別之痛遠過於生離,故容若凄苦更甚。
飛卿的這首《更漏子》可謂景語表情的經典語。兩宋中期,有一個叫作万俟詠的詞人襲了一把溫庭筠的這首《更漏子》而作一首《長相思》。「一聲聲,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燈,此時無限情。夢難成,恨難平。不道愁人不喜聽,空階滴到明。」這首詞的意境還算是很美的,不過反覆讀來,總覺得意美之處都是那麼熟悉,原來都是借用了他人之句。所謂「化用」,「化」好了為己增色,「化」不好就難免有襲他之嫌。
儘管容若在盧氏亡故後又續有官氏,然而,曾經滄海難為水,念念於心的仍是盧氏。在這個月凄夜冷的日子,更寒雨歇,正是那,梧桐更兼細雨,點滴到天明,此間境界,只可感受,不可語言。
凄雨緊,露更寒,點點滴滴到階前。寂寞清冷,雨歇夜半燈花殘,真正是,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誰堪憐。
他年青燈佛前,還記得我們的誓言,「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而如今,一心人得,鬢未白,人已天隔。少年心事總歸青澀,若真得世間情天長地久,又何須下黃泉上碧落,終落個,兩處茫茫見不得。
冷雨天,葬花天,那泥土中的芳塵,那再也觸摸不到的容顏,都在這個清冽的雨天沉沉走遠。 說到「葬花天氣」,頭腦中總會閃現黛玉那柔弱的身影。想必那曹翁也是熟讀並且深愛飲水的,以致於每次讀石頭記都能讀出飲水的影子。那怡紅公子風流倜儻,今古難遇一介情痴,不敵容若也算相仿,難分軒輊。也難怪紅學「索引派」覺得寶玉即是納蘭性德原型。有人說「葬花」一詞是那曹雪芹襲了納蘭一脈。其實,其祖父曹寅就有「葬花」句的,《楝亭詩鈔》鈔錄有兩首葬花詩,兩首都是題畫詩,一首是《題柳村墨杏花》:「勾吳春色自藞苴,多少清霜點鬢華。省識女郎全疋袖,百年孤冢葬桃花。」另一首《題王髯月下杏花圖》也有「前日故巢來燕子,同時春雨葬梅花。」明清兩代多有「葬花」句,最早的當是江南四大才子之首唐寅,據《唐伯虎佚事》載:「唐子畏居桃花庵,軒前庭半畝,多種牡丹花,開時邀文徵仲、祝枝山賦詩浮白其下,彌朝浹夕。有時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細拾,盛以錦囊,葬於葯欄東畔,作《落花詩》送之。」據說這就是「葬花」的最初來歷。
掬一捧落花,那可是輕輕滑過我的手心的你的芳華,曾經的柔姿嫵媚,可否能再次綻放?儘管花期過,花已落,我還是期待那人面桃花錯落,三載悠悠一夢過,為何我還是在夢中恍惚穿梭?
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是醒?是夢,「是夢久應醒矣」!不是夢,卻難以解脫,感受的是「人間無味」。活著的,活在夢中,逝去的,終可清醒,「卿自早醒儂自夢」。痴語若此,沉痛至深,深刻至極,幾令人感慨噓唏。
愛在時,柔若輕鴻,握在手心裡,你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愛走後,你才發現,原來,它堅如磐石,就在那裡,不動不移。時光流轉,只褪卻了愛情的青春容顏,剝落後,仍光亮如鮮,不曾改變。三載的魂牽夢繞,久夢的心已摩挲得太久,卻依舊沉迷不醒,是夢終該醒,怎奈,醒來人間無味,倒不如一抔黃土,與人世隔開,雖覺冷清,卻可埋盡憂愁。
說悼亡,越不過檀郎玉貌有姿容的潘岳。妻子亡故後,作《悼亡詩》三首,「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豈曰無重纊,誰與同歲寒?歲寒無與同,朗月何朧朧。」「徘徊墟墓間,欲去復不忍。徘徊不忍去,徒徙步躑躅。」熱烈深情,大膽直露,纏綿悱惻,清雅渾融。除卻《詩經》中的《綠衣》不算,他也可謂悼亡詩的首筆了。
說悼亡,不得不提稱「潘岳悼亡尤費詞」的悼亡高手元稹。「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說到了每個人的痛處,隱隱作痛的內心訴說著怎樣的悔恨與哀傷?最著名的還是要數他的那首《離思》,「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曾經纏綿痴情,如今心灰意冷,藏於字裡行間的是深深的哀痛。
說悼亡,更是忘不掉「不思量,自難忘」的開悼亡詞先河的蘇軾。「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生死訣別,恩情難忘,惟夢中徜徉,獨對孤墳話凄涼。至今,他的句子還是頻掛於悲情感傷者的唇邊,賺得滴滴清淚,惹人神傷。
說悼亡,我想起了李商隱。李詩悼亡,較之於他人更加含蓄委婉。
潘岳無妻客為愁,新人來坐舊妝樓。
春風猶自疑聯句,雪絮相和飛不休。
長亭歲盡雪如波,此去秦關路幾多。
惟有夢中相近分,卧來無睡欲如何。
這是李商隱的《過招國李家南園二首》,是詩人悼念忘妻之作。與容若一樣,李妻先其而去,獨自留下他一人,孤獨地煎熬著漫漫長夜。以晦澀難解而獨有盛名的李詩我是很喜歡的,不過這二首卻是少有獨到之處,平平之作而已,語言倒是少有的平實,打動我的也只是他的念妻之情深。
舊地重訪,伊人已逝,妝樓依舊在,卻是人面桃花新人來。長亭外,雪如波,思念似雪未消融,然而,去路遙遠,只有夢中相逢。他也要像容若一樣,願意做一個一夢不醒之人,可惜,「卧來無睡」,上天連夢的機會都不給他。
詩中也有容若的茫茫碧落,天人永隔的意境,「惟有夢中相近分,卧來無睡欲如何。」可謂與容若詞境相通,可是讀來總不及納蘭詞那般沉痛,那般凄涼,那般催人斷腸。
悼亡詞,須以血和淚寫成,情感真摯,哀思纏綿,語言要樸素自然,不尚塗澤。容若用詞向來直朴,不過有幾處也需留意。
「夜台」,墳墓。李白《哭善釀紀叟》:「夜台無李白,沽酒與何人?」 你我許下「釵鈿約」,如今忍心獨拋棄,留下我一人,嘗盡孤獨滋味。古人喜歡用首飾來表達情誼,用「金釵鈿合」來指夫妻盟誓,用「鏡破釵分」來代指夫妻失散。《長恨歌》里有「惟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講的是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恩愛情愁。
古樂府有「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後「雙魚」「雙鯉」便成了書信的代指。
《楚辭》有「使湘靈鼓瑟兮,命海若舞馮夷。」「湘弦」後於詩詞中常用以代指鼓瑟彈琴,古時悼亡多「湘弦」意象,賀鑄《雁後歸》有「湘弦彈未半,凄怨不堪聽」句,《斷湘弦》有「青門解袂,畫橋回首,初沉漢佩,永斷湘弦」句,皆為此意。
五月天,花冢邊,伊人不見托杜鵑,獨對夜台思往事,剩月飄零清淚斷。問君一句:清夜何人伴? 五月驕陽,曾經的柔情,不小心濕潤了你昨天的心房,那些帶著芳香的凋謝輕輕地流淌,輕輕地釋放,又輕輕地擱淺,失去方向。
「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蔡文姬兩千年前詩句至今讓人心生憂戚,說的可是容若此刻這般蒼涼的心境?憂苦之心,無人可解。
結句「清淚盡,紙灰起」,不著情字,卻感情深,煞是凄絕。
讀詞至此,不能不使人潸然淚下。
得不到的最美,失去的最痛。曾經擁有,才知可貴。得不到的,遺憾大於悲痛,而曾經的擁有,一旦失去,是你永遠抹不去的心痛。縈繞於心,唯一的安慰,待來世,結個他生知己。卻恐怕,「欲將恩愛結來生,只恐來生緣又淺」,剩月殘風同悲戚。
有詩這樣說,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和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卻不能說,我愛你。 不要等到失去才知道珍惜,能夠擁抱的時候,不要牽手;能夠相愛的時候,不要只是喜歡。等到春盡花殘謝,有心賞花花已殘。
容若多情,容若深情,多情未必不薄倖,深情難作無情人。最終是,落得個,「清淚盡,紙灰起」。這樣的結局,今生來世,無人解得,天上人間,黃泉碧落,這樣的鴻溝,無人跨得過。
容若的這首《金縷曲》還另有一段佳話。悼亡,是指悼念親人,而至清代,出現了代悼亡,是謂代筆而悼之意。納蘭的悼亡詞寫得悲戚萬分,幾令聞著扼腕。如果要是有人和上一曲,你感覺如何呢?想來是十分尷尬而難以接受的。而容若的一生知己,顧貞觀,可謂一介狂生,步容若原韻和了一首《金縷曲》,儼然阮籍喪母食酒肉,嵇康攜酒挾琴來,孤絕突兀,不同流俗。
好夢而今已。被東風、猛教吹斷,葯爐煙氣。縱使傾城還再得,宿昔風流盡矣。須轉憶,半生愁味。十二樓寒雙鬢薄,遍人間、無此傷心地。釵鈿約,悔輕棄。
茫茫碧落音誰寄。更何年、香階剗襪,夜闌同倚。珍重韋郎多病後,百感消除無計。那隻為,個人知己。依約竹聲新月下,舊江山、一片啼鵑里。雞塞杳,玉笙起。
顧貞觀是懂納蘭的,「縱使傾城還再得,宿昔風流盡矣。」永失吾愛,「風流盡矣」, 縱有傾城傾國色,怎奈,心灰已冷難復得,「此情無計可消除」,只為「個人知己」。
桑田之前是滄海,往事過後是雲煙。塵世間,卑微的你我,哪個不是生離死別的淪陷?人死了,愛情活著;人活著,愛情卻已走遠。最終,愛情的舞台上,一個人的表演。
一個人的愛情,無論堅守,還是放棄,都比不上兩個人來得容易。兩人就算是執手相看淚眼,縱無語,情幽幽,眼眸中映照的都是你的溫柔。一個人的守侯,需要一個堅強的理由,需要的是愛情,等待的卻已漸漸模糊,不是很分明,我等待的,是你,還是一個來不及說出的不願意和掩飾內心脆弱的借口?
活著的,不放,逝去的,不忘。因為我們總是相信,有的愛,可以超越生死,天上人間永相隨。
愛過,頓悟,有一種愛,近在咫尺,無法靠近;有一種愛,遠在天涯,卻可抵達。
如此,此生無恨矣。
不必嘆,此恨何時已,趁活著,讓我們好好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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