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萬里:宋代詩壇的攝影師

趕在暮春的尾巴上市集買了幾顆鮮藕,種在了老瓷壇里,過了三日,竟一個一個地露出了嫩芽來。早起,站在一牆鴛鴦藤下愣著神,看到細若絲線的雨跳躍在瓷壇的水面上,愈發顯現出「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光景。於是,想起了楊萬里的這首自然小詩:

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一直以來,蘇東坡對王維的那句評語「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讓世人對王維「詩中的畫境」欽慕不已。如果說,王維的詩中藏著一幅畫,那麼,楊萬里的詩中便藏著一張3D照片。

錢鍾書讀宋詩,將陸遊和楊萬里並提,說他們作為南宋初期的「中興四大詩人」之二,在詩才上的造詣之高低就像盛唐的李杜和中唐的元白,並坦言:放翁(陸遊)善寫景,而誠齋(楊萬里)善寫生。放翁詩如圖畫之工筆,而誠齋詩則如攝影之快鏡。

錢老比喻得妙,楊萬里就像是古代的攝影師,讀他的詩,就如看3D立體照片一樣過癮。透過高清的鏡頭,我們能看到:兔起鶻落,稍縱即逝而及其未逝;鳶飛魚躍,轉瞬即改而當其未改。這位高明的攝影師,眼疾手快,以追風逐箭之速,將天地萬物、春夏秋冬定格在當下的一瞬間。

陸遊如果在世,想必也心服口服。他曾經就坦言:「誠齋老子主詩盟,片言許可天下服」。也就是說,倘若詩壇要選一位盟主的話,楊萬里是當之無愧的。

都說「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但楊萬里不吃這一套,他的心大得很。從官從政只是他生命中很小的一部分,所以,縱讀楊萬里詩集,幾乎沒有離怨之句。

其實,楊萬里生活的時代,是一個紛爭離合的時代,一個生靈塗炭的時代,一個悲哀凄慘的時代。他的仕途,亦極盡坎坷。但是,無論是過著安閑的居家日子,還是顛沛流離的奔勞生活;無論是為政一方在僻壤窮鄉,還是應召入京身處要津,都不妨礙他端著攝影鏡頭一般的詩性之眼摹寫身旁的趣事。

他與同時代的文人絕不相輕,相反地,走到哪裡,都必然與當地的文人雅士談詩。楊萬里的心,懷抱著天地萬物,譬如荷尖上的蜻蜓、清漪上的晚風、故園裡的海棠、西湖上的蓮葉、楊柳蔭下的酒家、葡萄架下的漁船……還有紅紅白白臨水之花、碧碧黃黃的接天之麥、疏疏落落的深徑之籬、以及盈盈虧虧的清秋之月。

同樣是漁船,張繼看了會愁;同樣是晚風,曾鞏吹了會凄。在楊萬里眼裡,從太極兩儀,到四象八卦,從鳥語花香到春華秋實,都是自然的饋贈。法國著名雕塑家羅丹說過:「世界上不是沒有美,而是缺少發現美的眼睛。」楊萬里好似天生就長著一雙「美瞳」,他能把微不足道的事物,甚至在尋常人看來丑劣無比的東西,看成美的化身。

這也許是緣於他的雙重身份:詩人與哲學家。作為哲學家,他比詩人多了一分理趣;而作為詩人,他又比哲學家添了一種情趣。如果生在當下,說不定楊萬里還會被人視為「一位善聽鳥獸之語、能與樹木對話、可聞草蟲之音的大自然詩人」。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詩人。同樣是看外物,一類詩人的眼睛只停留在枝、葉、根、莖上,只看到色彩形狀的表象;而另一類詩人,眼即為心,直透外物的內里。前者愛物質,而後者愛心靈。

楊萬里的鏡頭,既以塵埃毫釐為計量單位,又以宇宙星空為視野坐標,這不得不歸功於他作為詩人所擁有的一顆須臾不曾放棄的痴心,以及他作為哲學家所具備的一腔不會輕易泯滅的情懷。他的痴心與情懷,共同構成了鏡頭下渾然天成的風景。

而楊萬里,就像是一個心智健全的兒童,融入到自然萬物中,與他們一起成為詩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且看這兩個鏡頭:

(一)

籬落疏疏一徑深,樹頭花落未成陰。

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

(二)

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窗紗;

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

一個是急忙闖入菜花地里追蝴蝶的兒童,一個是在芭蕉梅子掩映之下自得其樂捉柳花的兒童。穿透鏡頭,彷彿目光也隨著詩句進入到一個只有童趣的天地了。不得不承認,楊萬里的心底,藏著一個偌大的童話世界。他所寫的每一首詩,都輕快如流雲,歡暢若清泉,彷彿也蕩漾著孩子的歡聲笑語。

在他的筆下,自然界中的事物,大至天地風雲、山川河流,小至飛禽走獸、花草蟲魚,都活了起來。難怪姜夔讀到他的詩後說他」年年花月無閑日,處處山川怕見君」。

山川之景,本已盡得天然生趣,但一經楊萬里之筆,又多了幾分妙趣,真是巧奪造化了。他可謂是自然的孩子,是自然,賦予了他一雙富有詩意的眼睛,讓他懷揣一顆真心,隨時隨地都可看到塵世間的美。

朱光潛先生曾說:「絲毫沒有諧趣的人大概不易做詩,也不能欣賞詩。詩和諧都是生氣的富裕,不能諧是枯燥貧竭的徵候,枯燥貧竭的人和詩沒有緣分。」大抵楊萬里正是一個真正風趣的人,方能作出這般真到了骨子裡的詩罷?

自然主義詩人繆爾有一首詩,讀它的時候,我依稀也看到了楊萬里的影子。

只要我還活著,我就要傾聽風兒、鳥兒

和瀑布的歌唱

就要讀懂岩石、洪水、風暴和山崩的語言

我要和原野、冰川交朋友

盡我所能地貼近大自然的心

我確實也是這麼做的

我在岩石之間漫步

在森林之中徜徉

在溪流之間跋涉

只要遇到一種新的植物

我就會在它的旁邊坐上一分鐘

或是一天

試著和它交朋友,聆聽它想說的話

我問卵石,它們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

夜晚來臨,我便就地露營

我不慌不忙、不趕不急

和樹木、星星一樣悠閑

這是真正的自在

一種美好的、可以實現的永生。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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