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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不該詛咒赫拉利

世紀輪迴

尤瓦爾·赫拉利近來一連出了兩本暢銷世界的書——《人類簡史》與《未來簡史》,我都跟風讀了。尤其是我讀《未來簡史》,那感覺是《紅樓夢》十二曲中的一句唱詞——「忽喇喇似大廈傾」!一股暴發力,把我認為近乎公理的認知世界的模式給砸毀了。意識一片空無,茫然不知往後還「怎麼做判斷」、「怎麼寫」?

立即聯想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畢加索等一批喪魂落魄的巴黎畫家。

法國發明家路易·達蓋爾於1833年發明了照相機,到19世紀末,美國柯達公司接著發明了大眾用照相機與膠捲,世界末日來臨了,一批巴黎的寫實主義畫家,立即患上了集體恐懼症:完了完了!任何一位阿貓阿狗的畫盲,只要拿著照相機咔嚓一下,就能絕對完勝我苦苦練了幾十年的寫實功夫(在二維平面上準確地畫出人的三維視覺經驗)!哦,我的上帝,那我以後還「怎麼畫」?說到上帝,德國哲學家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一千多年來,歐洲畫家都在畫《聖經》中上帝敘述的故事,即使主張人本主義的文藝復興的三傑——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也都在畫、在雕塑上帝的故事,僅僅是藉此提升一下人而已。尼采這傢伙證明上帝死了,那我們還「畫什麼」?

20世紀初惶惶不可終日的巴黎畫家在黑夜裡長吁短嘆:怎麼畫?畫什麼?

過了一百年的21世紀初,《未來簡史》之於我,就像照相機之於寫實主義畫家。一個不祥的世紀輪迴。儘管《未來簡史》的書名有點文理不通(「史」者,過去所發生事的記述也;未來還沒發生,哪來的「簡史」?),可它,還是威逼我墜入被格式化了的萬丈虛無!

又敬又討嫌的科學把神話和哲學都殺了

懵懂的童年。在天高雲輕掛滿星星的秋夜,母親指著黃燦燦的圓月問,看見了嗎?那是天仙嫦娥在月亮廣寒宮裡跳舞,那是吳剛在桂花樹下釀酒,那是好多月兔在四處歡奔……從此,我不知有多少個明月夜,一個人痴痴地對著月亮尋找嫦娥、月兔。那感覺,很甜蜜還常會井噴出狂喜。甜蜜的是母親的聲音,狂喜噴發是因為我好像真在月亮朦朧的陰影里看到了嫦娥跳舞!

然而,然而等我上了學,可恨的科學,卻斬釘截鐵地告訴我,月亮是個死寂荒蕪之球,誘發我天馬行空想像力的那些抽象的月影與線條,不過是月球在多少億年間被眾多小行星撞出來的像麻子臉一樣醜陋的環形山坑。

失落!沮喪!科學把多麼曼妙神秘可享用一輩子不會衰減的神話給殺了!

科學還把愛智慧的哲學也殺了呢。

被譽為當代科學之神的霍金,在他的《大設計》一書的第一頁就稱:「哲學已死!」

霍金在首頁寫道:「哲學已死」

長大,我迷上了都說是最高智慧的哲學。苦讀了很多書,雖似懂非懂,但更能刺激我總想徹底弄個明白而頑固地進取。好不容易分辨出了作為哲學根基的精神與物質、主觀與客觀、唯心與唯物等範疇,自認為就此獲得了洞明世界的般若大智。哪知道,當我遭遇上了「薛定諤的貓」,得知了當今物理學中最前衛的量子力學證明,根本沒有什麼獨立於精神之外的物質世界。譬如你看到了某個對象,那是你的意識導致了某個本來不確定位置的對象突然塌縮,然後其位置被確定,得到了你看到的樣子。一陣龍捲風把智慧之樹連根拔了:哲學家假想的物質與精神的世界二元態,原來是合二而一的互動共生體!

多少代哲學大智者建構出的像偉岸巨人的認識論,被量子力學攔腰一刀,倒地了!

「自由意志」也被生物學和腦科學給廢了

《未來簡史》發出訃告:當今天下奉為圭臬的神聖的「自由意志」死了!

什麼是「自由意志」?「百度」稱,自由意志是表達自由思維的意識選擇做什麼的決定,即意志的主動性。查查思想史,從蘇格拉底,到斯賓諾莎,再到康德,歷代哲人都在冥思苦想這個神奇神聖的自由意志。儘管定義不同,但都不容置疑地認定,人確實有自由意志存在。連猶太教、基督教也講上帝創造的人有自由意志。夏娃有選擇聽上帝的教誨和聽蛇的唆使的自由意志,人有選擇上帝還是選擇撒旦的自由意志,通過自由選擇回歸上帝。

赫拉利卻冒千古與天下之大不韙,寫道:自由意志是錯覺,不足信。

從宏觀來論,進化論中的自然選擇原理就斷然說了「不」。任何生物根本沒有自由可言,哪來什麼「自由意志」?進化論中的「適者生存」鐵律,在掌控著所有生物(包括人在內)的生死簿。只有能無條件順從環境的倖存者,將偶然所得的基因密碼傳給後代,方能不被滅絕而有繁衍下去的前景。

從微觀來求證,赫拉利說:「科學家(在人體上)沒找到靈魂,沒找到自由意志,只找到基因、激素、神經元,都遵守著與世界其他所有事物相同的物理化學法則。」

他引述了幾個鐵板釘釘子的科學實驗。

1985年,神經科學家李伯特(Libet)做了一個彎曲手腕的實驗。他交代受試者,在自己想彎曲手腕時用李伯特設計的精密時鐘記下時間。另外,他在受試者頭上戴了測試腦電圖的頭盔,觀察大腦有關腦區的活動開啟時間。石破天驚的實驗結果出來了:受試者相關腦區開啟活動的時間比受試者有意識決定彎曲手腕的時間要早550毫秒!見鬼,手腕彎曲是由大腦無意識感受發生的,有意識企圖支配卻在其後!大腦無意識首先做出了彎曲手腕的決定,有意識只是感受到了並執行這個決定,哪還有什麼主觀能動的「自由意志」存在?

1973年,斯坦福大學建造了一個逼真的監獄,讓一群大學生志願者扮演犯人與監獄管理員。監獄環境非常惡劣,讓扮演管理員的受試者,想盡壞招從肉體到心理虐待犯人受試者。就這樣延續一段時間後,無論犯人還是監管人員,都出現了不可控制的心理扭曲行為,真作假時假亦真,假戲真做起來,不得不立即停止實驗。所謂理性的自由意志無影無蹤,人們的行為完全由環境驅動。2001年,由Oliver Hirschbiegel執導,根據這個實驗拍攝成了一部《斯坦福實驗監獄》影片,震撼世界,獲得德國電影三項年度金獎。

到了2011年,Haynes利用新發明的磁共振成像技術,再做李伯特按左右兩個按鈕的實驗。其結果更是驚人,科學家提前10秒鐘就從磁共振圖像讀到被試者會按哪個鈕。這就是說,被試者腦的無意識的決定,比有意識決定提前了10秒!進一步證明所謂自主決定行為的自由意志就是幻覺。

那麼大腦中無意識決定的發生機制是什麼呢?赫拉利稱,是由「生物預設」(遇到外部刺激做出的反應)和隨機事件觸發的,這跟自由意志不相干。

因此,人類能用藥物、大腦植入晶元、甚至毒品,隨心所欲地驅動人產生相應的行為。實驗同時證明,人與實驗鼠的結果相同,從未發現有什麼人所特具的「自由意志」冒出來頑抗一番而出現與老鼠不同的實驗數據。近來美國軍方還發明了一種「經顱直流電刺激器」頭盔,只要戴上,就能讓士兵去除所有雜念,專註於戰場上某個特定任務。若讓學子們戴上這種頭盔,就能專註於設定的某門學科,使研究或考試贏得高分。如此這般,就成了原創發明者(即他者)的「設計意志」,泯滅了虛構的主體「自由意志」。

讓大腦專註的「經顱直流電刺激器」

如果判定「自由意志」子虛烏有,那麼,靠其作為理論主心骨的「自由主義」,還能挺直腰板去佈道全球嗎?曾把「自由主義」當作公理信奉的我,今後可怎麼辦?

「個人主義」價值岌岌可危

由「自由主義」衍生出來的、當下光芒四射的「個人主義」價值體系,也十分不幸地遭到了現代科學的肢解。

「個人主義」,作為政治學概念,是由法國政治學家、思想家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的作者)首先創立的。在19世紀40年代,他在考察了美國9個多月後寫下了《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他在這本書中最先提出了"個人主義"這個概念,強調人是價值的主體,相信每個人都具有價值,因此高度重視個人的自我支配,自我控制,自我發展。美國學者薩姆瓦解釋說,美國文化中的個人主義價值觀念,包括自主動機、自主抉擇、自力更生、尊重他人、個性自由、尊重隱私等層面。一言以蔽之:個人成了社會的終極價值;獨立的個人,是社會的本源或基礎。當下西方發達國家無一例外地把「個人主義」價值體系作為「核心價值」。

為什麼「個人主義」(並非是中國扭曲詮釋的「利己主義」)價值能如此高揚而被廣泛接受呢?人們普遍相信它最符合人性,普遍猜想每個人與生俱來就有一個可靠的「自我」在實現個人自主的主義。自己的感受最真實真切。個人主導自己,能激發出強大的創造活力,體驗到愜意多彩的人生。弗洛伊德還把「自我」分為「本我、自我、超我」三個層面,有人還附會地在大腦里找到了各自相應的位置。

於是,神經生理學家就從「自我」下手,設計實驗,來求證是否存在真實可靠的「自我」。

科學家發現,人腦有左右腦兩個部分各司其職:右腦處理空間信息,左腦處理語言和邏輯推理。據此他們設計了一個有趣的實驗。讓沒有語言表述能力的右腦所掌管的左眼,看到一張色情圖片,受試者立即開始臉紅並咯咯笑了起來。研究人員狡黠地問笑什麼?受試者做出回答的是掌管語言表述的左腦,它(右眼)並沒有看到色情照片,因此不知道為什麼笑,只好信口說了一句:「沒什麼。只是有光閃了一下。」這時主持實驗者又讓受試者的左眼(右腦)看了張色情圖,受試者又笑了起來,還用手遮住了自己的嘴。研究人員追問:「既然是光閃了一下有什麼好笑?」此刻管語言的左腦更是一頭霧水,只好瞎編了一個可笑的原因,說,因為房間里有部機器看起來很好笑吧——這個實驗證明,我們的「自我」不是一個完整的統一體,只要是左右眼接收的信息不對稱,做出的語言判斷根本就不可靠。人的左右腦會發生內戰,一位二戰老兵,成了腦裂患者,右手去開門,左手立即把門關上,永遠開不了門!

接著,200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丹尼爾·卡尼曼也設計了一個實驗。他請一組受試者參加一項分成三階段的實驗。第一階段,讓受試者把手放入14℃的冷水中60秒,凍得很難受,然後拿出來。第二階段,將手放入同樣是14℃的冷水中,同樣感到刺骨難受,時間卻增加到6分鐘,只是在最後悄悄地向容器注入溫水,使水溫升到15℃。第三階段實驗是,研究人員對受試者說,你們可以自由選擇認為比較不太難受的實驗,或再重複做短時間實驗,或重複做長時間實驗。受試者的選擇結果讓人匪夷所思:有80%的人卻選擇了難受更長時間的長時間實驗(第二階段實驗)。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卡爾曼

這位卡尼曼,還與做腸鏡的醫生合作做了個相似的實驗。根據病情,腸鏡有兩種做法。一種是插入觀察的速度較快,疼痛的時間是8分鐘。另一種是醫生把動作放慢,疼痛程度與快插一樣,時間卻是快插檢查的三倍——24分鐘。兩類被檢查的受試者患者,每分鐘都要報告痛的程度(以0~10選擇表示,0是無痛,10是最痛)。最後的實驗結果大悖常理:短時快插檢查者的平均疼痛分為7.5,而痛苦時間增加3倍的長時檢查者的平均疼痛分卻只有4.5!箇中原因是,慢檢者因為時間長,最後會產生疼痛鈍感,因此最後一分鐘的疼痛報告是1,反而痛感值低了。

醫生詢問病人,假如要你重做一次,你將選擇那種方式?絕大部分患者卻對疼痛感要增加三倍的慢腸鏡檢查更青睞。何等滑稽可笑。

卡爾曼這兩個實驗證明什麼呢?證明作為「個人主義」理論根基的「自我」,其表達出來的感覺,根本就與真實體驗不符。那麼,「自主動機、自主抉擇」的「個人主義」的合理性乃至「合乎人情、順乎天理」的神聖性就被顛覆了。

為什麼「自我」會被誤導?神經生理學家稱,人的感覺在時間軸上,有兩個「自我」。一個是「體驗自我」。冷、痛,時時由感覺系統體驗到,但並不被記憶積累起來。還有一個自我是「敘述自我」,即把感受表達出來的自我,就會遵循「峰終定律」(Peak-end rule),即將體驗的高峰值與終點值取平均數。那麼,所謂「敘述自我」的敘述,就不可能是系列真實感覺之集合的真實描述。如果人依憑自己的「峰終定律」做決策,肯定是自欺而導致自害的愚蠢決定。一些政客就用上了峰終定律。第一任政績平平,難以連任。但他在快到第一任結束時,加大惠民政策,讓選民獲得意外的收益,由峰終定律支配的民意立即飆升,連任取得成功。

我順著這些實驗生髮開去,回顧人類歷史,「個人主義」訴求,似乎並不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賦秉性。

數百萬年石器時代的原始採集狩獵社會,人類就明白一個求生鐵律:一個人會被猛獸吃掉,一群人會吃掉猛獸。《人類簡史》稱,7萬年前,智人從非洲出來散布到世界各地,到農耕社會之前就滅絕了50%的50公斤以上的大型哺乳類動物(其中包括劍齒虎、猛獁象等猛獸)。那時的人絕對不會有個人自由獨立的訴求,除非是瘋子。

到了農耕社會,男耕女織家庭互補以及社會的家族式協作,才能求得溫飽與繁衍後代。在中國,皇權與宗法權雙管齊下管束所有人,此時每個人都心甘情願做好順民孝子,別無他求,不然就會落荒而死。在西方,此時的個人都由全能的上帝管著,每個信徒虔誠信仰上帝,以及絕對順從上帝在地上的代理者(教會)的管教,乃是天經地義。若有人追求個性自由、獨到異見,伺候你的是火刑,還會告知你死後下地獄。農耕社會一萬多年下來,沒有任何考古證明,人類此時曾經大量顯現過個人自由的訴求,更沒有在受到皇權、教權嚴厲壓制時整體人類的精神出現特殊病症的統計數據。

真正訴求把每個個體當回事,在西方要到5、6百年前文藝復興人本主義興起才起步。東方的仿效更晚更慢。

由此可見,「個人主義」雖然可能更符合當今人類的生存態,但並非符合天生的人性。

依據漫長的人類史,可以歸納出一條「個體與群體生存法則反比例定律」:個體生存越是依賴群體共生,其個性訴求就越弱;反之亦然。

請看生命界的蜜蜂、螞蟻等高度群體化生存的昆蟲,它們的個體訴求就為零。

赫拉利把自由主義者弄啞後果如何?

往昔,所有人文問題,可以爭論幾千年而莫衷一是。只需用一句「見仁見智」,就能圓通相容,雙方再接著往下爭,直至永遠。因為,所謂人文學科的成就,不過是對某個問題的詮釋,這次比以往更令人滿意,如此而已。

然而,赫拉利不用形而上思辨,而是引證很多自然科學實驗,由此導出結論。諸如自由意志、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真實自我等,在人腦認知系統中,不存在其建構起來的合理依據,不過都是虛構出來的一些概念。對付這樣的重拳打擊,反對者就不能用「見仁見智」的思辨再各說各話了,你必須也設計實驗,除非能求得相反的數據,然後才能立論。歷來被點贊的思想者那般舌戰群儒的雄風,如今已是「東風無力百花殘」了。

如果赫拉利之論真能成立,我憂心忡忡起來:那些極權主義者、專制主義者、威權主義者,會不會變本加厲而且理直氣壯地剝奪個人自由?

「讓美國再次偉大」、「給我20年還你一個強大的俄羅斯」,還有諸如此類的國家主義、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等崇高號召,都在神聖化地應用「個體與群體生存法則的反比例定律」:群體目標設計得越偉大,個體對群體的依賴度將越大,那麼個體訴求的價值就當越低。

倘若這樣,人類的價值豈不又要再回沒有個體訴求的石器時代-狩獵時期?情何以堪!

誠然,赫拉利在《未來簡史》最後一章描繪了神話般的未來。他說人類將進入以計算機科學和生物學為母科學的數據主義,以取代自由主義的人文主義。數據主義不會再爭論「姓專制」還是「姓自由」,白貓黑貓逮著老鼠就是好貓,誰的演算法更優,誰能實現當時人類的永生、快樂、升級為神人,他就是最佳數據主義。可赫拉利再三聲明,這不是預言,不是算命,只是一種可能性。

然而,那個像北極光一樣華美的未來可能性,現在還是一個恍兮惚兮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而我當下懷著的大憂,有誰能解之?曹孟德的《短歌行》唱過:「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請問,哪裡有新研發出的能解《未來簡史》大憂的杜康酒呢?

201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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