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十年:沒有反思的眼淚只是水

時間過得飛快,汶川大地震已經過去十年了。

2008年5月12日,我於中午坐飛機前往重慶,大地震發生的時候我在高空。那次去重慶原本是參加一個德國的文化活動,下了飛機,發覺信號不大好,時斷時續。有人發消息告訴我,北京地震了。

聯繫上接站的人,一打聽,對方告訴我是重慶郊縣發生了地震,有兩人死亡。

當時還沒有關於地震的確切消息。

我以為事情不大,下午閑逛了一下,還在德式啤酒花園吃了晚飯。晚上打開電腦上網一看,死亡人數已經快一萬人了。

正式發布的死亡人數是要經過確認的,才半天,死亡人數就近萬……我這才意識到情況不對。

次日,從重慶乘火車到成都,開始了在震區的採訪。到30日離開震區,前後17天。

那些日子,震區的酒店多數還能營業,牆上裂著縫子,晚上躺在床上,時不時有餘震,晃悠幾個,然後就在晃悠中睡了。我好像從來沒有感覺到恐懼。

那些天,見識了自然的威力,一座山頭可以整個倒下,把路封得死死的;見到了遍地的屍體,遍地的廢墟;也見證了人民的善良和善良的力量。

那個心情啊,沒法說,悲痛、感動、悲憤,五味雜陳。

可惜,十年了,再沒有機會回到震區,看看災後重建和當地人劫後餘生的生活。

分享一下當時寫的採訪手記吧,作為紀念。這些照片都是我自己拍的,拍攝地點是綿竹五福鎮第二小學。

沒有反思的眼淚只是水

這是第一次持續時間如此之長的連續採訪,這也是第一次面對如此龐大的局面。作為一個記者,沒有能力見證每一個瞬間,不可能用自己的目光所及拼接出一幅完整的圖景,只能努力用嗅覺去感知細微的變化。

在罕見的特大災難面前,沒人能做到無所動容。這些天來,有過兩次掉淚,心情幾經起伏。

苦難的滋味

汶川大地震發生之時,我正在飛往重慶的航班上,目的是為了另外一個採訪。沒有經歷震感,加上重慶當天一副太平盛世的氣氛,所以除了電話打起來有點困難,並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直到夜裡,看到初步的死亡人數統計已逼近萬人,才反應過來,這不是一次普通的地震。於是推脫了手頭的工作,次日便前往四川。

在緊急救援的前幾天里,每個中國人都在經歷一種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廢墟下的生命在流逝,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揪心,這個時候,救人是壓倒一切的要務,一切都應該為此目標讓路。

在大地震發生後的一周左右,媒體的表現是優秀的,尤其是電視,將一幅幅悲慘的畫面傳到千家萬戶,神州大地淚水奔涌。24小時不間斷對救災的報道,觸動了人們心底最柔軟的部位,極大地激發了他們的同情心,舉國上下都向災區伸出了援助之手。

災難來臨,國還原為家。

忽然之間,那些平日里鑽到錢眼裡的小市民和對社會漠不關心的小青年們消失了。成都成百上千的計程車司機不做生意了,蜂擁地趕往都江堰去拉傷員,免費接送一切跟參與救災的人;聽說救治傷員需要血液,采血點前排起了長度以公里計的隊伍;被認為是「垮掉的一代」的80後、90後從各地趕來,志願為救災服務,他們有的搬運物資,有的在醫院裡照顧傷員,為素不相識的人端屎端尿、擦身喂飯,晝夜不停歇……

我們又看到了人民的子弟兵,又看到了救死扶傷的白衣天使。

這種「我們在一起」的感覺,在全國哀悼日舉國為遇難同胞默哀的那一刻達到了頂峰。

災難面前,我們這個民族堅強得如鐵板一塊,血液里流淌著的、在平時里被遮蔽的善良和無私一下子全都迸發了出來,無數人在此時放棄了小我,心中生長出大愛。天災讓我們明白,是什麼成就了中華民族的偉大,什麼是中國人生生不息的源泉。

在前一階段,每日的採訪途中,我不僅看到苦難,也看到希望;不僅感到傷感,也感到自豪。

救人有「黃金72小時」之說,事實上,我們都見證了生命的奇蹟,從困境中被解救出來的存活時間的記錄不斷被打破。可是,無論是196小時還是266小時,大規模救援總有結束的那一刻,環生的慘相終要在屏幕上散去。這一刻的到來,也就意味著反思的開始。

可是,對救人的報道沒有讓位於認真的反思,而是被對苦難的消費所替代。

災難成為晚會的主題;導演們要開始拍跟地震有關的電影了;藝術節們要來災區採風了;電視節目的編導們在挖苦心思找角度,完成一期又一期的節目,為了找素材,就要一次次剝開他人的傷疤,逼出他人的眼淚。真正的問題被娛樂所湮沒,鏡頭沒完沒了地追逐著「可樂男孩」、「敬禮娃娃」,把他們當成明星來塑造,賑災正淪為鏡頭前的表演。

在電視上,我看到一位主持人在講述她如何替一位與父母失散的女孩尋親,講得聲情並茂,還不時穿插著對這個過程的記錄,彷彿為做節目而尋親這個事實是可以被掩蓋住的。這實在讓人作嘔。

苦難是有營養的,是可以養肥靠吃苦難這碗飯的一撥人等的。從沖在第一線採訪的英雄,變成食腐的禿鷲,竟是轉眼之間的事。已經有不少朋友說,關於大地震報道的狂轟濫炸已經讓人受不了了,一看到就開始反胃了。這與其說明我們的同情心持續的時間過短,不如說人們對這種轉變本能地感動厭惡。

這種在道德上可疑的消費行為,正在將善良的人們從嚴肅的問題前推開,消磨人們在經歷災難中形成的對生命的感悟,最後摧毀人們對災難的記憶,讓一切如同沒有發生過。就如同成都的街頭,帳篷越來越少,麻將桌越擺越多。

何以告慰亡靈

我的心是足夠堅強的。死亡,是可以直面的,無論正常還是非正常的。天災無可躲避,但可以度過。沒有任何困難能難倒英雄的中國人民,不是嗎?

讓人揪心的,是天災暴露出來的人禍;更讓人揪心的,是對人禍的企圖掩蓋。

被大地震摧毀最多是學校,從幼兒園到高中,災區幾乎出現了一代人的空白。這些天里,我去過最多的地方就是學校:都江堰聚源中學、都江堰向娥鄉小學和中學、北川中學、綿竹五福鎮富新二小、什邡市紅白鎮小學和中學、什坊市洛水鎮中學。教學樓的廢墟在其他還挺立著的建築的映襯下,顯得突兀、刺眼。

綿竹五福鎮富新二小死難學生的家長們為孩子設立了靈堂,他們堅信,孩子不是直接死於天災,而是死於危樓。

只要看過倒塌的教學樓的廢墟,就知道,這不是個什麼還需要鑒定才能得出的結論。除了預製板還成塊,遍地是碎磚頭,不需要了解任何防震抗震的專業知識,也知道樓房不是這樣蓋的,何況還是給孩子使用的教室。

即便看到成排的屍體,我尚能保持冷靜,可終於被一堆這樣的廢墟打垮了,眼淚飛奔,掩面嚎啕。

當問題被提出來,我們聽到的是蒼白無力的辯解;調查組被派出,卻由建築和教育部門組成,而不是紀檢或司法機關;從層級上看,調查組不是來自中央,而是來自當地。

與此同時,輿論被引向歌功頌德。對在抗災中表現突出的軍人、醫護人員、志願者,無論如何歌頌都不過分,但必須要問的問題是,如果僅從抗災的表現就可以斷定整個幹部隊伍是好的,那麼如此規模巨大的禍根又是誰種下的?

這是官僚系統固有的衝動,通過引導輿論的轉向,企圖掩蓋被天災暴露出的罪惡。與這個趨勢相一致的,是緊張的救人行動結束之後官僚習氣的復甦和腐敗行為的再現。救災物資發放和調配低效,有些物資剛剛運到,轉眼就被泡在了水裡;一車捐贈的衣服運抵某市,負責人當即表態,找個地方燒了吧;志願者被當地官員毆打,其領導卻在義正辭嚴地否認;救災帳篷迅速出現在高檔小區和政府大樓門前。有些事情,如果不是在網路上廣泛傳播,到了蓋不住的地步,是無法從地方官僚那裡得到一個滿意的答覆的。

大災之後,正是反思的良機。救人如救火,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壓倒一切的東西,災區群眾安置和重建工作,是可以更從容地進行的。災難本身和對災難的應對當中暴露出來的問題,值得逐一檢討。

大災之後,正是整頓吏治的良機。提取跨塌的廢墟,不光可以用來做標本,更是腐敗和官商勾結的明證。如果對此次特大地震的處理方式,再次被扭轉到喪失當喜事報的老路上去,以血和淚為代價換來的民心的團結,將再次被拖垮。如果不藉此時機清除腐敗的根源,災後重建就可能成為滋生新的腐敗的根源,一個個豆腐渣工程也會在重建中拔地而起。

血和淚都不應該白流。缺少了反思,淚水就不再是鹹的,而是淡如水。希望中央能抓住這次機會,真正把壞事變好事,促進基層政治走向清明。

用以告慰十萬亡靈的最好禮物,是認真深刻的反思,和一個重生的契機。

2008.5.29 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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