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時期的佛教——范文瀾《中國通史》
北朝時期的佛教——范文瀾《中國通史》
四九九年,魏宣武帝繼位。他寵任奸佞,國政大壞。貴族豪門,競尚奢侈,魏宣武帝下令嚴立限度,節制放蕩,可是最放蕩的就是他本人。他迷信佛教,養西域僧三千餘人,擇嵩山形勝處造閑居寺,備極壯麗。
貴族仿效,佛教大行,洛陽城內造五百餘寺,州郡共造寺廟一萬三千餘處。寵臣元暉作吏部尚書,定價賣官,大郡二千匹,次郡減半,下郡又減半,其餘各官都按等級出售。佛寺的發達和官吏的貪污,說明民眾遭受嚴重的剝削。
五一五年,魏孝明帝繼位。胡太后擅權,荒淫殘虐,無惡不作。她相信佛法能減輕罪過,大興寺塔,在宮側造永寧寺,又在伊闕口(在河南洛陽)造石窟寺,土木工都極壯麗。永寧寺尤為宏偉,有高丈八尺的金像一軀,普通高度的金像十軀,玉像二軀。九層浮圖(塔)高九十丈,上剎(相輪)又高十丈。夜靜,塔上鈴鐸聲可河北景縣北魏墓出土網紋琉璃碗聞十里。僧房一千間,都用珠玉錦繡作裝飾。
自佛教傳入中國,這樣的塔廟,還是第一次出現。魏宣武帝初年,在龍門山鑿一百尺高的佛龕(音堪kān)兩個,魏孝明帝又鑿一龕,前後凡二十四年,耗費八十萬餘工。其他營建寺塔,布施僧眾,賞賜寵臣,所費不貲,卻從不對貧民施些小惠。宗室權豪,也競賽淫侈,窮極享樂。
統治階級迫切需要宗教,特別是佛教,必須大力予以提倡,也就必須讓寺主分享剝削的利益,分享得過多,朝廷又感到損失太大,對自己不利,其中鬥爭和聯合的情形是複雜的。代表宗主利益的儒家和道教,參加這個鬥爭,表現為儒佛道在思想上的爭論,歸根還是地主階級內部(朝廷、宗主、寺主)為爭奪剝削對象(勞動民眾)而發生離合變化。
寺院是佛教的塢壁,僧人是寺主的徒眾(寺主的爪牙和從事各種勞動的人),寺主是宗主,強大寺主就是世俗的塢主壁帥。四四六年,魏太武帝伐蓋吳所率反魏軍,在長安佛寺中發現藏有弓箭矛楯,又發現釀酒器具及州郡官、富人寄藏在寺內的大量財物。此外還有與貴家婦女淫亂的密室。魏太武帝認為是佛寺謀反的證據,大舉滅佛。
其實佛寺就是塢壁,藏武器和代人保藏財物,都是平常事,說僧人企圖謀反,無非是滅佛的一種借口,他在滅佛詔里說「朕承大緒,欲除偽(佛)定真(儒道),獲羲(伏犧)農(神農)之治……自今以後,敢有事胡神(佛)及造形像泥人銅人者門誅(滅一門)。……諸有佛圖形象及胡經,盡皆擊破焚燒,沙門無少長悉坑之」。
魏文成帝恢復佛教,四五二年,限制每年出家人數,大州五十人,小州四十人。允准沙門統(掌管佛教的僧官)曇曜的請求,創立僧祇戶和佛圖戶兩種名目。所謂僧祇戶,就是平齊戶及諸民戶如能每年送給僧官(自然也是大寺主)谷六十石(稱為僧祇粟),即取得這個名義。僧祇戶開始時可能得到僧官的一些保護,逃免官府和宗主的壓迫。
所謂佛圖戶(又稱寺戶),就是犯重罪的平民及官奴,被發給寺院,為寺院服苦役並種田地。僧祇戶即蔭附,佛圖戶即奴隸。寺主有爪牙(維那、典錄、典坐、香火、門師等名目)供奔走,有普通僧人供役使,從事各種勞動,又有蔭附和奴隸,寺院成為合法的大小塢壁。
魏孝文帝太和元年——四七七年,國內寺院,平城有一百所,僧尼二千餘人,州郡有六千四百餘所,僧尼七萬七千餘人,朝廷也感到民眾逃避賦役、湧入寺院的嚴重性。四九二年,魏孝文帝限制出家人數,每年大州准一百人,中州五十人,小州二十人。五一七年,魏孝明帝令每年度僧,大州保送三百人,中州二百人,小州一百人,由僧官(州沙門統)地方官共同挑選出大州一百人,中州五十人,小州二十人。
又禁止奴婢出家,禁止私度僧尼。寺院增加一個僧尼,朝廷便損失一個剝削對象,朝廷設立這些限制,自然是想保持自己的利益,但同時又在大興佛教,使得這些限制都歸於虛設。五一五年,魏境內有寺院一萬三千七百餘所。五一八年,洛陽城內有寺五百所。北魏末年,洛陽有寺一千三百六十七所,州郡有三萬餘所,僧尼多至二百萬。
大量寺院的存在,說明有大量的寺主和他們的爪牙在進行殘酷的剝削活動。首先是侵奪田宅。五一八年,任城王元澄奏稱,遷都以來(四九四年,魏遷都洛陽),不過二十幾年,洛陽民宅,被寺院奪去將近三分之一。州鎮僧寺也同樣侵奪小民,廣占田宅。長安中興寺有稻田一百頃,還有種梨棗等樹的大果園,足見元澄所說是事實。
寺院又經營高利貸,如長安僧人竺法護,一次就貸出錢二十萬,濟州沙門統道研,貸出錢財,叫郡縣官替他索還本息。五一一年,魏宣武帝詔書里說,僧官用僧祇粟放高利貸有兩種情形:一種是自放,或取利過本,或偷改券契,侵害貧弱,毫無法紀。一種是借給富家轉放,僧官和富家共分利息。僧官出借僧祇粟取利,也逼勒僧祇戶取利。沙門統曇曜曾於四七六年,奏准撥涼州軍戶(平齊戶以外的一種雜戶)趙苟子等二百家為僧祇戶,給僧官送僧祇粟。按定章,僧祇戶仍留本地,也不專屬一寺,魏宣武帝時,僧官違章逼令離鄉服役,二百家中五十餘人自殺了。
寺院是貪圖財物,河南登封北魏嵩岳寺塔乃無惡不作的魔窟,戒律所稱八不凈物(田園、種植、谷帛、畜奴僕、養禽獸、錢寶、褥釜、象牙金玉飾床及諸貴物),寺院全有,而且很多。凡是世俗間宗主所能做的罪行,寺院做得更多更惡,因為還有皇帝為首的統治階級,都想大修功德以求福應,在寺院外加強剝削來填滿寺院的欲壑。下面略舉一些例。
四五四年,魏文成帝在五級大寺造釋迦立像五軀,各長一丈六尺,共用銅二萬五千斤。和平年間(四六○年——四六五年)魏文成帝令曇曜在乎城西武州塞,開鑿石窟五所(山西大同雲崗石窟),刻石像各一,高的達七十尺,其次六十尺。
四六七年,魏獻文帝在乎城造永寧寺,有七級塔,高三百餘丈,基架寬廣,為天下第一。又在天宮寺造釋迦立像,高四十三尺,用銅十萬斤,金六百斤。不久,又造三級石塔,高十丈,全部用大小石塊構成。
魏國佛教大盛,還是從魏宣武帝時開始。魏宣武帝在浴陽造瑤光、景明、永明等大寺。瑤光寺有五級塔,高五十丈,尼房五百餘間。景明寺有房一千餘間,七級塔一所。永明寺有房一千餘間,住外國沙門三千餘人。這些大寺以外,又仿照平城靈岩寺石窟,在伊闕山開鑿石窟。自五○○年至五二三年,前後開鑿石窟三所,共耗人工八十萬餘工。
五一六年,魏孝明帝在洛陽城內立永寧寺,有九級塔一所,高一百丈,上有金鋒一百二十枚,金鈴五千四百枚。大殿中有丈八金像一軀,較短金像十軀,綉珠像三軀,織成像五軀。僧房樓觀一千餘間。王公貴人以至地方豪富,也紛紛造像立寺,如貴戚馮熙一人,在各州郡造寺多至七十二所。
《小法滅盡經》說寺院「但貪錢物,積聚不散,不作功德。販賣奴婢,耕田墾殖,焚燒山林,傷害眾生,無有慈愍。奴為比丘,婢為比丘尼,無有道德。淫佚濁亂,男女不別」。這自然只是寺院腐朽生活的一部分。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描述當時寺院窮奢極侈的情形,比《小法滅盡經》所述更具體,想見勞動民眾的財物,幾乎被求功德者敲剝凈盡了。
齊國佛教比魏更盛,都下(鄴)大寺,約有四千所,住僧尼將近八萬。齊境內有寺四萬餘所,僧尼二百萬以上。
周武帝滅齊後,下詔:「凡諸雜戶,悉放為民」,從此齊舊境內不再有雜戶名稱。五七四年,周武帝滅佛教,佛寺中所有僧祗戶、佛圖戶(雜戶)自然也得到釋放,齊國佛教極盛,滅齊後,得釋放的僧祗戶、佛圖戶,數量很大。周武帝在周齊境內大規模消滅寺院,雖然只是表面的暫時的打擊,但對勞動民眾說來,也算是獲得了一個喘息的機會。
五七七年,周武帝滅齊境佛教,對僧徒任道林說,佛生在西域,我不是五胡,對他不發生敬心。既非正教,所以該廢。魏太武帝周武帝滅佛表示親漢,齊文宣帝興佛表示親鮮卑,周武帝避免魏太武帝所採取的殘殺手段,用比較和緩的方法,經過長期的準備來廢佛教。
當時有個衛元嵩,曾出家為亡名法師弟子,亡名當是受禪宗和嵇阮影響的和尚,教衛元嵩佯狂求聲名。衛元嵩還俗,著佛道二論,崇道抑佛,與道士張賓相結合,共排佛教,大得周武帝的尊信。周武帝一向崇儒,這樣,造成了儒道聯合攻佛的形勢。
五六八年,周武帝登大德殿,召集百官和尚道士等,親講《禮記》,顯示儒學的特殊地位。五六九年,周武帝又登大德殿,召集百官道士和尚等討論佛道兩教教義。會後一個月,正式召集百官、儒生、和尚、道士二千餘人到正殿(當是紫極殿)大會,周武帝親自校量三教優劣,名儒沈重代表諸儒宣揚儒學。會後五天,又召集大會,討論三教。會後又號召道俗諸人,盡量表示意見。五七○年,甄鸞上《笑道論》三卷,周武帝召集群臣,說《笑道論》傷害道教,當眾燒毀。道安法師又上《二教論》,攻擊道教。周武帝重道輕佛,早有定見,不過形式上還讓二教爭辯。
五七二年,周武帝到玄都觀,親登法座講道經。五七四年,周武帝召集百官、儒生、和尚、道士等,判定三教先後,以儒教為先,道教為次,佛教為後。由於佛教徒劇烈駁斥道教,周武帝下令禁止佛道二教,和尚道士一律還俗。別設通道觀,選著名道士和尚一百二十人入觀學老、庄、《周易》,稱為通道觀學士。所謂通道,就是要和尚通過學習變成道士,廢二教實際是廢一教。
五七七年,周武帝在鄴召集僧徒五百人,宣布廢佛,慧遠法師抗聲爭論,最後用阿鼻地獄恐嚇周武帝。周武帝說,只要百姓得樂,我願受地獄諸苦。僧徒技窮,只好從令還俗。還俗僧徒任道林上書要求辯論,周武帝召他入宮,使立御座旁辯論多次,周武帝終於聲明我不是五胡。既然說到這一點,任道林就有觸犯忌諱的危險了,因此,任道林請求同其他和尚十人入通道觀求學。
周齊境內佛像被破壞,經卷被焚燒,四萬所以上的寺廟,賜給王公作宅第,將近三百萬的和尚,還俗作平民,寺院財物散給群臣,寺院奴婢得到釋放,周武帝滅佛比魏太武帝深入得多。
佛教造像立寺及廣度僧尼等所謂功德事,在經濟上都起著破壞的作用。天竺各教派,南北朝時期,大體上都傳入中國,中國僧徒各就所學,標舉心得,聚徒傳授,成立學派,為隋唐佛教全盛時期作了重要的準備。
佛學目的在於修行證果,途徑不外戒、定、慧三端。南朝佛學偏重智慧(義理),北朝佛學偏重禪定,戒律南北並重,北方戒律尤為專門之學。這樣,由於南北的環境不同,佛學形成了南北不同的學風。在南北不同學風中,各學派得以充分發揮本派的獨到處;在同一學風中,各學派得以互較短長處。
在南北不同環境中,佛教與儒學所作入世出世的鬥爭,佛教與道教所作較量地位高低的鬥爭,佛教與儒學、道教所作華戎之辨的鬥爭,都帶有不同的特色。南北朝因為佛學的興盛和儒佛道的爭論,呈現戰國時期以來的又一次百家爭鳴,比起漢朝今古文經學之爭、魏晉(西晉)儒學玄學之爭,規模擴大得多,論旨深入得多。
十六國時期,長安是佛學中心,前秦苻堅尊禮釋道安,翻譯佛經,宣揚佛教。後秦姚興,得鳩摩羅什,譯事更盛,中外名僧雲集。赫連勃勃攻入長安,滅佛殺僧,僧徒逃散,號稱白腳禪師的惠始,就是鳩摩羅什的學徒,最早到平城傳教,受魏太武帝禮敬的一個名僧。
涼州自從張軌以來,一向是西北方佛教中心,敦煌地接西域,道俗人都熟悉西域佛教的舊式(規矩和技藝等),村塢相連,多有塔寺。魏滅北涼,俘擄僧徒三千人,北涼國人三萬戶(或說十萬戶)到平城,魏國畿內佛教開始盛行。沙門統曇曜建議魏文成帝開鑿雲崗石窟,曇曜是涼州僧人,開鑿石窟的工匠,大概也有熟悉佛教技藝的涼州人。
涼州是禪學最盛行的地方,魏文成帝興佛後,先後任沙門統的師賢、曇曜,都是涼州禪師,作為北朝佛學主流的禪學,以及規模巨大的佛教藝術,都導源於涼州,涼州在接受西方文化時所起的作用是值得重視的。
禪的意義是澄心靜慮,坐禪入定,絕滅一切妄念,專心求解脫。凈土是北朝禪學中的一個大宗,流行最廣,信徒最多。凈土宗分彌勒凈土、阿彌陀凈土兩派,都是念佛修禪定,希望死後往生安樂土(凈土)。
所謂念,就是一心想念佛的名號、佛的相(形狀)好、佛的光明、佛的神通、佛的功德,等等,心裡沒有其他雜想,前後相續的想念全部是佛,想念得久了,會在定中看到諸佛。這是可能的,因為精神失常,會看到日常專心想念的東西。
心念外還有一種口念佛號,方法比心念簡便,流行也較廣泛。據說,口念也具有不可思議的威力,這就是口念久了同樣會精神失常。他們臨死時,邀集三五個同道,幫著將死病人口不停聲地高唱彌勒佛或阿彌陀佛名號,一直到病人死去為止,說是死者往生樂土了。
怕死本是人之常情,凈土宗正是依據人怕死的心理,用簡便方法取得廣大的信徒。心念口念外,還可以讓富貴人也得往生樂土,那就是勸他們出錢財,造像建塔,大修各種功德。他們有的是錢財,自然樂於接受這種更簡便的方法。北朝大量佛教藝術品,都是凈土宗盛行的遺迹。
禪法也是北朝禪學中的一個大宗。禪法主張寂坐修心,不重講經(義門)。鳩摩羅什譯《禪要》,北涼沮渠京聲譯《治禪病秘要法》等書,標示禪法,為禪學者所宗。天竺僧佛陀禪師來平城,得魏孝文帝禮敬。遷都洛陽後,在嵩岳少室山為佛陀造少林寺。佛陀倡導禪法,有徒眾數百人。此後,僧徒悉皆禪誦,不復以講經為意。
大概在魏宣武帝時,南天竺僧菩提達磨自梁國來到洛陽,北朝禪學進入更發達的階段。菩提達磨所修是大乘虛(空)宗的禪法,稱為壁觀,意思是外息諸緣,內心無惴,心如牆壁,可以入道。達磨用《楞伽經》四卷教徒歡,要破除妄想,遺盪一切諸相,必罪福並舍,空有兼忘;必心無所得,必忘言絕慮。
達磨主張忘言,不隨於言教。他是禪宗的始祖,他的繼承人所謂二祖三祖以至六祖等人,都只是口頭說法,不立文字,不出著述。禪宗以明心見性一切皆空為宗旨,只有我心最尊,其他都可廢棄。
老莊學派的嵇康阮籍,要破除禮法和儒經,禪宗也要破除一切名相,連佛菩薩和佛經都包括在內。以空無為宗,自然會發生嵇阮禪宗的想法。玄學禪宗和其他佛教各宗派都屬於唯心主義的哲學,但玄學禪宗在反對不同派別的哲學時,卻起著猛烈進攻的作用。
禪宗主張心無執著,遺盪一切執見,使思想從各種拘束中解脫出來,也就否定了自身以外的佛教各派別,到後來,空無到極端,連自身也被否定了。禪宗是從佛教內部摧毀佛教的重要力量。達磨創立禪宗,在佛教史和中國哲學史上都是一件大事。
五一五年,魏冀州沙門法慶聚眾起事,自號大乘。封勃海人李歸伯為十住菩薩、平魔軍司、定漢王。法慶專毀寺廟,斬僧尼,燒經像,說是「新佛出世,除去眾魔」。他教兵士殺人,殺一人稱一住菩薩,殺十人稱十住菩薩。法慶可能受禪宗一切皆空唯我獨尊的影響,因為他的行為,正是空無的一種表現。
以道為宗,以天地為依,
以聖人為師,以經文為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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