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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國申:「黃河」還是「黃沙」

  膾炙人口的唐代著名詩人王之渙的《涼州詞二首》(其一)最流行的版本為: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而葉景葵《卷盦書跋》云:詩句有一字沿訛為後人所忽略者,如涼州詞「黃河遠上白雲間」,古今傳誦之句也,前得北平圖書館新銅活字本《萬首唐人絕句》,「黃河」作「黃沙」,恍然有悟。向誦此詩,即疑「黃河」兩字與下三句皆不貫穿,此詩之佳處不知何在!若作「黃沙」,則第二句「萬仞山」便有意義,而第二聯亦字字皆有著落,第一聯寫出涼州荒寒蕭索之象,實為第三句「怨」字埋根,於是此詩全體靈活矣。《唐人絕句精華》亦云:此詩各本皆本「黃河遠上」,惟紀有功《唐詩紀事》作「黃沙直上」。按玉門關在敦煌,離黃河流域甚遠,作「河」非也。且首句寫關外之景,但見無際黃沙直與白雲相連,已令人生荒遠之感。再加上第二句寫其空曠寥廓,愈覺難堪。乃於此等境界中忽聞羌笛《折楊柳》曲,不能不有「春風不度玉門關」之怨詞。據此,很多人認為「黃河」為「黃沙」之訛。對於這種說法,筆者不敢苟同。

  兩詩相印

  且讓我們先來看看同是唐代著名詩人劉禹錫的《浪淘沙九首》(之一):

  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銀河去,同到牽牛織女家。

  該詩中包含了一個古老的傳說:

  漢武帝命張騫探究黃河的源頭,張騫乘木筏而去。一個月後到了一個地方,看見一座府第,室內有一女在織布,又見一男人牽著一頭牛到河邊去飲水,才知道這是牛郎織女住的地方。——原來黃河之源直通天河(銀河)。(見《唐詩分類圖典》,商韜、商慧錦選注,上海遠東出版社,2001年第一版)

  據《博物志》載:舊說雲天河與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人有奇志,亦立飛閣於槎上,多齎糧,乘槎而去。十餘日中猶觀日月星辰,自後茫茫昏昏亦不覺晝夜。去十餘日,奄至一處,有城郭狀,屋舍甚嚴,遙望宮中多有織婦,見一丈夫牽牛渚次飲之。牽牛人乃驚問:「何由至此?」此人具說來意,並問此是何處。答曰:「君還蜀,訪嚴君平則知之。」竟不上岸。因還如期。後至蜀問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牽牛宿。」計其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時也。

  因文中提到的嚴君平(即嚴遵,《漢書》有傳)是西漢成都著名學者,南朝梁宗懍《荊楚歲月記》中又說是張騫奉命出使西域探河源(所見與《博物志》載略同)。

  又《新唐書》載:唐貞觀九年(635年),李靖等人「次星宿川,達林海上,望積石山,覽觀(黃)河源(頭)」。星宿川在今甘肅省瑪曲縣,當地藏民稱作「瑪曲」,即孔雀河的意思。星宿海由數量眾多的水泊和海子組成,在陽光照耀下,星宿海的湖沼光彩奪目,如孔雀開屏十分美麗壯觀。唐宋以來,人們長期將星宿海稱為黃河的源頭。

  王之渙為絳州(今山西新絳)人,絳州古城叫卧牛城,在山西西南部,南依峨媚嶺,汾、澮二河穿境而過,《趙氏孤兒》中的故事就發生在這兒。此地有絳州大堂,又叫帥府堂,唐初左將軍張士貴曾奉命在此設帳募軍。相對而言,這裡距涼州較近,涼州戍卒很可能多是絳州人。

  根據上述記載,我們是否可以設想:黃河源頭地勢高,且湖沼光彩奪目,不禁讓人聯想到天上的銀河,繼而想起牛郎織女的故事,於是有了「牛郎織女後傳」——張騫探黃河源頭,發現黃河直通天河,牛郎織女正在天河邊過著幸福的生活。——而絳州又有可能是這個傳說的發源地。如果確是這樣,那麼「黃河直上白雲間」就是「黃河之源直通天河(銀河)」的翻版了。

  王之渙生年距李靖等黃河探源僅僅53年。王之渙生於688年,卒於742年,劉禹錫生於772年,卒於842年,兩人的卒年正好相差100年。《浪淘沙》原是唐代民間曲調,後為教坊曲。從劉禹錫的詩中,我們甚至還可以懷疑「黃河遠上白雲間」中的「遠」字被改為「直」字,是否受到「黃河之源直通天河(銀河)」這個傳說的直接影響。

  如果上述猜想沒錯,那麼,這首詩的意義就非常明晰了:

  這首《涼州詞》首句源於黃河源頭通天(銀)河的傳說,且賦予它新的意義。它寫的是在一個月明星燦的靜靜的夜晚,來自黃河流域的一個戍卒,正望著銀河出神地想著黃河源頭直通天河的傳說,幻想著回家與妻子團聚過男耕女織的和平生活,忽然耳邊傳來了《折楊柳》的羌笛之聲。啊,他(那吹笛人)也在想家了!——是啊,長年戍邊,身處孤城,四周是重重疊疊的萬仞高山,回家遙遙無期,誰能不想家呢?可是想家又有什麼用呢?你想那關內的楊柳,沐浴著春風,早就裊裊婷婷一片嫩綠了;而玉門關外的楊柳呢,由於吹不到東風,照樣還是光禿禿枯楞楞的。——皇上啊,你什麼時候才能想到我們,讓我們回家呢?

  黃河遠上白雲間——首句虛實相映。「白雲」可能是眼前景。有一支題為《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的歌,前幾句歌詞是:「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詩人當時所見的情景也許正是「月亮在白蓮花般的雲朵里穿行」;所不同的是,看月亮的徵人們離家萬里,身處孤城,而聽到的卻是羌笛吹奏的《楊柳》曲。由此而引出心中所思——一心盼望著回家過男耕女織和平幸福的生活,誰料那理想離自己很遠——也許只在天上(白雲間)才有。此句意義既含蓄又豐富:一個「遠」字,既寫了傳說中黃河源頭之遠,又寫出邊關與家鄉空間距離之遠,還寫出理想與現實的差距之遠,簡直可以說是「詩眼」;因「遠」而「怨」,「遠」中含「怨」,句中無一「怨」字而怨意在焉。孤城一片萬仞山——次句虛實相映:想到身在孤城,與家室遠隔「萬仞山」,關山難越,思益愁苦,這是寫實;以孤城映襯孤身,更添一層孤寂,實中有虛。「一片」照應「孤城」,突現其孤寂。羌笛何須怨楊柳——「何須怨」三字極妙,含「怎能不怨」和「怨有何用」以及「總得有人戍邊衛國吧」等多層意味,正所謂不怨而怨,怨而無怨。「怨楊柳」中的「楊柳」,指的是北朝樂府《鼓角橫吹曲·折楊枝》,其歌詞是:「上馬不捉鞭,反拗楊柳枝。下馬吹橫笛,愁殺行客兒。」「行客」謂徵人,「不捉鞭」「反拗(折)楊柳枝」意在留戀、惜別。曲詞前兩句寫折柳出征,後兩句寫吹笛懷鄉。可見其詞哀怨,其音清苦。「楊柳」曲歷來是徵人思鄉的寄託和象徵,「(折)楊柳」也就成為鄉愁的代名詞。春風不度玉門關——「春風」一語妙在雙關,表層意義上說自然界春風吹不到玉門關,玉門關邊的楊柳苦寒難耐,渴盼春風;深層含義是,人稱皇恩「浩蕩」,卻澤被不及戍邊將士,戍邊將士身處邊關,膚寒更兼心寒(回家無期)。——短短一曲《涼州詞》,唱出了所有戍邊將士的心聲,難怪有人稱之為「絕唱」。

  匯評聚疑

  對王之渙的這首《涼州詞》,歷來評價甚高。《唐詩正聲》吳逸一評該詩:「滿目徵人苦情,妙在含蓄不露。」《升庵詩話》認為:「此詩言恩澤不及邊塞,所謂君門遠於萬里也。」《唐詩摘抄》云:「『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李君虞『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與此並同一意,然不及此作,以其含蓄深永,只用『何須』二字略略見意故耳。」《詩法易簡錄》稱其:「神韻格力,俱臻絕頂。不言君恩之不及,而託言春風之不度,立言尤為得體。」

  上引諸家評論,重點都在後二句,均未涉及版本之爭,而俞陛雲則詳解了全詩,他在《詩境淺說》中說:

  首二句筆勢浩瀚,次句尤佳。再接再厲,隼立華峰之概。且詞為涼州而作,其言萬仞山者,涼州之賀蘭山脈,遠接天山,見地之荒遠,故春光不度也。其言一片孤城者,以孤城喻孤客,故羌笛吹怨也。後兩句,言莽莽山河,本皇恩所不被,猶春光之不度,玉關楊柳,亦同苦春寒,托羌笛以寄愁者,何必錯怨楊枝不肯依依向客耶。此詩前二句之壯采,後二句之深情,宜傳遍旗亭,推為絕唱也。

  俞陛雲乃清代著名訓詁學家俞樾之孫,當代著名「紅學家」俞平伯之父,生於1874年,卒於1949年。俞氏解詩不無見地,「以孤城喻孤客」,「玉關楊柳,亦同苦春寒,托羌笛以寄愁者」諸語,深得詩家三昧,然而割裂而言「前二句之壯采,後二句之深情」,且雲前二句中「次句尤佳」,則未得要領。從「首二句筆勢浩瀚,次句尤佳」一句看,俞氏所見的大概是「黃沙」版。俞氏所言《涼州詞》「傳遍旗亭,推為絕唱」,出於唐人薛用弱《集異記》。據《集異記》載:

  開元中,詩人王昌齡、高適、王之渙齊名。時風塵未偶,而游處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詩人共詣旗亭,貰酒小宴。梨園伶官十數人登樓會宴,三詩人因避席隈映,擁爐火以觀焉。俄有妙妓四輩,尋續而至,奢華艷曳,都冶頗極,旋則奏樂,皆當時名部也。昌齡等私相約曰:「我輩各擅詩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觀諸伶所謳,若詩入歌詞之多者,則為優矣。」俄而一伶拊節而唱,乃曰:「寒雨連江夜入吳……」昌齡則引手畫壁曰:「一絕句。」尋又一伶謳之曰:「開奩淚沾臆……」適引手畫壁。曰:「奉帚平明金殿開……」昌齡則又引手畫壁:「二絕句。」之渙自以得名已久,因謂諸人曰:「此輩皆潦倒樂官,所唱皆巴人下俚之詞耳,豈陽春白雪之曲,俗物敢近哉!」因指諸伶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吾即終身不敢與子爭衡矣。脫是吾詩,子等當須列拜床下,奉吾為師。」因歡笑而俟之。須臾,次玉雙鬟發聲,則曰:「黃沙遠上白雲間……」之渙即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豈妄哉!」因大諧笑。諸伶不喻其故,皆起詣曰:「不知諸郎君何此歡噱?」昌齡等因話其事。諸伶競拜曰:「俗眼不識神仙,乞降清重,俯就宴席。」三子從之,飲醉竟日。(見陳伯吹主編的《唐詩匯評》)

  這就是「旗亭畫壁」的故事。同是這個故事,《唐才子傳·王之渙》卷第三則作「黃河遠上」。

  《涼州》本是曲調名。《樂府詩集》卷七九《近代曲詞》載有《涼州歌》,引《樂苑》云:「《涼州》,宮曲名,開元中西涼府都督郭知遠進。」王之渙的《涼州詞》詩題又作「出塞」。其版本之異除了題目和「黃河」一作「黃沙」之外,還有兩處:一處是首句中的「遠」一作「直」,另一處是末句「春風」一作「春光」。如果撇開詩題不談,把較為流行的版本(即本文前引之版)稱為正版,「一作」稱為異版,考察一下「正版」與「異版」之取捨得失,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葉景葵所據之《萬首唐人絕句》,為宋洪邁編撰,該書彙輯唐代諸家詩文集、野史、筆記、雜說中的絕句詩,有保存資料之勞,但湊滿萬首,不免雜濫。清代王士禎就批評過此書「冗濫」。《唐人絕句精華》所據之《唐詩紀事》,其作者紀有功雖為宋人,距唐不太遠,然而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該書輯錄之功不可沒,要得其實。而其中多委巷之談,如謂李白微時曾為縣吏,並載其牽牛之謔,溺女之篇,依託顯然,則是榛苦之勿剪耳。蓋當時計氏家貧缺簡冊,地僻罕見聞,疏漏不免。由此可見,這兩個版本均不是很可靠。

  再退一步,撇開版本正誤源流不說,我們還可以單從詩的字面上作點分析。「黃沙」與「黃河」,從現代漢語的聲調看,「黃沙」略勝一籌:「黃沙」兩字一陽平一陰平,「黃河」則兩陽平——「黃沙」比「黃河」富於變化且上口。但是,「黃河」形象集中鮮明,而「黃沙」散漫模糊;「黃河遠上白雲間」有優美的傳說,「黃沙遠上白雲間」則無優美可言:飛沙昏暗迷茫,白雲悠閑飄逸,兩者形象怎能統一?——正如林庚先生在《王之渙的〈涼州詞〉》(九年制義務教育教材四年制自讀課本第八冊)所說:「黃沙」「白雲」在形象上是不統一的不完整的。作文與寫詩一樣,決不能以辭害意,所以詩人不會因為聲韻稍遜就不用「黃河」。「遠」與「直」比,「遠」乃含蓄蘊藉,而「直」則直白無味。「春風」無形而可感其暖意,「春光」則重在景色(春色):一為膚覺且含雙關,一為視覺而一覽無餘;況且「光」「關」音近,「光」「關」共處一句,有損聲韻之美。歷代讀者,儘管未能把「黃河遠上白雲間」一句跟「黃河探源」的美麗傳說聯繫起來,但憑著自己的美感經驗,還是選擇了「正版」。他們中的很多人,沒有學過文學理論,但在比較欣賞上,卻很「專業」,——其美感經驗甚至超過某些詩詞鑒賞專家!

  由於未解「黃河遠上白雲間」一句所本,又有俞氏權威的《淺解》所依,各家解《涼州詞》,幾乎無一例外地說,「前兩句偏重寫景,後兩句偏重抒情」,「背景的雄奇更反襯出它的荒涼」。俞守真編注的《唐詩三百首詳析》說,「黃河直上」是寫「風卷飛沙直上雲中之景」,「作黃河,殊費解」。——大概是因為「黃河」離涼州城甚遠,為目力所不能及吧?他還解釋說:首句寫塞上飛沙之景,二句寫地的形勝,三句轉到徵人,謂關外無柳,只能在羌笛聲中聽到《折柳》」之詞,徒增離別之怨。四句是結到關外無春,又何須怨,仍與首句呼應。《詳析》解釋亦有未通:飛沙蔽天時怎見天上白雲?怎見「一片孤城萬仞山」這樣的「形勝」?知名學者、四川大學教授周嘯天卻不管涼州能否望見黃河,乾脆說「詩的首句抓住自下(游)向上(游)、由摟及遠眺望黃河的特殊感受,描繪出「黃河遠上白雲間」的動人畫面:洶湧澎湃的黃河波浪滔滔的黃河竟象一條絲帶迤邐飛上雲端。寫得真是神思飛躍,氣象開闊」,它「展示了邊地廣漠壯闊的風光,不愧為千古奇句」。——即使撇開涼州城能否見到黃河不論,這樣的解釋還是把一首完整和諧的抒情詩生解活剝了。(詳見下文)

  互文對讀

  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古典文學三百題》王從仁先生撰寫的《王昌齡絕句的成就何在?》中說:「絕句短小精悍,一共才四句,很難做到『起承轉合』,一般說來,只能採用『聚焦式』結構,集中描寫一個畫面。」他還指出王昌齡絕句能夠「抓住典型畫面,表現剎那間的感情變化,啟發讀者的無窮聯想」。儘管王從仁先生說的絕句「很難做到『起承轉合」與事實不盡相符(很多絕句還是做到了「起承轉合」的),但他所說的「抓住典型畫面,表現剎那間的感情變化」,卻是許多優秀的抒情絕句的共同特徵,王之渙的絕句也不例外。

  《全唐詩》所存王之渙詩共五首。《登鸛雀樓》寫的是詩人傍晚登上鸛雀樓向西遠眺時那「剎那間」的所見所思;《涼州詞》「黃河遠上」寫的是一個戍卒正凝望著銀河出神遐想,忽然聽見《折楊柳》的笛聲時那剎那間的所思所聞;另一首《涼州詞》:「單于北望拂雲堆,殺馬登壇祭幾回。漢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親歸去來。」寫的是詩人登上祭壇北望時的所見所思;《九日送別》:「薊庭蕭瑟故人稀,何處登高且送歸。今日暫同芳菊酒,明朝應作斷蓬飛。」寫的是重陽日與即將分別的朋友登高飲菊花酒時那剎那間的思想情感;還有一首《宴詞》:「長堤春水綠悠悠,畎入漳河一道流。莫聽聲聲催去棹,桃溪淺處不勝舟。」寫的是春日宴別友人聽到船夫催客上船時那剎那間的所見所想。——這五首詩,寫的都是剎那間的情態,好比一張張照片,定格了一個個特定時空中的典型畫面。為簡明起見,我且把這種特徵稱之為絕句畫面的「瞬時性」。清代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序例》謂:摩詰、少伯、太白三家鼎足而立,美不勝收,王之渙獨以「黃河遠上」一篇當之。彼不厭其多,此不愧其少,可謂拔戟自成一隊。他還在《讀書偶得三十四則》中稱「黃河遠上」一篇為神來之筆,即作者亦不能再有。《唐詩訓解》稱讚「黃河遠上」一篇「結語天成,非可意撰」。所謂「神來之筆」「結語天成」,我看都與其「瞬時性」密切相關。

  為了說明抒情絕句的「瞬時性」,我們再來看看其他唐代詩人的詩。王翰也寫過一首《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這首詩抓住戍邊將領剛想喝酒又聽到出征命令時那一瞬間的心理活動來寫,以曠達之語寫內心悲苦,含蓄地表達了反戰的主題。「詩家天子」、「七絕聖手」王昌齡的有一首《從軍行》:「烽火城西百尺樓,黃昏獨坐海風秋。更吹羌笛關山月,無那(奈)金閨萬里愁。」寫的是一個秋天的黃昏,詩人獨自坐在沙海邊,忽然聽見城西的百尺樓台上傳來了羌笛《關山月》的旋律這一瞬間的情景。李益《夜上受降聞笛》:「回樂烽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寫的也是徵人月夜聞笛思親那一瞬間的情景。在這首詩里,「沙如雪」是「月如霜」映照所見,景是和諧的。從後面兩個例子中,我們還可以知道,吹笛聞笛一般都在夜晚,因為夜晚人閑聲靜,有工夫思,有工夫吹,有工夫聽,白天就不行。如果說「黃河遠上」一篇前兩句寫的是「景」,是白天所見,而後兩句是借笛抒情,寫的是晚上所聞所思,那麼這首詩就寫散了,沒能「集中描寫一個畫面」。把畫面弄散了,失去了「瞬時性」,還稱得上好詩嗎?

  下面,我們再來討論一下王之渙《涼州詞》「黃河遠上」的敘述者。大凡詩詞,都有敘述者。敘述者要麼是詩人,要麼是他人,而以詩人居多。然而以他人為敘述者的詩(詩人在詩中僅以代敘者的身份出現)也不少見。如張祜的《宮詞》:「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就是以宮中藝人為敘述者的。女詩人陳玉蘭的《寄夫》:「夫戍邊關妾在吳,西風吹妾妾憂夫。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其敘述者為戍卒之妻。還有李賀的《老夫采玉歌》,皮日休的《橡媼嘆》,其敘述者分別是采玉老人和采橡子老婦。然而千年以來,諸家解「黃河遠上」,都說詩人(王之渙)是敘述者:詩歌寫的是詩人出塞以後在涼州的所見所聞所思,——前兩句寫所見,後兩句寫所聞所思。按照這種理解,戍卒不過是個陪襯(或者說是觸發物)罷了,「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一句是詩人對吹(聽)笛人(包括所有戍卒)的安慰,意思是:你們就別吹(聽)《楊柳》曲(想家)了吧,皇上是不會想到你們的:玉門關外無楊柳,你們還想沐浴皇恩嗎?——如果是這樣的意思,這首詩還會流傳得這麼久遠嗎?很明顯,該詩的敘述者是「來自黃河流域的一個戍卒」,「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一語既是戍卒的怨艾,又是他的自我安慰和排解。在這首詩里,詩人不是敘述者,而是「代述者」,詩人的形象是隱藏在「戍卒」身後的,詩人對「戍卒」所處的境遇和所達到的境界既同情又理解—一這情感全蘊含在「遠」、「孤」、「怨」幾個字上。從這個意義上看,該詩題為《戍卒吟》或者《徵人怨》也是切題的。

  最後,我們探討一下「黃河遠上」的主旨。答案是明顯的:它和另一首《涼州詞》「單于北望」表達的反戰主題是相輔相成的:「漢家(借漢言唐)天子今神武,不肯和親歸去來」,因而徵人只能感嘆「春風不度玉門關」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春風」還可以喻「懷柔」「和親」政策——王昭君出塞是把和平和睦的春風吹進了玉門關。由此我們可以認定:王之渙的兩首《涼州詞》從不同角度含蓄地批評了唐代天子的好戰政策,表達了對和平和睦生活的嚮往——這是詩人的願望,也是唐代人民尤其是徵人的強烈願望。

  總而言之,「黃河遠上」寫得既不悲也不壯。有人說「黃河遠上」前二句「景」壯,後二句「情」悲,寫得「蒼涼慷慨,悲而不失其壯」,該不是郢書燕說吧?

  (該文系《詩苑偶涉》之一篇。購書郵箱:bhsps@126.com。)

來源:讀者來信| 來源日期:2013-01-15 | 責任編輯:王夢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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