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國光:生存論視域下的器具和技術

本文認為海德格爾前期思想中包含著「技術問題」,只是還沒有成為明確的主題,還隱蔽在他通過「此在」追問「存在的意義」的背景中。在海德格爾前期思想中,此在的存在論表現為生存論。本文嘗試從海德格爾生存論存在論立場和視角出發,闡釋器具和技術的本質。  一 海德格爾前期的生存論立場  海德格爾對存在的意義的追問以及對存在論歷史的解構,都是通過向此在的存在建制回溯而實行的,並認為「此在存在論是歐洲哲學發展的隱秘目的和要求」[1]92。此在的存在論,就是生存論。  (一)生存的涵義與特性  海德格爾前期現象學-存在論的探索步驟,是從「此在」(Dasein)這個存在者開始的。因為「存在的意義」問題,是首先由此在提出的,此在就是能提出「存在問題」的存在者。海德格爾把此在的存在稱為生存(Existenz)。此在這個存在者的本質規定在於:「它所包含的存在向來就是它有待去是的那個存在;所以,我們選擇此在這個名稱,純粹就其存在來標識這個存在者。」[2]15海德格爾在這裡用「生存」一詞指示此在的存在,是要突出強調此在的非現成性和不確定性,拒絕把此在當做現成的「主體」。  海德格爾規定了此在的生存的兩個特性[2]50:此在的「本質」在於它的去存在(Zu-sein);此在具有「向來我屬」(Jemeinigkeit)的性質,這一存在者在其存在中對其有所作為的那個存在,總是我的存在。從此在的上述兩個特性中進一步得出:「此在總是作為它的可能性來存在」,此在是「可能之在」。因為此在的「去存在」和「我是(ichbin,我存在)」,都不是現成的存在,此在在生存的怎樣「去是」的可能性中才獲得存在。  (二)此在的存在機制——在世界之中存在  海德格爾認為傳統存在論耽擱了對此在之存在方式的追問,也就錯過了世界現象。在《存在與時間》以及《現象學的基本問題》時期,海德格爾把世界規定為此在存在的一個結構環節,此在的存在方式在本質上就是「在世界之中存在」(In-der-Weltsein),簡稱「在世」。此在的「去存在」要求著一個與此在「自身」不同的「世界」,此在向一個世界去存在。其中「世界」被海德格爾理解為「一個實際的此在作為此在『生活』『在其中』的東西」。[2]76這裡的「世界」不是指存在者整體的「什麼」或「總和」,而是指存在者整體的「如何」。「世界屬於一個關聯性的、標誌著此在之為此在的結構,這個結構被稱為『在世界之中存在』。」[3]把此在的存在機制規定為「在世界之中存在」,海德格爾就避免了胡塞爾以及胡塞爾之前的「主體論」哲學那裡的意識自身的「超越性」問題。對此在的「在世」進行存在論分析,即是生存論探究。  二 日常「在世」中的器具和技術  探討海德格爾前期的技術思想,也必須著眼於此在的生存及其存在機制——「在世」,從而分析器具和技術現象,通達從生存和在世出發所能看到的技術的本質。  (一)器具的上手性和因-緣性  在此在的日常在世的操勞的打交道中切近照面(begegnen)的存在者是廣義的「用具」(Zeug)或「器具」。照面也就是進入到此在的生存中與此在的存在發生關聯,來到此在的存在的「近處」。海德格爾主張,在打交道之際遭遇的各種各樣的器具用具的存在,才是現象學存在論首先應該加以界說的東西。技術是與器具相關涉的,對器具存在的分析,是對技術進行分析的基礎和入手點。  器具向來屬於一個器具整體。「用具本質上是一種『為了作……的東西』。在這種『為了作』的結構中,有著從某種東西指向某種東西的指引」。[2]80這種「指引」(Verweisen)是雙向的,既能向前指引,也能向後指引;既可以指示器具之間的關聯,也能指示此在本身的存在狀態之間的關聯,還能指引器具的存在與此在的存在之間的關聯。用具就其作為用具的本性而言,就出自對其他用具的依附互補關係。海德格爾說:「用具的整體性,一向先於個別的用具被揭示了」。[2]81「揭示」(Entdecken)是海德格爾前期的重要術語,有「去其掩蔽而展示出來」之意,與後期的核心術語「解蔽」(áληθεια)有親緣關係。  此在的日常在世的操勞著的打交道之際,器具的本性才顯現出來。操勞的打交道,例如用鎚子來錘打,並不是把這個存在者擺在那裡設置為對象進行直觀把握。在使用著鎚子的打交道中,唯當放棄理論性的、對象性的觀察時,鎚子這個器具才作為符合其稱謂的東西來照面。「錘打本身揭示了鎚子特有的『稱手』,我們稱用具的這種存在方式為上手狀態」。[2]81相應地不以上手方式照面、遭遇或發現的存在者之存在,稱為現成存在。上手存在(或上手性,Zuhandenheit)與現成存在(或現成性,Vorhandenheit)也是海德格爾前期的重要術語,這是關於此在以外的存在者的兩種基本存在方式,上手存在對現成存在在存在論上具有優先性。  上手性標示的是此在的存在與其他存在者的存在的關聯性:其他上手存在者到此在的存在的「近」處「來」存在,即其他存在者通過上手性而向此在的操勞活動照面;此在也通過其他上手存在者而到上手存在者的存在的「近」處「去」存在。  海德格爾把上手的東西的存在性質規定為「因緣」。[2]98上手性是有結構的,不僅包括上手存在者的存在方式和存在狀態,其中還包含著因-緣性和指引關聯性,對上手性的揭示就是展示構成上手性的結構環節。因-緣(Bewandtnis)被海德格爾規定為世內存在者(器具等)的存在,意味著世內存在者存在於因-緣關聯中,上手性中就包含著這種因-緣性。這裡的因-緣還不同於佛學中的「因緣」。在因-緣現象中,由緣(何所用)而及因(器具),欲突出強調世內存在者之存在不是現成性的,不能預先確定它的存在狀態和存在性質,不能把世內存在者之存在「對象化」和固定化。  器具之所以能以如此上手的方式來照面,是由於器具的上手性已經預先被揭示和被展示(Augenblick)了,也就是說器具的上手存在已經預先被此在所領會了。海德格爾說:「僅當存在者之存在已經被展示時,僅當我領會其存在時,存在者才能被發現(照面),無論以知覺還是其他的通達方式(製作)」。[1]88隻有屬於器具上手性的何所用、指引和因-緣預先被揭示了,器具才能如此地來照面和來上手。向操勞的此在來照面的和上手的總是某種存在者(器具),被展示和被揭示了的是存在者(器具)之存在,即上手性和因-緣性。這種對上手性和因-緣性的展示和揭示,就屬於日常操勞中的技術所指的東西。  (二)日常製作活動中的器具和技術  技術在日常操勞活動中發揮著作用,首先與通常是通過器具的使用顯示出來的。在此在與器具的打交道中「有」技術,在器具與工件的指引關聯中「有」技術。技術以怎樣的方式顯示於其中呢?此在與器具的打交道中,這種「打交道」本身既不屬於此在也不屬於器具,那麼技術作為這種「打交道」中的東西,也不能屬於此在的身體和器具,即技術不能是身體的技能,技術不能是器具,儘管技術與身體和器具都有密切的關聯。器具與工件之間的指引關聯,也不屬於器具和工件,而屬於操勞活動的結構。技術不是器具與工件之間的指引關聯本身,技術也不能是操勞活動本身,儘管技術與這些東西有密切的關聯。但技術應該在此在與器具的打交道中和器具與工件的指引關聯中發揮作用,即在其中「有著」。從生存論立場來看,技術不能是任何意義上的「存在者」,存在者是影響著技術或被技術所影響的東西,技術是讓存在者「產生」的東西。  在製作活動的意向性結構中,包括意向和所意向,以及還有對所意向中被製作者之存在方式的領會。「製作活動中被製作的相關者的存在,在製作性意向的意義上被領會了;以至於製作性施為與其特有意義相應,把有待製作者從對製作者的關涉中解脫出來」。[1]149在製作過程中,有待製作的器具從被揭示的上手性和因-緣性而來,已被視為預先獲得了獨立存在,從這種獨立存在的「外觀」(柏拉圖的相、愛多斯)出發,製作活動才能順利進行。對這樣的製作方式的展示和揭示,也是屬於技術的東西。  在製作的指引的完整結構中,不僅有指向「何所用」的指引,還有指向「何所來」的指引。製作中的被製作者(例如工件)指向了「質料」或「材料」。「如果我們把製作性施為就其完整結構對我們再現出來,即可以表明,它一向運用我們稱之為質料的東西,例如房屋的材料。這種材料在其本身那方面最終不再是被製作的,而是已然在那裡了。作為毋需被製作的存在者,它們是被發現遭遇的。在製作及其存在領會中,我們就這樣對毋需被製作的存在者施為」。[1]152在製作中毋需被製作的存在者來照面之際,先於一切製作和被製作者的存在者之存在,即「自然」的「現成性」和「適合性」也被領會和被揭示了。這裡的「適合性」是指對於有待製作的被完成者的獨立存在而言,現成的自然是適合被引入製作之中的。對自然的現成性和適合性的展示和揭示,也屬於技術的東西。  在器具的製作活動中,被製作器具的上手性和因-緣性,被引入製作中的自然的現成性和適合性,都預先得到展示和揭示,這些展示和揭示是製作活動能夠進行的先行條件。由上手性和因-緣性而來的有待製作器具的獨立存在,引導著對現成的和適合的自然存在者的選擇,引導著製作方式和製作步驟,也規定著製作活動的完成和結束。  日常在世的此在操勞著與世內存在者打交道之際,尤其是在製作活動中,技術作為現象顯現了。從上面的分析中可以得出生存論視域的技術的本質規定,即技術作為展示和揭示:對上手性和因-緣性的展示和揭示;對出自上手性和因-緣性的有待製作器具的獨立存在的展示和揭示;對被引入製作中的自然的現成性和適合性的展示和揭示;對製作方式和製作步驟的展示和揭示。  三 技術的生存論根據  某種上手的器具的具體因-緣,是由因-緣整體性先行描繪出來的。但因-緣整體性本身歸根結底要回溯到一個根本的「何所用」之上,這個「何所用」不再像世內存在者那樣有因-緣。這個首要的「何所用」不再為了做什麼,不屬於因-緣的何所緣。這個首要的「何所用」乃是一種「為何之故」(dasWorumwillen),這種「為何之故」總是同此在的存在相關。[2]99這就是說,器具等世內存在者的存在結構關聯於此在的存在建制。  技術一方面與器具等世內存在者的存在相關聯,另一方面技術與此在的存在相關聯,技術彷彿就在這「兩種存在」之間。技術揭示了上手性和因-緣性,世內存在者才以上手的方式向此在的操勞照面,世內存在者才作為世內存在者存在著。此在領會了技術,操勞製作的活動才得以實行,與世內存在者打交道的日常在世才得以展開。此在在與其他存在者的存在相關涉之際,就要求著技術去揭示與這種存在關涉的方式和條件,此在通過技術去了卻因-緣。技術就作為揭示著的東西而與「在世界之中存在」相關涉,技術成為此在的存在與世內存在者的存在之間的「關聯」環節。  作為在世界之中存在的存在者,此在對其自身存在有所作為,因而此在的存在具有「自我指引」的性質。就是說只要此在存在,它就總已經讓存在者作為上手的東西來照面。此在自身的存在關涉於世內存在者的存在,這兩種「存在」的關聯在何處顯現呢?在「世界之中」。海德格爾說:「作為讓存在者以因-緣存在方式來照面的何所向,自我指引著的領會的何所在,就是世界現象。而此在向之指引自身的『何所向』的結構,就是構成世界之為世界的東西。」[2]101世界是此在和世內存在者照面打交道的「地方」,世界是此在生存著展開其存在的「地方」。但世界不是現成的「空間」,世界是此在存在的結構環節,世界顯示為此在操勞於其中的指引關聯的網路結構。  此在自我指引的聯絡在存在論上意味著什麼?海德格爾通過此在自我指引的聯絡展示出世界的結構,更進一步說明世界也是與此在的存在密切相關的。此在領會著自身並把上手事物之間的指引關聯保持在自己面前,讓自己由這些關聯本身加以指引。海德格爾把這些指引關聯的關聯性質解釋為賦予含義(be-deuten),也就是給出關聯意義,給出因-緣關聯的可能性,由一種現象(存在)為另一種現象(存在)奠基。這些關聯意義包括一種存在與另一種存在之間的「賦予含義」,也包括存在與存在者之間的「賦予含義」。此在自我指引地領會自身,因而此在也為自己「賦予含義」。那些賦予含義的因-緣關聯在自身中勾纏聯絡而形成源始的整體,此在就在這種賦予含義中使自己先行對自己的在世有所領會。海德格爾把這種賦予含義的關聯整體稱為意蘊(Bedeutsamkeit),並指明它就是「構成了世界的結構的東西,是構成了此在之為此在向來已在其中的所在的結構的東西」[2]102。  海德格爾稱為世界之結構的意蘊,是由此在的「為何之故」所奠基的,囊括了此在日常操勞的因-緣整體,最終指向上手存在者的指引關聯網路。這個指引關聯網路的形成和保持,是通過對存在者的上手性和因-緣性的揭示而實行的,即通過技術而建立和維繫。只有技術先行地展示和揭示上手存在和因-緣整體關聯,意蘊才能實際地構成世界的結構。意蘊以技術為條件和構成方式,那麼此在存在於其中的世界就是一個「技術性」的世界,即通過技術並在技術基礎之上才能實際形成的世界。從海德格爾生存論存在論的立場來看,技術是屬於在世的現象,即技術的根據仍在於此在的存在機制——在世界之中存在,技術只是生存著的此在形成一個世界的條件和方式。  從生存論上來看,器具等存在者能以因-緣的存在方式和上手狀態在一個世界中來照面,其存在者層次的條件是此在對意蘊的熟悉和領會。展開了的意蘊是因-緣性之所以能夠得到揭示的存在者層次上的條件,也就是上手性得到揭示的條件,即是技術形成的條件。意蘊作為世界的結構要求著指引關聯的實行,即要求著了卻因-緣,讓世內存在者作為上手的器具向此在照面。讓世內存在者在一個世界中來照面和來上手,就要求著使上手得以實行的技術。此在的已經展開的「在世界之中存在」,此在對於世界的結構即意蘊的領會,世界之為世界的指引聯絡,都作為技術的根據而要求著技術,即通過技術揭示器具等世內存在者的上手存在。日常在世是此在首先與通常的平均的存在狀態,技術作為使日常照面的存在者上手的條件,對日常在世起著組建的作用,技術屬於日常在世的存在結構環節。技術作為對器具等的上手性和因-緣性的揭示,技術也在此在的存在與世內存在者的存在之間,是對這兩種存在的指引關聯的維繫和保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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