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佛教倫理與道教倫理的「儒學化」

試論佛教倫理與道教倫理的「儒學化」

彭華

(四川大學國際儒學研究院、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四川成都610064)

摘要:古中國有儒釋道「三教合一」之說,但三教實際上又不可等量齊觀。就倫理道德層面的功能與作用而言,佛教和道教確實是不可與儒教比肩的。佛教在中國化的過程中,便在倫理道德上自覺地選擇了「儒學化」這一路徑。道教在後來的發展過程中,其走向與佛教基本上如出一轍,即在倫理道德上亦不約而同地走上了「儒學化」的道路。佛教倫理和道教倫理的「儒學化」,主要體現在闡述忠孝思想作品的撰寫、忠孝思想的提倡、戒律與「五常」的會通、以忠孝作為宗派立教之本等方面。

關鍵詞:佛教倫理;道教倫理;儒學化;忠孝

本文標題所說的「儒學」,指的是由孔子創立、由後儒繼承和發展的儒家的思想學說。一般認為,儒家是中國古代最有影響的學派,是以一直有「儒家」之稱。但作為表現中華民族固有價值系統的儒家,又非通常意義上的學術或學派,因為儒家似乎又是一種宗教。在有的學者(如康有為、蔡元培、陳漢章、賀麟、張岱年、任繼愈、李申等)看來,儒家雖非嚴格意義上的宗教,但卻具有宗教的功能與作用,故可稱之為「儒教」①。筆者的判斷是,大致而言,稱「儒學」為「儒教」,自有「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者(《荀子·非十二子》)。因此,出於行文和討論的方便,本文對這三個稱謂不作嚴格的區分。

古中國有儒釋道「三教」之說,但三教實際上又不可等量齊觀。就邏輯的嚴密性、思辨的抽象性而言,儒學實有不如佛學者;就對民間社會的影響而言,道教似乎尚強於儒教,以致魯迅有「中國的根祗全在道教」的說法[1];但就對政治制度、倫理道德的影響而言,佛教和道教實又全然不可與儒教同日而語。換句話說,儒家特彆強調道德的自覺和道德的作用,著力挖掘倫理規範(倫常)的社會功能,特別注重對仁、義、禮、忠、孝等倫理道德規範的申說(「留意於仁義之際」),視倫理道德為維繫家庭、社會、國家的根本原則。因此,儒學是修身之學、實踐之學,倫理道德學說構成了儒家學說的核心和靈魂,故儒學是一種道德理想主義[2]。這是儒家的看家法寶之一(古人早已如此視之②),也是儒學在中國源遠流長、代代相傳且一直居於統治地位的原因之一。毫無疑問,儒教的這一功能和作用,確實是佛教和道教所不可替代的。也正是出於這一原因,佛教在中國化的過程中,便在倫理道德上自覺地選擇了「儒學化」這一路徑③。道教在後來的發展過程中,其走向與佛教基本上如出一轍,即在倫理道德上亦不約而同地走上了「儒學化」的道路。

佛教倫理的「儒學化」

作為「異質文化」的佛教,無論是在價值觀念上還是在行為規範上,都與華夏民族文化存在著很大的差異。因此,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後,隨即面臨著「衝突-融合」這一難題。尤其是佛教宣揚眾生平等、出家修行、超越名教等(典型者如沙門不敬王者、不禮拜父母),與中國社會的等級制度、宗法制度、倫理道德形成了尖銳的對立。

通過早期的《牟子理惑論》④,我們可以看到,佛教和儒家在倫理道德觀念上的分歧,很大程度上便集中在忠、孝兩大問題上(印度佛教儘管也提倡尊敬父母,但「孝」在其中並不居於重要地位)。六朝以降,佛教為了自身的生存和發展,特別注意將儒家的忠、孝思想納入自己的思想體系。東晉時期,慧遠(334-416)從理論上溝通了佛教倫理學說與儒家政治倫理的關聯⑤,一度緩和了儒佛之間的矛盾。但終乎唐朝之世,儒佛的衝突仍然非常激烈(韓愈的反佛、唐武宗的滅佛便是明證)。宋朝之時,契嵩(1007-1072)又援儒入佛、會通儒佛,在倫理道德上全面調和佛教與儒家,在很大程度上化解了矛盾。其後,佛門代代都有致力於此者,使「三教合一」成為中國文化鮮明的風景線。

佛教界闡述其忠孝思想的著作,為數其實並不少。在《法苑珠林》中,釋道世(?-683)專設《忠孝篇》、《不孝篇》和《報恩篇》、《背恩篇》來闡述佛教的忠孝觀和恩義觀(分別見《法苑珠林》卷四十九、卷五十)。大約在唐朝初期,中國高僧專門撰寫了一卷《父母恩重經》(《開元釋教錄》卷十八),作為佛門孝道觀的經典,這也是佛教倫理「儒學化」的典型作品。其後,又由此演繹出《父母恩重經講經文》、《十恩德》、《十種緣》、《孝順樂》等佛曲、變文和變相。北宋之時,出現了契嵩「擬諸《孝經》,發明佛意」的《孝論》,極力宣揚「戒孝合一」說,這是佛教關於孝最為系統、最為全面的著作,故契嵩在歷史上有「一代孝僧」的美譽。其後,宋僧宗賾(1053或1054-?)著有《勸孝文》,而在其《葦江集》中宣傳孝道的文章竟有一百二十篇之多。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智旭(字蕅益,1599-1655),也撰寫了《孝聞說》、《廣孝序》等重要文章。當然,敦煌佛教文獻是其大宗,故潘重規說:「等到敦煌石室開啟,文獻資料漸漸流布,我們才看清佛教徒提倡孝道的事實,他們力量之偉大,影響之深遠,方法之周密,實在令人欽佩讚歎。」[3]

在思想上,佛教由原先的不拜父母、不盡孝道,轉而宣揚孝道,主張換一種方式對父母盡孝(有別於儒家)。《佛說父母恩難報經》云:「父母恩惠,無量無邊,不孝之愆,卒難陳報。」契嵩說,「道」是「神用之本」,「師」是「教誥之本」,而「父母」是「形生之本」,三者是「天下之大本」(《孝論·孝本章》),故當對父母盡孝。准此,契嵩又提出了「孝為戒先」說,「夫孝也者,大戒之所先也。戒也者,眾善之所以生也」(《鐔津集》卷三《輔教編下·孝論·明孝章》)。他將孝分為不可見的「孝之理」和可見的「孝之行」,「理也者,孝之所以出也;行也者,孝之所以形容也」(《鐔津集》卷三《輔教編下·孝論·原孝章》)。故他認為,佛教徒雖然遁入空門而不能在日常生活中奉養父母,但在父母去世後仍盡三年心喪,「三年必心喪,靜居修我法,贊父母之冥」(《孝論·終孝章》)。契嵩的三年心喪之說,顯然與儒家不同;因為儒家行三年心喪的對象是老師,而不是父母(見《禮記·檀弓上》)。智旭將孝提升到佛教根本宗旨的至上地位,「儒以孝為百行之本,佛以孝為至道之宗」(《題至孝回春傳》,《靈峰宗論》卷七之一),「世出世法,皆以孝順為宗」(《孝聞說》,《靈峰宗論》卷四之二)。又,儒家關於孝有這樣的說法,「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孝經·開宗明義章》)。在契嵩看來,佛教徒以出家修行的方式立身行道,同樣可以榮宗耀祖,使祖先亡靈得到福報。智旭將孝分為「世間孝」和「出世間孝」,世間孝「以喻親於道為大」,而出世間之大孝則「發無上菩提心,觀一切眾生無始以來皆我父母,必欲度之令成佛道」(《孝聞說》)。因此在他看來,佛教的「大孝」遠遠超過了儒家的「大孝」。我們完全可以說,佛教的這些孝道思想既是對儒家孝道思想的繼承,同時也是發展,並且還有所超越。

佛教徒進而認為,佛教的戒律本和儒家的倫理不相矛盾,實可圓融無礙。其最典型者,當數以「五戒」與「五常」的比附與會通。「五戒」指的是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這是佛教最基本的戒規,是對佛教徒行為的約束。「五常」指的是仁、義、禮、智、信,「謂之五常,言可以常行之也」(柳宗元《時令論下》)。

早在佛教傳入中土的初始期,就有人認為佛教的「五戒」可以比附儒家的「五常」,「又有五戒,去殺、盜、淫、妄言、飲酒,大意與仁、義、禮、智、信同,名為異耳」(《魏書·釋老志》)。北齊著名思想家顏之推(531-約590)晚年由儒學而歸心佛門,他同樣認為「五戒」可與「五常」相溝通,「內外兩教,本為一體。漸極為異,深淺不同。內典初門,設五種禁,外典仁義禮智信,皆與之符。仁者,不殺之禁也;義者,不盜之禁也;禮者,不邪之禁也;智者,不酒之禁也;信者,不妄之禁也」(《顏氏家訓·歸心》)。宋僧契嵩進一步認為,「五戒」實可會通「五常」,並且突出了孝道,「夫不殺,仁也;不盜,義也;不邪淫,禮也;不飲酒,智也;不妄言,信也。是以五者修,則成其人,顯其親,不亦孝乎?……夫五戒,有孝之蘊」,「五戒」與「五常」實際上是「異號而一體」(《鐔津集》卷三《輔教編下·孝論》),並不存在本質性的差別。而且在契嵩看來,佛教的「六度」(指使人由生死輪迴之此岸到達涅槃寂滅之彼岸的六種法門,即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精慮/禪定、智慧/般若),其宗旨亦與儒家「五常」殊途同歸,「儒所謂仁、義、禮、智、信者,與吾佛曰慈悲、曰布施、曰恭敬、曰無我慢、曰智慧、曰不妄言綺語,其為目雖不同,而其所以立誠修行、善世教人,豈異乎哉」(《鐔津集》卷八《雜著·寂子解》)。言下之意,「五戒」、「六度」雖與「五常」名目不同,但同樣是為了修身養性、勸善去惡。在佛教徒的視野里,佛教甚至在最為寬泛的層面上也是大有裨益於家庭與社會、國家與政治的。唐朝高僧釋道宣(596-667)在在強調,「惟佛之為敎也,勸臣以忠,勸子以孝,勸國以治,勸家以和」(該語分別見於《廣弘明集》卷十四和《法苑珠林》卷六十八)。契嵩認為,佛教「治心」、儒教「治世」,同為「聖人之教」,「其所出雖不同,而同歸乎治」(《鐔津集》卷八《雜著·寂子解》)。

就宗派而言,禪宗(以南宗為主流)是最為中國化的佛教宗派之一,在理論上主張一切眾生皆有佛性、「即心即佛」、「頓悟成佛」;在修行上提倡「世間即出世間」,認為在現實生活中遵循綱常名教並不妨礙修習佛法。六祖慧能(636-713)所造《壇經·疑問品》云:「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恩則孝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聽說依此修行,天堂只在目前。」禪宗學者宗密(780-841)以其博綜三教的淵博知識,竭力統一儒釋道三教的思想,旗幟鮮明地提出「禪教一致」論。其中,宗密又特彆強調了孝道,「始於混沌,塞乎天地,通神人,貫貴賤,儒釋皆宗之,其唯孝道矣」,「經詮理智,律詮戒行。戒雖萬行,以孝為宗」(《佛說盂蘭盆經疏》卷上)。

為了顯示自己對孝道的重視,佛教還把孝的宣傳納入佛事活動;最典型的活動之一,便是「盂蘭盆會」⑥。而與之相關的「目連戲」(以「目連救母」故事為題材的戲劇),在民間更是頗為盛行⑦。「盂蘭盆會」及「目連戲」之所以盛行不衰,絕非偶然因素所致,關鍵在於它宣傳了孝子的孝行。在佛教雕刻藝術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孝的畫面。在四川大足石刻中(寶頂山第十五龕),有一組「父母恩重經變」群雕(計有《佛前祈嗣》、《懷胎守護恩》、《臨產受苦恩》、《生子忘憂恩》、《咽苦吐甘恩》、《推干就濕恩》、《乳哺養育恩》、《洗濯不凈恩》、《為造惡業恩》、《遠行憶念恩》、《究竟憐憫恩》等十一組石刻作品),便以宣揚儒家孝道為主題,以其具體而生動的藝術形式宣揚了儒家的孝道觀念。

現代大德印光法師(1861-1940)認為,佛教和儒家的倫理道德相資互補,和衷共濟,「盡性學佛,方能盡倫學孔;盡倫學孔,方能盡性學佛。試觀古今之大忠大孝,與夫發揮儒教聖賢心法者,無不深研佛經,潛修密證也。儒佛二教,合之則雙美,離之則兩傷,以世無一人不在倫常之內,亦無一人能出心性之外。具此倫常心性,而以佛之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為克己復禮、閑邪存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之助。由是父子兄弟等,相率而盡倫盡性,以去其幻妄之煩惑,以復其本具之佛性。非但體一,即用亦非有二也」。(《復安徽萬安校長書》,《增廣印光法師文鈔》卷二。)

自從太虛大師(1889-1947)等在民國時期倡導「人間佛教」以來,經過八十餘年的探討、實踐、弘揚,也已獲得佛教界和社會的贊可與認同,成為當今海峽兩岸佛教界共同高揚的旗幟,被譽為「二十世紀中國佛教最可寶貴的智慧結晶」[4]。在筆者看來,在倫理道德上走「儒學化」的道路,當是「人間佛教」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

由此可以看出,「儒學化」是中國佛教倫理最突出的特徵,即中國佛教倫理認同和接受了儒家的綱常倫理。雖然說中國佛教倫理在中國倫理道德的長河中並非主流,但它確實豐富了我國優良的傳統道德,因此也是值得我們批判繼承的。

道教倫理的「儒學化」

道教與儒教「衝突-融合」的情形,與佛教有幾分相似,但又不如佛教那麼激烈和尖銳;畢竟,道教是中國土生土長的宗教。而與佛教相同的是,道教在倫理道德方面也走上了「儒學化」的道路。同時,道教又吸收了佛教的不少東西(包括在倫理道德方面)。

面對佛教的挑戰,道教徒也撰寫了《太上真一報父母恩重經》、《太上老君說報父母恩重經》、《玄天上帝說報父母恩重經》、《元始洞真慈善孝子報父母成道經》等著重闡述孝道的經典。另外,在《太平經》、《抱朴子內篇》、《太上感應篇》、《勸世歸真》、《十誡經》、《玉清經》等諸多道教典籍中,宣揚忠、孝以及仁、信、禮等的文字也是隨處可見。

在道教的早期經典《太平經》中,對忠、孝的宣揚可以說是不遺餘力。比如,「夫天地至慈,唯不孝大逆,天地不赦」[5]116,認為不孝是大逆不道、天地不容。又比如,「人生之時,為子當孝,為臣當忠,為弟子當順;孝忠順不離其身,然後死魂魄神精不見對也」[5]408,認為忠孝乃天經地義,不可須臾離身;相反,「子不孝,弟子不順,臣不忠,罪皆不與於赦」[5]406。《太平經》甚至認為,「為不順忠孝之人,罪皆及其後」[5]685-686。

早期道教經典《老子想爾注》也講忠、孝、仁、義、誠,「人為仁義,自當至誠,天自賞之,不至誠者,天自罰之」,「臣忠子孝,出自然至心」,「臣忠子孝,國則易治。……既為忠孝,不欲令君父知,自嘿而行,欲蒙天報」[6]。

在《抱朴子內篇》中,道教理論家葛洪(283-363,一說284-364)更是一再強調行善立功是成仙的重要條件,認為儒家道德(忠、孝、仁、信等)的修鍊是成仙的前提和保證。如《抱朴子內篇·對俗》說:「按《玉鈐經中篇》雲,立功為上,除過次之。為道者以救人危使免禍,護人疾病,令不枉死,為上功也。欲求仙者,要當以忠孝和順仁信為本。若德行不修,而但務方術,皆不得長生也。」[7]葛洪從而把道教教義與儒家名教綱常結合起來,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道教的本來面目。

其後,北魏的道教領袖寇謙之(365-448)在崇信道教的北魏太武帝(423-451年在位)和宰相崔浩(381-450)的支持下,全面改造五斗米道,「宣吾新科,清整道教,除去三張(按:即張陵、張衡、張魯)偽法、租米錢稅及男女合氣之術」;在改造的過程中,寇謙之便吸收了儒家的禮法思想,「專以禮度為首,而加以服食閉煉」(《魏書·釋老志》),主張臣忠子孝、夫信婦貞、兄敬弟順,信守五常(仁、義、禮、智、信)(《老君音誦戒經》)。由於寇謙之的改造適應了當時的需要,所以大受魏太武帝的賞識,被授予「天師」、「國師」的桂冠。

由王喆(1112-1170,號重陽子)創立的全真道(又稱全真教),主張三教合一,認為三教本來同源,「儒門釋戶道相通,三教從來一祖風」(《詩·學道示人》,《重陽全真集》卷一)。在立教經典上,全真道以《道德經》、《孝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為主要經典。王重陽教育在家修道者要恪盡倫常之道,「與六親和睦,朋友圓方,宗祖靈祠祭饗頻,行孝以序思量」,「忠君王,孝順父母、師資」(《重陽全真集》卷五)。全真道特彆強調,忠君孝親是修鍊性命的基本外功,而不孝、不敬和不善之人是不準參加全真道的。

南宋初年創立的凈明道,其說以「本心凈明」為要,力主「行制貴在忠孝」(《玉真劉先生語錄》,《凈明忠孝全書》卷三)。凈明道直接以「八寶垂訓」(忠、孝、廉、謹、寬、裕、容、忍)⑧作為其教義的主要內容,並突出強調忠、孝,「凈明只是正心誠意,忠孝只是扶持綱常」(同上),故自稱「凈明忠孝道」。這體現了凈明道倫理型宗教的特點,同時也是道教倫理「儒學化」的重要體現。

道教勸善書《勸世歸真》認為,人既成其為人,天然地應當盡忠盡孝,「人生在世,莫忘忠孝二字。為臣盡忠,為子盡孝,乃萬古不易之理也。吾勸世人,或為忠臣,或為孝人,則不愧為人矣」。《勸世歸真》的這種論說方式,不由得使人聯想到儒家《孝經》的說法。《孝經·三才章》說:「夫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兩相對照,二者如出一轍。為了有效發揮道教戒律的規約作用,《勸世歸真》還借文昌帝君之口,專門開出了「治人心病良方」,「忠直一塊,孝順十分,仁義廣用,信行全要,道理三分,陰騭多加;好肝腸一條,慈悲心二片,溫柔四兩,仔細十分,公道全用,和氣一團,小心一個,忍耐十分,恩惠多施,方便不拘多少,安分一錢,老實一個。以上十八味葯,寬心鍋內炒,不要焦,去火性,平等盆內研碎,三思羅兜篩過,波羅密為丸,如菩提子大。每日不拘時服用,和氣湯送下。切忌背理、兩頭蛇、暗中箭、笑里刀、肚內毒、平地風波。只此六件,務須要勤戒。人若難尋此藥材,汝心橋下肚家開,不用銀錢拿去買,回心鋪內覓將來。此方專治男女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恭不敬,褻瀆天地聖賢,明瞞暗騙,害眾成家,利己損人,刁唆詞訟,妄捏是非,逞兇橫行,欺貧陷富等症。依方修合,可以延年益壽、滅罪消災、一生安穩,永保百世其昌」。「治人心病良方」中的一些用語,如「慈悲心」、「波羅密」、「菩提子」等,明顯來源於佛教;而其提倡忠、孝、仁、義、信等,則無疑來源於儒家。但道教的這種做法,全然是宗教式的,而與儒門教化之旨判若天壤。有的學者說,「道教這種說教比之儒家倫理,似乎具有更為強大的作用力」[8],對於芸芸眾生而言或許如此。

約成書於北宋初年的《太上感應篇》認為,「欲求長生」,當避惡行善,其中多有與儒家倫理相吻合者。比如,「父母為五倫之首,孝親乃人道之先」,「忠孝友悌,正己化人;矜孤恤寡,敬老懷幼」;不得「抵觸父兄」,不得「違父母訓」,不得「背親向疏」,不得「失禮於舅姑」,等等。《太上感應篇》諄諄勸導世人,「立善多端,莫先忠孝」,「諸惡莫作,眾善奉行」。附帶說明的是,《太上感應篇》不但吸收了儒家思想,同時又吸收了佛家思想(連文字都相同)。如佛典《法句經》卷下云:「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凈其意,是諸佛教。」

敦煌道經殘卷《十誡經》所談訓誡有與「五倫」相對應的規定,並且廣及忠、孝、仁、信、禮等倫理範疇。如:與人君言則惠於國,與人父言則慈於子,與人師言則愛於眾,與人臣言則忠於上,於人兄言則友於弟,與人子言則孝於親,與人友言則信於父,與人夫言則和於室,與人婦言則貞於夫,與人弟言則敬於禮⑨。而《虛皇天尊初真十誡》和《玉清經十誡》等,則具有非常濃厚的儒家色彩。前者雲,不得不忠不孝,不仁不信。後者雲(引文據《雲笈七籤》卷三十八),「不得違戾父母師長,反逆不孝」(第一戒);「不得叛逆君主,謀害家國」(第三戒)。《玉清經》所說二戒,是與洞玄靈寶十善中的「一念孝順父母」、「二念忠事君師」相對應的。

更廣泛而言,儒家有「七情」(人的七種感情或情緒)、「十義」(倫理道德的十個原則)的提倡,道家亦倡此說。《禮記·禮運》云:「何謂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十者謂之十義。……故聖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義,講信修睦,尚辭讓,去爭奪,舍禮何以治之?」《雲笈七籤》卷一百云:「帝(黃帝)始制七情,行十義之教。七情者,喜、怒、哀、樂、懼、惡、欲七情也。十義者,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十義也。」《正一法文天師教戒科經》亦云,凡修道之人,「其能壯事守善,能如要言:臣忠、子孝、夫信、婦貞、兄敬、弟順,內無二心,便可為善,得種民矣」;又特彆強調,「事師不可不敬,事親不可不孝,事君不可不忠,……仁義不可不行」。這也是道教倫理「儒學化」的表現。

由此可以看出,「儒學化」也是道教倫理最突出的特徵。誠如學者們所指出的那樣,早期道教,除張角、李弘等農民起義所利用的民間道教組織外,其他所有上層道教,都不是作為儒學的對立面,而是作為儒學的輔翼出現的,儒學是他們吸收思想營養的重要來源。如《太平經》強調忠君、孝親、敬長,《老子想爾注》肯定忠、孝、仁、義,葛洪、寇謙之、陸修靜等人更是宣揚維護封建的倫理綱常。

結語

古中國有「三教合一」之說,或謂儒教治世、道教治身、佛教治心;套用王重陽的話說,這叫「一根樹生三枝」(《金關玉鎖訣》第十六訣)。但綜觀中國歷史,「三教」實際上和衷共濟、水乳交融,並非全然可以治世、治身、治心三者截然剖分。換句話說,儒教既治世,也治身、治心,道教和佛教亦然。只是就影響的程度而言,「三教」確實也有廣狹、深淺之別。儒教對中國政治、社會、倫理的影響,自非道教、佛教可同日而語。茲舉二例為證:

《北史·周本紀下》云:「十二月癸巳,集群官及沙門道士等,帝升高座,辨釋三教先後。以儒教為先,道教次之,佛教為後。」或許有人以為這是當時政治選擇的結果,並不說明什麼問題;但據此前及此後的歷史加以審視,其排序實不無道理。

明陶宗儀《輟耕錄·三教》云:「上問曰:『三教何者為貴?』對曰:『釋如黃金,道如白璧,儒如五穀。』上曰:『若然,則儒賤邪?』對曰:『黃金白璧,無亦何妨;五穀於世,豈可一日闕哉!』」儒教之於世人,確實有如五穀,不可一日或闕。順此以往,或許可以套用《周易·繫辭上》的話語作另外一種表述,即「百姓日用而不知」。孔穎達疏云:「言萬方百姓,恆日日賴用此道而得生,而不知道之功力也。」[9]此言信矣!

許多研究者都指出,自從「三教合一」形成後(其實也包括在「三教合一」的形成過程中),儒、釋、道三教確實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本論題而言,儒教倫理其實也接受了佛教倫理、道教倫理的影響(如肯定佛教去殺勸善的倫理學說有助教化,沙門主性善、倡仁孝同三綱五常有默契之處等);但因其逸出本文論題,故在此不論。

注釋:

①關於「儒學」、「儒家」是否為「儒教」的相關討論,可參看任繼愈主編:《儒教問題爭論集》,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年。

②在此,僅舉三例以為證。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指》說:「若夫(儒家)列君臣父子之禮,序夫婦長幼之別,雖百家弗能易也。」(《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漢書·藝文志》說:「(儒家)游文於六經之中,留意於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於道最為高。」《隋書·儒林列傳》說:「(儒家)篤父子,正君臣,尚忠節,重仁義,貴廉讓,賤貪鄙,開政化之本源,鑿生民之耳目,百王損益,一以貫之。雖世或污隆,而斯文不墜,經邦致治,非一時也。」

③筆者在十四年前發表的一篇論述佛教中國化的小文中,因當時考慮的重點不在倫理道德這一層面,故於此著墨不多,但亦不乏參考價值,故不妨在此標註其出處。(彭華:《蓮花東漸菩提興嬗——試論佛教的中國化》,《宜賓師專學報》,1996年第1期,第43-48頁。)

④《牟子理惑論》題為東漢末牟子撰,但關於該書的作者及成書年代,至今仍然聚訟紛紜。

⑤慧遠一方面推崇佛法為「獨絕之教,不變之宗」,堅持所謂世內、世外二分的原則,強調名教只能行於世內,不能行於世外,不能約束世外(如仍然主張沙門不敬王者);但在另一方面,又主張「內外之道,可合而明」,認為佛教和儒教可並行不悖、互為補充(如宣揚佛教有「助王化於治道」的社會效果)。慧遠的這些思想,表現了儒佛融合的思想傾向。

⑥盂蘭盆(ullambana),意譯為「救倒懸」。據《盂蘭盆經》記載,目連(「摩訶目犍連」的略語)的母親因生前吝嗇不願施捨,死後墮入餓鬼道中。目連為救母親脫離餓鬼道之苦,以神通之力親往救之,但終不能成功。目連後聽從佛祖之言,於農歷七月十五日置百味五果,供養三寶,以解救其亡母於餓鬼道中所受倒懸之苦。南朝梁以降,成為民間超度先人的節日。

⑦比如,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中元節》說:「構肆樂人,自過七夕,便般《目連救母》雜劇,直至十五日止,觀者倍增。」

⑧《旌陽許真君傳》對「八寶垂訓」的解釋如下,「忠則不欺,孝則不悖,廉而罔貪,謹而勿失。修真如此,可以成德。寬則得眾,裕則有餘,容而翕受,忍則安舒」,詳見《凈明忠孝全書》。

⑨本處文字的撰寫,參考了[日]楠山春樹:《道教和儒教》,《道教》第二卷,[日]福井康順等兼修、朱越利等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4-6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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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魏]王弼、韓康伯注,[唐]孔穎達疏.周易正義[M]卷七,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270.

【原載《西華大學學報》(成都),2010年第2期,第14-18、4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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