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古代漢語》古漢語通論(五)漢字的構造

王力《古代漢語》古漢語通論(五)漢字的構造

我們在討論詞的本義和引申義的時候說過,文字學家主要是憑字形來辨別本義,這是因為漢字是屬於表意體系的文字,字形和意義有密切的關係,分析字形有助於對本義的了解。我們學習古代漢語,有必要了解漢字形體的構造。

關於漢字形體的構造,傳統有六書的說法。《周禮·地官·保氏》說,保氏(官名,掌教育)以六藝教國子(公卿大夫的子弟),六書是六藝之一,但是沒有說明六書的內容。班固《漢書·藝文志》說:「古者八歲入小學。故周官保氏掌養國子,教之六書,謂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注、假借。」鄭眾注《周禮》,以為六書是象形、會意、轉注、處事、假借、諧聲。許慎《說文解字·敘》以為六書是指事、象形、形聲、會意、轉注、假借。由此看來,三家對於六書的解說基本上是相同的。清代以後,一般人於六書的名稱大致採用許慎的(只有形聲有時也稱諧聲),於次序則採用班固的。這樣,六書的名稱和次序如下表:

(1)象形(2)指事(3)會意

(4)形聲(5)轉注(6)假借

許慎在《說文·敘》里解釋六書時還各舉了兩個字為例。象形以日月為例,指事以上下為例,形聲以江河為例,這都容易了解。會意以武信為例。武字本作,從止從戈,《左傳》宣公十二年說:「夫文,止戈為武」,意思是以武力止息干戈,保衛和平,這雖然是春秋時代的思想,但是可以說明武字是會意;信字從人從言,表示人言以誠信為貴。假借是「本無其字,依聲託事」,以令長為例。令本是「發號」的令,後來借用為「縣令」的令;長本是「久遠」的長,後來借用為「縣長」的長(zhǎng)(註:此據《說文解字·敘》段玉裁注。《說文》:「令,發號也。」又:「長,久遠也。」漢律:縣萬戶為令,滅萬戶為長。)。這也比較容易了解。最不好懂的是轉注。許慎說:「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後代的說文家對於轉注的解釋,爭論最多,這裡不需要一一列舉。值得介紹的有三家:第一家是江聲,他認為所謂「建類一首」是指《說文》部首,而《說文》在每一部首下都說凡某之屬皆從某(如「凡木之屬皆從木」),那就是「同意相受」。第二家是戴震,他認為轉注就是互訓(轉相為注,互相為訓),《說文》考字下說「老也」,老字下說「考也」,就是互訓的例子。第三家是朱駿聲,他在《說文通訓定聲》里說:「轉注者,體不改造,引意相受,令長是也」,他不但修改了轉注的定義,而且更換了轉注的例字。按照朱駿聲的說法,當古人從某一本義引申出另一意義時,不另造一字,那就是轉注,他認為令長不是假借,而是引申,所以舉為轉注的例字。朱駿聲的說法不是沒有理由的,他不迷信古人的精神,是值得肯定的。

應該指出,古人並不是先定出六書的原則然後才造字的。文字是社會歷史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創造文字的並不是某一個人,不可能事先訂好條例再著手造字。六書只是後人根據漢字的實際情況,加以客觀分析所得出的結論。這種分析是合乎漢字實際情況的,它是漢字創造和應用的邏輯結果,在上古時代,人們能作出這種分析,是難能可貴的。正是由於分析是客觀的,所以在文字教學上能起良好的作用,歷來研究文字形音義的人必先講究六書,不是沒有理由的。

《漢書·藝文志》說,六書是造字之本,這是不夠全面的說法。六書中只有象形、指事、會意、形聲是造字之法;至於轉注和假借,則是用字之法,因為根據轉注和假借的原則並不能產生新字。

  今天我們對於漢字的構造可以作更科學的說明。首先應該認為轉注、假借和漢字的構造無關;其次,對於象形、指事、會意、形聲還可以作更合理的分類:一類是沒有表音成分的純粹表意字(包括象形、指事、會意);一類是有表音成分的形聲字。現在從這個論點的基礎上再加以闡述。

在文字的創造時期,象形是最基本的原則。象形文字以圖畫為基礎,但圖畫決不是文字。原始社會的圖畫常常是畫一樣東西或是一件事情告訴別人或是幫助自己記憶,而不是簡單地表示一個概念,更沒有固定的讀音。直到圖畫表示的概念固定了,線條簡略了,成為形象化的符號,而且和語言里的詞發生了聯繫,有了一定的讀音(這一點很重要),才成為文字。例如:

馬鹿

(以上是甲骨文)這類象形字雖然還帶有濃厚的繪形意味,但它和圖畫卻有了質的差別。後來為了書寫便利,進一步減少它的繪形意味,加強它的符號性,成為:

馬鹿

(以上是篆書)篆書筆畫圓轉,使得一部分字在一定程度上還保存著象形的意味。

我們說象形是基本原則,是因為會意和形聲在多數情況下也都是以象形為基礎的。所謂會意字,常常是兩個象形字的結合。《左傳成公二年》:「故不能推車而及」,甲骨文及字作,金文作,畫一個人和一隻手(又),象追及之意。《論語·微子》:「子路從而後」,甲骨文從字作,畫兩個人,象相從隨行。形聲字也可以是兩個象形字的結合,不過其中一個象形字不取其義,只取其聲,用為表音的成分罷了。例如沐字,《說文》說:「沐,濯發也;從水,木聲。」水和木都是象形字,「濯發」的意義雖然和木無關,但是和水是有關係的。所以我們可以認為上古漢字基本上是一種象形文字(註:注意:象形文字和象形字不同。象形文字是世界各種文字當中的一個類型;象形字則是六書之一。)。

概念有具體的,又有抽象的。抽象的概念是畫不出來的,所以六書中有指事一類。但是真正的指事字是很少的。為什麼呢?因為抽象的概念也可以不用指事,而通過會意字來表示,例如上文所舉的武字和信字。抽象的概念還可以通過形聲字來表示,例如恩字從心,因聲。相反地,具體的概念也可以通過「象形兼指事」來表示,例如(本)字下面一畫,表示樹根之所在,(刃)字左邊一畫,表示刀刃之所在。這些情況更可以證明,漢字是以象形為基本原則的。

但是我們不能由此得出結論說,六書當中象形一類最為重要。實際上,形聲才是一種最能產的造字方式。在漢字發展的過程中,形聲字所佔的比重日漸增長,就可以充分地說明這一點。

形聲字是由意符和聲符兩部分組成的。意符表示形聲字本義所屬的意義範疇,聲符表示形聲字的聲音。意符相同的形聲字,在意義上大都和意符所標示的事物或行為有關,例如以貝為意符的形聲字財貨賄資齎贈賞賜貸責貿賒貪費貴賤等等,都是和財物有關的字;以言為意符的形聲字語談請謁謀訪許諾諷讀訓誨譬諭論議諫諍誅討誹謗誣讒等等,都是和言語有關的字;謹謙誠諒等字雖然是關於人的品德的,它們和言語的關係還是不難理解的。

但是,我們所說的意義範疇是一個比較寬泛廣闊的範圍,意義範疇並不等於詞義的本身。因此意符相同並不就意味著詞義相同。這一點可以由下面這一事實來證明,就是全部以貝或言為意符的形聲字並不都是等義詞。有極少數的形聲字,其意符可能是表示詞義的,例如趨字,《說文》說:「趨,走也;從走,芻聲。」(《說文》又說:「走,趨也。」)但是這種情況是個別的。就絕大多數的形聲字而論,意符並不表示詞義。我們不能從意符知道它們的本義。但是如果我們已經知道某一形聲字的幾個意思,則可以根據意符來辨認哪一個是本義或比較原始的意義,哪些是引申義或假借義。上一節通論里所舉的責字和發字,可以為例。現在再舉幾個例子如下:

(1)過。《左傳》隱公元年:「大都不過參國之一」,意思是超過;《左傳》宣公二年:「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意思是過錯,犯錯誤;《論語·公冶長》:「由也,好勇過我」,意思是勝過;《論語·微子》:「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意思是走過、經過。《說文》說:「過,度也;從辵(辶),咼聲。」以辵為意符的形聲字都和行走的意思有關,可見走過、經過是本義,超過、勝過是引申義,過錯、犯錯誤則是較遠的引申意義了。

(2)征。《左傳》僖公四年:「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夾輔周室」,這是征伐;又「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這是旅行;《孟子·滕文公下》:「什一,去關市之徵」,這是徵稅。征是的異體字,《說文》說:「,正行也;從辵,正聲。征或從彳。」作為意符,彳和辵相通(參看下文),大都表示行走方面的意思,可見旅行是本義,征伐是引申義,徵稅是假借義。

(3)舉。《左傳》僖公五年:「晉不更舉矣」,意思是舉兵;《論語·衛靈公》:「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意思是舉薦;《孟子·梁惠王上》:「吾力足以舉百鈞,而不足以舉一羽」,意思是舉起來;《楚辭·漁父》:「舉世皆濁我獨清」,意思是全(形容詞);《孟子·梁惠王下》:「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意思是都(副詞)。《說文》說:「舉,對舉也;從手,與聲。」段玉裁、朱駿聲都說,對舉謂以兩手舉之。以手為意符的形聲字大都指和手有關的動作,可見舉起來是本義,舉兵、舉薦是引申義,當全、都講是假借義。

(4)叔。叔字通常表示年少,所以叔父是比父親年少的父輩。但是這是假借義。叔的本義是用手拾,《詩經·豳風·七月》:「九月叔苴」,用的是本義。《說文》說:「叔,拾也;從又,尗聲。」以又(指右手)為意符也表示手的動作,叔字從又,段玉裁說「於此知拾為本義也」,段玉裁的話是對的。

由此看來,掌握形聲字的意符,對於區別詞義,加深對詞義的理解,是有幫助的。

在討論形聲字的意符的時候,有幾點值得提一提:

第一,上文說過,意符是表示形聲字的本義所屬的意義範疇的,因此它和假借義沒有關係,和引申義也沒有必然的聯繫。有些形聲字我們看不出它的意符和《說文》所提供的古義有什麼直接聯繫,例如試字,《說文》說,從言式聲,當用講,這個意義和意符言字所表示的意義範疇之間的關係,實在難以理解。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寧願說試的本義可能早已消失了。還有一種情況,有些形聲字的本義是被《說文》保存下來了,在文字結構上也有所反映,但是在古代文獻里這個本義並不處於主要地位,上文提到的叔字就是一個例子。又如權字,《說文》說:「權,黃華木也;從木,雚聲。一曰反常。」權字在古代的常用義不是黃華木,而是反常,即權變的意思,例如《孟子·離婁上》:「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權也。」由此引申為權詐,《戰國策·趙策》:「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權使其士,虜使其民。」權字在古代的另一常用義是秤錘,《莊子·胠篋》:「為之權衡以稱之,則並與權衡而竊之。」又用如動詞,當稱講,《孟子·梁惠王上》:「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以上都是假借義。顯而易見,這些意義都和權字所從的木無關。

  第二,從掌握意符辨認本義來說,我們要注意後起的形聲字,後起形聲字的所謂「意符」,不一定表示本義所屬的意義範疇。試以懸字為例,看來這個字可以了解為從心縣聲。但是,懸掛的意思和心有什麼聯繫呢?(而我們又很難說懸掛不是本義而是假借義。)其實懸本作縣,《說文》說:「縣,系也;從系持(倒首)」,是一個會意字。金文更能說明問題,字作,象木上以系懸系著一個人頭。由此可知縣的本義是懸掛,假借為州縣的縣。後起的懸字從心,其實是無義可取的。又如影字,古書上一般寫作景。《說文》說:「景,日光也;從日,京聲」(依段玉裁校),本來就是形聲字,以日為意符是有理由的。《顏氏家訓·書證篇》說:「凡陰景者因光而生,故即為景」,這說明陰景是引申義。如果我們誤以為後起的影字所加的彡是意符,那就會百思而不得其解。我們指出這一點,不是提倡寫本字,是希望不必拘泥於所謂「意符」去深求本義。

第三,有些意符由於它們所表示的意義範疇關係密切,可以互相通用。例如《說文》說彳是小步的意思,辵是乍行乍止的意思,所以彳辵足走等意符有時可以相通。這就產生了一些異體字如征、徯蹊、趠逴、踣,等等(註:這是根據《說文》對彳辵二字的解釋來說的。如果從形體看,彳來源於行,甲骨文行字作,象四通八達的路,《詩經·周南·卷耳》:「嗟我懷人;實彼周行」,用行的本義。行作為偏旁常省作,就是彳;金文從彳的字往往加上止,這就成為辵了。)。又如言口欠三個意符也比較相近,所以詠詠、嘯、訢欣成為異體字。言和心又有相通之處,所以誖又寫作悖。異體字也可以是聲符的替換,《左傳隱公元年》:「不義不昵,厚將崩」的昵字,李善《文選注》四十一引作昵,就是一個例子。《孟子·梁惠王上》:「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訴於王」的訴字其實就是(訴),這就不僅是意符的通用,而且是聲符的替換了。關於異體字,下一節通論還要作較詳細的討論,這裡暫不細說。

討論漢字的構造,應該提到許慎的《說文解字》。這是一部極有價值的書,一則因為許慎的時代去古未遠,古漢字的形音義很多賴以保存下來;二則因為許慎自己博學多聞,六書的道理靠許慎闡明的地方不少。今天我們看到比篆書更早的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能夠據以補充或修正許慎的解釋(註:例如「為」字,甲骨文作,金文作,象手牽著一頭象,表示「役象以助勞」,最初是勞作的意思,引申為作為的為。小篆變作,說文認為「為」的本義是母猴,從爪,下面畫個母猴,那完全是推測之詞。),但是如果沒有《說文》作為橋樑,我們就很難接近比篆書更早的文字。《說文》是中國古代語言學的寶藏。

540部首的建立,是許慎《說文解字》的重大創造。許慎根據當時對文字形音義關係的理解,按照六書的原則,把篆文的形體構造加以分析和歸類,從中概括出540個偏旁作為部首,凡同一偏旁的字都系屬其下,例如桂松桃李等字都在木部。許慎又把形體相似或意義相近的部首排在一起,這樣540部首就像分為若干大類,成為有一定系統性的部首體系。

上文說過,形聲字是由意符和聲符兩部分組成的,但是意符和部首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意符對聲符而言,部首對所統屬的各個字而言(註:《說文》有少數部首如三、彔、燕、五、甲等沒有所統屬的字。)。由於形聲字的意符同時又是形體構造上的偏旁,所以原則上意符都可以作為部首,但是部首不一定都是形聲字的意符。這理由很簡單,一則因為部首所統屬的字不一定都是形聲字,例如貝部的負贅質等字,言部的計討設等字;二則因為有些部首本身就不是形聲字的意符,例如部首冓放雔等等,在這類部首下,沒有一個形聲字。但是從《說文》全書來看,形聲字約佔總字數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我們可以說部首就是意符。

《說文》540部首是值得研究的,因為它是文字學原則的部首,而不是檢字法原則的部首。前者是依照六書體系的,後者則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六書的體系。明代梅膺祚的《字彙》把部首減為214部,具體字的歸部也有很大的出入。在檢字上,214部比540部方便些,後代的字典辭書如《康熙字典》《辭海》等,一般都按照《字彙》的部首歸字,但是有些地方難免喪失《說文》部首原有的作用。例如舅字從男臼聲,《說文》歸男部,《字彙》歸臼部;發字從弓癹聲,《說文》歸弓部,《字彙》歸癶部,等等。研究文字學的人在討論字的本義的時候,所根據的是《說文》部首,而不是後代的部首。當然,《說文》部首還不是盡善盡美,有的部首可以合併或調整。具體字的歸部也有未妥之處。例如詹字,《說文》說「多言也」,但是不在言部而在八部;又如詞字,《說文》說「意內而言外也」,但是不在言部而在司部(司部所統屬的只有詞一個字)。不過這種情況並不多見。

在漢字發展的過程中,隸書(楷書的前身)的產生是一次重大的改革,這種改革直接影響到漢字的構造,改變了篆書和篆書以前的古文字的面貌。象形字沒有象形的意味了,會意字和形聲字,有很多不容易分析了。例如香字,《說文》說:「,芳也;從黍,從甘。」《春秋傳》曰:「黍稷馨香,」是一個會意字;又如書字,《說文》說:「,箸也;從聿(筆),者聲,」是一個形聲字;但是香、書都不能根據隸變以後的構造來分析。我們研究漢字的構造,也應該有歷史主義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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