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飾是藝術的起源
服飾從它誕生之日起就不是象飲食那樣出於維繫生命的本能,也不是象居住那樣出於防護自身之必需,而是一開始就是一種帶有浪漫色彩的文化創造。我們能夠沿著它變化的線索找到一些比較清晰的脈絡嗎?環繞著這條線索又活躍著哪些作為背景因素的文化現象呢?這些構成了我們饒有興味探討的問題。我們先來回顧人類歷史初期服飾文化的產生及其功能的一般現象,然後再來對比中國文明史上服飾文化所表現的特殊性和普遍性。
一 服飾是藝術的起源
讓我們退回到原始時代野蠻人的部落。
幾乎所有的原始民族都對裝飾顯示出特殊的興趣,他們似乎天生就有一種美感。民族學家們從那些現存的原始部落帶回的照片,照下他們赤身裸體而又在頭頂、耳垂、頸項、腰際、手腕和腳踝上掛滿飾物的形象,往往令文明人們感到難以理解。當達爾文將一塊紅色毯子送給一個正挨凍著的野蠻人,他卻把它撕成一片一片,分給眾人,一人一塊拴在腰間。「他們情願裸體,卻渴望美觀」——這是十九世紀民族學家對於原始民族的典型評價。
人們發現,除了生活在極圈附近嚴寒之中的愛斯基摩人,幾乎所有的狩獵民族都是看待裝飾更重於穿著。
為什麼原始先民地羞恥感如此的渾然不覺而又對身體的美化表現出這樣令人難以理解的敏感呢?這的確是一個令人困惑的問題。較有說服力的也比較容易為人接受的一種回答是:認為這種東西同裝飾無關,而完全出於實用的目的。熱帶民族的畫身是為了防止蟲子的叮咬,寒冷地帶的人們則用樹葉和獸皮遮蓋身體禦寒。這個判斷無疑有一定道理,但是它不能解釋更多的東西,或許在實用的目的之外,還有其他的功能。
如果我們留心觀察幼兒的行為,就會發覺他們偏愛鮮艷與光亮,一切鮮麗明朗而具有光澤的東西都讓他們感到怡然和快樂,而黑色則往往使他們恐怖。可以肯定說這裡有一些天生的因素在起作用,是先輩的遺傳,是人類潛意識中的審美趣味在無知覺時期的外現。這種意識當然是人類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不斷積澱而成,並以代代相傳的方式保留下來的。我們甚至可以說人類的虛榮心是天生的,因為這種虛榮心在最低等的動物身上都普遍存在。虛榮心使得人類的表現欲也不知不覺地到來,他們渴望自己變得更美,也渴望能夠讓別人懂得這種美。於是他們不僅下意識地修飾自己,而且故意地做出種種反應來炫耀自己。他們把戰利品串成可以擱置的飾物裝點在身體的各個部位,在頭頂插上花冠似的樹枝和羽毛,以此來證明自己的英勇善戰,炫耀自己的輝煌戰果;他們也用顏料(或者用戰敗者及獵物的鮮血)塗身,畫出漂亮的花紋,當他們滿載而歸,在部落的女人們面前邊歌邊舞時,身上的畫紋便隨著音樂的節拍、動作的伸曲而飛舞、遊動,試想那形象該是怎樣的矯健!
可見原始的人體裝飾最根本的目的就是要增加自身的吸引力並且顯示其美,以博得異性的青睞。在這樣一個過程中,無論是欣賞者還是被欣賞者,實際上都經歷了一次美感的測定和考驗。這是一個選擇的過程,這種選擇使得社會共同的美的標準得到確立。(當然這種共同性來源於何處是個更複雜的問題,我們將在下文談到。)所以我們最後得出的結論正好是尼采提到過的一個命題,那就是:美的生物學意義就在於性生殖。
二 裝飾的性別轉換
說到裝飾,尤其是服飾,不能不提到婦女。我們今天說起打扮,說起所謂的虛榮心,往往以為這是女性的特殊嗜好。這實在是個歷史的誤會。在原始人那裡,男性竭盡所能地向婦女獻媚是很自然的事。但是隨著男人野心的增長,以及男性地位的上升,婦女的地位則日趨淪落,乃至全面敗退。男性野心的膨脹使他們把興趣全面轉向社會現實生活,他們再也不屑於用挑逗的方式來博得婦女的愛情,而憑他們的力量把整個婦女集團據為己有,從中體驗所謂征服的快樂。女人們則被一步一步地圈進一個固定的地方——家庭。屈辱的地位使得她們開始尋找一種巧妙含蓄的方法來委婉曲折地表達自己的願望與心跡,即使用美服美飾這樣一種無聲的語言;「女為悅己者容」,這句古話道破了古代婦女在賢淑端莊的面目之後的凄冷哀婉的人生悲劇。這種現象表明,在人類歷史的演化的過程中,美由自然界的雄性美演變為人為的女性美——而這種美又女性的服飾來表現。
總而言之,女性從男性那裡繼承了裝飾的手段,並且成為一種專利,用它來向男人獻媚取寵。男人們也縱容這種行為,因為女人們恰好就象是他們的衣帽鞋襪,也希望她們看上去精緻美好。同時男人們也需要裝點自己,向他們各自的主子、同仁獻媚。他們當然不是憑著塗脂抹粉,而是具有別的更高明的手段。
當然婦女同服飾的關係不止只有這一點,因為我們不應該忘了,在一個家庭中婦女常常是服飾的製作者和提供者。中國封建社會是自然經濟為主的小農生產社會,它的主要特徵就是「男耕女織」,可見「女織」是這種經濟形式的兩大支柱之一。這種經濟要求每一個家庭主婦承擔起採桑養蠶、棉麻紡織的勞動任務。這是很重要的,因為在村落中如果有一個婦女不會女工,交易的行為就可能發生,男人們便會「棄農經商」,封閉、穩定的農業社會就會發生動搖。可是我們的婦女們沒有辜負社會的希望,她們盡職儘力,用自己的勤勞和丈夫一起共同完成了一個自給自足的小家庭的建設,使任何「第三者」都沒有插足餘地。
三 服飾的社會功能服飾的社會功能
我們知道,裝飾藝術在開始出現的時候幾乎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功利行為,可是在它產生之後,社會的功利的因素越來越多地加入到其中了。對於時刻面臨人生考驗的早期人類來說,任何一種子集團和社會「無用」的事物都會被淘汰,如果它可以被改造和利用的話,那它就必須改變自己的性質。裝飾也是一樣,隨著它的不斷完備和發展,它的社會實用性也是不斷增加的。
早期的宗教意識對人類裝飾起了很大的作用。事實上,在這一時期,人類純粹的裝飾藝術已經發展到了極為豪奢、令人矚目的地步。任何一個民族,宗教的儀式在所有社會活動中,都顯得最為莊重,也最受重視。人們拿出最好的食物供奉給神靈,也懷著一種愛戴與虔敬,向神極力地展示自己的美麗。節日盛裝的風俗就是這樣來的。而尤其是因為所有這樣的節日往往都把性的內容列入其中,它們往往同時也就是村落之間男女青年們相會並且舉行大聯歡的日子。也許有時候他們還帶著一種尋找合適配偶的目的前住。
服飾最先擔負的社會職能應該是標識作用。它起初被利用為部落的標誌——為了在紛爭中區分進敵我、統一軍容、向敵方展示雄姿、同一部落的人們則也之來證明自己的歸屬。隨著部落內部成員關係的分化,一些模糊的等級觀念的產生,人們也開始用外部裝飾的不同來作為不同層次的部落成員的區別標誌。這些初步的區分和標識為服飾的實用職能在後世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一些台灣學者在研究了中國古代的袍服之後,歸納出服飾的五項作用:一、明貴賤;二、弘教化;三、尊祭祀;四、慎喪儀;五、禁奇異。至此,服飾作為藝術的審美的要素幾乎要喪失殆盡了;乃至於式樣不同的服飾成了不同階級地位的象徵。
當然婦女是個例外。她們被擠出社會,同時也就不受社會的某些等級約束,從而使裝扮成為可能。在宋代之前,中國婦女應該是一個比較有風采的階層,她們的狀況並不象後來那麼悲慘。她們雖然在社會上沒有地位,但還是受到了全社會普遍的憐愛和欣賞。她們是沒有生氣的封建社會的美麗的裝飾品,幾乎所有的宮體詩都拚命歌頌她們的艷裝美服。我們在歷代文人的詩賦中都可以讀到不少讚美婦女的容貌、裝束的篇章。在漢代畫像石和魏晉隋唐遺留下的繪畫作品中,我們所見到的古代婦女服飾是何等華麗、自然,那卓絕的風姿。宋代之前人們常常津津樂道於一些歷代著名的美女故事,象西施、貂蟬、王昭君,乃至後來的貴妃楊玉環,連杜甫、白居易這樣的儒家大詩人都寫過不少歌頌楊貴妃的詩歌,而白居易的《長恨歌》更是蓋世名作。
宋元之後,由於一味追求規範化,中國服飾的傳統特點由自然、平易,而變得繁瑣累贅,染上了極濃重的脂粉氣。一個鳳冠霞被、珠環翠繞,一步三搖的女人,無論她如何純潔美麗,總給人一個忸怩作態的印象!官服制度在明清時代也越來越完善。官服制度的起始應溯源到奴隸社會。在周代,有天子「玄冠黃裳」的規定,這是因為天子授命於天,所以應合乎天地玄黃之色。諸侯大夫則必須著冕服。所謂冕服,就是古代帝王臣僚參加重大祭掃典禮時所穿戴的一套衣著的總稱,包括衣、裳、佩帶、鞋等,並佩有一定的禮帽,叫冠冕。所以後來有「冠冕堂皇」之說。這種服制歷經周、漢、唐、宋、元等朝代,一直延續到明朝,綿延了兩千年。明清的官服一般都是補服,就是前後各有一決或方或圓的背胸,上邊文官一至九品分別綉有仙鶴、錦雞、孔雀、雲雁、白鶴、鷺鷥、鵪鶉、練雀,武官則綉上麒麟、獅子、豹、虎、熊、彪、犀牛、海馬。皇帝后妃的服飾規定得更加嚴格。皇帝后妃除了一般的常服、行服之外,又備有禮服、吉服等,各類服裝都有許多套不同形制的。吉利股分別在吉日和禮日穿著,決不能出差錯。
非常有趣的是,有兩種人往往在這種禮法的管束之外,可以隨意地裝扮自己,從而為這一時期服飾藝術的發展作出貢獻。
第一種人是妓女。宋代以來在一些大城市中形成了極為龐大的娼妓隊伍;元代妓女的地位竟比知識分子還要高一等。妓女們在穿衣打扮上比別入更有自由的特權,同時她們自己也頗有不受拘束的「解放」精神。由於她們的這種特殊處境,有時甚至出現了一種服裝時髦的自下而上的倒流趨勢。在明清時代,貴族婦女往往從地位卑賤的娼妓的裝束那裡獲得啟發,比如清代嘉慶、道光以後,一些伶人和青樓女子都流行用青色倭緞或漳絨作衣服的鑲邊,京城的婦女都以為美飾,爭相仿效,所以晚清婦女的服裝上出現了許多鑲有大寬黑邊的旗袍和坎肩。
另一類對服飾有貢獻的人是宋元以來的「花花太歲」集團。元代外族統治者的後代象清代的八旗子弟一樣都是一群無知無識、輕薄狂浪之徒,就是所謂的衙內階層。明清兩代這一層次的勢力始終不衰,清代的八旗子弟更是臭名昭著,無人不曉。馬褂是滿族人關前只限於八旗士兵穿用的一種騎射服裝,在入關之後,八旗子弟為了裝點門面,表示勇武,就把馬褂做成單、夾、紗、皮、棉各種形制,四季不離身,結果穿的人越來越多,成為一種全社會統一的服裝,不管年齡長幼都把它當作禮服。
千年歷史表明,服飾藝術是社會的一面鏡子,是國運盛衰的一種標誌。一種服飾的流行常常能代表某一勢力膨脹,民心所向的心理趨勢。當滿族人入侵中原,建立起清王朝後,旗裝很快風行全國,儘管有許多人出於民族正義感進行抵制,甚至有人為此掉了腦袋,但最終還是不能改變這種必然趨勢。同樣,辛亥革命,特別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後,洋裝也就以其不可抵擋之勢湧入國門,就象我們現在一旦開放之後便牛仔褲、西裝風靡各地一樣。但我們更盼望服飾的審美向度的復歸。
四 中國服飾的風格
如果我們把中華民族同歐洲民族相比的話,我們會發覺二者在許多方面都呈現明顯的不同。中國服飾五千年來的總體風格是以清淡平易為主。中國古代的飽服最能體現這一風格,也最能代表中國人的氣質。這種袍服的主要特點是寬抱大袖,褒衣博帶,形制雖然簡單,但一穿到人身上便各人一樣,神采殊異,可塑性很強。我們現在雖然不能見到這種服裝的千姿百態的原型,但我們還是可以從漢代的帛畫和魏晉隋唐遺留下的一些人物畫中窺其神貌之一二——形制簡單的漢裝大衣附著在不同體態的人物身上頓時具有了一種鮮活的生命力,線條柔美流暢,令人浮想聯翩。樸素平易的裝束反而給他們增添了一種天然的風韻。袍服充分體現了漢民族柔靜平和、嫻雅超脫、泰然自若的民族性格,以及平淡自然,含蓄委婉、典雅清新的審美情趣。
而今,古代的袍服已成為歷史的遺迹,甚至解放初還有的長衫、斜襟襖也已見不到了。旗袍(改良之後)雖然也一度迴光返照,但是命運似乎並不景氣。解放前男子常穿的對襟衫,因為香港武打片上常見,故而也作為時髦服裝流行一陣,但是很難入流。服裝的變化最能體現時代特色,與過去時代相適應的服飾很難再重新揀起來,甚至五十年代流行的列寧裝、「文革」中的軍便服也快要成為文物了。但是我們也同時看到,寬鬆流暢、平易而又洒脫的風格已經成為世界現代服裝的流行趨勢,在這一點上中國的服飾文化傳統又與世界現代文化趨勢不謀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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