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哈·哈迪德、她的建築和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

設計 扎哈·哈迪德、她的建築和我們所處的這個世界

楊櫻 胡瑩 謝舒敏 昨天

一個一直為認可而奮鬥的女人,她所處的行業卻集成了人類最複雜的野心和最基本的需求。

扎哈·哈迪德出道的時候已經 30 多歲了,而直到 41 歲,這位建築師都沒有真正建造過什麼東西。她擁有大量精美絕倫的圖紙。

2016 年 3 月 31 日,扎哈在邁阿密的一家醫院因突發心臟病去世,年僅 65 歲。

扎哈度過了極度渴望證明自我的一生。這不僅僅因為她的女性和阿拉伯裔身份,也不是因為缺乏自信——事實上扎哈的性格極度強韌獨立,如果不是幾乎不可能在她的位置上多待一天——她備受爭議恰恰因為她的信仰:追求「融合」的建築,並且設計手法異於常人。如果說建築師的工作本身就充滿變數和挑戰,那扎哈的經歷則可以用「異常艱苦」來形容。

2004 年,扎哈.哈迪德成為歷史上第一個獲得普利茲克獎的女性建築師。她的老師兼朋友、2000 年普利茲克獎獲得者庫哈斯曾這樣問她:「你認為目前你在建築界的地位如何?獲獎對你來說意味著更大的成就還是壓力?」

「在過去的許多年中,我一直在為獲得人們的認可而奮鬥。從這一刻開始,人們真正接受了我,知道我是個能出活的女人。」哈迪德如此回答。

建築師和藝術家、哲學家、作家不同,他必須完全靠別人——有錢的人,而且是很有錢的人,因為蓋房子很花錢,即使蓋一間小房子也一樣。正因如此,建築師菲利普·約翰遜(Philip Johnson)有句聳動但確切的話被人常常提起:建築師全都是娼妓。

然而建築師對這個世界的意義毋庸置疑。

建築為人類提供遮風避雨、安定生活的空間,古羅馬建築師維特魯威說他們這個行當還應該提供便利和快樂。明星建築物更加不同,它大大放大了一個空間對於社會的意義,其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話題。人們討論它的形態、藝術意義、對周邊環境的影響,在信息通過互聯網傳播的時代,哪怕人們從未步入過一幢建築物,也可以評論它的美醜,甚至假想自己身處其中的體驗。

建築在如今的社會語境里,完全是融合里公共評論、資本運作、權力象徵和建築師本身能力的超級混合體。

但時間回退到 1980 年代初的扎哈·哈迪德身上,她所求的不過是得到一個可以付諸建造的項目而已。

當時她剛剛建立自己的事務所,參與香港國際建築設計競賽,作品「香港之峰俱樂部」一系列巨大而抽象的花崗岩幾何體贏得一等獎,卻最終因亞洲金融危機只停留在了方案階段。

「香港之峰俱樂部」設計方案

事實上這個獎還是因為身為評委的日本建築師磯崎新獨具慧眼,「我被她那獨特的表現和透徹的哲理性所吸引」,否則就會落到因為造型獵奇而從初審名單中淘汰的結局。同樣的情況在 1994 年英國威爾士卡迪夫歌劇院競賽再度出現,雖然獲得比賽一等獎,最終因卡迪夫地方政府的反對而未能實現,在接受《楊瀾訪談錄》採訪時,她曾將這一經歷看作是「職業生涯的重大挫折」。

扎哈所在的英國社會趨於保守,這是她在其他市場尋求突破的原因之一。 1993 年,她接受了人生第一個委託項目,位於德國魏爾阿姆賴因 Vitra 園區的消防站。那些由傾斜穿插的線條勾勒出的混凝土體塊彼時被認為是不合邏輯的複雜結構,而今卻成為了 Vitra 園區的經典。

Vitra 園區消防站

Vitra 園區消防站

這個項目被認為是幫助扎哈走出低谷的關鍵之作,它震撼了建築界,帶來了巨大的聲譽。然而從最現實的項目角度考慮,扎哈自那以後第二個知名作品,其實是 1999 年位於萊茵河畔威爾城(Weil amRhein)的州園藝展覽館,然後是 2002 年的奧地利因斯布魯克設計的伯吉瑟爾滑雪台和 2003 年的美國辛辛那提當代藝術中心,此後再過 6 年,才有蜚聲全球的羅馬二十一世紀博物館(MAXXI Museum)。

縱觀扎哈的項目落成時間表(因為要論圖紙的話,那就不計其數了),明星建築雖然數量眾多,但是間隔期都很長,這其中還不包括不能建造的概念設計。

一位就任於湯姆·梅恩建築事務所(這也是另一位普里茲克獎獲得者)的建築師曾對《好奇心日報》解釋過建築行業的「生存之道」:參與項目競標並非為了聲譽,而是出於相當現實的考慮。如果入選,則可以獲得項目傭金。即便不能入選,甲方也會提供基礎設計費用,這也是支持事務所日常運營的有效收入來源。

在我們說到扎哈·哈迪德的時候,不僅僅是這位明星建築師,還包括她名下的事務所:400 名員工,包括建築、室內和產品設計在內總計 950 個項目依舊在運轉。扎哈不可能親力親為,她只能依靠自己對於建築的理念和方法論支撐起整個生意。

伯吉瑟爾滑雪台

伯吉瑟爾滑雪台

阿利耶夫文化中心

羅馬 21 世紀國家藝術博物館

和扎哈·哈迪德這個名字連在一起的,是所謂的參數化設計。她素來以「反對直角」、追求建築空間的融合和流動而聞名。讓她得以實現這種風格的,除了基本功和想像力,還有計算機帶來的 CAD 軟體。前者帶來了富於藝術感的圖紙,後者則實現了精密的計算。準確地說法應該是,把建築設計師從承重參數計算等一系列流程里解放了出來。

CAD 即電腦輔助設計,能夠在電腦屏幕上顯示工程師想要設計的物品或者建築師想要設計的建築。這項技術的鼻祖是伊萬·薩瑟蘭,他是麻省理工學院的工程師,在 1963 年發現了用戶和電腦通過圖形互動的原理。如果沒有神奇的 CAD,現代的物質世界是不可能存在的。它使人們能夠即時修改從螺絲刀到汽車等各種產品的模型,準確地指定它們的各種參數,並且監控實際的生產過程。

尼古拉斯·卡爾在著作《玻璃籠子》里曾經提到對 CAD 地批評:在 CAD 出現之前,建築師的藝術源泉是繪畫。徒手畫的草圖同計算機渲染的圖畫類似,兩者都具有明顯的交流功能。但是繪圖不只是表達想法的方式,它是一種思維方式。現代派建築師理查德·麥科馬克表示:「我無法想像,除了繪畫,我還剩什麼。我把繪畫作為批判和發現的過程。」

扎哈也說過類似的話,她的合伙人讚賞她筆下的線條出奇的利落果斷。很多藉助 CAD 工作的人並非為了創造,而是為了掩蓋或者避開問題。一件事「應該怎麼做」和它「這樣做有沒有用」之間並沒有必然聯繫,但要想在諸如建築這樣的語境解決問題,必須兼顧這兩點。人類畫的圖紙可以,CAD 則不能。

由 CAD 延伸出來的參數化設計,並不是扎哈事務所獨有的技術。早在弗蘭克·蓋里設計西班牙畢爾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館時,他就用了一種一般用於空氣動力學分析的軟體,故而令參數化軟體名聲大噪。

但即便到目前,很多建築院校也只是把它當作一個工具,扎哈事務所則是一個實打實的試驗場,不僅大規模運用,還會宣揚它的優勢和作用。她在 2005 年落成的沃爾夫斯堡費諾科學中心(Phaeno Science Centre)里就開始實踐這種技術依託的建築設計方法,因為需要更複雜的軟體支持,還與沃爾克斯貝爾的科技中心建立了特殊合作關係。

之後,包括扎哈在中國的首個建成項目廣州大劇院、銀河 SOHO、蛇形畫廊、亞塞拜然的阿利耶夫文化中心、首爾東大門設計廣場以及南京青奧中心,扎哈幾乎都把參數化設計的技術運用至她所有的設計中。不過正如我們前面所說,扎哈的設計並不是軟體的成果,而是真正創造力和掌控力的體現。

俄羅斯辦公建築 Dominion Office Building

費諾科學中心

費諾科學中心

建築有其集權的一面,因為無論設計如何表現,最終的結果都是制定某種規則。

扎哈是希望把房子蓋成藝術品的人,這當然是野心的一種,但並非所有的野心都以藝術性為最終表達目的。

有趣的是,不管扎哈對自己的作品解讀如何,外界、甚至包括她的項目僱主們,對這些產品的解讀都完全基於自身的視角。比如廣州大劇院,扎哈把它譽為「被水沖刷過的鵝卵石」,但外界則陷入對這個文化地標的狂熱。一切正如平面設計師劉治治所說:「由於 Zaha Hadid 的出現,暴發階層終於找了足夠新、特、奇的建築樣式,以彰顯他們真的明白什麼是未來、當代……」

廣州大劇院自項目動工建設到落成,主要爭議點來自其造價,被指為燒錢的形象工程。據南方網 2009 年的報道,這座建築於 2004 年設計規劃,目標是建成廣州七座標誌性建築之一。規劃時工程總造價(不含地價)約 8.5 億元人民幣,而到 2009 年時,總投資已增加至 13.8 億元。也在這一時期,中國各大城市似乎都陷入一種熱潮,用高額投資建設鋪張的「文化地標」。據南方網的數據,北京國家大劇院投資 26 億,重慶大劇院 15 億,上海東方藝術中心投資 11.4 億。

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扎哈近年許多重要項目和大型項目都在發展中國家市場進行,諸如中國、巴西、墨西哥、亞塞拜然、柬埔寨以及中東等。這其中一方面因為歐美建築市場趨於飽和,尤其是金融危機之後經濟發展放緩乃至停滯,另外一方面,崛起中的發展中國家需要扎哈這樣的設計師來彰顯自己的存在感和話語權。

正如美國建築師弗蘭克·蓋里設計的古根海姆美術館可以喚醒一個叫做畢爾巴鄂的西班牙小城一樣,明星建築被很多地方政府視為政績的一部分。相比之下,商業建築倒是更為保守。和扎哈·哈迪德合作甚多的 SOHO 中國是個例外。創始人兼董事長潘石屹曾在接受《好奇心日報》採訪時表示正是 SOHO 給扎哈提供了更廣闊的舞台,更大體量的建築設計機會,以及更多的建造支持。

「她說張欣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潘石屹說。

銀河 SOHO

廣州大劇院

如今的中國毋庸置疑已經是全球建築師最熱愛的試驗場之一。僅在 2011 和 2012 年,中國消耗的水泥就比美國整個 20 世紀消耗的還多。中國政府在 2009 年的開始階段助推了地方的建設熱潮,2011 年固定資產投資上的花費已經接近國內生產總值的近 70%,即使是日本在 1980 年代建築熱潮的高峰時期,這個數字也僅僅是 35%,而在美國,數十年內這個數字一直徘徊在 20% 左右。人們驚訝於明星建築物帶來的視覺衝擊,以及更多盲目建設帶來的泡沫。

不過,明星建築的確能帶來市民自尊。愛德華·烏利爾曾提到一個有趣的例子:以前如果你乘坐芝加哥的計程車,他們會說這個白痴建築浪費了納稅人的好多錢。他會說他更願意政府能夠多建造一所醫院或學校,但是這一切抱怨在公園開園那一晚就煙消雲散了。開放兩天後,計程車司機會詢問顧客,「你還沒去過千禧公園嗎?那太棒了。」

所有建築都可能製造一些同樣的困惑,包括扎哈·哈迪德的。

圖片來源:Archdaily、Zaha Hadid 事務所官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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