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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彥文:李商隱詩試讀

巧囀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李商隱詩試讀

內容提示:晚唐詩人李商隱,可謂是中國詩歌傳統的集大成者,可也是傳統的叛逆者。他的有些詩讓人讀來不知所云,比如《燕台詩四首》和《錦瑟》。《錦瑟》是朦朧詩,還是象徵派的超現實主義詩作?這位生活在中國9世紀的詩人,如何與西方19和20世紀的現代派詩人「心有靈犀一點通」呢?關公真的能戰秦瓊嗎?中國傳統的「文以載道」、「英雄夢想」、「知人論世」,乃至起承轉合的律詩結構框架,還適合李商隱嗎?

生逢亂世,王朝沒落,面對遍地污泥濁水,坎坷不平,卻還能寫出唯美的詩篇。這就是晚唐詩人李商隱。

一個懷才不遇的男子,三四十歲,有一顆耽溺沉思、多愁善感的心。

他的詩在歷史上存在爭議,有人讚美效仿,有人貶低摒棄。他的那些七律和無題詩,一千多年過去了,對其詮釋依然眾說不一。

前人解讀李商隱詩的所謂「知人論世」

《李義山集》傳世詩600首。義山是李商隱的字,號玉谿生,又號樊南生。李商隱祖籍河南,出生河南,只是何年出生,尚難確定,大概定在公元812 年。他享壽48歲,經歷了從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六朝。

因父親在浙江幕府做事,李商隱有六年的童蒙生活在浙江度過。9歲那年父親去世,作為長子的李商隱把父親的棺柩運回河南老家。當時他的戶口已被註銷,「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依之親」。三年守孝期滿,脫下孝服,不是去上學,而是靠替人抄書和舂米賺錢,養家糊口。

上帝堵死他的門,又打開了一扇窗戶。李商隱的一位叔父長期隱居不仕,擅長古詩文和書法。在他的教導指點下,李商隱刻苦自學,少年早慧。16歲寫出了《才論》、《聖論》,「以古文出諸公間」,17歲被令狐楚發現,聘為幕僚。

令狐楚讓他和自己的兒子令狐綯一起接受駢文訓練。李商隱原來寫的是韓愈、柳宗元提倡的古文,就是那種文言的散文。令狐楚當過憲宗朝的宰相,現在任節度使,見過世面,對李商隱說,社會上的風氣是流行駢文,大臣給皇上的奏摺,朝廷的公文,都是駢文。結果,李商隱一個華麗的轉身,成為駢體四六名家。這為他後來律詩的創作,打下了紮實的基礎。

李商隱24歲登進士第,與令狐楚、令狐綯父子的推薦造勢不無關係。但同年令狐楚去世,更不湊巧的是,第二年李商隱被他的新上司王茂元招為女婿。令狐楚和王茂元分屬牛李兩黨,李商隱真的踩到人生的雷區,從此,背上「詭薄無行」之名,雖有才,終不得重用。令狐綯一度官至宰相,但在李商隱求仕乃至謀生困厄之際,亦不加援手。

史書中關於李商隱的記載寥寥無幾,《舊唐書》500字,《新唐書》更少。《舊唐書》里一段話,常為後代李詩箋注家所本,這段話如下:

令狐綯作相,商隱屢啟陳情,綯不之省。弘正鎮徐州,又從為掌書記。府罷入朝,復以文章干綯,乃補太學博士。

明清以來,對李詩箋注研究,興盛不絕,清之朱鶴齡、馮浩,近代張采田、岑仲勉等。他們本著「知人論世」和「文以載道」的傳統觀念,將李商隱的那些無題詩和七律,不是理解為作者和令狐綯的人事糾葛,就是與女冠、宮女的戀情,或者是對亡妻的悼念。這些解釋雖各有所長,但相互矛盾,不能自圓其說,難成定論。

比如對李商隱的《重過聖女祠》:

白石岩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

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

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

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

此詩有迷離縹緲之美,明賦聖女,實詠女冠,而詩人自己的「淪謫」之慨暗寓其中。「夢雨」一聯不僅烘託了環境氣氛,也烘託了女冠之美,有不盡之意。全詩說的是詩人重過聖女祠所見所思所感,顯然這裡沒有令狐綯什麼事。可是,張采田《李義山詩辯證》卻說:

此詩全以聖女自慨己之見擯於令狐(綯)也。首二句「上清淪謫」一篇之骨。「一春」句言夢想好合。「盡日」句則言終不滿意。「萼綠」二句言己方至京相見,匆匆聚合,又將遠去。結二句回想當日助之登第,正是經此祠之時,奈之何屢啟陳情而不省哉!

在張采田的《玉谿生年譜會箋》里,認為李商隱有80多首詩寫的是令狐綯,或與令狐綯有關。馮浩也有類似看法。張標榜自己這是知人論世。我們知道,知人論世出自《孟子·萬章下》:「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 ? 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認為,只有了解作者的生活思想和寫作的時代背景,才能客觀、公正地評價文學作品。但是,張采田、馮浩等人,果然「知人」,果然」論世」了嗎?

時代造就了李商隱的詩風

從李白身處的那種英雄夢想的大時代,到李商隱身處的晚唐,在這一個多世紀里,社會的變化可謂滄海桑田。想當初,開國盛世,欣欣向榮,人們的心靈是蓬勃向上的。人們愛憎分明,有強烈的建功立業的慾望。然而,李商隱的時代宦官專權,藩鎮割據,朋黨傾軋,人們看不到希望,有了不平之痛,厭倦之情,也說不清愛什麼,恨什麼了,好像從一場大夢中醒來,只想過平凡慵懶卑瑣的日子。李商隱《春日寄懷》寫道:「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更無人。」還有《過楚宮》寫的:「浮生盡戀人間樂,只有襄王憶夢中。」按說再好的夢也不如醒來,但醒來擁抱的卻是幻滅和失落。

李商隱的許多詩都寫了時代幻滅和自己失落的糾結心情。如《天涯》:「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花下醉》:「尋芳不覺醉流霞,倚樹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後,更持紅燭賞殘花。」《登樂游原》:「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樂游原是長安一個文人墨客常去的地方,同代詩人杜牧有首《將赴吳興登樂游原》:「清時有味是無能,閑愛孤雲靜愛僧。欲把一麾江海去,樂游原上望昭陵。」一個將赴外埠做官的人,臨行前告別,望到的不是李世民偉岸的背影,而是其墓葬,多麼可悲可嘆。杜牧還有一首《登樂游原》:「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看取漢家何事業,五陵無樹起秋風。」杜牧寫的是那個大時代的幻滅,但李商隱寫的更多是自己的失落。他還有首《夕陽樓》:「花明柳暗繞天愁,上盡高樓更上樓。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李商隱這些詩語義明晰,可是部分七律和所有的無題詩,語義就朦朧多了。比如: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再如: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以胡適在五四時期的觀點看,讀李商隱這些詩,無異於猜謎。然而,正是這些詩,最能代表李商隱,形成了李商隱鮮明的風格。他的詩能給你強烈的直覺感受,即使你讀不懂,也會被吸引。那些悵惘哀傷、迷離恍惚、探尋求索,分明不是事件的敘述,而是在渲染和凸顯一種感情,一種心靈境界。這樣的詩更接近音樂。

不寫那些明確、清晰,可有答案的事物,而是寫困惑無解,矛盾複雜的心情。文學話語和科學話語的分野,正在明確與不明確上。明確,那是自然科學或社會科學,而不是文學。李商隱在選取題材、謀篇立意方面的不同,既是那個時代使然,也是他文學的自覺和獨立。時代潮流的變化,必然影響到人們對詩歌的審美觀念,也影響到詩歌創作。這實際上是一場詩歌的革命。

詩之要旨是創造或營造意象,李商隱獨闢蹊徑,找到了屬於他自己的方法。他不是通過傳統的賦比興,達到主客觀的調和統一,而是用象徵、暗喻等手法,通過心象,折射出光怪陸離的藝術世界。表現手法和審美觀念,內容和形式,寫什麼和怎麼寫,都變了。即使是寫詩「起承轉合」的結構框架也不那麼嚴格遵守了,出現了非邏輯、非理性因素。這樣,李詩就突破了傳統,成為新的。在這些詩中,沒有李白的慷慨激昂和一吐為快的情感宣洩,沒有杜甫狀物敘事和沉鬱頓挫的格調神韻,也沒有白居易詩中的事件和情節,而是表現出那種出神入化的藝術的抽象和概括,恍如老子之五千言,橫空出世,不知由來,天外之音,難辨首尾。他的有些七律和所有的無題詩,是中國詩歌史上一個嶄新的品種。所以,仍然按照以往「英雄夢想」的社會思潮,按照儒家文以載道的文學觀和知人論世的批評觀,對他的一些詩作進行解讀,無異於刻舟求劍、削足適履。

李商隱對前人的學習是博採眾家的,上至屈原、宋玉,下到杜甫、韓愈、李賀,中經徐陵、庾信,莫不廣泛師承。他寫的有些七律,在標題上就註明仿杜甫體,《行次西郊作一百韻》,很像杜甫《自京赴奉賢縣詠懷五百字》和《北征》。他的七古《韓碑》,完全是仿照韓愈七古的詩風。在李商隱的不少詩中,我們也看到李賀詩歌中的瑰麗和詭奇。但是李商隱並沒有停留在對前人的學習上,而是感應時代的社會思潮和審美變化,慘淡經營,自成一家。他創新好,是因為繼承得好。

李白是詩仙,杜甫是詩聖,王維是詩禪,李賀是詩鬼,那麼,李商隱呢?說他是詩哲並不為過。其詩之面貌或詩之美學意蘊,即使在晚唐詩人中也無同類者。從他的詩作中看出,背後有新的思維觀念,表明一種新的審美理念,新的人生觀在他手上誕生了。由是觀之,說李商隱是一位哲學詩人,當之無愧。

被現實拋棄,卻與未來相遇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是李商隱的七律《錦瑟》,以開頭兩個字命名,也是無題詩。這首七律是晚唐詩歌的極品,整個唐詩的極品,也是中國古典詩歌的極品。所謂極品,就是神品。

對這首詩的詮釋歷來讓人們感到為難。其實這也正常,偉大的作品往往是讓批評家和鑒賞家感到為難的。這樣的作品用既有的文學定義和批評標準,很難進行闡釋和解讀。

有人說這首詩是悼念亡妻,有人說是懷念戀人,也有人說這是作者自況身世。我認為,只有自況身世說比較靠譜。

詩人回顧自己一生經歷,以錦瑟這種樂器立象,把抽象的人生感慨具象化,讓讀者能夠看得見,摸得著,還能聽得到。我們知道,愛爾蘭共和國的國徽,就是一把豎琴。錦瑟是個高明的隱喻和象徵。李商隱詩總愛調動讀者的聽覺。「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在這首《暮秋獨游曲江》的詩中,李商隱最後望到的竟然是流水聲。在《燕台詩四首》中「但聞北斗聲迴環,不見長河水清淺」。李商隱望不到銀河水流的清淺,居然聽到北斗轉動的聲響。

「一弦一柱思華年」,「思」字當動詞講,讀去聲,這裡是思考、思慮、回顧之意。詩人的一生有過迷戀的夢想,也有過生命的寄託,但都化為血淚和雲煙。這一切情景豈待今日追憶時才不勝惆悵,即使在當時就令人惘然若失了。所以,這不僅僅是回顧,也是反省。

讀這樣的詩,讓我們感到一個生命在動蕩不安的社會中那種細微複雜的思想感情,看到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生命在孤苦無助中的糾結和凄迷,感奮和掙扎。如此解釋這首詩,也未嘗不可。但是,我認為還不夠,而要在西方現代派詩歌理論中尋求解讀的方法。對此或許有人莫名其妙,認為這不是關公戰秦瓊嗎?其實不是,如果關公能活到隋朝末年,戰秦瓊也未必不可,而《錦瑟》的壽命已經活到21世紀。中國古人是智慧的,關於這一點幾乎得到了東西方有識之士的認同:西方現代派某些理論常能和中國古人一些見解不謀而合。

李商隱把錦瑟作為隱喻和象徵,195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蒙特萊強調寫人生「不可捉摸的痛苦」,有一首題為《英國圓號》的詩,也是一種樂器。其中寫道:「風啊╱今晚請你也把╱我的心╱這不和諧的樂器的╱絲弦撥動」

20世紀西方有三大理論很有影響,馬克思主義、愛因斯坦相對論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由此人類對社會、宇宙和人類自身的認識邁進了一步。但是,正如老子所言:「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血流成河的世界大戰爆發了。這是人類流血最多和動蕩最劇烈的一個世紀。人類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的存在。存在主義作為一種哲學和文藝運動,貫穿了整個第二次世界大戰,而象徵主義貫穿了整個20世紀。存在主義認為人生是冷漠、憂鬱、絕望、荒謬和虛無的。象徵主義追求「內心世界的最高真實」,「怪誕奇幻的色彩」,「為寫詩而寫詩」,純詩和唯美,直覺和夢幻,暗示和音樂性。象徵主義的「象徵」源自希臘語,意思是將一個木板分成兩半,一半主人自留,一半交給來客。來客的子孫拿另一半來,能和主人的一半對上,將受到厚待。中國春秋戰國時有虎符。所以,象徵既是象徵物,也是符號。所謂象徵就是把自己和對象交疊。我的理解是,詩人將心裡話留一半,給讀者另一半,讀者的解讀就像對虎符一樣。

象徵和隱喻是聯繫的。西方詩歌隱喻的運用和發展,在20世紀90年代被強調到驚人的程度,如果一個詩人能夠創造一種新的隱喻,他也就能創造一種新的詩歌。因為詩歌主題幾乎永恆,只有隱喻陸續更迭。象徵和隱喻是實現詩性智慧的主要形式。法國哲學家、闡釋學家保羅·利科認為:「隱喻可以被視為『微縮的詩歌』」。

「錦瑟無端五十弦」是說,我活到快半個世紀了,這是無端的,不由我自己主宰決定的。「無端」這個詞用得非常妙,是神來之筆,這是對無奈感、渺茫感的一種隱喻。詩人寫詩就是要顛覆語言成規,煥發語言的新鮮感和生命力、表現力。詩歌語言是對於日常生活的「自然語言」的悖謬。沒有語言的創新就沒有詩。「一弦一柱思華年」對上句承接得好,讓上句有了深入,有了遞進和舒展,將這首詩徹底打開了,猶如孔雀開屏。

「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這是兩個典故,前一句來自《莊子·齊物論》,後一句來自神話傳說,望帝是古蜀國的國君,讓位給大臣,自己化為杜鵑鳥,不停地叫。杜鵑又名子規、杜宇或布穀,後人有詩「子規夜半猶啼血,不信春光喚不回」。「曉夢」是黎鳴時分之夢,快醒的夢,「曉夢迷蝴蝶」,對「春心托杜鵑」。「春心」,李詩還有「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句。

這首詩的所有典故都是象徵和隱喻。「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創造出一種凄迷空闊的境界,是朦朧的,但又是透明的。在這樣宏偉、深邃的空間,充滿啟示的色彩和溫度,既莊嚴、典雅,又不無壓抑和憂鬱,猶如德國新表現主義畫家基弗爾的畫作,表達著對人類災難的痛苦回憶和真誠反省。

這個飽含著冰冷與溫暖,黑暗與光明的境界,難道不是人類史前的世界,原始的荒原嗎?這是人類原始意象的復活,荒誕、離奇、瑰麗奪目,徹底摧毀了現實世界的俗氣,讓現代文明自慚形穢。神話是一個總體隱喻的世界,文學其實是神話的延續,是移位的神話。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瑪格麗特認為,非為夢幻而夢幻,只為貫注詩意,透射詩性的神秘。「女媧鍊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李賀沒有徹底實現的詩境理想,李商隱實現了。

詩歌的語言是多維度的,普通語言是一度語言,只訴諸聽者的理智。詩歌語言,要調動人的感官、感情與想像,在理解度之外,還有感官度、情意度、想像度,要能喚起讀者的通感。貌似拼貼不相關的詞語,實際上詞語之間存在著內在相關性和張力。「無關係是真正的有關係」,這是西方現代表現主義、超現實主義詩派所鍾情的手法。改變視角和透視關係,打破習慣的邏輯秩序鏈條產生的斷裂,以蒙太奇手法產生語象單元的跳躍、撞擊,產生空白,為審美提供創造性空間。沒有人物、情節和故事的敘事性,讓直接刺激力和驚人的曖昧性在想像力的支配下奇妙地結合,讓確定的空間趨於含糊,確定事物的呆板被不定型的生動感取而代之,營造成充滿詩意的世界。在大量運用原型意象和隱喻方面,以母題意象建構表層結構,寫不可言說的東西,產生模糊性、暗示性,李商隱《錦瑟》和艾略特《荒原》,可以說有異曲同工之妙。

詩歌藝術旨在表現和開拓人的精神世界,其前提是確立精神世界的獨立和自由,這個精神過程不為愚昧的宗教和世俗理性所羈絆,雖然也常藉助宗教的神秘感和貼地而飛的人間情懷。詩歌多方面呈現主觀世界的複雜和深邃,瞬間抑或永恆都可定格。直覺、情緒、意識、夢幻和想像力,心靈世界的各個領域,都是屬於詩歌的。好詩的精神指向一定是高遠的,它是屈原「上下求索」中的上,而非下。李商隱的詩確實有著深隱而精微的美,就像《九歌》讚揚的湘水女神,「美要妙兮宜修」。

李商隱雖身處9世紀之晚唐,而他的詩歌觀卻可以前衛到19 和20世紀西方的唯美派、象徵派、意象派。李商隱那些詩以中國傳統文學理論解釋不清的地方,用上述西方詩歌精神觀照,便能疑團頓消,豁然開朗。

李商隱是一位離經叛道者

李商隱的詩是中國詩歌史上一次靜悄悄的革命。他沒有像初唐詩人陳子昂和中唐詩人元稹、白居易那樣發表詩歌宣言,但從他的詩歌創作實績,和對後世的影響看,無疑是一位詩歌革命的成功者。正像馬克思說的,一打綱領比不上一個行動。

西方現代派詩人、小說家以及畫家,他們的作品有著強大的哲學和心理學背景,比如柏格森的直覺主義和心理時間的理論,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和夢的解析,薩特的存在主義等等。中國古代大詩人普遍沒有留下成體系的美學著作,也不像西方現代派詩歌作者動輒發表宣言。但李商隱反傳統的態度立場非常鮮明,可從他留下的兩段文字看得很清楚。先看他早年的《上崔華州書》:

始聞長老言:「學道必求古,為文必有師法。」常悒悒不快。退自思曰:夫所謂道,豈古所謂周公、孔子者獨能邪?蓋愚與周、孔俱身之耳。是以有行道不系今古,直揮筆為文,不愛攘取經史,諱忌時世。百經萬書,異品殊流,又豈能意分出其下哉!

李商隱認為儒家只是百家之一種,沒必要獨尊之。此後,又在《元結文集後序》中說得更明確:

論者徒曰次山(元結字)不師孔氏為非。嗚呼,孔氏於道德仁義外有何物!

我們常說,唐詩是一個巨大的磁場,後來的人有的想跳入這個磁場,得其神助,卻無能為力;有的想跳出這個磁場,擺脫其影響,也力不從心。而李商隱這兩點都作到了。李商隱可謂是身在其中,出乎其外,既是傳統的繼承者、集大成者,又是獨闢蹊徑的別開生面、重開疆域者。李商隱牽手時代,卓然前行,承前啟後,引導潮流,他的詩風直接開啟了五代和宋詞的發展繁榮。李商隱的《燕台詩四首》,在取材寫法上,已經很接近宋詞,今人讀來感到晦澀難懂,但不少宋詞都提到它。《紅樓夢》的詩詞得益於李商隱詩不少。有資料記載,蘇聯大詩人阿赫瑪托娃曾經認真翻譯過李商隱的無題詩。

李商隱詩歌給我們的啟示是巨大的,那就是一個詩人或作家在面臨時代大變革之際,必須實現自己的轉型,思想觀念要變,思維方式也得變,讓靈魂和雙腳同步。(2014年6月20日寫於北京瘦公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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