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于是之在上海的三次「登場」
戲隨人去,激情迴響
——追憶于是之先生在上海的三次「登場」
文匯報 2013-01-21頭版 首席記者 吳越
圖片說明:1988年11月,應《文匯報》社、上海對外文化交流協會的邀請,北京人藝攜帶5台劇目來滬匯演,于是之在《茶館》中飾王掌柜。11月26日,《文匯報》頭版頭條對此次匯演作報道。
1月20日下午,86歲的于是之先生因病醫治無效在北京逝世。話劇表演的「于是之時代」,正式謝幕。
話劇觀眾中有句話:想起《茶館》就想起于是之,想起于是之就想起北京人藝。以《茶館》為代表的好戲,以于是之為代表的好演員,以北京人藝為代表的好劇團,繪就了解放後中國話劇發展史上的巔峰輝煌。本報資深記者唐斯復與北京人藝淵源頗深,她曾於1988年參與策劃、促成了北京人藝攜五台大戲赴上海演出這一轟動性文化盛事。當藝術家遠行的消息傳來,她記憶猶新的是,于是之在上海的三次「登場亮相」和他對滬上觀眾、文藝界、新聞界的深切情意。
在滬演《茶館》閉門不出,滴酒不沾
唐斯復說,于是之和上海的聯繫可以概括為以下三個「一」:在上海拍過一部電影《秋瑾》,演過一次話劇《茶館》,出席過一次高規格的京滬文化交流座談會。
1983年,于是之接受謝晉導演的邀請,來到上海參演了電影《秋瑾》。他在裡面飾演一個名叫貴福的官員,這個角色一開始慈眉善目,「變臉」後凶神惡煞,于是之的戲份雖然不多,但演得活靈活現,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1984年,于是之憑藉這次「觸電」獲得了第四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男配角獎。
1988年,于是之以他的本行——話劇演員的身份再度來到上海,這次演出既讓他一償夙願,又給他添了不少「自我折磨」。唐斯復回憶說,于是之早有此念想,對時任文化部副部長、北京人藝藝委會副主任的英若誠沒少嘀咕:還沒來站過上海的舞台,還沒來上海演過戲。為什麼要來上海?一個大原因是,近現代以來,上海的舞台被認為是最理想的「試金石」,好演員都想來上海這個碼頭淬一回。一個小原因是,于是之的舅舅石揮,解放前在上海灘紅極一時,被稱為「話劇皇帝」;作為後輩,心底里或許有點兒沾著親切的「上海情結」。
就是藝術家的這麼一個念想,最終促成了北京人藝攜五台看家大戲赴上海演出的壯舉。鮮為人知的是,于是之原本在兩台戲中擔任角色,一台當然是《茶館》,另一台是與朱琳聯袂合演的《洋麻將》,可是背台詞的任務太重,而61歲的于是之那時已偶爾顯露出身體不堪重負、記憶力早衰的跡象,結果心臟病犯了,住進了醫院。沒轍,《洋麻將》換下,《嘩變》換上。于是之出了醫院就趕到上海,住進賓館,閉門不出,滴酒不沾。「要演戲就要演好」。5場《茶館》非常順利,上海觀眾的熱烈反響給了于是之極大鼓勵。慶功宴在和平飯店舉行,酒入樽中,頃定,老先生擎起小杯,細細把玩度視,爾後大呼好酒。一杯飲盡,那種興奮、愉快和過癮,至今讓唐斯復歷歷在目。而在上海舉行的京滬兩地文化交流座談會上,于是之發言前,向上海的觀眾深深地躹了三個躬。
沒有「官」樣,拒作大師,只做演員
儘管他後來擔任多年主持北京人藝工作的副院長,但于是之一輩子只認「演員」二字。于是之的老朋友、評論家顧驤曾在一篇文章里這樣寫道:于是之當過「官」,做了十幾年的「副院長」,但他從不像「官」。登龍乏術,無袖可舞。掏出名片,只有五個字:「于是之·演員」。要論當代話劇表演藝術家,一定要推舉大師,恐非他不屬;然而,他力辭「大師」之稱。他有一句掛在嘴邊的話:「不可能大師滿街走!」朋友們相聚,談笑間戲呼他「於大師,於大師……」他總那麼當真,一臉惶恐,連連擺手,口中還念念有詞:「別,別,別……」他不是矜持,不是故作謙虛,他是實實在在在心底不承認「大師」之說。他就是「演員」,演員于是之。
唐斯復告訴記者,為了演《龍鬚溝》里唱單弦的程瘋子,于是之整天踩著破自行車在北京集聚著賣唱藝人的天橋那一帶轉悠,還專門跑到最「底層」的衚衕茶館裡去聽最便宜的曲藝演唱。因此他的「程瘋子」手上帶著那個八角鼓,每個小動作都是從生活中渾然化出,絕無憑空生造的生硬和突兀。這還只是冰山一角。「他絕對是好演員,下的功夫不是別的演員能做到的。」
回想當年于是之初演《茶館》時,不僅受到觀眾的一致好評,《茶館》的作者、著名作家老舍先生也為他的表演之「活」而非常興奮,並揮毫親筆寫下一個條幅:「努力如是之者,成功其庶幾乎?」
為舞台「抽干」生命,將自己名字忘懷
于是之確實成功了,但也為舞台生涯付出了代價。「演戲傷神,要調動自己所有的精神、情感;尤其是激情迸發的戲,非常容易引起腦充血。『死在舞台上』絕非一句戲言。」唐斯復說。于是之又酷愛喝酒。他們那一輩兒的人在為話劇藝術嘔心瀝血的時候,所得的報酬是今人難以想像的。往往一場戲演完就拿到三四毛錢。但他們仍然很高興,下了班直接去東安市場一家老字號的平民小吃店「餛飩侯」,把錢往櫃檯上一交,端一碗餛飩,一碟花生米,一杯一毛五分錢的白酒,聊一晚上戲,靈感的火花就在滋味苦辣苦辣的酒杯中冒出來。
「于是之最享受的事就是和編劇們、朋友們一起喝著小酒聊戲。」但多年的飲酒和勞心傷神的舞台生涯也磨損了他的生命質量。人藝老演員朱旭回憶說,1981年,于是之在演《請君入甕》時已經有些吃力,記不住台詞,下來就掉眼淚。1992年7月16日晚上,《茶館》在首都話劇院的告別演出。那天,于是之上台前預感可能會出毛病,果然,在這場演了幾百場的戲中,他忘了一句詞。雖然和他搭檔的藍天野隨即補上,觀眾根本沒聽出來,但他給自己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謝幕時,于是之臉上又是汗又是淚。他拱手哽咽著說:「最後一場,我沒給大家演好。實在對不起。」不少觀眾湧上舞台,請他在「茶館演出紀念」的T恤上簽名,他寫了這樣一句話:「感謝觀眾的寬容。」
自那之後,于是之告別了舞台。他衰弱得非常快,很快就不再能說話,就像是生命的所有情感與力量都已抽干,獻給了他的觀眾和他的角色。唐斯復記得,在文匯報創刊60年的北京文藝界聯誼座談會上,對文匯報有深厚感情的于是之也來了。握筆簽名之際,他忽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抬頭看著陪同前來的夫人,夫人說:「你的名字是于是之。」他才一筆一划寫下了:于是之。
斯人已去。或許他早已將名字忘懷,但在藝術的舞台上會永遠定格,這就是于是之,于是之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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