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蜇存 唐詩百話29-34李白:古風三首 蜀道難 將進酒 夢遊天姥山別東魯諸公

施蜇存 唐詩百話

29、李白:古風三首

  古風第十四

  胡關饒風沙,蕭索竟終古。

  木落秋草黃,登高望戎虜。

  荒城空大漠,邊邑無遺堵。

  白骨橫千霜,嵯峨蔽榛莽。

  借問誰凌虐,天驕毒威武。

  赫怒我聖皇,勞師事鼙鼓。

  陽和變殺氣,發卒騷中土。

  三十六萬人,哀衷淚如雨。

  且悲就行役,安得營農圃。

  不見征戍兒,豈知關山苦。

  李牧今不在,邊人飼豺虎。

  從王維以下,我們已選講了十多位盛唐詩人的各體詩。這些詩人及其作品,都是有代表性的。但是他們合起來,還不能代表這個時期的唐詩。沒有李白和杜甫,盛唐詩和初唐詩還沒有顯著的區別。李白和杜甫之所以成為偉大的詩人、盛唐詩風格的創造者,並不是他們遺留給我們的詩多至千餘首,而是由於他們的詩在思想內容及藝術表現方法上都有獨特的創造,在過去許多詩人的基礎上開闢了新的道路、新的境界。在天寶至大曆這二十年間,他們的詩是新詩。李白才氣奔放,提起筆來就用各種形象思維來表達他的豪邁、憂鬱、苦悶,憤慨的情緒,而以遊仙和飲酒作為他的外衣。他不甘心於搜索枯腸,句斟字酌,因此他的詩雖然極流利,卻比較粗疏。他又不肯為律詩所束縛,隨時都任情高唱,唱出來就是詩句。有許多句子在別人是以為只能用在散文里的,而他卻大膽地組織在詩里。

  杜甫和李白恰恰相反。杜甫的性格沉靜穩重,他的詩都是千錘百鍊出來的。他刻意創造傑出的句法、章法,要做到「語不驚人死不休」。他非但嚴守格律,而且還使格律有所發展。他晚年的詩作,句法變化愈多,用他自負的話說:「晚節漸於詩律細。」(《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在題材方面,他比李白更廣泛、更深刻地反映了政治、社會的現象和人民的生活狀況。這兩位同時代的大詩人,從性格到創作風格,完全不相同。我們用外國文學的術語來說,李白是浪漫主義的詩人,杜甫是現實主義的詩人。

  李白的詩,五言多於七言,古詩和歌行多於律詩。而他的傳誦千載的詩篇,大多是歌行。這是由於他的藝術創造,在歌行體最為突出,易於驚動世人耳目。他的古詩,在形式上並沒有創造,表現手法比較淺顯、直露,因此不惹人注意。其實他的古詩倒是繼承了陶淵明的一脈真傳,以古淡取勝。一般人讀古詩,往往有一種脾氣,遇到艱澀難懂的詩,儘管心裡不懂,口頭卻偏要讚賞,恭維這位詩人寫得深刻;遇到明白易曉的詩,便有點不屑一顧,以為作者幼稚。再加上青年人大多喜歡辭藻濃麗的詩,不喜歡清淡樸素的詩。團此,從陶淵明到李白這一派五言古體詩,非中年以上的人不能欣賞。

  現在選講三首李白的《古風》。這個「風」字是「風雅頌」的「風」,用以代表一種反映人民思想和生活的詩。李白寫了五十九首五言古詩,總稱之為《古風》,古體的風詩。他的第一首詩就有自敘的意味,大意說:《大雅》一類的詩,久已沒有人作了。《國風》一類的詩,也因為戰國亂世,幾乎埋沒在荒煙蔓草之中。到了秦代,詩人只有哀怨之歌,而沒有中正和平的詩。漢朝則楊雄、司馬相如等人創作了許多淫靡的賦,使文風佚盪。魏晉以後,詩體日益綺麗,更不足珍貴。到我們大唐,古道復興,政治文教以清真為貴,出了許多詩人才子,各有新的作品,象秋空中萬點明星。我也有志於此,想用詩歌來垂名於千秋。這篇敘詩,可以說是他對「古風」的解釋。

  《古風》五十九首是陳子昂、張九齡《感遇》詩以後的又一組漢魏古體詩,其內容也有詠史、詠懷、感事等各方面。但是李白喜歡以餐霞煉丹、修真入道這一類道家思想和辭藻組織在詩里,因此他有些詩又很象晉代郭璞的《遊仙》詩。他又經常喜歡歌詠飲酒,這些詩又很象陶淵明的《飲灑》詩,讀李白的詩,必須了解遊仙與飲酒是他的藝術外衣,切不可認為是他的主題思想。清代陳沆在他的《詩比興箋》中有一段論李白詩的話:

  詩有必箋而後明者,嗣宗《詠懷》、子昂《感遇》是也。有必選之而始善者,太自《古風》是也。夫才役乎情者,其色耀而不淫,氣帥乎志者,其聲肆而不盪。不浮,故感得深焉;不盪,故趣得永焉。世誦李詩,唯取邁逸,才耀則情竭,氣懍則志流。指事淺而易窺,攄肊徑以傷盡。致使性情之比興,盡掩於遊仙之陳詞,實末學之少別裁,非獨武庫之有利鈍也。

  這是對《古風》五十九首說的,我以為也適用於李白的全部詩作。陳沆以為李白的《古風》不浮不盪,有深刻的感情,無窮的意趣。而一般人讀李白詩,卻喜愛他那些豪雄放逸的作品,殊不知這些作品,雖然才氣焜耀,可是感情和思想都比較膚淺,而且沒有含蓄,反而使比興的意義,都被遊仙的陳詞濫調所掩蓋了。這不單是由於李白的武器(詩作)本身有好環,也由於讀者沒有鑒別能力。

  陳沆這一段語,我以為評論得極為深刻。他說李白的詩「必選之而始善」,我也完全同意。李白的詩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但是挾泥沙以俱下。我們決不要以泥沙來代表李白。

  現在我選了三首《古風》,都是比較平正,接近陳子昂的風格。第十四首也是以邊塞為題材,更可以和其他詩人的作品參讀。這首詩開頭八句概括了新近被胡人入侵,遭到破壞後的邊城景狀。詩意說:那地方從古以來都是遍地風沙,景色蕭條。每到秋天,樹葉脫落以後,登高一望,就見得到戎虜囂張。大沙漠中我方所有的碉堡戍所,都已空空無人,連完整的牆也不留一堵。草莽之中,到處都是古來戰死兵士的殘骸。接下去四句是一個轉折點。是誰在我們邊疆上大肆暴虐呢?這是用發問句法。下面一句就是答語:是那些耀武揚威的匈奴人干下的勾當。匈奴人自以為是「天之驕子」(天帝所寵愛的兒子。見於《漢書·匈奴傳》)。後來,文學上即以「天驕」代表匈奴,或其他強悍的少數民族。王維《觀獵》詩云「居延城外獵天驕」,是同樣用法。「毒」是一個動詞,「毒威武」的意思就是「大大的炫耀了他們的威武」。這兩句,在詩的修辭上稱為問答格。上句問,下句答。陶淵明詩;「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飲酒》之五)也就是用了問答句的格式。「我聖皇」是指玄宗皇帝,他聞報胡人入侵,勃然大怒,立即派遣軍隊去征討。李白對這次戰爭是持反對態度的,所以他用一個「勞」字表明了他的立場。以下六句,就描寫皇帝驅使人民出關作戰的情況。「陽和」是春天的氣象,現在卻一下子變為殺氣,因為徵兵騷動了全國。徵募到三十六萬兵士,人人都淚下如雨,不得不茹苦含悲去服兵役,還怎麼能顧得到經營自己的田園呢?最後四句是詩的結束,說明了主題思想:如果不看見這些從軍青年的苦況,豈能知道邊疆生活的艱難?由於今天沒有李牧那樣能保衛國防的名將,以致邊塞上的人民被豺虎般的胡人所傷害。這四句詩應當和陳子昂的《感遇》詩第三首的結尾四句參看,同時也可以體會到它們就是王昌齡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古風第二十四

  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

  中貴多黃金,連雲開甲宅。

  路逢鬥雞者,冠蓋何輝赫。

  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

  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跖。

  這是一首諷喻時事的詩。前四句先描寫一下富有多金的「中貴」,即權勢煊赫的宦官。他們所住的都是甲級大宅院。「連雲」是形容房屋高聳入雲。他們出來的時候,大車成長列,塵土飛揚,雖在正午,也使道路陰暗。「阡陌」是道路的代詞,不必講做「田間小路」。宦官是在皇宮裡服侍皇帝和后妃的人,他們本來沒有政治地位,為什麼會變得如此闊氣呢?因為他們會迎合皇帝的愛好。玄宗皇帝有一個時候,喜歡鬥雞。宦官們就向民間去搜索能斗的雞,以此得到皇帝的賞賜。以下四句,就說:路上碰到鬥雞的人,他們都是冠帶巍峨,氣派非常顯赫,鼻孔里出氣也上沖虹霓。路上行人遇到他們,都戰戰兢兢,非常害怕。唐人小說中有一篇陳鴻作的《東城父老傳》,記載了一個宦官賈昌,因為能鬥雞,玄宗任命他為「五百小兒」的首領。「五百小兒」是宮中訓練的五百名鬥雞隊員。賈昌聲勢顯赫,玄宗天天賞賜他金帛,當時人民稱他為「神雞童」。李白這首詩,就是為賈昌這類人物寫的。最後二句說:現在沒有象許由那樣高尚的人,誰知道當今皇帝象堯一樣好呢,還是象跖一樣壞。古史相傳,許由是堯帝時的人。堯要把帝位傳給許由,許由聽了,趕緊到河邊去洗耳朵,表示不要聽這些污穢的話。唐堯總算是個好皇帝了,可是許由還不以為好。今天沒有許由這樣的人物,皇帝的好壞更沒有人知道了。

  徐禎卿說:「此篇譏時貴也。」(郭雲鵬重刊《李太白文集》引)我看此詩的諷刺對象還不是「時貴」,而是直接指向玄宗皇帝李隆基的。李隆基在位四十三年,他的政治設施,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李白從他的荒淫腐敗的行為,看穿了他殘虐人民的盜跖面目,因此有這兩句詩。《古風》第四十六首有句曰:「鬥雞金宮裡,蹴踘瑤池邊。」也是諷刺玄宗鬥雞踢球的生活的。

  古風第五十六

  越客采明珠,提攜出南隅。

  清輝照海月,美價傾皇都。

  獻君君按劍,懷寶空長吁。

  魚目復相哂,寸心增煩紆。

  這首詩的大意是說:南越商人採得了明珠,象海天明月一樣光輝。販珠商人從南方把明珠帶到京都,價值之高轟動都城。可是當他把這顆明珠獻給皇帝的時候,皇帝卻按劍而有怒色,以為它是假貨。販珠人看到皇帝不識寶物,只好懷珠長嘆。而這時候,那些冒充明珠的魚目珠,卻紛紛來譏笑他,使他愈感到心中憤悶。

  這首詩的寓意很明顯。李白自比為南海明珠,而玄宗皇帝不能認識,因此沒有留用他。玄宗左右那些壞人,如李林甫、楊國忠之流,都是冒充珍珠的魚目,卻對他譏笑不已。這首詩顯然是李白被放出長安以後所作。《古風》第三十六首以卞和向楚王獻玉為比喻,與此詩同一個主題,可以參看。

  以上選講了三首李白的《古風》,都是陳沆所謂「指事淺而易窺」的作品。既不披遊仙的外衣,也不作曲折隱約的比喻,它們易於為一般讀者所欣賞,這是李白詩的大眾化傾向。但正因為如此,對於一些文學修養較深的人,他的詩又常常被認為淺俗。元稹曾經對李、杜二人的詩作過比較,他以為李白的「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模寫物象及樂府歌詩」可以比得上杜甫,但在「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這方面,則李白遠不如杜甫(見《工部員外郎杜甫墓系銘》)。「屬對律切」,是指律詩的對偶功夫。李白作律詩不多,他似乎不屑費工夫去做對句,這一點確是不如杜甫,至於說杜甫能「脫棄凡近」,分明是說李白的詩淺俗了。蘇軾也說:「李白詩飄逸絕塵,而傷於易。」(《東坡題跋·書學太白詩》)這個「易」字,也是平凡淺顯之意。歷代以來,有許多人作過李杜比較論。有人揚李而抑杜,有人尊杜而貶李。種種議論,儘管從各種不同的觀點出發,但本質卻反映了一個詩歌要不要大眾化的問題。我們今天研究、學習或欣賞李白的詩,在參看各方面評論的時候,必須體會到這一意義。

  一九七八年六月二十八日

30、李白:蜀道難

  噫吁戲!危乎高哉!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韻一)

  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

  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

  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

  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

  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韻二)

  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緣。

  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岩巒。

  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拊膺坐長嘆。

  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岩不可攀。

  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

  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顏。

連峰去天不盈尺,(韻三)

枯松倒掛倚絕壁。

  飛湍瀑流爭喧豗,(韻四)

  砯崖轉石萬壑雷。

  其險也若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劍閣崢蠑而崔嵬,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

  朝避猛虎,夕避長蛇,(韻五)

  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

  李白的作品,以樂府和歌行最為著名,他的豪邁狂放的風格,在這些作品中表現得特別淋漓痛快。樂府和歌行,在詩的形式上,原無分別,如果以樂府曲調為題目,就屬於樂府詩,如果自己製造題目,不譜入任何曲調,就屬於歌行體詩。「蜀道難」是魏晉時代早就有的歌曲,它屬於相和歌辭中的瑟調曲。這個歌曲的內容就是歌詠蜀道的艱難,行旅之辛苦。李白此詩,以《蜀道難》為題,所描寫也是蜀道的艱險,所以它屬於樂府詩。

  李白此詩極力渲染「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他為什麼忽然想到這個題材,為什麼做這首詩,對於這一疑問,歷來就有好幾種解說。

  唐人王定保的《摭言》首先記錄了這首詩的故事。李白初到長安,去拜訪賀知章。賀知章是玄宗皇帝器重的詩人,他讀了李白這首詩,十分讚賞,誇獎李白有「謫仙之才」。接著,孟棨所著《本事詩》也說:李白從蜀郡到京師,住在旅館裡。賀知章聞其名,首先去拜訪他。看到他的狀貌姿態,大以為奇。又請他拿出著作來看,李白就把《蜀道難》取出來請教。賀知章讀後,讚不絕口,稱他為「謫仙」。這兩段都是晚唐人的記錄,大同小異,可知當時人以為李白作此詩是描寫他從蜀郡出來漫遊時的行旅艱苦,又可知李白作此詩的時候相當早。李白到長安,在開元、天寶年間,此詩大約作於開元末年。

  《新唐書·嚴武傳》說:嚴武在蜀中,任劍南節度使兼成都尹,驕恣放肆。其時房琯在他部下任刺史。房琯做宰相時,曾推薦嚴武。後來房琯因得罪降官,做了嚴武的下屬,可是嚴武對他卻極為倨傲。其時杜甫在嚴武幕府中,任節度參謀,因為誤犯了嚴武的父親挺之的諱字,嚴武幾乎要殺他。李白得知此事,遂作《蜀道難》,為房、杜二人耽憂。《新唐書》這一段記載是從唐人范攄所著《雲溪友議》中採錄的,可知唐代人對《蜀道難》的寫作背景,還有這樣一種說法。宋祁、歐陽修把這個故事寫入了官方正史。就肯定了它的正確性。但嚴武任劍南節度使,是在肅宗末年。請杜甫任節度參謀,是在肅宗的最後一年,即寶應元年(公元七六二年)。這年的十一月,李白便故世了。當時李白遠在江東,似乎來不及知道房琯、杜甫在嚴武部下的情況。而且從杜甫寫贈嚴武的詩來看,他們二人間的關係未必壞到如此。因此,如果說《蜀道難》是為房琯、杜甫二人的安危而作,在時間與史實上都有矛盾。

  李白詩集有元人蕭士贇的箋注本,他對《蜀道難》提出了新的解釋。他以為這首詩是作於安祿山叛軍攻佔長安,明皇倉皇幸蜀的時候,即天寶十五載(公元七五六年)六、七月間。當時李白在江南,聽到這個消息,以為皇上幸蜀不是上策,「欲言則不在其位,不言則愛君憂國之情,不能自已,故作此詩以達意。」

  明代的胡震亨,在其《唐音癸簽》中,也談到過這首詩。他以為上文所引三家的解說都是「傅會不足據」。他認為「《蜀道難》自是古曲,梁陳作者,止言其險,而不及其他。李白此詩,兼采張載《劍閣銘》『一人荷戟,萬夫趑趄,形勝之地,匪親弗居』等語用之,為恃險割據與羈留佐逆者著戒。惟其海說事理,故包括大,而有合樂府諷世立教本旨。若但取一人一事實之,反失之細而不足味矣。」

  以上是歷代詩評家對《蜀道難》主題思想的探討。把這些意見和原詩參研之下,蕭士贇的講法似乎最合情理,而且使這首詩含有高度的比興意義。由此,明清兩代講唐詩的人,大多採用他的講法,例如唐汝詢、陳沆、沈德潛等,都肯定《蜀道難》是為明皇幸蜀而作,分析得很詳細。

  但是,有一件事,他們都沒有注意:丹陽進士殷璠編選的《河嶽英靈集》,選錄了與他同時代的二十四位詩人的作品,共二百三十四首。他在自序中說明這些詩起於甲寅,即開元二年(公元七一四年);終於癸巳,即天寶十三載。他選了李白的詩十三首,其中就有《蜀道准》。這是一個無可推翻的證據,證明《蜀道難》作於安史之亂以前。那麼,它顯然不是諷諭明皇幸蜀的詩了。如果《摭言》、《本事詩》的記載可信,則此詩的創作年代還可以提早到開元末年。為此,我們不取以上那些講法,而把此詩定為李白贈入蜀友人的詩。

  初唐以來,樂府歌行的形式,一般都是七言古體詩,但李白卻創造了新的形式。他善於把三言、四言、五言、七言各種句法混合運用,成為一種不同於魏晉的新型的雜言體。甚至,他有時還大膽地在詩里運用散文句法。這是遠遠地繼承著楚辭和漢代樂府歌辭的傳統,而加以推陳出新的。就象這首《蜀道難》,七言句不到一半,其餘大半是不拘一格的雜言句。讀他的詩,要跟著作者的豪放的感情和參差的句法,一氣貫注,而以它的韻腳為段落。長篇的詩,不論歌行或排律,換韻的地方一般總是思想內容分段的地方。讀詩的人應當懂得這個竅門。這一點,我在上文已經談到過,現在再提一提。這首詩,我就用依韻分段,以一韻為一句的方法來寫定。

  第一段以「天」字起韻,連押五韻。「噫吁戲!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雖然分二行寫,實在只是一句。全詩一開頭就用三字驚嘆詞「噫吁戲」。屈原用過「已矣哉!」漢樂府歌辭有「妃呼豨」、「伊那何」,都是三字驚嘆詞。此後也許在民間歌曲里一向存在著,但在魏、晉、南北朝詩人的作品中卻不再出現。不過「噫吁戲」是「噫」字下再加一個「吁戲」。所以不能說是三字驚嘆詞,應當標點作「噫!吁戲!」「吁戲」就是「於戲」,而「於戲」是「嗚呼」的古代寫法。《宋景文筆記》云:「蜀人見物驚異,輙曰噫嘻。李太白作《蜀道難》,因用之。」可知「噫吁戲」是「噫嘻」的衍聲詞。胡元任又引蘇東坡的文章來作證。東坡《後赤壁賦》云:「嗚呼噫嘻,我知之矣。」又《洞庭春色賦》云:「嗚呼噫嘻,我言誇矣。」也就是李白的「噫吁戲」。李白把「噫嘻」衍為三字,蘇東坡更衍為四字,都用了蜀郡方言。

  詩的創作方法,完全用賦體。全詩都是誇張地描繪蜀道的危險,行旅的艱苦。第一句先提綱總述:由於山路既高且危,所以蜀道之難比上登青天還難。以下四句,從蜀國古代史講起。據楊雄所作《蜀王本紀》:上古時蜀國之王有蠶叢、柏灌、魚鳧、蒲澤、開明等,其時人民椎髻哤言,沒有文化。從蠶叢到開明,共三萬四千年。李白節取了兩位蜀王的名字,說蜀國的開國史多麼悠遠。「茫然」是悠久不可知的意思,和現在的用法稍有不同。楊雄說蜀國古史三萬四千年,已經是誇大了;李白又加上一萬四千年,說是四萬八千年以來,一直沒有和三秦人行旅往來。太白山,或稱太乙峰,是秦嶺的主峰,峨眉是蜀中大山。這兩句說:從太白到峨眉,只有一條狹窄而危險的小路。因此,秦蜀之間一向無人來往。

  《蜀王本紀》又記載了一個關於蜀道的神話。據說秦惠王的時候,蜀王部下有五個大力士,稱為「五丁力士」。他們力能移山。秦惠王送給蜀王五個美女,蜀王就命五丁力士移山開路,迎娶美女。有一天,看見有一條大蛇進入山洞,五丁力士一齊去拉蛇。忽然山嶺崩塌,壓死了五丁力士。秦國的五個美女都奔上山去,化為石人。這個神話,反映著古代有許多勞動人民,鑿山開路,犧牲了不少人,終於打開了秦蜀通道。李白運用這個神話的母題①,寫了第五韻二句:「地崩山摧壯士死」,也可以說是指五丁力士,也可以說是指成千累萬為開山辟路而犧牲的勞動人民。他們死了,然後從秦入蜀才有山路和棧道連接起來。第一段詩到此為止,用四韻八句敘述了蜀道的起源。

  第二段共用九個韻,描寫天梯石棧的蜀道。「六龍回日」也是一個神話故事,據說太陽之神羲和駕著六條龍每天早晨從扶桑西馳,直到若木。左思《蜀都賦》有兩句描寫蜀中的高山:「羲和假道於峻坂,陽烏廻翼乎高標。"羲和和陽烏都是太陽的代詞。文意是說:太陽也得向高山借路。而最高的山還使太陽回飛避開。「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這一句就是說:上面有連太陽都過不去的高峰。「高標」是高舉、高聳之意,但作名詞用,因而可以解作高峰。蕭士贇注引《圖經》云:高標是山名。這是後代人誤讀李白詩,或有意附會,硬把一座山名為高標。原詩以「高標」和「回川」對舉,可知決不是專名。

  這兩句詩有一個不同的文本。《河嶽英靈集》、《極玄集》這兩個唐人的選本、敦煌石室中發現的唐人寫本,還有北宋初的《唐文粹》,這兩句卻不是「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回川」,而是「上有橫河斷海之浮雲,下有逆折衝波之流川」。從對偶來看,後者較為工整,若論句子的氣魄,則前者更為壯健。可能後者是當時流傳的初稿,而前者是作者的最後改定本。故當時的選本作「橫河斷海」,而李陽冰編定的集本作「六龍回日」。現在我們根據集本抄錄。

  以下一大段又形容蜀山之高且險。黃鶴都飛不過,猿猴也怕攀緣之苦。青泥嶺,在陝西略陽縣,是由秦入蜀的必經之路。這條山路百步九曲,在山岩上紆迴盤繞,行旅極為艱苦。參和井都是二十八宿之一。蜀地屬於參宿的分野,秦地屬於井宿的分野。在高險的山路上,從秦入蜀,就好似仰面朝天,屏住呼吸,摸著星辰前進。在這樣艱難困苦的旅程中,行人都手按著胸膛,為此而長嘆。這個「坐」字,不是坐立的坐,應該講作「因此」。

  以上是第二段的前半,四韻八句,一氣貫注,渲染了蜀道之難。下面忽然接一句「問君西遊何當還」,這就透露了贈行的主題。作者不象作一般送行詩那樣,講些臨別的話,而在描寫蜀道艱難中間,插入一句「你什麼時侯才能回來呀?」由此反映了來去都不容易。這一句本身也成為蜀道難的描寫部分了。

  「畏途巉岩」以下四韻七句,仍然緊接著上文四韻寫下去,不過改變了描寫的對象。現在不寫山高路險,而寫山中的禽鳥了。詩人說:這許多不可攀登的崢嶸的山岩,真是旅人怕走的道路(畏途)。在這一路上,你能見到的只是古樹上悲鳴的鳥,雌的跟著雄的在幽林中飛繞。還有蜀地著名的子規鳥,常在月下悲鳴。據說古代有一個蜀王,名叫杜宇,號為望帝。他因亡國而死,死後化為子規鳥,每天夜裡在山中悲鳴,好象哭泣一樣。這一句詩的讀法,一向有不同的意見。近年來出版的選注本,都斷句為「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成為七字一句,三字一句。我以為這樣讀法是錯的,應該是兩個五字句。古書沒有標點,也不斷句,很難知道古人把這句詩如何讀法。但吳昌祺的《刪訂唐詩解》、錢良擇的《唐音審體》,都是清初刻本,都是圈斷了句子的。他們把這一句定為「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我以為這樣斷句較為適當。它是兩個五言句,不是七、三句法。理由是:「愁空山」三字不成句。歌行中的三字句,常常是兩句連用,很少單獨用的。這在李白詩中可以找到不少例證。只因為「子規啼月」、「蟪蛄啼月」在唐詩中往往可見,所以許多人不敢把「夜月」二字和「啼」字分開,於是讀成了上七下三的句法。至於「夜月愁空山」這一句的意思是:在空山之中,明月之下,使行人為之憂愁。李白有一首《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的絕句也用同樣的意境: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過夜郎西。

  以這首詩的第一句和第三句為證據,可知李白寫的是兩個五言句,而不是上七下三的句法。作《而庵說唐詩》的徐增把此句十字連為一句讀,而解釋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並無有人跡。空山古木間,日之所見者,但是悲鳥雌雄威群而飛;夜之所聞,但是子規月下啼血最苦。」歷來講唐詩者,這段講解最為突出。他躲躲閃閃地講了一通,我們竟看不出他怎樣分析這個十字句法。

  以下還有一韻二句,是第二段的結束語。先重複一句「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接著說:使人聽了這些情況,會驚駭得變了臉色。「凋朱顏」在這裡只能講作因驚駭而「色變」的意思,雖然在別處應當講作「衰老」。

  第二段以下,韻法與章法似乎有點參差。現在我依韻法來寫,分為三段。但如果從思想內容的結構來看,實在只能說是兩段。從「連峰去天不盈尺」到「胡為乎來哉」是一段,即全詩的第三段。從「劍閣崢嶸而崔嵬」到末句是又一段,即全詩的第四段,第三段前四句仍是描寫蜀道山水之險,但作者分用兩個韻。「尺」、「壁」一韻,只有二句,接下去立刻就換韻,使讀者到此,有氣氛短促之感。在長篇歌行中忽然插入這樣的短韻句法,一般都認為是缺點。儘管李白才氣大,自由用韻,不受拘束,但這兩句韻既急促,思想又不成段落,在講究詩法的人看來,終不是可取的。

  這一段前二句形容高山絕壁上有倒掛的枯松,下二句形容山泉奔瀑,衝擊崖石的猛勢,如萬壑雷聲。最後結束一句「其險也如此」。這個「如此」,並不單指上面二句,而是總結「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以下的一切描寫。在山水形勢方面的蜀道之險,到此結束。此下就又接一個問句:你這個遠路客人為什麼到這裡來呢?這又是出人意外的句子。如果從蜀中人的立場來講,就是說:我們這地方,路不好走,你何必來呢?如果站在送行人的立場來講,就是說:如此危險的旅途,你有什麼必要到那裡去呢?

  接下去轉入第四段,忽然講到蜀地的軍事形勢。「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易於固守,難於攻入。象這樣的地方,如果沒有親信可靠的人去鎮守,就非常危險了。這幾句詩完全用晉代張載的《劍閣銘》中四句:「一人荷戟,萬夫趑趄,形勝之地,匪親弗居。」李白描寫蜀道之難行,聯繫到蜀地形勢所具有的政治意義,事實上已越出了樂府舊題「蜀道難」的範圍。巴蜀物產富饒,對三秦的經濟供應,甚為重要。所以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詩第一句就說蜀地「城闕輔三秦」,也是指出了這一點。李白作樂府詩,雖然都用舊題,卻常常注入有現實意義的新意。這一段詩反映了初唐以來,蜀地因所守非親,屢次引起吐蕃、南蠻的入侵,導致生靈塗炭的戰爭,使三秦震動。

  這一段詩,在李白是順便提到,作為描寫蜀道難的一部分。但卻使後世讀者誤認為全詩的主題所在。有人以為此詩諷刺章仇兼瓊,有人以為諷刺嚴武,有人以為諷刺一般恃險割據的官吏,都是為這一段詩所迷惑,而得出這些結論。但是,這幾句詩,確是破壞了全詩的統一性,寫在贈友人入蜀的詩中,實在使人有主題兩歧之感。明代的李於鱗,曾評李白的歌行詩云:「太白縱橫,往往強弩之末,間以長語,英雄欺人耳。」(《藝苑卮言》卷四引)對於這一段詩,我也認為是「強弩之末」的「長語」(多餘的話)。

  現在我們把全詩的骨幹句子集中起來: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問君西遊何時還?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

  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側身西望長咨嗟!

  這就是《蜀道難》的全部思想內容。其他許多句子,儘管寫得光怪陸離,神豪氣壯,其實都是這些骨幹句子的裝飾品。讀李白這一派豪放的樂府歌行,不可為一大堆描寫的句子所迷亂,應當先找出全詩的骨架子。這個讀法,我稱之為剝皮抽筋法。

  李白的樂府詩,其句法、章法都是直接繼承楚辭和漢樂府的。他用的都是樂府舊題,詩的內容也大多依照傳統的題意。從這三方面看,他的樂府詩,對齊梁以來的樂府詩來說,確是復古。但是,他有針對現實的主題,他的辭藻表現著充沛的時代精神,詩的形式也大膽地擺脫了一切古典的束縛。從這三方面看,他的樂府詩是新創的唐詩。他給古老的樂府詩注入了新的生命,影響了以後許多詩人,使樂府詩也成為唐詩的一個重要傳統。

  歷來對李白樂府詩的評論,我以為胡震亨的一段話講得最好,現在抄錄在這裡,以代結語:

  太白於樂府最深,古題無一弗擬。或用其本意,或翻案另出新意,合而若離,離而實合,曲盡擬古之妙。嘗謂讀太白樂府者有三難:不先明古題辭義源委,不知奪換所自。不參按白身世遭遇之概,不知其因事傅題,借題抒情之水旨。不讀盡古人書,精熟《離騷》、選賦及歷代諸家詩集,無由得其所伐之材與巧鑄靈運之跡。今人但謂李白天才,不知其留意樂府,自有如許功力在,非草草任筆性懸合者,不可不為拈出。(《唐音癸簽》卷九)

  一九七八年七月二十日

  【增記】

  近日又閱唐寫本詩選殘卷,李白《蜀道難》詩寫本文句與今世傳本大有異同,有可以校正今本之誤者,亦有抄寫者的筆誤,不可信從的。惟「子規」一句,唐寫本作「又聞子規啼月愁空山」,乃是二、七句法,與上文「然後天梯石棧相鉤連」句式相同。「然後」,「又聞」都是襯字,下面各帶一個七言句,我以為這個句式比較好,它與上下句和諧,讀起來流暢。但是,這一句在《河嶽英靈集》中已作「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還在敦煌寫本以前,亦不可能定為後人刪去「夜」字。因此,李白此句原本如何,已無從考定,我只能依今本字句,讀作五言二句。

  又,唐人寫本沒有「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二句。我也以為較好。因為上文沒有描寫錦城之樂,這裡就不應該忽然提到錦城之樂。這二句如果用作全詩的結語,倒也還可以,但下面明明還有一句重複的「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全詩以這一句領起,底下兩大段,都以這一句作結束。可知李白作此詩,章法很整齊。唯有這「錦城」一句,又是多餘話中的多餘話。

  一九八四年十月五日

①母題:是英語Motif的譯名。用在文學上,即是主題。用在民俗學上,指神話、傳說的本意。

31、李白:戰城南

  去年戰,桑乾源;

  今年戰,蔥河道。(韻一)

  洗兵條支海上波,

  放馬天山雪中草。

  萬里長征戰,

  三軍盡衰老。

  匈奴以殺戮為耕作,

  古來唯見白骨黃沙日。(韻二)

  秦家築城備胡處①,

  漢家還有烽火然。

  烽火然不息,

  征戰無已時。(韻三)

  野戰格鬥死,

  敗馬號鳴向天悲。

  烏鳶啄人腸,

  銜飛上掛枯樹枝。

  士卒塗草莽,

  將軍空爾為。

  乃知兵者是兇器,

  聖人不得已而用之。

  「戰城南」是漢代鼓吹樂中鐃歌十八曲之一。鐃歌是一種軍樂,行軍時用短簫和鐃鈸伴唱,故又稱短簫鐃歌。漢代的「戰城南」曲辭,大意是描寫將士英勇作戰,身死陣地,自以為對君對國,效忠盡節,可是刀筆之吏,還有非議,以致功高而賞薄,欲為忠臣而不可得。李白此詩,也是描寫捍衛邊防的戰士。題材是繼承了舊傳統的,但主題思想卻稍有改變,針對著當時的現實情況了。

  《舊唐書·王忠嗣傳》說:天寶元年,王忠嗣率師北討契丹,戰於桑乾河,三戰三勝。又《李嗣業傳》說:李嗣業曾討伐勃律,打通了去蔥嶺的道路。李白此詩開頭兩句,如果就指這兩次戰役,那麼可以推測此詩作於天寶二年(公元七四三年)。

  條支是漢代西域一個小國,在青海邊上。這裡兩句是說唐軍在青海上洗兵器,在天山下牧馬,他們離家萬里,永遠過著戰鬥生活,人都衰老了。以上是全詩第一段,即第一韻六句,首先就說明了題目雖舊,內容卻是時事。

  第二段即第二韻四句,說匈奴沒有農業生產,他們的生產勞動,就是以殺牛殺羊,乃至劫掠殺人,以代替耕作。自古以來,他們的田,不是稻田、麥田,而是白骨田、黃沙田。秦朝時在邊境上構築的城堡,到了漢朝時還經常燃燒著報告敵人入侵的烽火。這一段是簡練地概括一下,在我國漫長的邊境上,歷代以來都有各個種族的敵人入侵,引起了戰爭。

  第三段較長,也用一個韻,十句。「烽火然不息」二句是第二、三段之間的一個連鎖:從秦漢到如今,烽火燃燒不熄,戰爭永遠沒有停止。參加野戰的兵士在格鬥中死亡,留下來的敗陣之馬在向天悲嘶,烏鳶飛下來啄食死人的腸子,銜著飛去掛在枯樹枝上。在如此劇烈的激戰中,兵士的血污染了草莽,將軍也只剩一個空名。「將軍空爾為」這一句,在語法上是「空爾為將軍」的倒裝。空爾即徒然,「爾」字是副詞的語尾形式。全句用現代語來說,就是「只成了一個空頭將軍」。結尾二句,完全用老子《道德經》的話:「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由於看到了這樣慘酷的戰爭,才知道武器實在不是好東西,聖人非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決不貿然使用的。聖人,指帝王。這兩句完全是散文句,李白開始大膽地用在詩里。者、而、之這些虛字,雖然先已有人用過,也沒有李白那樣突出地用。這都是李白詩的特徵。「敗馬」、「烏鳶」一段,只是稍稍改變了漢樂府的辭句。現在把漢樂府的前半首抄在這裡,以供對照。

  戰城南,死郭北,

  野死不葬烏可食,

  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葦冥冥,

  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在開元、天寶年間,玄宗好大喜功,在各方面邊境上,對奚、契丹、突厥,吐蕃等經常用兵。雖然最初總是敵人先來侵犯,劫掠我邊境,但在打退敵人以後,就不免要乘勝遠征,而那時便會轉勝為敗,全軍覆沒。所以盛唐詩人以邊塞為題材的詩,常常反映出一種既肯定戰爭又否定戰爭的矛盾心理,這在岑參、高適、王維的詩里,都可以找到例證。李白這首詩的第二段明白地說戰爭起於胡人入侵,那麼第三段應當描寫我軍人衛國戰爭的壯烈場面。可是作者卻描寫了戰爭的慘酷。而且結句又並不對這場戰爭有什麼讚揚。他主張兵器應該是「不得已而用之」,什麼情況才是「不得已」呢?作者沒有在這裡說明,但已在《古風》第十四首中說了:

  不見征戍兒,豈知關塞苦。

  李牧今不在,邊人飼豺虎。

  王昌齡也說: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他們都是同樣的思想,以為只要堅守國防,不讓敵人侵入,就可以免得「士卒塗草莽」。萬一敵人競敢於入侵,那就只好動用武器,把他們打退。這就是所謂「不得已」的時候。在我國的歷史上,對待強鄰壓境的政策,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偶爾有幾個皇帝發動擴張主義的戰爭,就會受到人民的諷刺或責怨。盛唐詩人寫邊塞戰爭的詩,可以說是反映了人民的意志的。

  《戰城南》是李白幾十首樂府詩中最淺顯明白的。運用漢代樂府歌辭的那幾句,可以說是有點抄襲嫌疑,因為基本上還是用了原意,沒有脫胎換骨。選李白詩的人,不很願意選這一首,因為不夠代表李白的豪放風格。我現在選講這一首,是為了給學詩或作詩的青年提供一個適當的範本,如果參看漢樂府原作,可以懂得古詩變為近體詩的道路,用舊瓶裝新酒的手法,以及正統樂府詩的模式。

  一九七八年七月二十六日

①「備胡」諸本均作「避胡」,惟唐寫本作「備胡」,較勝。今從之。

32、李白: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韻一)

  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韻二)

  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韻三)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邱生,(韻四)

  將進酒,君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

  「鐘鼎玉帛豈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韻五)

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韻六)

  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現在再講一篇李白的古題樂府詩《將進酒》,也是漢代短簫鐃歌之一。漢代樂府歌辭原文,因為聲辭雜寫,故不能了解其意義。只有第一句是「將進酒」,後世文人擬作,都是吟詠飲酒之事。李白此詩,也沿襲舊傳統,以飲酒為題材。

  這首詩用三言、五言、七言句法錯雜結構而成,一氣奔注,音節極其急促,表現了作者牢騷憤慨的情緒。文字通俗明白,沒有晦澀費解的句子,這是李白最自然流暢的作品。

  全詩轉換了六個韻。第一、二韻六句合為一段。此後每韻自成一個思想段落。開頭四句用兩個「君不見」引起你注意兩種現象:「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是比喻光陰一去不會重回,「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是說人生很快便會衰老。青春既不會回來,反而很容易馬上進入老年,所以人生在得意的時候,應當盡量飲酒作樂,不要使酒杯空對明月。這是第一段的內容,它也象《蜀道難》一樣,一開頭就從題目正面落筆。「君不見」是漢代樂府里已經出現的表現方法,意思是「你沒有看見嗎?」跟我們現在新詩里用「看啊」、「你瞧」一樣,是為了加強下文的語氣。李白詩中常用「君不見」,這三個字不是詩的正文,讀的時候應當快些。我們如果把兩個「君不見」都刪掉,也沒有關係,詩意並無殘缺。而且刪掉之後,這一段就是整整齊齊的六個七言句,更可以看出這兩個「君不見」是附加成分。在七言歌行中,這一類的附加成分,我們借用一個南北曲的名詞,稱之為「襯詞」,因為它們只起陪襯的作用,不是歌曲的正文,唱起來也不佔節拍。但是,如果「君不見」三字不在七言句之外,那就不能算是襯詞。李白另一首詩云:「君不見梁王池上月,昔照梁王樽酒中。」(《攜妓登梁王棲霞山孟氏桃園中》)這又是一種用法。如果把這個「君不見」也作為襯詞,則第一句只有五字,而全詩卻都是七言句。如果把「君不見」認為詩的正文,則這一句有八言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只能說:全句仍是七言,多出來的一個字是襯字。「君不見」三字只抵二字用,應當讀得快,讓它們只佔兩個字的音節。南北曲和彈詞里,這種襯詞很多,因此產生了這個名詞。唐代雖然還沒有這個名詞,但象「君不見」之類的附加成分,實在已是曲子里用襯詞的萌芽。此外,李白還有一首《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中有:

  君不見,李北海,

  英風豪氣今何在?

  君不見,裴尚書,

  土墳三尺蒿藜居。

  這是構成了兩個三字句,也不能說是襯詞了。

  第二段四句,大意說:天既生我這個人材,一定會有用處。千金用完,也不必擔優,總會得再有的。眼前不妨暫且烹羊宰牛,快樂一下。應該放量飲酒,一飲就是三百杯。這一段詩,表面上非常豪放,其實反映著作者的牢騷與悲憤。言外之意是象我這樣的人材,不被重用,以致窮困得在江湖上流浪。

  第三段再對兩個酒友發泄自己的牢騷。岑夫子是岑勛,年齡較長,故稱為夫子。丹邱生是一個講究煉丹的道士元丹邱,李白跟他學道求仙,做了許多詩送他。這裡,詩人勸他們儘管開懷暢飲,不要停下酒杯。我唱個飲酒歌給你們兩位聽:鐘鼎玉帛,這種富貴排場的享樂,我以為不值得重視,我只願意永遠醉著不醒。自古以來,一切聖人、賢人都已經寂寞無名,誰也不知道他們。只有喝酒的人,象劉伶、陶淵明這些人,倒是千古留名的。從前陳思王曹植有兩句詩道:「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名都篇》)是說他打獵回來,在平樂觀里宴請朋友和從臣,飲萬錢一斗的美酒,大家盡情歡樂談笑,現在我們的主人為什麼說沒有錢,捨不得打酒呢?應該立刻就去打取美酒,來請大家喝個痛快。這一段四韻八句就是「請君為我側耳聽」的一曲歌,是詩中的歌。「鐘鼎」是「鐘鳴鼎食」的簡用,「玉帛」是富貴人的服御。這四個字就代代富貴人的奢侈享受。詩人說,這些都不足貴重,只要有酒就成了。「主人」是諷刺他自己,也可以說是自嘲。上文說過「千金散盡還復來」,可見現在正是「少錢」的時候。錢少,也不要緊,酒總得要喝,於是引出了最後一段三句:好吧,現在手頭雖然沒有錢,家裡還有一匹五花駿馬,還有一件價值千金的狐裘,立刻叫兒子拿出去換取美酒,和你們喝個痛快,把千秋萬古以來的愁緒一起銷解掉。

  李白的詩,以飲酒、遊仙、美女為題材的最多,後代的文學批評家常以此為李白的缺點。例如王安石就說:「李白詩詞,迅快無疏脫處,然其識污下,十句九言婦人與酒耳。」所謂其識污下,就是世界觀庸俗。這種批評,雖則也有人為李白辯護,但在李白的詩歌里,高尚、深刻的世界觀確是沒有表現。他只是一個才氣過人的詩人,能擺脫傳統創作流利奔放的詩篇。至於對人生的態度,他和當時一般文人並沒有多大不同。早期的生活,就是飲酒作詩,到處旅遊。後來跑到長安,認識了賀知章。賀知章極欣賞他的詩,把他推薦給玄宗。於是玄宗留他在宮裡做一名翰林供奉。「翰林供奉」是所謂「文學侍從之臣」當明皇和楊貴妃賞花飲酒作樂的時候,找他來做幾首新詩譜入歌曲。這就是翰林供奉的職務。它並不是一個官。然而李白做了翰林供奉卻驕傲得很。他有好些詩自畫他當時的得意情況:「歸來入咸陽,談笑皆王公。」(《東武吟》)又云:「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章紫綬來相趨。」(《駕去溫泉後贈楊山人》)這是說王公宰相都來和他交朋友了。「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流夜郎贈辛判官》)是說當時和他飲宴的都是王公貴人。「當時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歡。」(《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是說從前瞧不起我的人,現在都來巴結我了。此外,他還有不少詩句,誇耀他的得意時候。大約正是這種驕傲自大態度,得罪了不少人,使玄宗左右那些李林甫,楊國忠之流對他不能容忍,在玄宗面前挑撥了幾句,他就被放逐出宮廷。他自己說當時是「騎虎不敢下,攀龍忽墮天」,可見他自己也早就覺察到已經處於騎虎之勢,正在無法脫身,而被龍尾巴一掉,便從天上摔下來了。此後,他又恢復了飲酒浪漫的生活,把自己裝成一個飄飄然有仙風道骨的高人逸士,不時在詩里諷刺一下政治,好象朝廷不重用他,就失去了天下大治的機會。《鹽鐵論》里有一段大夫譏笑文學的話:「文學裒衣博帶,竊周公之服;鞠躬踧踖,竊仲尼之容;議論傳誦,竊商賜之辭;刺譏言治,過管晏之才;心卑卿相,志小萬乘。及授之政,昏亂不治。」這些話都切中文人之弊。他們平時高談闊論,目空一切,「心卑卿相」,人人自以為是伊、呂、管、晏。及至給他一個官做,也未見得能盡其職守。唐代進士初入仕途,往往從縣尉做起,可是詩人中也沒有出類拔萃的好縣尉,而他們常在詩中發牢騷,嫌位卑官小,屈辱了他這樣的人才。這種孤芳自賞的高傲情緒,從屈原以來,早就在我國文學中形成一個傳統,而李白的表現,特別發揚了這個傳統。我以為我們學習古典文學,對歷代作家這一種世界觀的過度的表現,可以不必重視,更不宜依據他們的自我表揚,而肯定他們真是一個被壓制的人才。李白的詩,是第一流的浪漫主義作品,他在盛唐時期詩壇上的情況,正和雨果在法國,拜倫在英國一樣。遊仙、飲酒、美人,是他的浪漫主義形式;嶔崎、歷落①、狂妄、傲岸,是他的浪漫主義精神。但是他對政治社會的認識,還是消極因素多於積極因素。因此,我以為李白的詩,還不能說是一種積極的浪漫主義。就以飲酒為例,李白的飲酒和陶淵明的飲酒,顯然不同。陶淵明的飲酒是作為一個農民,在勞作之後,飲幾杯酒,以養性全神。他的飲酒的態度是:「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飲酒》之八)李白的態度是:「人生得意須盡歡。」陶淵明說人家「有酒不肯飲」是因為「但顧世間名」(《飲酒》之四),而李白卻說:「惟有飲者留其名。」陶淵明為逃名而自隱於酒,李白則為爭名而「一飲三百杯」。由此可知,陶淵明的飲酒,對人世社會好象是消極的,但他的人格卻是積極的。李白則相反,他對人世社會好象還積極,而其人格卻是消極的。我覺得李白的飲酒詩,只能比之為古代波斯詩人莪瑪·哈耶謨和哈菲茲②,而不能和陶淵明相提並論。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這兩句詩曾引起過一些封建衛道者的批評,以為李白過於狂妄,難道連先聖先賢如孔子、孟子者,都是默默無聞,只有酒鬼留名於後世嗎?編《唐文粹》的姚鉉就把「聖賢」改為「賢達」,代李白糾正了失言。這種批評,其實是多餘的,讀文藝作品不能如此認真,如此老實。這兩句詩,僅是藝術上的誇張手法,不必看成思想的真實。宋代人講究詩的各種鍊句方法,把這種格式的詩句稱為「尊題格」。在一個對比中,為了強調甲方而大大地壓低乙方,這叫作「強此弱彼」的句法。也就是「尊題」的意思。李白為了誇大飲者,而貶低了聖賢的後世之名。白居易的《琵琶行》云:「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為了誇張商婦彈琵琶的美妙,就說得江州地方沒有中聽的音樂,有的只是很難聽的山歌與村笛。韓愈的《石鼓歌》云:「陋儒編詩不收入,二雅褊迫無委蛇。」為了誇大石鼓詩的典雅,甚至責怪孔子編《詩經》為什麼不把這首詩收進去。還說,《詩經》中的大雅小雅兩部分的詩都是很「褊迫」而無曲折的。甚至還說孔子是一個「陋儒」。又為了誇大石鼓文的書法,而貶低王羲之的書法是庸俗的:「羲之俗書逞姿媚,數紙尚可博白鵝。」以上二例,也都是尊題手法,在唐詩中是常見的。

  一九七八年八月二日

  ①李白自己說:「仆嶔崎歷落可笑人也。」見其《上安州李長史書》。

②莪瑪·哈耶謨的《魯拜集》,有郭沫若譯本。哈菲茲也是古代波斯(伊朗)詩人。

33、李白:夢遊天姥山別東魯諸公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雲霓明滅或可睹。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

  天台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

  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

  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

  千岩萬轉路不定①,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岩泉,慄深林兮驚層巔。

  雲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煙。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台。

  霓為裳兮風為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

  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

  忽魂悸兮魄動,恍驚起而長嗟。

  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

  別君去兮何時還?

  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②。

  這是一首描寫夢遊天姥山的詩,雜用四、五、六、七言句,句法錯落有致。轉韻至十二次之多。或兩句一韻,或三句一韻,或四句一韻,或五句一韻。韻法亦變化多端,或逐句抒韻,或隔句押韻。這是李白的典型作品。因為全詩以七言句為主,故一般選本都編入七言古詩或七言歌行類。

  詩題據《河嶽英靈集》作「夢遊天姥山別東魯諸公」,近代版本都已省作「夢遊天姥吟留別」。前者說明是「別東魯諸公」,可知是在離開齊魯,正要南遊淮泗的時期所作。當時聽到有人誇讚越中(今浙東)天姥山風景之奇,因而中心嚮往,居然夢到天姥山去遊覽了一番,醒來就寫出了這首詩,並且把它作為向東魯幾位朋友的告別辭。詩的內容是「夢遊天姥山」,詩的作用是「留別」。要了解這首詩,必須把它的內容和作用聯繫起來:為什麼作者要把一首記夢詩作為告別辭?這首詩與告別朋友的思想感情有什麼關係?

  因為韻法與思想程序有參差,這首詩不宜按韻法來分段。現在我們按思想程序把它分成三段:第一段是開頭四韻十句,這是全詩的引言。第二段從「湖月照我影」到「失向來之煙霞」共五韻二十八句。這是全詩的主體,描寫整個夢境,直到夢醒。以下是第三段,二韻七句,敘述夢遊之後的感想,總結了這個夢,作為向東魯朋友告別的話。

  李白在好幾首詩中,嚮往於蓬萊仙界,希望煉成金丹,吞服之後,飄然成仙,跨鶴騎鹿,遠離人世,邀游於神仙洞府。但在這首詩中,一開頭就否定了瀛洲仙島的存在。他說:航海客人談到瀛洲仙島,都說是在渺茫的煙波之中,實在是難以找得到的地方。可是,越人談起天姥山,儘管它是隱現於雲霓明滅之中,卻是有可能看見的。這四句是全詩的引言,說明作此詩的最初動機。「瀛洲」只是用來作為陪襯,但卻無意中說出了作者對煉丹修仙的真正認識。「信難求」這個「信」字用得十分堅決,根本否定了海外仙山的存在,也從而否定了求仙的可能性。然則,李白的一切遊仙詩,可知都不是出於他的本心。連同其他一切歌詠酒和女人的詩,都是他的浪漫主義的外衣。杜甫懷念李白的詩說:「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不見》)已把李白當時的情況告訴我們了。他是「佯狂」,假裝瘋瘋顛顛。他這種偽裝行為,在杜甫看來,是很可哀憐的。因為杜甫知道他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下面更明白說出「世人皆欲殺」,這也不是一般的誇張寫法。可以想見,當時一定有許多人憎惡或妒忌李白,或者是李白得罪了不少人,而杜甫呢,他是李白的朋友,他對李白的行為即使不很贊同,但對李白的天才卻是佩服的,所以他說「吾意獨憐才」。

  第三韻四句是概括越人所說天姥山的高峻。它高過五嶽,掩蔽赤城。赤城是天台山的別名。天台山已經很高了,對著天姥山,卻好象向東南傾倒的樣子。四萬八千丈,當然是藝術誇張,珠穆朗瑪峰也只有八千八百四十多公尺高,因為聽了越人的宣傳,我就想去看看。誰知當夜就在夢中飛渡鏡湖(在今紹興),再東南行,到達了天姥山。「吳越」在此句中,用的是複詞偏義,主要是「夢越」,為了湊成一句七言詩,加了一個「吳」字。

  第二段,全詩的主體,描寫夢遊天姥山的所見所遇。文辭光怪離奇,顯然是繼承了楚辭的藝術傳統。作者告訴我們:他飛過鏡湖,到了剡溪(今嵊縣),看到了南朝大詩人謝靈運游宿過的地方。湖泊里有淥波蕩漾,山林中有猿啼清哀。他也仿效謝靈運,腳下趿著為游山而特製的木屐,登上了高山③。從此一路過去,到了天姥山。走在半峰上,就看到海中日出,又聽到天雞的啼聲。經過了許多崎嶇曲折的山路之後,正在迷途之間,天色忽已暝暮。這時聽到的是象熊咆龍吟的瀑布之聲,看到的是雨雲和煙水。這種深山幽谷中的夜景,別說旅客為之驚心動魄,就是林木和峰巒,也要覺得戰慄。這時候,忽然又遇到了奇蹟,崖壁上的石門開了。其中別有一個天地,別有一群人物。他看到許多霓裳風馬的「雲之君」和鸞鳳駕車、虎豹奏樂的「仙之人」,不覺嚇了一跳,驀然醒來,只看到自己的枕席;而剛才所見的一切雲山景物都消失了。

  「雲之君」是神,「仙之人」是仙人,合起來就是神仙。李白愛好修道求仙,為什麼遇到這許多神仙,非但並不高興,反而驚慌起來呢?這一驚慌,使他的遊興大受打擊,在驚醒之後,便勾引起深深的感慨,甚至長嘆起來。於是接下去產生了第三段。

  就全篇詩意來看,第三段才是真正的主體,因為作者把主題思想放在這一段里。但是在這第三段的七句中,我們可以找到兩個概念。一個是「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意思是說:人世間一切快樂的事都象做了一個美夢,一下子象水一般流失了。這是一種消極的世界觀,對人生的態度是虛無主義的。另一個概念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是一個不為權貴所屈的詩人,從趨炎附勢的社會中脫逃出來以後的誓言,它反映一種積極的世界觀,一種反抗精神。這兩種思想顯然是不同路,甚至是相反的,然而作者卻把它們寫在一起。這就引出了一個問題:到底那一個是作者的主題呢?

  當然,從來沒有一個讀者只看見作者這一個思想而無視於另一個思想。但在二者的輕重之間,或說因果之間,看法稍有不同,就可能從這首詩得到不同的體會。作《唐詩解》的唐汝詢是偏重於前一種思想的。他說:

  將之天姥,託言夢遊以見世事皆虛幻也。……於是魂魄動而驚起,乃嘆曰:「此枕席間豈復有向來之煙霞哉?」乃知世間行樂,亦如此夢耳。古來萬事,亦豈有在者乎?皆如流水之不返矣。我今別君而去,未知何時可還。且放白鹿于山間,歸而乘之以遍訪名山,安能屈身權貴,使不得豁我之襟懷乎?

  這樣講法,就意味著作者基於他的消極的世界觀而不屑阿附權貴,因為這也是一種虛幻的事情。詩中所謂「世間行樂亦如此」,這個「此」字,就應當體會為上面二句所表現的夢境空虛。

  作《詩比興箋》的陳沆提出了另一種解釋。他偏重在後一種思想:

  此篇即屈子《遠遊》之旨,亦即太白《梁甫吟》「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壺多玉女,三時大笑開電光,倏爍晦冥起風雨,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閽者怒」之旨也。太白被放以後,回首蓬萊宮殿,有若夢遊,故托天姥以寄意……題曰「留別」,蓋寄去國離都之思,非徒酬贈握手之什。

  這樣講法,情況就不同了。它意味著作者基於他的積極的世界觀,揭發和控訴了明皇宮中充滿著忌才害賢的小人,使他來不及有所作為,就被排擠出來。他回憶在宮廷中的生活,簡直象個惡夢,至今心有餘悸。於是「世間行樂亦如此」這一句就應當了解為指宮廷中的快樂生活,也象惡夢一樣,只會使人心悸。作者有了這樣的覺悟,於是就鄙棄一切,對「古來萬事」都有空虛之感。為了保持自己的人格,為了維護自己的心靈,寧可從此騎鹿游山,決不再低眉折腰去討好權貴們了。

  我同意陳沆的講法。把第二段詩句仔細體會一下,可知作者所要表達的不是夢境的虛幻,而是夢境的可怕。游天姥山是一個可怕的夢;在皇帝宮中做翰林供奉,也是一個可怕的夢。如果說作者主題是描寫夢境的虛幻,那又與「摧眉」句有什麼關係?依照唐汝詢的講法,這第二段的創作方法是單純的賦,依照陳沆的講法,卻是「賦而比也」。

  陳沆引用李白另一首詩《梁甫吟》來作旁證,確實也看得出這兩首詩的描寫方法及意境都有相似之處。李白有許多留別詩,屢次流露出他被放逐的憤慨。把這些詩聯繫起來看,更可以肯定游天姥山是游皇宮的比喻。有一首《留別曹南群官之江南》的五言古詩,就緊接編在《夢遊天姥山》之後。曹與魯是鄰境。前詩留別東魯諸公,後詩留別曹南群官,可知是作於同一時期。這首詩開頭說自己早年修道求仙,後來碰上運氣,供奉內廷。有過一些建議,很少被採用,只得辭官回家。下文說:「仙宮兩無從,人間久摧藏。」這是明白地說學道做官都失敗了,只落得在民間沒落和流浪。《夢遊天姥山》開頭二句是說求仙「無從」,其次二句是說進宮或有希望。此下描寫天姥山景色一大段實質是描寫宮廷。結論是宮廷里也「無從」存身。「仙宮兩無從」這一句可以說就是《夢遊天姥山》的主題。

  一九七八年八月十六日

  ①「千岩萬轉」疑為「萬壑」之誤,李白《送王屋山人》詩云:「遙聞會稽美,且度耶溪水。萬壑與千岩,崢蠑鏡湖裡。」可證。但各本皆作「萬轉」,不敢妄改。

  ②此句《河嶽英靈集》怍「暫樂酒色凋朱顏」。

③謝靈運游山,把他的木履改裝了一下,上山時去其前齒,下山時去其後齒,當時稱為謝公屐。

34、李白:五言律詩三首

  現在選講李白的三首五言律詩,代表他的律詩的幾個方面。李白的詩,無論在數量或質量上,以樂府歌行為主。其次是古體,其次是絕句。五、七言律詩止能掛在最後。在五、七律之間,七律更是既少且弱。《金陵鳳皇台》一首,恐怕要算是最傑出的了。第一首,我們選:

  送友人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

  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

  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

  這是典型的唐律。李白詩才奔放,適宜於縱橫錯落的歌行句法。碰上律詩,就象野馬被羈,只好俯首就範。這首詩是他的謹嚴之作,風格已逼近杜甫了。

  詩是為送別友人而作,開頭二句就寫明送別之地。北郭東城,不宜死講,總在城外山水之間。看到這種修辭方法,不必提出疑問:到底是在東城呢,還是在北郭?反正你可以體會作東北郊,也就差不多。如果作者說北郭南城,或西郊東野,那就該研究一下了。

  第三句緊接上文,點明題目,底下即承以「孤蓬萬里征」一句,說明這位朋友是孤身漂泊,遠適異鄉。可見主客雙方,都不以此別為樂事。蕭士贇注此句云:「孤蓬,草也。無根而隨風飄轉者。自喻客游也。」(見《分類補註李太白詩》)他說此句是作者自喻客游,大誤!被他這樣一講,這首詩變成「別友人」而不是「送友人」了。這一聯詩句,從思想內容來講,是一個概念,或說二句一意:我們在此地分別之後,你就象蓬草似的飄零到遠方去了。上句與下句連屬,都不能獨自成為一個概念。但從句子形式來講,它們是很工穩的一對。詞性結構,毫不參差。它們和王勃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同樣,也是一副流水對。不過,「一為」對「萬里」,也有人認為不夠工整。「為」是虛字,「里」是實字。凡詞性不同的對仗,例如以狀詞對名詞,象「雲雨」對「長短」之類,又如這一聯的以虛字對實字之類,晚唐以後的詩人都盡量避免。宋人稱為這是犯了「偏枯」之病。但在初、盛唐詩中,經常可以見到,當時不以為是詩病。

  「浮雲」、「落日」一聯是即景抒情。友人此去,成為萬里孤蓬,他的心情,豈非宛如眼前的浮雲;送行的老朋友,對此落日斜陽,更有好景不長、分離在即之感。唐汝詢在《唐詩解》中引古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為此二句作注釋,很容易迷惑讀者。因為「浮雲蔽日」與「浮雲落日」這兩個成語,詩人使用時大有分別,決不可混而為一。此詩「浮雲」與「落日」分開用,便無「浮雲蔽日」之意。「浮雲遊子意」也不是「遊子不顧返」的意思,這裡的「落日」,如果要註明來歷,似乎可以引用陳後主的詩「思君如落日,無有暫還時」(《自君之出矣六首》之四)較為適當。李白有許多送別詩,常用「落日」暗示離別之情。例如《送裴大澤詩》:「好風吹落日,流水引長吟。」又《灞陵行送別》:「古道連綿走西京,紫闕落日浮雲生。」又《送杜秀之入京》詩:「秋山宜落日,秀木出寒煙。」又《送族弟錞》詩:「望極落日盡,秋深瞑猿悲。」皆明用「落日」。此外還有《送張舍人》詩:「白日行欲暮,滄波杳難期。」《送吳五之琅琊》詩:「日色促歸人,連歌倒芳樽。」《送裴十八歸嵩山》:「日沒鳥雀喧,舉手指飛鴻。」都是寫到落日的。這是因為唐人送別必有飲宴,主客分手,必在日落之時。看了以上這些同樣的詩句,可以肯定這是即景抒情的句子。

  結尾一聯寫友人既已揮手上路。送行者情緒很憂鬱。但作者不直說出來,而用「蕭蕭班馬鳴」來表達。班馬是離群之馬,送行者的馬與友人的馬,也早就是好朋友。一朝分別,馬也不免悲嘶。馬尚如此,更何況人!清人顧小謝《唐律消夏錄》在此句下批釋道:「尚聞馬嘶,盪一句。」他的意思是說:友人既別,行行漸遠,已望不見,然而還聽到馬嘶之聲。故以此句為盪開一筆的寫法。這樣講固然也通,但作者用「班馬」一詞的意義卻透豁不出來。所以我還寧可用我的講法,認為這是深入一句,而不是盪開一句。

  第二首,我們選取:

  夜泊牛渚懷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雲。

  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

  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

  明朝掛帆席,楓葉落紛紛。

  牛渚是一座山名,在今安徽省當塗縣。山北突出在長江中,稱為牛渚磯,是江船停泊的地方。「懷古」是詩的內容類別,在「詠懷」與「詠史」之間。方虛谷云:「懷古者,見古迹,思古人。其事無他,興亡賢愚而己。」(《瀛奎律髓》)講得似乎太簡單,但大致如此。詠史詩是有感於某一歷史事實,懷古詩是有感於某一歷史遺迹。但歷史事實或歷史遺迹如果在詩中不佔主要地位,只是用作比喻,那就是詠懷詩了。懷古詩不知起始於何人,《文選》里有「詠史」、有「詠懷」,而無「懷古」,大約當時還沒有這個名稱。

  李白停船在牛渚磯下,想到了這個地方的一個古事。東晉時代,有一個出身孤貧的青年袁宏,能做詩。他有五首詠史詩,是得意之作。他的職業是為大地主或公家運送租米。有一天夜裡,他的米船停在牛渚磯下。他閑著就吟誦自己的詠史詩。這時,鎮守牛渚的是鎮西將軍謝尚,當時的大貴族、大詩人。他恰巧帶著部下泛船巡江。聽到袁宏的吟詩聲,便派人查問是誰。知道了是袁宏,便請他上自己的大船,和他投機地談了通宵。此後就請他在自己幕府中擔任參軍。從此袁宏的名氣大了,官至東陽太守。

  李白在牛渚停船,想起了袁宏和謝尚的故事,便寫出了這首詩。詩很淺顯,只要知道這個故事,便能懂得。開頭兩句是敘述:地點是在西江上的牛渚。時間是夜裡。風景是「青天無片雲」。這樣就點明了詩題「夜泊牛渚」。南朝的京都是建業(今南京)。從建業到現在的九江,這一段長江,當時稱為西江。第三、四句說自己在船上賞月,因而想起了謝將軍。這就交代了詩題的「懷古」。為什麼說是「空憶」呢?因為光是懷念,也無用處。這個「空」字的意義在下面二句。我也能象袁宏那樣的高聲吟詩,而象謝尚那樣的人卻聽不到。這五、六句是全詩的主題思想。所謂「懷古」,其實是慨嘆當今沒有賞識他的人,沒有提拔他的人。於是,只得待到明天,在紛紛落葉中,掛帆開船而去。

  這首詩是李白的著名作品。寫得極自然、清凈。修辭全用白描手法,一點不渲染、誇張,和他的樂府歌行對讀,好象是兩個人的作品。這是因為他既採用律詩形式,便無法施展其豪邁奔放的才華。但這首詩和第一首詩不同,他的不受拘束的性格,還是表現在這首詩里。我曾講過孟浩然的《洛下送奚三還揚州》,那是一首全篇無對句的五言律詩。我提出來作為五言古詩發展為五言律詩的軌跡。現在李白此詩也是同一類型。音節、平仄,全是律詩,可是沒有一聯對句。

  可以設想,李白大概願意接受音節和平仄粘綴的規律,而不願意接受對偶的規律。所以這首詩仍然表現了他的不羈的性格。楊升庵說這種詩是平仄穩貼的古詩,這是依據句法來給它歸類。但是,從來選詩者都沒有把它選入古詩類中,可知大家都承認它是律詩。

  李白有《宮中行樂詞》八首,現在我選講其第二首:

  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

  玉樓巢翡翠,金殿鎖鴛鴦。

  選妓隨雕輦,征歌出洞房。

  宮中誰第一,飛燕在昭陽。

  《宮中行樂詞》是樂府舊題,這一組詩原來也編在「樂府」類中,但它們的形式完全是五言律詩,所以和其他二首律詩放在一處講。

  李白以布衣身份被玄宗召見後,就被留下為「翰林待詔」。翰林是學士辦公的屋子。待詔是職稱,還不是官名,意思是還在等待正式任命。他的職務是撰寫宮中隨時需要的文件,但不是正式的詔令文件。玄宗很欣賞李白的詩才,每當他和楊貴妃賞花飲酒,常常命李白撰作歌詞,使樂工譜為新曲,現在李白詩集中有《清平調詞》三首和這《宮中行樂詞》八首,都是在宮中奉詔而作。

  孟棨的《本事詩》中記載了《宮中行樂詞》的故事,今節錄於此:

  玄宗嘗因宮人行樂,謂高力士曰:「對此良辰美景,豈可獨以聲伎為娛。倘得逸才詞人吟詠之,可以誇耀於後。」遂命召白。時寧三邀白飲酒已醉,既至,拜舞頹然。上知其薄聲律,謂非所長,命為「宮中行樂」五言律詩十首。白頓首曰:「寧王賜臣酒,今已醉。倘陛下賜臣無畏,始可盡臣薄技。」上曰:「可。」即遣二內侍扶掖之。命研墨濡筆以授之。又令二人張朱絲欄於其前。白取筆抒思,略不停綴,十篇立就,更無加點,筆跡遒利,鳳【立寺】龍拏,律度對屬,無不精絕。其首篇曰: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

  從這段記載,可知《宮中行樂詞》原有十首,今李白詩集中止有八首。「柳色黃金嫩」原是第一首,今本詩集中卻編在第二首。採用五言律詩形式,乃是玄宗故意考驗李白的。李白總算沒有考個不及格,十首詩還寫得相當可觀。不過,孟棨的《本事詩》止能看作小說家言,未必都是記實。關於這八首詩的故事,也未可盡信。

  這是為封建統治階級遊樂宴會服務的作品,風格還繼承著南朝宮體,使用華麗濃艷的字句,描寫宮中奢侈享樂的生活,最後以頌揚作結束。這裡沒有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也沒有自己的本色文字。止要能配合曲子,使歌妓唱出一支新歌,博得皇帝貴妃高興,就是成功。

  這首詩第一聯寫時季:是柳色嫩黃,梨花如雪的時候。第二聯寫地點:是養畜著翡翠和鴛鴦的玉樓金殿。第三聯寫行樂:精選的妓女,隨著皇后的車子。她們都從閨房裡出來獻歌。第四聯用問答句法頌楊貴妃:宮中誰是第一美人呢?是在昭陽宮中的趙飛燕。這首詩對仗極工穩,聲調平仄;字字合律。除了重複一個「金」字之外,可以說是標準的五言律詩。但是內容卻十分空虛,幾乎沒有主題思想。一切為封建統治階級服務的文學作品,不論是奉詔、應制、應令、應教、省試,以至於明清二代的試帖詩,全都是這樣一種徒有華麗的衣飾而無血肉靈魂的偽文學。蕭士贇解這幾首詩,以為有諷諫的意義。「玉摟金殿」一聯是諷刺玄宗不延請賢人君子,而使女子小人居住在那裡。這種解釋,豈不可笑?

  李白把楊貴妃比之為趙飛燕,自以為恭維得很恰當。在《清平調詞》第二首中,也用同樣的比喻:「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趙飛燕得寵於漢成帝,因得立為皇后。她在宮中做了不少爭寵的壞事,甚至謀殺太子。當時朝野稱之為「禍水」。李白以趙飛燕比擬楊貴妃,止是比喻其美貌和得寵,卻沒有想到高力士在貴妃面前挑撥離間,說李白賤視貴妃,有誹謗之意。因此貴妃聽信了高力士的話。玄宗幾次要給李白授官,都為貴妃阻撓,終於只得把李白「賜金放還」。這就是李白為封建統治者服務的失敗史。

  一九七八年八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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