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喝的不叫咖啡,叫感情
有一種飲料,聞起來比真正喝下去還要香的,就叫咖啡。難怪我有朋友叫了咖啡,一口也不喝,說為了聞香而來。
有人說這味的感覺竟比不上嗅的感覺,簡直就是靈感和意象的象徵。文學圈也流行一種說法:「詩人沒有咖啡寫不出好詩。」
文人最愛的咖啡廣告,是為一個著名詩人寫的——維也納詩人彼得·阿騰博格:「當阿騰博格不在咖啡館,那他必定是在去咖啡館的路上。」後來就有人延伸為「我不在家,就在咖啡館;不在咖啡館,就是在往咖啡館的路上。」
說得詩人彼得·阿騰博格彷彿是天天、日夜、時刻無咖啡和非去咖啡館不歡一樣。但倘若你讀過他的《咖啡館的詩歌》,肯定相信他對咖啡館情深似海——
你憂心忡忡,這也不順心,那也不如意,就去咖啡館吧!
如果她不能履約前來,無論理由多麼充分,去咖啡館吧!
你的靴子穿壞了沒錢買新的,去咖啡館吧!
生活入不敷出?錢不夠用,去咖啡館吧。
你一身儉樸,從不犒賞自己,去咖啡館吧!
你身為小公務員,卻奢想成為一個醫生,去咖啡館吧!
你找不到理想中的女朋友,去咖啡館吧!
你嫉恨和蔑視所有的人,卻又離不開他們,去咖啡館吧!
失去了對所有人的信任,去咖啡館吧!
覺得活著沒有意思?去咖啡館吧。
在彼得·阿騰博格筆下萬事淡定可愛的維也納咖啡館,早就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歐洲兩大著名的咖啡館文化是在維也納和巴黎左岸的拉丁區。在維也納老城區國家歌劇院附近有家沙榭爾咖啡館,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就在這裡聽德彪西、史特勞斯的音樂,閱讀保羅·瓦雷里的文字(我也很喜歡的「縱有疾風起,人生不言棄」還有「聰明女子是這樣一種女性:和她在一起時,你想要多蠢就能多蠢。」)。喜歡閱讀文學作品的讀者,幾乎都讀過斯蒂芬·茨威格的小說《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據說就是這樣坐在咖啡館裡閱讀聽音樂寫出來的。
位於巴黎左岸的雙叟咖啡館和花神咖啡館出名的不只咖啡,而是光顧咖啡館的人。他們是超現實主義詩人阿波里奈,西蒙·波娃和薩特,海明威、加繆和畢卡索等,著名的影星阿蘭德隆、簡芳達、碧姬芭杜等亦在這裡喝咖啡。這兩家咖啡館因此被稱為星光熠熠咖啡館。和其他咖啡館大不同的是,雙叟咖啡館自1933年開始,每年向法國小說頒發雙叟文學獎。花神咖啡館則由弗雷德里克·貝格伯德於1994年設立花神文學獎,每年在咖啡館內頒獎。我的畫家朋友到巴黎時,帶著預先寫好我的地址的信封去,一到巴黎馬上就給我來信,說坐在咖啡館裡「嘆」咖啡比站在外頭喝價格要貴些。起初為了省錢,站在咖啡館外喝,一邊看巴黎路上的行人,「都是俊男美女呀!」他打算「流浪在巴黎」一個月。後來,他用他的畫,換了咖啡,還換了餐點。這信中所說的一切,叫人驚嘆的不是左岸咖啡的價錢昂貴,而是在巴黎真的可以圖畫換吃換喝的。難怪藝術家都把巴黎當麥加,非去朝聖不可。
明星咖啡館擺放的來店名人的照片
沉迷台灣書籍的中學時代便聽過「明星咖啡館」之名。明星咖啡館有無成就電影明星沒加註意,倒是成就了不少藝術家。畫家郎靜山、陳景容等,作家柏楊、羅門、管管、三毛等都是當年的常客。創辦《現代文學》的白先勇、陳若曦和王文興定期在這咖啡館開會研討如何辦好刊物,後來陳映真、黃春明、七等生的《文學季刊》也把這兒當流動編輯部。「雲門舞集」的創辦人原是作家林懷民,年輕時在這裡寫文章,曾經發表我的文章的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季季也是在明星邊喝咖啡邊寫作。
明星咖啡館出名的不只是咖啡、蛋糕和雲集的藝術家,詩人周夢蝶本來是流浪式到處擺攤,一回到明星騎樓擺書攤,「(明星咖啡館的)簡太太看到我,拿了塊蛋糕請我吃,對我非常友善!」一塊蛋糕叫愛吃甜的詩人從此定點開檔,在騎樓下的書攤擺了21年。一次我去的時候,詩人不在,後來再去,詩人走了。本來想至少買幾本書,就算看不懂詩,也可以聞聞書頁上我喜歡的咖啡香味。
後來才知道這咖啡館是「台灣現代文學的搖籃」。有篇文章說陳若曦曾經提起:「那時黃春明剛從鄉下進城,窮得很,一杯15元台幣的咖啡,從早泡到晚,他短篇小說《鑼》和《兒子的大玩偶》都在這兒完稿。」
更早之前讀香港作家的文章,說是在咖啡館寫報刊的專欄。特殊的文學環境造成香港曾經是專欄超級發達地區,許多作家靠專欄為生,一個人同時寫三五個專欄似乎得心應手。全球人都曉得香港房價之昂,小小的公寓一般普通市民亦難以承擔,住處的狹窄迫仄,逼使作家到咖啡館尋找喘息空間。看著羨慕得很,有時家裡相處不愉快,便起心動念,幻想要到咖啡館去寫作。
後來到香港觀光,看見香港咖啡館的面貌,大大吃驚作家在那樣的環境下能夠創作。桌椅排得緊密,轉身也嫌困難,狹窄的程度叫人走進去便想趕快減肥吧。又總有人在等待空座,你一喝完,侍者分秒必爭地藉機過來擦桌子收杯盤,提醒你快走為好,連喝杯咖啡都閑情不足,怎麼靜心作文?刻苦耐勞的香港作家為文學付出的精神,我們要行禮致敬。
香港人的喝咖啡習慣和檳城人相似。都愛叫一杯咖啡配烤麵包。咖啡和麵包的配搭非常永恆,一如維也納和巴黎的咖啡配蛋糕。咖啡香味濃郁的維也納,當地人分析他們的咖啡館情懷:「去咖啡館的人就是那些喜愛寂寞又不願孤獨的人,想要獨自呆著,卻又希望周圍有不相干的人陪伴。」在人群中尋找靜謐這種事在也是滿城咖啡香的檳城似乎並不可能。走在檳島老城區,每條路上都有咖啡館。檳城人本來就愛喝咖啡,再加上當年英國人留下他們的下午茶習慣。南洋人愛咖啡多過西洋紅茶,每天下午呼朋喚友說「去下午茶啦」,大家叫來的卻都是咖啡。
為了辨別,我們叫南洋咖啡老咖啡。愛老咖啡的卻不全是老人。老人喝的已經不叫咖啡,叫感情。檳島老街有間老店叫廣泰來,出名美味的咖啡之外,當年檳城首富駱文秀每天都要來這裡喝一杯的逸事也成誘人的廣告。我路過三次,才終於鼓起勇氣走進去。車子經過看進去,都是老人,而且是老男人。後來再探聽,原來這咖啡店號稱老男人俱樂部。我的幸運是第四次路過時,望進店裡,有個女人雜在無數個男人中間,趕緊到前邊泊車,和同車的年輕小友走過去,成為店裡的第二和第三個女性。誰知以後再來,發現女顧客其實多得是。
老店還有華文英文報紙和雜誌,有空的人可以邊喝邊看閑書。播放的歌曲以英文老歌為主,後來才曉得受英文教育的老闆愛老歌。
自從檳城申遺成功,外國人紛紛到來收購老屋,許多租老屋開店的老闆感嘆,要是店租繼續高漲,生意可能做不下去。好多朋友都開始相互提醒:「要喝老咖啡,請快點來。」
朋友告訴我,某一天她去喝咖啡吃烤麵包,老闆只收烤麵包的錢。原來有個長期光顧的老顧客生日,為慶祝自己的誕辰,她替當天所有到來的咖啡愛好者埋單。
——到底老顧客愛的是咖啡的香味還是咖啡館的氣息呢?分不清。我們知道的是,咖啡香味氤氳的老店瀰漫許多傳奇故事,這也不過是其中一樁罷了。
傳奇的還有隻聞香不喝咖啡的朋友,他說咖啡像愛情,有的愛情,遙望遠觀就好,不一定要真正擁有。
本文刊2018年2月26日《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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