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的500年孤獨與普京的大帝迷思

五百年來,俄羅斯的外交政策一直以膨脹的、超出國家實力的野心為特點。在俄羅斯找到自身願望與實際能力的平衡點之前,它不會成為一個正常國家

Stephen Kotkin | 文

陳瑤 | 譯

五百年來,俄羅斯外交政策最顯著的特徵就是政策雄心超出了國家的實力。從十六世紀伊凡雷帝(Ivan theTerrible)開始之後的幾百年里,俄羅斯的國土每天增加50平方公里,最後控制了世界陸地的六分之一。

到1900年,它成為世界第4或第5大工業國,也是歐洲最大的農業國。但其人均歐內生產總值只有英國的20%、德國的40%。俄羅斯帝國的人均壽命只有30歲——高於英國殖民地印度(23),與清朝中國相同,並且遠低於英國(52)、日本(51)和德國(49)。20世紀早期,俄國的識字率在33%以下,低於18世紀的英國。俄政治精英們十分清楚這些比較,因為它的成員常常訪問歐洲,並總是將俄國與世界領導國們相比(現在也是如此)。

歷史記錄了俄國三次短暫的繁榮:18世紀早期,彼得大帝戰勝了瑞典的查理七世,俄國勢力滲入歐洲和波羅的海;19世紀第二個十年,亞歷山大一世戰勝大肆擴張的拿破崙一世,使俄國成為歐洲的仲裁者;20世紀40年代,斯大林戰勝狂熱的賭徒阿道夫·希特勒,獲得了東德、東歐的衛星國和塑造戰後世界秩序的中心地位。

但在這些輝煌印記以外,俄羅斯總體而言仍是一個相對虛弱的大國。它在1853-1856年的克里米亞戰爭中戰敗,結束了後拿破崙時代的光榮,被迫實行了遲來的農奴解放。它在1904-1905年的日俄戰爭中戰敗,這是現代以來歐洲國家對亞洲國家的首次戰敗。它輸掉了一戰,帝國政權崩潰了。它也輸掉了冷戰,帝國政權接班者蘇聯崩潰了。

一直以來,這個國家都處於相對落後狀態,尤其是軍事和工業領域。這導致了政府強力介入工業發展,以使國家擺脫落後,趕超先進。大多數分析者認為,以馬列主義的捐棄、引入競爭選舉和寡頭資本主義的到來為標誌,俄羅斯的傳統模式到20世紀90年代已經結束了。但是俄羅斯國家戰略背後的動力並未改變。而且,在過去的十年中,俄羅斯總統弗拉迪米爾·普京又回到了俄羅斯過去500年的軌道。

俄羅斯帝國的締造者

伊凡雷帝(1530-1584)

彼得大帝(1672-1725)

葉卡特琳娜二世(1729-1796)

?弗拉基米爾·普京(1952- )

伴隨著1991年蘇聯的解體,莫斯科失去了約200萬平方英里的領土,超過了整個歐盟(170萬平方英里)或印度(130萬平方英里)。俄羅斯在二戰中沒收的德國領土、它在東歐的其他衛星國,這些領土現在都成了西方軍事聯盟的一部分。前蘇聯擁有的其他領土,如亞塞拜然、喬治亞和烏克蘭也在安全問題上與西方國家密切合作。除了一些軍事基地,俄羅斯也離開了中亞。

2014年,普京強行吞併克里米亞,在東部烏克蘭支持分離主義者與政府軍作戰、佔領阿伯卡茲(Abkhazia)和南奧賽梯,從而恢復了從外高加索到南部草原的凱瑟琳大帝(即葉卡捷琳娜二世)時俄國的領土。

俄羅斯仍是世界上面積最大的國家,但它的實力比面積小得多,而且,領土在衡量國家實力中的份量遠不如經濟活力和人力資本,後者在俄羅斯仍在減少。俄羅斯GDP峰值在2013年略高於2萬億美元,現在由於石油價格高漲和盧布匯率降到了1.2萬億美元。用美元計算,俄羅斯經濟僅佔全球GDP的1.5%,是美國的1/15。俄羅斯被認為是最腐敗的發達國家,它的資源型和尋租型的經濟已經走到了盡頭。

與此同時,隨著美國全球霸權的繼續和中國崛起,俄羅斯的地緣政治環境越來越充滿挑戰。激進的伊斯蘭勢力同樣成為俄羅斯的焦點問題,俄羅斯1.42億居民中有15%是穆斯林,其中一些伊斯蘭地區充斥著動蕩和混亂。對於那些認為俄羅斯國家地位或國家存在取決於和西方的競爭的俄羅斯精英來說,目前情況的不利顯而易見。

「國家變胖,人民變瘦」


俄羅斯人總感覺生活在一個身負特殊使命的幸運國家,這態度要追溯到15世紀俄羅斯聲稱是拜占庭帝國(即東羅馬帝國)的繼承者。但這並非獨一無二,中國和美國都自稱是天授的非凡者,英國和法國在它們的歷史中也是如此。德國和日本則作了自我毀滅。俄羅斯是最能自我修復的。它過去的表現各不相同——羅馬第三帝國、泛斯拉夫王國、共產國際總部。現在則包括1921年由俄羅斯移民發起的歐亞主義運動,將俄羅斯看作是既非歐洲也非亞洲,而是自成風格的國家。

這種特殊使命感使俄羅斯少有正式的聯盟,也不願加入非自己領導的或扮演特殊角色的國際組織。它給俄羅斯人民和領導者鍍上驕傲,也引發對西方不認俄羅斯獨特性和重要性的不滿。因此,心理異化現象在經濟相對落後的情況下增加了。結果,俄羅斯政府官員普遍尋求與西方更緊密的合作以平息因遭輕視引發的憤怒,而不是維持一種長久的憤怒。

2015年11月,俄羅斯斯塔夫羅波爾地區,孩子們戴著象徵少年先鋒隊的紅領巾,參加新生入學儀式 路透社記者:愛德華·科爾尼楊科|攝

另一個塑造俄羅斯世界角色的因素是獨特的地理位置。除了太平洋和北冰洋(後者正成為爭議地區),它沒有自然邊界。歷史上的動蕩總是東亞、歐洲、中東的混亂引起的,俄羅斯常常感到脆弱,往往發起防禦性攻擊。俄羅斯許多無計劃擴張的原始動機是什麼?是這個國家的統治精英相信只有向更遠處擴張才能確保更早地收穫,俄羅斯傳統的安全觀也時常表現為在遭到外部攻擊前的先發制人。

今天,俄羅斯同樣把邊境上的小國更多視為潛在的敵人而非朋友,這種敏感在蘇聯解體後加強了。普京把包括烏克蘭在內的邊界國家,視為西方反對俄羅斯的前哨。

俄羅斯外交政策的最後一個驅動程序,是它一直尋求成為一個強國。在天然防禦很少的危險處境下,俄羅斯認為捍衛自身安全的惟一保證是的強有力的國家意志,在俄羅斯,強大的國家機器一直被視為國家秩序的擔保,結果正如19世紀歷史學家瓦西里·克羅齊夫斯基(Vasily Klyuchevsky)對於俄國千年歷史的一句話總結:「國家變胖,人民變瘦。(The state grew fat, but the people grew lean.)」

矛盾的是,建成一個強國的努力總是導致王朝或個人統治的顛覆。彼得大帝是強大俄羅斯的締造者,他削去了國民的個體積極性,加劇了官員的互不信任和相互庇護傾向。他強加給俄羅斯的現代化帶來了不可或缺的新產業,但實際是出於他個人的衝動。這種綜合症在後繼的羅曼諾夫王朝統治者身上延續著,還有列寧,特別是斯大林,並一直到今天。肆無忌憚的個人性格因素往往是俄羅斯大戰略模糊和反覆的原因,因為統治者將國家利益和個人政治命運混為一談。

歷史是未來的序幕

反西方的怨恨和俄羅斯愛國主義在普京的性格和個人生活經歷中表現明顯,但一個不由克格勃管理的俄羅斯在與西方競爭和實現成為世界特殊角色的願望時仍然實力不足。但如果俄羅斯精英能重新定義他們的特殊性,放棄與西方無法取勝的競爭,就可能使自己的國家擁有成本更低、更有發展前途的未來。

表面上,在普京尚未掌權的20世紀90年代似乎發生了什麼,在俄國影響頗大的「背後捅刀子(stab in the back)」的故事說,傲慢的西方在過去幾十年無情地拒絕俄國的示好並趁火打劫。的確,華盛頓利用了鮑里斯·葉利欽任期內和這之後的俄羅斯的衰弱。但不是西方的傲慢與陰謀,而是俄羅斯長期以來的驕傲和特殊使命感,阻止了蘇聯解體後俄羅斯加入歐洲大家庭,並對自己與美國的不平等關係忿忿不平。顯然,在俄羅斯將自己的願望與實際能力結合前,它無法成為一個「正常」國家,雖然俄羅斯有不可否認的、源遠博大的獨特文明。。

2015年6月,烏克蘭東部頓涅茨克附近,一輛烏克蘭的裝甲運兵車旁,一個男孩坐在他家附近的鞦韆上,房子在烏克蘭軍隊和前蘇聯裝甲隊的戰鬥中損壞。路透社記者:格列布·葛蘭尼赫|攝

俄羅斯認為冷戰後的世界體系不平衡是對的,但不是西方故意的羞辱或背叛,而是西方在冷戰中戰勝蘇聯的必然結果。外界無法把德國人稱為「Vergangenheitsbew?ltigung——走出歷史陰影」的心路歷程強加給德國人,這必須由德國人自己來完成。俄羅斯人也一樣,它可以自己有組織地完成這項工作。最終,這個國家可以跟隨法國的軌道——保持自身特殊感又與外部世界和諧相處。

法國和英國花了幾十年來放棄優越感和全球責任感,儘管它們國內生產總值較高,有頂級大學,有力的財政和全球流行的語言。俄羅斯卻都沒有這些。它擁有聯合國安理會的永久否決權,有世界上兩個最能毀滅世界的兵工廠之一,和世界級的網路戰技術。這些,加上它獨特的地理,確實給它提供成為世界主宰的可能。然而,前蘇聯已經證明了,沒有軟實力,硬實力也會變得脆弱。

一個改變後的俄羅斯是否能被西方接受並融入歐洲大家庭仍是一個開放的問題。但這個問題似乎有些遙遠,因為還沒有跡象顯示,俄羅斯領導人有放棄與美國、歐盟甚至中國平起平坐的念頭。

誰在威脅俄羅斯

俄羅斯在太平洋有很長的歷史,但未能成為亞洲主導。其它蘇聯解體後的獨立地區(除了波羅的海區域)在不同程度上對俄羅斯有經濟依賴,但普京未能使歐亞經濟聯合獲得成功。另一方面,即使所有可能的成員一起合作工作,這個聯合體的經濟力量也仍相對較小。

俄羅斯是一個大市場,這是有吸引力的,但鄰國也看見了雙邊貿易中的風險。以愛沙尼亞、喬治亞和烏克蘭為例,它們在與西方有貿易根基時才放手與俄羅斯貿易。其他在經濟上更依賴於俄羅斯的國家,如白俄羅斯和哈薩克,看見了與一個缺乏可持續發展模式並對它們的領土有克里米亞式企圖的國家結交的風險。同時,大肆宣揚的與中國的「戰略合作夥伴關係」,也許會帶來一點投資作為對西方制裁的補償。但自始至終,中國開放又活潑地建設著自己的大歐亞戰略,從南海穿過中亞到歐洲,俄羅斯只是這一戰略的一枚棋子,雖然可能是最重要的棋子。

今天,表面上咄咄逼人的俄羅斯實際上面臨著國家處境的結構性惡化,普京的舉措無意中使烏克蘭人更同質,也更西化。莫斯科幾乎與其每一個鄰居都關係緊張,包括土耳其在內的最大的貿易夥伴們。就算是德國,俄羅斯最重要的外交對象和經濟夥伴,也支持制裁俄羅斯。

俄羅斯的生存威脅者不是北約也不是西方,而是它自己的政權。普京拯救了國家,但又回到了停滯甚至是失敗的軌道上。這位總統和他的集團重申優先經濟和人才發展,卻收縮了在這個方向的投入,轉而將資源投入軍事現代化。俄羅斯真正需要的是一個公開、競爭、負責的政府,真正的公民服務,真正的國民議會,專業和公平的司法機構,自由和專業的媒體,和對腐敗制度性的而非政治性的積極打擊。

如何避免逗熊遊戲

從目前的形勢看,普京的外交政策依舊超出了俄羅斯的國力,也沒有帶來多少真正的實惠。普京在敘利亞狡詐冷酷的外交手段並不能掩蓋俄羅斯的虛弱。這種政策容易產生獨裁者,會導致本應解決的戰略困境更加惡化。這對西方有什麼暗示?美國應如何與配備核武器和計算機技術的、統治者試圖恢復舊時支配權的的國家相處?

俄美從來沒有維持過良好關係(解密文件顯示即使在二戰中也是深度懷疑和話不投機多於互相理解)。這不是因為誤解、不溝通或傷害彼此的感受,而是有分歧的基本價值觀和國家利益。對美國來說,是它的個體自由、私人財產和人權。但同樣重要的是,美國不該誇大俄羅斯的威脅,當然也不要忽視它的能力。

現在的俄羅斯不是顛覆國際秩序的革命力量。莫斯科被利益優先道德次之,並認為衝突不可避免的強權運作著,其他動機也是憤世嫉俗的。在特定問題上,俄羅斯阻撓著美國的利益,但還沒有蘇聯威脅大,因此不需要發起新的冷戰。

目前真正的挑戰是莫斯科想要讓西方認識到俄羅斯對前蘇聯地區的包圍(除了波羅的海區域)。西方不願做出讓步,有不願承擔保護莫斯科想包圍和影響的地區的義務,虛張聲勢也是無用的,那該怎麼辦?

一些人重拾喬治·凱南的遏制戰略,他們認為外部壓力會困住俄羅斯,直到其威權政府自由化或崩潰。凱南的許多觀點仍是恰當的,比如70年前他在莫斯科發出的「長電報」中強調,是高度的不安促使蘇聯行動。如果擴大西方政治聯盟,加強北約軍備,會使俄羅斯繼續或更加多地違反國際法。再說了,治療病人才是關鍵。我們不知道俄羅斯用虛弱的手能與美國和歐盟競爭多久,它又害怕鄰居,又疏遠自己最重要的貿易夥伴,又毀了商業盟友,還自損天賦。

俄羅斯與西方的僵局短時間內不會結束,西方應維持對俄制裁,增強大西洋聯盟並增加北約的軍事應對能力。西方戰略的關鍵在於比拼耐力,在堅守底線的同時不放棄以實力為前提的談判。總有一天,俄領導人會放棄與西方的對峙。在那之前,俄羅斯不是一場十字軍的聖戰對象,而是一個需要被管理的問題。

註:逗熊遊戲,16世紀英格蘭流行的一宗遊戲,將熊用鎖鏈在籠子里鎖住,以數十隻狗攻擊熊,熊最後往往傷痕纍纍,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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