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與北大傳統
九十年代初,我們的改革目標轉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北大推倒南牆迎合市場經濟大潮。大約從北大熱鬧非凡的百年校慶起,就有不少人在質疑:北大傳統還在嗎?北大還是思想文化的凈土、聖地嗎?錢理群先生在《精神夢鄉:北大與學者篇》中引用景風的《聖土之上的北大》的一段話(第3-5頁)正代表了這種聲音。這種聲音直至今日仍然在民間流傳。這就使我們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北大的傳統是什麼?現在我們是否失去了這種傳統?
最近引起我思考這一問題,是因為讀了「錢理群作品精選」中的四本書:《心靈的探尋》《周作人論》《世紀新路:現代作家篇》和《精神夢鄉:北大與學者篇》(三聯書店,2014年10月),尤其是《精神夢鄉》。我與錢先生都是「文革」後第一屆(1978年)研究生,同校而不同系。不過當年都住在同一樓層,有時一起上「公共課」。畢業後都留校任教,且我也頗喜文學,曾去錢先生斗室中侃過大山。以後我離開了北大,但仍愛讀錢先生的書,除這四本外,還讀過《1948:天地玄黃》《我的精神自傳》,以及他在聯經出版社出的《毛澤東時代和後毛澤東時代》(上冊,沒讀下冊),和報刊上的一些文章。
我與錢先生有一面之交,套用民國的話語模式也可以說「我的朋友錢理群」。在我內心深處,對錢先生一向敬佩有加。他長我四歲,我們有大體相同的經歷。在貴州的艱難時世里,他仍然在孜孜不倦地讀書,研究魯迅,考上研究生回歸學術之路時已人到中年了。我敬佩他無論在多麼艱苦的條件下,都持之以恆地讀書、思考、做學問,且學有所成,終成大師級學者。我更敬佩他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獃子,而是始終關心國家、民族的命運,關心社會。讀他的書是一種享受,更是一種心靈的呼喚。錢先生是老北大,深受北大傳統的熏陶。他的為人與治學都體現出了北大傳統。我正是要從他的書中來尋找北大傳統。
北大的前身是1898年成立的京師大學堂,說百年北大正是由此算起。但我始終認為,北大的起點應該是蔡元培先生任校長的1917年,北大的真正百年校慶應該在2017年。京師大學堂其實算不上大學,只是清政府培訓官員的「國家行政學院」。自從蔡先生來北大後,北大才成為真正現代意義上的大學,開始形成自己的傳統。
大學以做學問、傳承文化、創造新思想為己任。這正是蔡先生所說的:「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要做學問,必須有自由的探尋,有思想的交鋒。蔡先生提倡的「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辦學方針正體現了大學精神的實質,這成為北大傳統的基石。蔡先生把這種思想變為行動。在他任職期間,既請了有新思想的陳獨秀、李大釗、魯迅、周作人、錢玄同諸君,又請了保守而有學問的辜鴻銘、黃侃、劉師培諸先生。北大既是新思想的發源地,又是傳統文化的傳承者,真正出現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正是北大在諸多百年老校中獨樹一幟的原因。錢先生由此引申出北大的精神是「獨立、自由、批判、創造」(《精神夢鄉》,183頁),這與蔡先生的思想完全一致。
高度概括的傳統與精神畢竟是抽象的,必須體現在行為上。在北大,這種傳統首先體現在做學問上。錢先生認為大學的功能「一是思想文化、學術精神傳統的傳遞的堅守;二是新思想、新文化、新學術的創造」(《精神夢鄉》,「前言」)。作為一個大學,總要有一批學者以獨立、自由的精神作學問,北大的傳統就體現在北大傳統的學問中。百年間,北大出了一大批影響甚大的學者,正說明北大傳統綿延不絕。但百年中國並不平靜,中國的先行者仍不屈不撓地追求民族獨立與國家富強,探尋中國走向現代化之路,前仆後繼,流血犧牲。在這種情況下,學者不能平靜地在書齋中做學問,他們深切體會到,只有國家獨立才有學者人格、思想的獨立,只有國家富強才有學術的繁榮。因此,北大傳統還體現在對民族、國家的關心上。錢先生正是從這兩個方向來解釋北大傳統,而且我們從錢先生身上也看到了這種傳統。
錢先生是學者,他幾十年的學術研究體現了北大的學風,即北大的學術傳統。
錢先生1962年寫下第一篇有關魯迅的讀書筆記,應該是他進入學術研究的起點。不過從這時到1978年,整個社會處於「文革」的動亂之中,連偏僻的貴州安順也放不下張平靜的書桌,錢先生的研究也沒有成果問世。不過這一段的讀書、思考,為以後的學術研究奠定了基礎,錢先生稱為「入世前的準備」。1978年錢先生又一次考入北大,師從王瑤先生,這才是學術研究的正式開始。錢先生遵從王瑤先生的教誨,不急於出成果,先打下紮實的基礎,直至1985年才有研究魯迅的《心靈的探尋》問世。錢先生從研究魯迅、周作人入手,然後擴大到整個現代文學,終成一代學術大師。
我認為錢先生的研究體現了北大的傳統,首先在於學術研究水平高。如何評價人文學科的學術成果,並沒有一個公認的標準。不過我認為學術研究水平高,起碼應該是突破了前人的傳統觀點,有新見解,且這種觀點論據充分,使人耳目一新。我想就錢先生對二周和現代文學研究講一點體會。
也許是受時代影響吧,我也一直愛讀魯迅的作品。「文革」中發配到東北深山老林時,帶了一套1963年出的《魯迅全集》(十卷),每晚無聊時就在昏暗的燈光下一本一本讀下去。當時對魯迅許多深刻的觀點、語言頗為讚賞,崇拜之至。到九十年代再讀魯迅的書時,頗感魯迅此人太極端、偏激,崇拜之心消失了,甚至覺得他不如胡適,他的文章也不如林語堂、梁實秋。對魯迅甚至有點反感。從崇拜到反感,這說明我沒有讀懂魯迅。研究魯迅的傳記、回憶、評論我也陸續讀過一些。但真正觸動我,使我認識魯迅的還是《心靈的探尋》。我認為,在許多魯迅研究中,這是一本有獨立見解、高水平的著作。
這首先在於錢先生「平視魯迅」。過去不少人研究魯迅,把魯迅放在崇高的地位,仰視魯迅,這就難免溢美。以後又有人把魯迅放在「怪人」的地位,俯視魯迅,這就難免貶低。當八十年代初,錢先生研究魯迅時,就以平等的眼光看魯迅。
儘管這種看法當時引起眾多責難,但王瑤先生是贊同的,並為之辯護。以平等的眼光看魯迅,這就使錢先生擺脫了溢美與貶低的偏見,公正、客觀、冷靜地探尋魯迅的精神世界。錢先生把《野草》這本書作為理解魯迅精神的鑰匙,我感到抓住了關鍵。錢先生認為魯迅的可貴之處在於對舊社會的懷疑與批判精神,「五四」正體現了這種精神。不過「五四」之後,後來的啟蒙者走上了不同的路,只有魯迅等少數知識分子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用馬克思主義批判舊世界,用馬克思主義尋找新世界。儘管魯迅並沒有讀過許多馬克思主義的原著,但他對馬克思主義的政治鬥爭觀點,對馬克思依靠無產階級建立共產主義的思想是完全接受,並作為自己與舊社會鬥爭的武器。
錢先生站在這樣一個高度來解釋魯迅的思想,對我這個讀過魯迅著作但並不懂魯迅的人就頗有啟發。這就是優秀學術著作對一個普通人的影響。從這個角度再談魯迅先生的著作就有了新的體會、新的收穫。錢先生研究魯迅不是寫傳記,也不是做考證(當然,也需要有人從事這些工作),而是從思想層次上分析魯迅的「思維」、「心境」、「情感」和「藝術」觀。讀過這些深入的分析我的確有「醍醐灌頂」的感覺。高深的學術研究,我這樣的普通人都能讀懂,且有所獲,這就是學術水平高。
錢先生從對魯迅的研究又進入周作人的研究,「二周」是他研究的中心。我對周作人了解不多,僅讀過《周作人散文》(四集)、回憶錄《苦茶》、陳子善先生編的《知堂集外文》和雷啟立先生寫的《苦境故事·周作人傳》。周先生的文章風格樸實而清新,正是我喜歡的文章風格。但對他當漢奸,以及在1959-1961年困難時期向境外友人「乞食」(他當時的苦難比一般人小很多)頗為不屑,總覺得如此軟骨頭,充其量一個無聊文人而已。讀了錢先生的《周作人論》才知道自己不求甚解地讀了一些周作人的書,其實根本不了解周作人。錢先生不像有些人那樣為贊周而為其當漢奸辯解。他並不認為周當漢奸可以原諒,但也不因為周當漢奸而否定他的一切,這就是錢先生研究周作人的基本立場,也是錢先生在周作人研究中深入而有許多精闢見解的原因。周作人原本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巨人,對新文化作出了重大貢獻。即使在以後,他在許多方面的研究,對今天仍然有意義。他是一個失足文人,我們不能因為他的「失足」而否定他的成就,也不能因為他的貢獻而否認他「失足」。錢先生的獨到分析使我才能真正進入周作人世界。學術成果不是要束之高閣供奉起來的,而是要啟示我們這樣的凡夫俗子。
錢先生從二周的研究進入了對現代文學史的研究。他和黃子平先生、陳平原先生提出了「二十世紀文學」的概念,並深入進行研究。《世紀心路》就是這種研究的成果。在這本書中,我認為最獨特的是對曹禺的研究(《曹禺的生命歷程》)。在解放後極「左」路線的影響下,過去那些追求革命或獻身革命的知識分子都被作為「改造」對象。割掉他們思想、精神的自由,改造成當政者需要的人。舊社會來的文人改造過程不同,結果也不同。老舍、馮友蘭是改造甚為自覺,也較為容易、徹底的人。陳寅恪先生是拒絕改造的人。曹禺也自覺改造,且相當徹底(直至八十年代他還痛批《苦戀》,且痛斥「自由化」),但這個過程相當痛苦。錢先生對曹禺先生的這個痛苦、掙扎過程的分析相當真實而客觀。如此真實、冷靜、客觀分析一個作家的痛苦「自宮」的文章我讀得很少。我覺得錢先生對曹禺的分析有樣本的價值,當然並不是「頂峰」,但能啟示他人。錢先生的《1948:天地玄黃》是寫解放後文學史的開端,其中分析曹禺先生的文章應該是這種研究的繼續。
北大的學術傳統不僅表現在學術成果上,而且體現在學術態度上。應該說學術態度比學術成果更根本,只有那種學術態度,才能產生出高水平的學術成果。所以,錢先生繼承了北大學術的傳統,更為基本的,還在於他的學術態度上。這也是他學術成果數量與質量都頗豐的原因。
錢先生作為老北大深受北大先輩學者治學方法與態度的熏陶。他師從王瑤先生,王先生踏實、嚴謹的治學態度影響了他。解放前北大的王牌系是地質系和中文系,解放後許多文理大師轉到北大,北大的王牌系是物理系和中文系。能在北大這樣的大學稱為王牌,就是有許多大師級學者,有優良的學術傳統。北大中文系的許多大師級學者如吳組緗、林庚、楊晦等對錢先生都有重大影響。在《我的精神自傳》和《精神夢鄉》中,錢先生都說明了這一點。
北大的學術傳統之一是厚積薄發,這其中的含義一是先要打好基礎,不要急於出成果。只有學術成果紮實,才有以後的成果。二是知識面要廣博。儘管每個人的學術專長都在某一專業,甚至某一專業的某個問題上,但應該有廣泛的各專業知識。錢先生在發表《心靈的探尋》之前有二十多年的積累,而且從其著作中看,他對馬克思主義、歷史、社會學、哲學等均有廣博的知識,這才有深入獨到的分析。大師級學者都是跨學科的。北大的學術傳統之二是要有創新。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但不拘於巨人之結論。錢先生的著作達一千三四百萬字,但許多都有自己獨特的見解,絕非平庸之作。北大的學術傳統之三是以學術為業,不以學術為工具去追求名利。錢先生極為有名,但並非自己追逐而來,而是學術研究之果。而且錢先生淡泊名利,不以名人自居,也不為利而去寫暢銷書。
大學與研究機構的區別之一在於大學有傳承文化的作用,也就是要教書育人。一個好的研究人員不一定要會講課,但一個大學的學者必須講課好,能把自己的知識傳授給學生。錢先生的講課在北大,甚至全國都是極有名的。聽過錢先生課的學生告訴我,錢先生講課充滿激情,自己動情也感動了學生。錢先生有點禿頂,講課時頭上冒汗,他用一大手帕擦去。吸引學生的不僅是激情,還有錢先生講課的內容,不時有新觀點跳出,且廣徵博引。學生聽錢先生的課是極大的享受,我也曾想去聽錢先生的課,但找到教室時已無立錐之地,只好作罷。我想錢先生講得好,首先在於他的學術功底,給學生一杯水,自己不止有一桶。其次在於他的教學態度。他把講課作為傳承文化的方式之一。他曾對我說,學生稱你為師,你就要對得起師的稱號,講好每一堂課。動情的講課的確累,但你看到學術認真的神情,累就變成了樂。錢先生是把教學生作為自己的生命的。
任何一所有影響的大學都不可能閉門只讀聖賢書,而是與社會息息相關,並以自己的文化和知識影響社會。北大的另一個傳統就是關心國家、民族的命運,關心社會。這就是「文革」中流傳的某人所說的「廟小神靈大」的原因吧。
北大出名的一個重要原因還是「五四」運動。「五四」運動既是學生的愛國主義運動,也是先進知識分子在思想界的啟蒙運動。自此以後北大就與政治結下了不解之緣。無論是以後三十年代反抗軍閥的學生運動、「一二·九」的抗日愛國運動,還是解放前的反蔣運動,都是北大師生作為急先鋒和主力軍。也有許多北大學生投奔延安,參加革命隊伍。解放了,新中國建立了,這標誌著中國歷史的一個新紀元。但共和國的建立並不意味著一切都盡善盡美了。北大師生沒有沉醉於勝利之中,成為新時代的歌德派。他們仍然要作為啄木鳥找出新時代的缺點,為完善社會主義制度盡責儘力。這才是真正的愛國。錢先生在《精神夢鄉》中介紹的1957年「右派」學生的建言建策,八十年代初學生競選運動中的觀點,都是北大學生關心國家、關心民族傳統的表現。儘管北大師生有片面之處,有幼稚之處,所提的觀點和主張也不盡正確,但這種愛國精神是可貴的。記得八十年代的一位校領導曾說:我不怕學生鬧事,就怕學生沉醉於自己個人的小天地,不關心國家。1957年「右派」學生觀點的正確與否已在歷史中得到證明,並在改革中得以實現。如今北大學者對改革的關注,建言建策正是這種愛國情懷的延伸。
錢先生不僅繼承了北大的學術傳統,也繼承了北大的愛國主義傳統。他不是一個書齋中的學者,而是一位與國家、民族、社會休戚相關的學者。他非常重視北大的這種傳統,他在《精神夢鄉》中對1957年反右、八十年代競選的研究,體現了這種關懷。錢先生的研究還有許多對諸多社會問題的關注。他在北大百年校慶期間對北大傳統的總結,對當前教育中諸多問題的揭示和批評,都滲透著北大傳統。他自己不僅言,還付諸行。他在退休之後到貴州等偏遠地區進行中學語文教育改革活動,到各大學和中學做講座,與各地大中學生座談對話,都是對社會的人文關注。如今他早已年逾七十,但仍從事這些活動,孜孜不倦。這些活動對他不會有什麼經濟收益,也不會給他增添什麼光環,但他只要生命一息尚存,就不會放棄。他與魯迅一樣堅信未來會比今天好,並為此而奮鬥。
北大的傳統既有學術的也有愛國的。錢先生正是這種傳統的傳承者。也許市場經濟的衝擊會有礙這種傳統的傳承,但我相信,北大不倒,這種傳統就不會亡。今天有錢先生這樣的人,以後還會有其他人。
延伸閱讀
●《心靈的探尋》
錢理群著,三聯書店,2014年10月版
●《周作人論》
錢理群著,三聯書店,2014年10月版
●《世紀心路:現代作家篇》
錢理群著,三聯書店,2014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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