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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第二講 性命

   一

   上一講,提出了「道理」兩字,此一講,則另提「性命」二字作講題。道理是在外面的,性命是屬內部的,這是我們自己身體內之所有。若就西方哲學術語說,道理應屬宇宙論範圍,性命則屬人生論範圍。性命二字,也如道理二字般,已成為全中國人日常普遍使用的一名詞。說到性命二字,有首先值得我們特別注意者,即中國人日常通俗所說的性命,即指人之生命言。如雲拚捨性命,又言性命休矣,性命難逃之類,皆是。但為何不說生命而偏要說性命呢?這裡卻是一大問題,早在兩千年前,中國思想家已經極深刻地辯論過。

   與孟子同時有告子,他曾說:「生之謂性。」此一語,若用今通俗語翻譯,即是說生命即性命。生命外,更無所謂性命了。但孟子非之,孟子質問告子說:「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歟?」此即說:若單講生命,則犬的生命牛的生命和人的生命都一般,沒有大區別。但犬牛和人,在其生命相同之外,還有其各別的性。犬之性不同於牛之性,牛之性不同於人之性,因此,只有在性上,人和犬牛才見有大區別。若單說生命,則犬牛與人各有生命,人與禽獸的生命,便無法大分別。必須言性命,始見人之異於禽獸,始見人生之尊嚴處。孟子曰:「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此性命的「性」,即是人獸相別之幾希處。後代的中國人,大體都接受孟子此意見,故不肯言生命,而都改口說性命。

   三國時,諸葛亮《出師表》:「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當知此所謂苟全性命,決不是苟全生命之義。若求苟全生命,則北走魏,東奔吳,在曹操、孫權處求聞達,一樣可以全生命。可見諸葛孔明高卧南陽,苟全性命,實有甚深意義,極大節操,此乃諸葛孔明高出一世之所在。他所用「性命」二字,乃是儒家傳統思想所特別重視的性命,決不僅指幾十年的生命言。

   現在我們要問,孟子之所謂性,究竟是什麼意義呢?概括來說,中國人「性」字,涵有兩種意義,一是生之本質,一是生之可能。而古代人用性字,則可能義更重於本質義。今說犬之性異於牛之性,牛之性異於人之性,即是說:人有了這一條生命,他所能做出的許多事,和犬和牛之所能做出者不同。故其生命雖同,而在其各有之生命中之可能表現者不同。何以在同一生命中,會有不同的可能呢?這隻能說是生命本質之不同。既是生命本質不同,即無異於說生命不同。人為要自表示其生命之與其他禽獸草木一切生命之不同,故牽連著說性命。因此,中國人通常俗語用性命二字來代替生命,其實已包涵了極深的思想結晶。這一語中,即包涵著生命之本質與可能,也可說,即包涵著生命之意義與價值。換言之,這己包涵有甚深的哲學情味。此刻若想把我們日常普遍使用的「性命」兩字,切實明了,則又必牽連到全部的中國思想史。

   二

   現在我們試再問,上面所說的人之性,又是何從而得之的呢?《中庸》上說:「天命之謂性。」中國人大體普遍承認此一語,即謂人之性乃由天命得來。但此處所謂天,又是指的什麼呢?究是指的一位造物主,上帝,抑是指的大自然,如科學家的想法呢?就宗教言,一切萬物皆由上帝創造。就科學言,一切萬物皆是自然演化。但我在上一講里已說過,在中國思想里,科學與宗教,兩者間,並無一條很深的鴻溝,把彼此疆界劃分得清楚。因此在中國人,則不說上帝,不說自然,而混稱之曰「天」。但天與人的問題,是中國思想史上一絕大的問題,我們值得時時注意到。現在則首先提出兩層意義來說。

   一、人性既是稟賦於天,因此在人之中即具有天。

   二、天既賦此性與人,則在天之外又別有了人。

   此如說,政府指派一全權代表出國去,辦理某項交涉,此全權代表接受了政府命令,自可運用他的全權,隨宜應變,代表政府,決定一切了。由此言之,人即是天的全權代表者。惟此所謂全權,自指代表辦理某項交涉言,決不指代表全國之一切政令言。因此,人雖可代表天,而天仍在人之上。人之所得代表天者,即在人之性。而天之所以高出於人之上者,則在天之命。若我們要明白得人類生命之本質與可能,及其意義與價值,則該從此性命兩字中細參。

   三

   茲再進一步言之,天既把此性給予人,此性為人所有,故我們得稱之為「人性」。但此性稟賦自天,故我們亦得稱之為「天性」。中國思想中所謂「天人相應」,「天人合一」,其主要把柄,即在此一性字上。故《中庸》又說:「率性之謂道。」這是說:率循此性而行者便是道。根據上一講,道有天道、人道之別,而此處所謂率性之道,則即天道,亦即人道。因天命之性是天人合一之性,故率性之道,亦是天人合一之道。此一性,既是人人所有。此一道,亦是人人能行。試問依循著自己的天性來做事,哪一個人不喜歡,又哪一人不能呢?因此,中國古人又稱此道為中庸之道。宋儒程子說:「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所謂不偏,也可說,既不偏在天,也不偏在人。深言之,既不偏在出世,也不偏在入世。既不偏在人之外,也不偏在人之內。此乃一種天人合一之大道,自可讓我們人類永遠遵循,莫之與易了。

   率性之道,既是天人在此合一了,因此《易經》說:「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我不必一一探問天的意旨和命令,我只自率己性,照著我性之所欲徑直行去,天自會同意我。何以故,因我性即天所賦予故。這是我們人類最高絕大的自由。我們若明白得我之稟有此性,乃出天心與天意,我們自率己性,即不啻是依循著天心與天意。我們自可明白,此性乃我們所最該遵依,不宜有違抗。因我若違抗了我之性,這不僅是違抗了天,而且是違抗了我。何以故?因我之所以為我,正為我之稟得有此性。因我稟得了此性,遂使我異於其他一切生命,而確然成其為一我。我今率性而行,這是我在後天而奉天時,這又是我們人類最高絕大的規範。人人不該違犯此規範,同時也即是人人獲得了最高絕大的自由。因此天人合一,同時也即是人生規範與人生自由之合一。此即是我上一講所說,道的世界與理的世界之合一。我們由此參人,又可明白得性命與道理之合一了。

   四

   現在的問題,則在如何教人去率性?《中庸》又接著說:「修道之謂教。」教人如何去率性,即在修明此道。《中庸》又說:「道不離人。」在我未生以前,早有了人,便是早有了道。既是同類的人,人相同則性相同,在我以前的人,如何率性行道,已有榜樣在前。把此榜樣修明,便可教我們當前人如何去率性。

   如人賦有雙目,目能視,此能視即是目之性。因此,人賦有了雙目,總想開眼向外看。若強人閉眼,不許他向外看,那他會覺是莫大的苦痛。若讓他張眼看,他也自會看得見。何以人老想張眼看?何以人一張眼,便可看得見?在中國人說,此即是人眼的天性要如此,人眼的天性能如此。

   犬牛也有雙目,犬牛之目也想看,也能看,但與人不同。因犬牛目中所見與人有不同,人目所見,既與犬牛所見大不同,這即是人性與犬牛之性不同。此在中國古人,則稱之為「目之明」。明即指其能視。所謂能視,若深言之,則包涵有正視義。正視謂其看得正確。人之雙目因能正視,看得正確,把宇宙間一切道理都看出了。而犬牛之目則僅能看,卻不能正確地看。因此宇宙間一切道理,都在犬牛目中忽略過。犬牛所見,只是一些物,與人所見大不同,則等於沒有看。

   人之雙目雖能正視,卻也未必人人能正視。當知天賦人以雙目,賦人之雙目以能視之性,此乃天之道。人既稟得此雙目,稟得此雙目能視之天性,人還須自己盡量發揮此天性,發揮到最高度,即發揮出目能視之最高可能,此之謂「盡性」。盡性則屬人道,非天道。正如政府派出一全權代表到外國去辦交涉,此是政府事。至於此一全權代表,如何克盡厥職,把此項交涉辦妥,那是此全權代表之事,非屬政府事。

   在先早有人,他把雙目能視之天性發揮出,他不僅能視,而且能正視,看出天地間許多道理來。後人繼續他,修明此道,跟著他的道路繼續向前跑,於是因於目之能正視,而我們才懂得目該向正處視。因此目能視,該包括有兩義:一是正視,一是視正。所謂視正,亦即非禮勿視義。當知非禮勿視並不是一句消極話,並不重在禁人視,實在是一句積極話,教人如何視,該向何處視。目能視,能正視,能非禮勿視,此始是目之明。若明字,只說是看得見,犬牛之目一樣能看得見,但所看見者有限,斷不能與人比。因此我們說,明是目之性,此乃專指人類之雙目言。若一切生物同有雙目,只能說目之性能視,卻不能說目之性是明。

   天賦人以兩耳,耳能聽,而且能正聽,能非禮勿聽,能聽出宇宙間一切有意義,有價值,合道理的聲音來,此之謂耳之聰。聰則是耳之性。

   耳目視聽,乃天之所以與我者。我能盡量發揮,用雙目來看出宇宙間一切有意義,有價值,合道理之形形色色。用兩耳來聽到宇宙間一切有意義,有價值,合道理的種種聲音。此之謂盡耳目之性,此之謂極視聽之能事,如此而達聰明之極點,則已超出乎人之常情,而可以上儕於神明。換言之,則是上合天德了。所以說:聰明正直之謂神。這並不是說,宇宙間,在人類之外另有神的存在,這乃是即人而為神,即人之聰明而成為神。人只須率性而行,盡其性,極視聽之能事,達於聰明之極,無邪無枉,正正直直地向這條路發展前進,便即是盡了人的可能,而人即成為神。

   天之所與,則並不限於耳與目。人之一身,五官百骸,手足四肢,全是天所與。人身每一官骸,每一機能,各具一可能之性。人若能如上述之耳聰目明般,把凡天之所以與我者,一一盡量地發揮,一一發揮出此各各性能之最高可能而使之無不達於極,此始謂之盡性。其實盡性工夫也並不難,只在能「踐形」。所謂踐形者,人之一身,具一形,必具一性。人能將此天所賦與之形,一一實踐,而盡量發展出它的最高可能性來,此即是踐形,也即是盡性了。

   五

   說到此處,大家或許會發出疑問說:人只是一個人,哪能如我上所說,把耳目手足,五宮百骸,割裂破碎,逐一分項,來做踐形的工夫呢?那是不錯的。當知人之耳目手足,五官百骸,綜會起來,則集成了一個心。心固是形之主,但心亦不在形之外。禽獸動物,都有身有形,但不一定有心。縱說它有心,也決不如人心之靈。所以孟子說踐形,又要說盡心。其實盡心仍得從踐形上做工夫。踐形工夫做到綜合高明處,便是盡心工夫了。目能視,須正視。耳能聽,須正聽。在視聽上做工夫,是踐形,同時亦即是盡心。所以說:「盡心可以知性,盡性可以知天。」天賦與我此性,若我不盡量發揮我性到最高可能之極限,我即無從知天心天意之終極之所在。要盡性,則須盡心。要盡心,則須踐形。因踐形是具體可說的,盡心則微妙了,盡性更微妙。急切無從說,則先從踐形盡心上說起。

   人同有此形,人同有此心,盡心踐形,應該人人能知亦能行。如人餓了想吃,便須吃,此是踐形。但吃多吃少,吃快吃慢,身體覺得不舒服,便知須飲食有節,這便由踐形轉進到盡心工夫了。嬰孩因知吃奶,遂知愛其母,幼知孝,長而知弟,孝弟之心,似乎已超越出身與形之外,但推原本始,何嘗不從此身此形之最初需要來。只因人心有靈,才能徑從飲食直進到孝弟,於是由飲食之道一轉卻轉進到孝弟之道上去。這一步邁開來,人和禽獸相殊得遠了。也有些禽獸,有時像近於孝弟,但人心之靈又一轉,卻從修身轉到齊家,轉到治國平天下,那就愈轉進愈遠,與禽獸之道,相差不知其幾千萬里了。但最先則還從飲食之道起,哪有人不知飲食之道的呢?因於人心有靈,只要正正直直地由此上達,便轉出許多花樣來。但這些花樣,歸根到底,我們只能說它還是出於人類之天性,並不曾在人類天性外增添了些子。換言之,人心之靈,這即是人心內在自有之天性。所以中國俗語常說性靈,又說靈性,這只是說心之靈即心之性。因此孟子才又開始發揮他的性善論。性之善,心之靈,此是中國人對人生之兩大認識,亦可說是兩大信仰。而此兩大認識與兩大信仰,在孔子實已完全把它揭露了。孔子《論語》常提到「仁」字,此乃孔門教義中最重要的一個字,其實仁字己包括了心靈與性善之兩義。

   說到這裡,或許大家仍要發疑問,說:人心之靈,人性之善,我們縱然承認了,但芸芸眾生,距離我們的理想境界,畢竟還太遠,縱說人皆可以為堯舜,但畢竟聖人五百年一見,這又為什麼呢?為要解答此問題,讓我們再回想上一講所論的道世界。在中國人看來,道世界是極寬大,極活動的。有天道,同時有人道,天只賦予人以那一個至善之性,至於如何率性盡性而直達於至善,則屬人道一邊,有待於人類自身之努力。因此,人同此性,性同此善,是天道。天只普泛地賦予人以那可能,而如何善盡我性,如何盡量發揮此可能,則是人道。人道則需由個別做起,不由普泛獲得。

   若論做,則人人能做。這真是一條坦易寬平的大道。如飲食,豈不是人人能之嗎?但要做到盡,人道做到盡頭處,便與天道合一了,那則雖聖人也做不盡。《中庸》上又說:「盡己之性,可以盡人之性,盡人之性,可以盡物之性,盡物之性,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天之化育萬物是天道,人之盡己性以盡人性物性而贊天地之化育是人道。天道只開一始,卻待人道來完成。天道著手在普泛的一邊,人道著手則在個別的一邊。「人皆可以為堯舜」,是天道。「有為者亦若是」,乃始是人道。若天道侵越了人道,一開眼,滿街都已是聖人,人一生下地,便早是聖人了。身無有不修,家無有不齊,國無有不治,天下無有不平,則此世界不再需要有人道,而人道於是息。惟其天道只開一始,所以是悠久不息的。若天道一開始便把終極點也做盡了,則不僅人道息,而天道也隨而息。中國人的想法則不如此。人還得盡人道。天只與人以一可能,人如何完成此可能,則留待人去做,此事人人能做,卻永遠做不盡。此是天所賦予人的一項大使命,此項使命人人能擔當,卻又水遠擔當不了。這是中國人想像中天道人道合一相通之巧妙神奇處。

   七

   說到此處,關於性的一邊的話,已說了一大概。讓我們再把此一套中國人的想法,來與世界其他民族對此一問題之想法先略作一比較。首先說到耶穌教,耶穌教義主張人類原始罪惡論,人類祖先因犯了罪惡才始降生為人類,因此人類非皈依上帝,皈依耶穌,將永不得贖罪與獲救。而若果續罪獲救了,則人類罪惡消盡,回歸天堂,那世界也絕滅了。中國人想法與此想法之不同處,在認人類降生,它即擔負了一個大使命。這一個使命是至善的。而天又早已賦予人以完成此至善之使命之可能的本質了,因此人得自己放手做去,即人心亦即是天命。天命無終極,人心也只有永遠地向善,向至善之境而永遠地前進。

   其次說到佛教,佛教教義之中沒有一個造物主,如是,則此宇宙萬物因何意義而出現,因何意義而存在?佛說那些只是些機緣,機緣湊合則只是偶然的,因此佛法看世界是虛幻不實的,終極是一個涅架。一切有情是無明,一切存在是執著。在佛法中則只論真假,不再論善惡。因此佛法說性空,世界畢竟須回到涅槃境。塵世則如大海生漚,偶然地顯現。人須仗自力來超拔,此乃佛法與中國思想之相通處。但此世界畢竟該有一意義,並非畢竟空。則毋寧說中國思想在此處,又較近於耶教。

   其次再說到近代的科學。近代科學所著眼處,若就我上一講所說,則它只著眼在理世界,不再理會道世界。因此在科學眼光中,此世界也無所謂善惡。人類只求能運用理智識破此世界,把此世界識破了,人類便可為所欲為,更莫能奈之何。因此科學對人類可說有使命,而人類對宇宙,則似乎不再有使命。只求人類能戰勝自然,克服環境,這是科學對人類的使命。人類憑仗科學,把人道克制天道,把人來作宇宙主。豈不是人類對宇宙,由科學家想法,更沒有什麼使命嗎?但在中國思想里的所謂盡物性,重要是在贊天地之化育,此宇宙則還得別有一主宰,此是中國思想與近代科學觀點之不同處。

   八

   繼此我們將講到性命之命字。「天命之謂性」,人性即由天命來,那豈不性命一致,更不須區別嗎?這又不盡然。因天命是普泛的,人性善是天所命,則父慈子孝皆天命。但由人道論,慈父不一定遇到了孝子,孝子又不一定遇到了慈父。如舜是大孝,而父頑母囂,並不慈。當知頑囂是人一邊的事,天則同賦以善性,但舜之父母則不率其性之善而走上了頑囂之路。若舜因見父頑母囂而以不孝來報復,那便是不知命。所謂知命,同時有兩意義。一當知,我之孝,乃出自我之天性。此乃天所付我之使命,在我為不可背。何以說我之孝,出天性?此反躬自問而可知。我若反躬自間,我對父母孝,我之所以具此一番情感,是否是真情感?若是真情感,則即證其出自天性了。若不反身向己看,亦得張眼向人看。縱使不見世間人人對父母都有此真情感,而有些人,如舜、如周公、如晉太子申生、如閔子賽,卻多有此真情感。既屬大家是人,人屬同類,則因於舜與周公與申生與閔子賽,而知人人可有此孝心發現之可能。今再問人又為何而不孝?如遇父頑母囂,覺得此父母不值得我孝,故不孝。可見不孝心由因緣起。換言之,則是有緣故的。照佛法講,因緣法不實,一切有緣故而起的都是不真實。因若父母回心轉意,不再頑囂,他轉而為慈父母,那時我也許會感動,也許能成為一孝子。可見我原先之不孝,並非真實由於我,而乃由於種種外在之因緣。世界一切惡,皆由因緣生。但可以有無因緣之善。如舜,雖遇頑父囂母還是孝。舜之孝,無因緣可說。因此,惡是緣生的,外起的。善是內在的,自生的。我們便說是天性善。

   但我們也可說,人之孝行出於師法與教育,人類一切善行皆由師法教育中培養來。但我們得再問,師法教育又是由何開始呢?舜之時代在上古,那時社會還不見有師法與教育,故孟子說:「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然則誰教給舜以一套孝的道理呢?所以人類一切善行,若追溯其最早原始,決不是受人強迫的,也不是經人誘導的,而是自性自行的。換言之,則是一個無因緣而自起的天性之真實。因此,自性自行,是一絕大的自由,同時也是一絕大的束縛。人類一切束縛皆可求解放,只有自性自行那一種最大的自由,它在束縛人,人不該再向它求解放。中國古人則指說此一種再無從解放者曰「命」。

   但人有知命,有不知命。舜之父母因於不知命,在其自性之善之慈之外,蒙上了一層世俗惡習頑與囂。這一套世俗惡習,則是有因緣湊合而起的。聖人知命,則不僅知自己之必當孝,又知父母之必當慈。而我父母之所以成為不慈者,因有種種因緣湊合,因緣湊合,並不是天所命,而世俗也一例稱之曰命。我父母遭遇此種非命之命,而不能擺脫不能自由,我只該對他們同情,對他們抱憐憫心,抱慈悲心,卻不該對他們起敵對心,仇恨心,與報復心。此亦是知命。如此則舜因盡己之性而同時便已盡人之性了。中國人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應該從這裡講進去。換言之,則是天下無不善之人,因此孝子不待於父母之感格,而早已盡了父母之性。因此說盡己之性便可以盡人之性了。

   人不僅當孝於家庭父母,還當忠於世界人類。但世界人類並不忠於此一人。若此一人是聖人,他當知,世界人類所以不忠於我者,自有種種因緣,此種種因緣,在中國古人則也說它是命。

   照理,天賦人以善性,人能率性而行便是道。則大道之行,是極為自然而又是當然的,而且也是必然的。但大道終於有時不行,這又是什麼緣故呢?在聖人知命者,則說是命也。因大道既本於人性,故說道不遠人,則照理應該沒有人反對道。道既合於人類天性之普遍要求,而又是盡人可能者,而終於世界有無道之時,行此大道者,終於所如不合,到處行不通,這又為什麼呢?中國聖人則說這是命。若用佛家術語說,則其中有種種因緣,而那些因緣,又未必盡為人所知。所可知者,則其中必有種種因緣而已。聖人知道了此一層,認為此是命。

   如上所講,中國古代思想中所謂命,可涵有兩義。一是命在我,使我不得不如此做。一是命在外,使我如此做了卻不一定做得通。孔子所以知其不可而為之,此乃孔子之知命。讓我再舉一淺例,如政府派我出國辦理一交涉,我的使命我知道,但我所要辦交涉的對手方,我可不知道。孔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我們必該同時知道此兩面。在莊子書里,也常講到這些話。只因莊子太注重在命之在外而不可知的一面,對命之在我而可知的一面,沒有能像儒家孔、孟那般把握得緊。因此,孔、孟與莊周,同樣是樂天知命,而孔、孟更積極。孔子說:「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天賜給人類以至善,連我亦在內,我得此至善之性於天,我對天復何怨?至於人之不善,因其牽累於種種外在因緣之故,今我獨幸而能擺開了此種種外在因緣,我當自慶幸,而悲憫人,那於人又何尤呢?我則只在我所知所能的一面儘力,此之謂下學。但由此上達,即面對著整個的天命。世人因其牽累於外在之種種因緣而不我知,那只有天,該能知得我。這是孔子的一番樂天知命之學,這正代表著東方中國人一種最崇高的宗教精神呀!

   九

   上面所講,算把古代中國人對於「性」「命」兩字的涵義,約略都說出了。性命即是人生,上面已說過,因中國古人看人生,不專從其所賦得的生命看,而進一步從所賦得的生命之內在本質及其應有可能看。換言之,即從生命之內涵意義與其可有價值方面看。而且不僅從自己一面之努力與奮鬥進程看,還從其奮進歷程之沿途遭遇及四圍環境看。這是古代中國人的性命觀,而它已包有了全部的人生觀。

   但上面所講,實則偏重在道世界的一部分,因此挾帶有一種極深厚的宗教情緒,教人積極地向前。後代中國人,漸漸轉移目光到理世界。用近代術語講,此乃一種科學精神逐漸換出了向來的宗教情緒,因此後代中國人對性命兩字的看法,也連帶有些處和古代中國人不同。在古代中國人意見,命有一部分可知,一部分不可知。可知者在己,在內。不可知者在天,在外。人應遵依其所知而行向於不可知。人人反身而求,則各有其一分自己可知的出發點。人生如行黑暗大曠野,只有隨身一線燈光,但憑此一線燈光所照,四周黑暗則盡成為光明。行人即可秉此勇敢向前。行到哪裡,光明即隨到哪裡,四圍黑暗都驅散了。而此一線光明,則人人皆具,因此人人盡可有光明。但若要驅散此大曠野中全部黑暗,則無一人可能。此是性命之古義。但人總想多驅散些四圍黑暗,於是不向自身求光明,而轉向外面去求光明。後代中國思想,便逐漸有些轉移到這一面。

   宋儒說:「性即理」,此語與「天命為性」,「率性為道」有不同。顯然一面注重在道世界,一面注重在理世界。人當自盡己性來明道,此是中國古代人觀點。人當窮格物理來明性,此是中國後代人觀點。他們說性即理,此理字包括了一切物理,如柴胡性寒,附子性熱,一切藥理便即是藥性,理既前定,則性亦前定。換言之,後代中國人言性,已偏重在其本質上,因其本質如此而才始有可能。這一轉變。即從本質到可能,與從可能到本質,卻可演繹出許多絕大的不同來。若注重可能說,率性始是道,而道之不行則在命。現在則說性自始即是合理的,不待盡性而性已是至善的。

   然則人間何以有種種的不合理事出現呢?後代中國人則歸罪於人身附帶了許多欲。本來人身五官百骸,每一官骸即代表著一種欲,如目欲視,耳欲聽,手欲持,足欲行。人生即是百欲之集合體。宋儒稱此為氣質之性,氣質之性是落在身體物質之內以後的性。在其未落到身體物質之內之前,他們認為這才始是天地之性。換言之,理先在故性亦先在,他們認為只有天地之性才始是至善,待其一墮落到氣質中,便不免有善又有惡。在其未落實到氣質以前,此宇宙如一光明琉璃世界,竟體通明,是一大至善。一切惡則在氣質上,在人身上。人身自阻礙了此光明。外面光明給阻塞了透露不過這身,人身則如一團漆黑。毛病則生在人身之有許多欲,故須變化氣質,把氣質之性反上去,再反到天地之性之至善境界去。

這一說,把「天理」與「人慾」對立起來,似乎帶有更嚴肅的宗教氣。但宋儒重於講天理,天理是先在的,而且是可知的。伊川說:「理者天之體,命者理之用」,如是則把古代中國人的天命觀念全變換了。宇宙只是一個合理的宇宙,宇宙不能有絲毫多餘越出於理之外。故說理者天之體,這明明是把「理」字的觀念來代替了古人「天」字的觀念。換言之,則除理之外更沒有所謂天,如是則哪會有天之命。因此說,命只是理之用。這樣一來,把命的觀念也給結到理的觀念下,命不再是不可知之天在賦予人以某種偉大的使命,而變成只有人生一些外在偶然的遭遇,與一切氣質上的限制,才算是命了。這一種遭遇與限制,當然仍是理的作用。但理則無意志,無情感,只是一種生硬的、冷靜的,老在那裡規定著一切。即使有上帝,也莫奈之何的。於是理既是靜定的,而命也是靜定的。硬綳綳,沒生氣。而人性物性,也一切全是理。

   此處可悟宋儒所謂「萬物一體」,這一個大全體則便是理,理是天之體,自然也便是萬物之體了。人的地位,在此理的觀念之中,則與萬物成為一體了,如是則人性也好像只是生硬的,冷靜的,沒有情感與意志摻雜進,因此程伊川要說人性中哪有孝弟來。如是則宇宙只是一個合理的宇宙,而人生也只該是一個合理的人生。宇宙原始出自理,原始合下本來是一個合理的,待其降落到具體事狀上,因為羼進了氣質,羼進了人的私慾,才致不合理。理是一個大全體,是公的,所以稱「天理」。欲則發於各個體,是私的,所以稱「人慾」。但天地間一切氣質,推原究竟,仍還是出於理,理亦仍還附隨於氣質而呈現,為何一落氣質便成為有善有惡,而走失了純理的原樣呢?這一層,在宋儒沒有妥適的解答,所以要招來後儒之抗議。

   十

   現在再綜述上說。人生在道的世界中,是該前進的,該有人的意志與情感的成分摻進,向理想之道而奮鬥,而創辟。但人生在理的世界中,則只是回顧的,是返本復始的,不再需有人的意志與情感。所謂率性行道,其先行工夫則在格物窮理上。因宇宙與人生,全給此理預先規定了。故人生至要,在格窮得此理。這一種的性命觀,似乎把古代中國人思想,尤其是孔孟思想中所帶有的一種深厚的宗教情緒沖淡了。

   但宋儒講學,仍不脫有極嚴肅的宗教氣,這為什麼呢?因宋儒思想中,已羼進了、染上了許多魏晉以下道家與佛家的思想在裡面。道家是一向嚮往於返本復始的。佛教的涅槃境界,亦是一種宇宙開闢以前的境界。道佛兩家,雖形成為中國社會的兩宗教,但他們的教理中,都不信有上帝和造物主。反而孔、孟儒家,還沒有把古來素樸的天帝觀念破棄盡。但古儒家的宗教情緒,是積極奮鬥向前的。而道佛兩家教理,則教人靜觀清修,意態偏近於消極。他們的理想,不在積極向前,開闢新道,而在回頭轉身,歸到宇宙的原始境界去。在宇宙的原始境界里,根本便沒有人類之存在。而在此宇宙中,又沒有一位上帝在創造,在主宰,如是則人類只是偶然地出現而存在。因此,道佛兩教對於此人類之偶然出現而存在,並不承認它有代表著宇宙開展向前之一項大使命,而人生現實,則變成是終極無味的。

   宋儒刻意要扭轉這一個觀念,他們仍要建立起人生的積極意義來。他們把一個「理」字,來替出了道家之「無」與佛家之」涅槃」。他們因此承認宇宙是一個合理的宇宙,則人生也該是一個合理的人生。其出現,其存在,都有理。其所以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都全有理。但把人之所以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一段心情,卻輕輕放過了,而但求其合理。理則是外在而先定的,中間插不進意志與情感,如是則理想的人生中,豈不也用不到情感與意志。宋儒似乎把一「欲」字來替代了人的情感與意志一切動進的部分了。如是則人生只求合理,便成為一個終極靜定的人生,在人生中減輕了人自身之主要活動。他們所謂的人性,也只偏重於人性之本質,而忽略了人性之可能。古儒家從人性可能來講人性本質,而宋儒則倒轉來從人性本質來講人性可能。此一轉向間,情味精神都不同了。周濂溪提出『』主靜立人極」的主張,為此後理學家所承襲。如是則人生中,缺少了人自身的活動,於是激出陸、王一派,要重把人自身的成分加重。因此陸、王講學,都必推尊到孟子。

   十一

   說到這裡,另有一點須分說。宋儒講格物窮理,又與近代西方新科學興起後的人文精神有不同。因西方新科學興起,乃在他們文藝復興之後,他們正從中古時期耶教教理中脫出,他們要由靈魂回返到肉體,高抬人的地位,重視現實人生。因於新科學發現了種種物理,把物理看明白,正好盡量發揮人生慾望,一意向前,無限向前,來克制自然界。因此近代西方,科學發明,只供現實人生作利用。換言之,科學發明是工具,是手段,科學為奴不為主。中國宋儒則先認定宇宙原始是一個理,而人生開始,一落實到氣質上,便有些不合理。把人生認為自始有不合理,而努力求向於合理,此乃宋儒思想中,仍帶有宗教性之處。所以認為人生自始即不合理,此乃受道佛兩家的影響。所以仍主張宇宙原始合理,而人生必回歸於合理,則由古代儒孔、孟思想中轉化來。因此宋儒格物窮理,乃是把理來作一切之主宰,他們把人文道德與自然物理,一併用一個理字來包括。研窮物理,並不在供人利用,正為要發現出人性本質,來指示人生所應有之一切規範。因此,近代西方科學是「明理以達欲」,它的終極精神是動進的。而宋儒格物窮理是「明理以克欲」,它的終極精神是靜退的。

   近代西方科學精神,用來供人生之驅遣,其毛病則出在如宋儒所指出的人慾上。他們無法對人慾施以節制與規範,而只想用科學來滿足人慾。不幸而人慾到底有無可滿足之一境。最近西方思想界,正想再回頭到耶教教理上來補救此缺陷。但在西方思想中,科學與宗教,顯然是分道揚鑣,各不相顧的。能否重振耶教教理來補救此科學世界中之人慾橫流的現象呢?此在近代西方思想界,正是一該努力探討的大問題。若如馬克思一派所謂科學的歷史觀,他們也想把自然科學界所發明之一切律令來律令人生界。人生是唯理的,是一切前定的,因此人生只許有公,即群眾與階級,而不許有私,即個人與小社團。公的便是理,私的便是欲。把公來克制私,把理來克制欲,這是宋儒所最鄭重提出的。但宋儒是要每一個人從其自心內部之代表公的理的部分,來自己用力,來克服他自心內部之代表私的欲的部分,那仍是屬於個人自身自心事,仍是屬於個人之道德範圍、自由範圍內。現在則在人的外面,用群眾來抑制個人,這是一種社會的,外力的,從高壓下。因此宋儒仍不脫宗教性,而近代西方之唯理論者(在他們則自稱唯物論者),則轉成政治性。他們先要奪得政權,然後再把他們之所自認為理者來強制一切人,來壓迫一切人。清儒戴東原著《孟子字義疏證》一書,力排宋儒所主「理欲之辨」,認為是意見殺人。其實宋儒主張,並不如戴東原所斥。但現在的極權政治,卻真如戴東原書中所斥的以意見殺人了。

   我們根據上述分析,因此說,後代中國人思想,雖和古代中國人思想有不同,但還不失其有傳統上的一貫性。還是在尊重人性,還是在主張個人之自性自行之最高自由。這一層,是宋儒程、朱所以仍不失為古代儒家孔、孟傳統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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