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板橋:談天、談地、談罵人、談焚書、談做官、談養鳥、談女人
世事洞明的眼睛
——讀鄭板橋家書隨札
何均︱文
清·鄭燮著、吳可校點的《鄭板橋文集》,1997年11月第一版,巴蜀書社出版,定價19.8元。我是1999年9月3日在江油書攤半價購得。前面一篇冉雲飛先生撰寫的《一位藝術怪傑對傳統的訃告》長文,是對鄭板橋全方位的評介。正文分書札、序跋碑記文、板橋題畫、詩鈔、詞鈔、道情十首等六部分組成。書札部分又分家書和尺牘。家書共六十四封,其中《答同年蔡希孟》《復同寅朱湘波》《與同學徐宗於》《復同年孫幼竹》四封嚴格講不算家書,就只有六十封,對象是墨弟(49封)、文弟(2封)、郝表弟(3封)、內子(3封)、麟兒(3封)。通行本《板橋集》只收16封,是作者精選的,其餘為集外未錄家書,放在一起能見全貌。書信對通訊與網路發達的今天,已很少見了,尤其家書更是稀罕物兒,像魯迅的《兩地書》和傅雷的《傅雷家書》差不多已成絕品。除去官樣公文外,書信能見一個人的真性情,尤其家書更能見一個人的真靈魂,對外人不能道,可能隱瞞,而對親人就直抒胸臆了。
一提鄭板橋,人們便想到他的題匾「難得糊塗」,差不多世人將二者畫等號了,但不能忽視鄭板橋的說明文字「聰明難,糊塗難,由聰明而轉入糊塗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後來福報也」,更不能忽視鄭板橋的所處的時代背景,正如冉雲飛先生在那篇長文所說「統治者採取的是誘惑利用和文網高織等軟硬兼施的辦法,作為知識分子,要麼接受統治者的籠絡,要麼只好等待無孔不入的文字高壓的迫害。而從更大的環境範圍看,鄭板橋生活的『康乾盛世』實則是一副由各色人等組成的眾生圖,即奴才走狗、市儈、戰士、狂生、考據迷、理學家等混跡一堂,正是表面繁榮背後的真實景象。我們從這個白雲蒼狗的時代,不難體會思想貧乏、以及知識分子面對現實社會時普遍的失語症」,我們便知道「非圖後來福報」,而求「當下心安」了。
鄭板橋給世人的印象,一是詩書畫三絕;二是狂狷之士,嬉笑怒罵,特立獨行;三是「難得糊塗」的鼻祖,不食人間煙火。然而,鄭板橋的家書卻透露了他的內心世界的細膩、豐贍與複雜,我們不難發現他一點也不糊塗,世事洞明,明察秋毫之末。
他的家書多層次多角度給我們還原了一個俗世的活生生的有人情味的鄭板橋。
一、談教育與讀書
鄭板橋半生官宦,晚年(52歲)得子,教育主要針對兒子麟兒,委託他的四弟鄭墨來完成,一些地方表現出很先進的思想。讀書針對四弟鄭墨和兒子麟兒,不乏真知灼見,畢竟他一生都在跟書籍打交道,幾乎是泡在書堆里,浸染很深,感悟也很深。
1、談教育。①愛子之道,應培養孩子忠厚,毋要刻急。《濰縣署中與舍弟墨第二書》說:「我不在家,兒子便是你管束。要須長其忠厚之情,驅其殘忍之性,不得以為猶子而姑縱惜也。家人兒女,總是天地間一般人,當一般愛惜,不可使吾兒凌虐他。凡魚飧果餅,宜均分散給,大家歡嬉跳躍。」(第15頁)平等待下人子女,孩子不能有高高在上的思想。官宦子女往往頤指氣使,不把別人當人,更不消說平等待人了。鄭板橋注重塑造人的根基,人品放在首位,是懂教育的人所為。②尊師為要。富貴人家都要設私塾,延師教子,希望子女知書識禮。《濰縣寄舍弟墨第三書》說:「夫擇師為難,敬師為要。擇師不得不審,既擇定矣,便當尊之敬之,何得復尋其短?」(第18頁)。也即師道尊嚴。不然,老師沒法教,學生沒法學。教學非但不能相長,反而相害,師生交惡。這就違背教學相長的規律。③學界的風氣,借金陵聖廟宮牆倒塌批評秀才和教諭。《寄墨弟自焦山發》說:「無他,蓋因金陵城中齷齪秀才滿坑滿谷;現任教諭,亦屬胸中絕無點墨者。斯文掃地,辱沒聖門,孔子豈容若輩列門牆,故特毀牆以示驅逐之意,殆其然乎?」(第24頁)當然,有迷信色彩,但說明學界風氣日下,不學無術之輩充斥,自然「辱沒聖門」。④教子諸事,可見為父愛子之心。一方面吩咐家人盡「教管之責」,另一方面又注重勞動實踐。如是,就不會培養出「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無用讀書人。可以說,鄭板橋的教育思想是比較先進的。《濰縣署中寄內子》說:「兒輩讀書督促之責,教師負十分之六,父母負十分之四,散學後教管之責,全在爾身,勿使其與鄰兒作無益之遊戲。惟兒童心理,都喜勞動,禁其嬉戲,有妨發育之天機,可於課餘之暇,命農工導之學稼學圃。我不願子孫將來能取勢位富厚,蓋宦途有夷有險,運來則加官進爵,運去則身敗名裂。願子孫為農家子,安分守己,優遊歲月,終身無意外風波遭遇也。」(第56頁)希望兒子勿走宦途,為農家子,平安一生。這也是天下父母一般心啊。⑤《濰縣署中寄四弟墨》提倡力學之道:「一、每日讀熟書十頁,宜熟讀背誦;二、每日宜讀生書五頁,質鈍者減半;三、每晨習大字一百,午後習小楷二百;四、每日記日記一頁,宜有恆心;五、剛日講經,柔日講史,須隨時摘錄心得。」(第50頁)此五點具有可操作性。學貴有恆,堅持必有所得。⑥《濰縣署中諭麟兒》要求兒子善待鄰里:「至於鄰里親戚,無論與我家有隙無隙,是親是疏,在爾只宜尊之敬之,見面則謹執後輩禮,笑臉向人。豈可因族人背後譏笑我家,鄰人曾竊吾家園蔬,遇爾尊稱,爾竟置之不理,枉讀聖賢書,全不解泛愛眾之義。爾在少年時代,已積下許多嫌怨,將來管理家政,必致個個都是仇人,奚能立身處世?古來賢人君子,無與鄉黨宗族不睦者。小怨不忘,睚眥必報,乃屬賤丈夫之所為,爾萬不可學此卑鄙行為。」(第60頁)切責兒子之情溢於言表。現實父母很容易將孩子帶入歧途,跟著長輩一起愛恨情仇,搞得鄰里關係緊張,也不利於孩子的成長和心理的健康。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和睦近鄰,人與人就好處,大小事就會互相幫助。這是「多種花,少栽刺」,也是為人之道。
2、談讀書。①讀書要選擇經典,不可見書就讀。《焦山別峰庵雨中無事書寄舍弟墨》說:「吾弟讀書,《四書》之上有《六經》,《六經》之下有《左》、《史》、《庄》、《騷》,賈、董策略,諸葛表章,韓文杜詩而已,只此數書,終身讀不盡,終身受用不盡。」(第5頁)書籍浩如煙海,抓關鍵精要讀,才會終身受益。②讀書要有目的性和針對性,可避免盲目性。《焦山讀書復墨弟》說:「凡經史子集中,王侯將相治國平天下之要道,才人名士之文章經濟,包羅萬象,無體不備。只須破功夫悉心研究,則登賢書,入詞苑,亦易事耳。」(第22頁)③《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三書》強調讀書要有特識:「依樣葫蘆,無有是處。而特識又不外乎至情至理……豎儒之言,必不可聽,學者自出眼孔、自豎脊骨讀書可爾。」(第10頁)特識來自何處呢?學者要獨立思考,「自出眼孔」,「自豎脊骨」,勿人云亦云。④《濰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一書》指出過目成誦之弊:「讀書以過目成誦為能,最是不濟事。眼中了了,心下匆匆,方寸無多,往來應接不暇,如看場中美色,一眼即過,與我何與也。」(第13—14頁)很有新意,一般人以為過目成誦很不得了,其實不然,心中留下極少。這裡強調精研細讀,才能品味其佳妙。⑤《濰縣寄舍弟墨第四書》論讀書與科名:「凡人讀書,原拿不定發達。然即不發達,要不可以不讀書,主意便拿定也。科名不來,學問在我,原不是折本的買賣。」(第19頁)中國古代讀書目的「學而優則仕」,全為科名,讀書不能功利性太強。「學問在我」是為自己。⑥《濰縣署中諭麟兒》誡子讀書須精:「凡經史子集,皆宜涉獵,但須看全一種,再易他種,切不可東抓西拉,任意翻閱,徒耗光陰,毫無一得。閱書時見有切於實用之句,宜隨手摘錄,若能分門別類,積成巨冊,則作文時可作材料,利益無窮也。」(第57頁)隨手摘錄,分門別類,乃為學問之途徑。⑦《濰縣署中諭麟兒》教子讀書方法:「讀書宜勤懇勿懈,看書宜細心有恆,現看《史記》,頗切實用,每日規定看十頁,必須自首至尾,逐句看下,有緊要處,摘錄讀書日記簿;有費解處,另紙摘出,求解於先生。」(第60頁)學問學問,勤學好問,方能成就。⑧《儀真縣江村茶社寄舍弟》論文與訓子弟。「余曰:論文,公道也;訓子弟,私情也。豈有子弟而不願其富貴壽考者乎!故韓非、商鞅、晁錯之文,非不刻削,吾不願子弟學之也;褚河南、歐陽率更之書,非不孤峭,吾不願子孫學之也;郊寒島瘦,長吉鬼語,詩非不妙,吾不願子孫學之也。私也,非公也。」(第4頁)一片為子弟計的私情無比濃烈,濃烈中就體現一愛字。
二、談詩人與作詩作文
鄭板橋本身是詩人,能品出詩人的優劣高下和作詩的個中三昧。通過談詩人,我們可以看出鄭板橋獨特的品位與獨到的見解。而通過談作詩作文,我們又可以窺視鄭板橋的寫作秘訣。二者相得益彰。鄭板橋是個現實主義詩人,有民間情懷的詩人,關注民生疾苦,目光是向下的。
1、談詩人。①《儀真縣江村茶社寄舍弟》比較李白、王維和杜牧:「詩人李白,仙品也,王維,貴品也,杜牧,雋品也。維、牧皆得大名,歸老輞川、樊川,車馬之客,日造門下。維之弟有縉,牧之子有荀鶴,又復表表後人。惟太白長流夜郎。然其走馬上金鑾,御手調羹,貴妃侍硯,與崔宗之著宮錦袍游邀江上,望之如神仙,過揚州未匝月,用朝廷金錢三十六萬,凡失路名流,落魄公子,皆厚贈之,此其際遇何如哉!正不得以夜郎為太白病。」(第3—4頁)李白當時可謂光彩耀人,然後繼無人,而「不得以夜郎為太白病」,流放夜郎是李白站錯了隊;王維有弟杜牧有子「又復表表後人」。不同的詩人在現實人生有不同的際遇,而後人看見的是詩中的詩人,或風光,或落魄,或平淡,隱約能窺視其豐富與複雜的人生境況,但已詩意化了。②《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五書》比較杜甫和陸遊。「只一開卷,閱其題次,一種憂國憂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廟丘墟,關山勞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題如此,其詩有不痛心人骨者乎!至子往來贈答,杯酒淋漓,皆一時豪傑,有本有用之人,故其詩信當時、傳後世,而必不可廢。放翁詩則又不然。詩最多,題最少,不過《山居》、《村居》、《春日》、《秋日》、《即事》、《遣興》而已。豈放翁為詩與少陵有二道哉?……宋自紹興以來,主和議、增歲幣、送尊號、處卑朝、括民膏、戮大將,無惡不作,無陋不為。百姓莫敢言喘,放翁惡得形諸篇翰以自取戾乎!故杜詩之有人,誠有人也;陸詩之無人,誠無人也。杜之歷陳時事,寓諫諍也;陸之絕口不言,免羅織也。雖以放翁詩題與少陵並列,奚不可也!」(第12—13頁)鄭板橋對杜甫讚賞有加,關注國計民生,但對陸遊抱以理解之意,「絕口不言,免羅織也」,甚至以為陸遊可與杜甫並肩,乃陸遊真知音也。當然,鄭板橋提升了陸遊的地位。③《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比較王維、孟浩然、李白、杜甫、司空圖。「王、孟詩原有實落不可磨滅處,只因務為修潔,多不得李、杜沉雄。司空表聖自以為得味外味,又下於王、孟一二等。」(第20頁)品出詩人之高下,一味「修潔」,王、孟詩「沉雄」不得;一味「得味外味」,司空曙詩則又下王、孟之一二了。這裡可見鄭板橋品詩的標準之一,就是「沉雄」,就是對現實人生苦難的深刻洞察與生命的悲憫關照。
2、談作詩作文。①《焦山別峰庵復四弟墨》提倡多讀多作:「但須有志有恆,多讀多作,方有成就。選讀古詩,須有精當之決擇。蓋唐、宋詩家,各有所長,例如少陵詩,聖品也;東坡詩,神品也;太白詩,仙品也;摩詰詩,貴品也;退之詩,逸品也。此五人均足為後學楷模,宜各選絕律古風若干首,抄錄匯訂,置諸案頭,得閑吟誦,裨益非淺。且焉作詩能解人愁懷,鼓人興緻,所以歷來達官顯宦,不得志於時,而退職閑居者,都以推敲作消遣。我弟素志高尚,不慕虛榮,若能詩筆超脫,不落時下窠臼,凡『引興長』、『多雅趣』等之敷泛語,掃除不用,庶乎近之。」(第23頁)多讀,讀杜甫蘇軾李白王維韓愈,也即讀經典,這是寫作的捷徑之一;但筆者以為還有生活這部大書很重要,必須體驗,這是每個寫作者獨一無二的財富和資源,必須體驗與轉化,否則就失去寫作的價值與意義。多寫,在失敗中積累寫作經驗,不用「敷泛語」,「不落時下窠臼」,則「詩筆超脫」,經驗之談也。②《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五書》強調作詩命題之重要:「作詩非難,命題為難。題高則詩高,題矮則詩矮,不可不慎也。少陵詩高絕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題,已早據百尺樓上矣。……慎題目,所以端人品,厲風教也。若一時無好題目,則論往昔,告來今,樂府舊題,盡有做不盡處,盍為之。」(第12—13頁)強調詩題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竟然與人品風教有關,有些過了,只是說好詩題不可忽視。③《范縣署中復四弟墨》說作大題文應注意:「務求語意渾括,氣機充暢,最忌意淺詞卑,一挑半剔,戒之!勉之!」(第31頁)對作文有警醒作用。④《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強調文章本色:「文章以沉著痛快為最,《左》、《史》、《庄》、《騷》、杜詩、韓文是也。間有一二不盡之言,言外之意,以少少許勝多多許者,是他一枝一節好處,非六君子本色。」(第20頁)沉著,是作者心思的沉穩練達。痛快,是作者表達的酣暢淋漓。
三、談繪畫
鄭板橋有一句「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來說明他的苦學歷程。他在山東范縣、濰縣做過知縣,政績不錯,因歲飢為民請求賑濟,忤逆大吏,就乞病歸田。他為官前後,均居揚州,以書畫營生,擅長畫蘭、竹、石、松、菊等,而畫蘭竹五十餘年,成就最為突出。他取法於徐渭、石濤、八大山人,而自成家法,體貌疏朗,風格勁峭。他還工於書法,用漢八分雜入楷行草,自稱六分半書,並將書法用筆融於繪畫中,主張繼承傳統十分,學七分拋三分,不拘泥古法,重視藝術的獨創性和風格的多樣化,對今天仍有借鑒意義。他是「揚州八怪」之一。
1、歷代墨竹畫流派。見《儀真客邸復文弟》第24—25頁,可謂墨竹畫流派簡史也。一目了然,一語中的,非行家裡手不能道也,畢竟鄭板橋是畫壇高手。
2、畫墨竹之法。見《再復文弟》第25—26頁,不引述,詳而細之,畫者可嘗試之。
3、技藝不別雅俗。在《再復文弟》說:「夫技藝只分高下,不別雅俗,聖門六藝,各有專執,御車之役,更俗於傳神萬萬,未聞七十子之徒鄙視之而不屑為。況吾宗都系寒素,技藝即為生括之資本,宜鄭重視之,精益求精,庶足賴以謀溫飽。」(第25頁)的確,技藝有高下,貴精益求精,可為謀生之用,不別雅俗。雅俗相對,大雅大俗,大俗大雅。
4、寫字作畫。在《濰縣署中與舍弟第五書》中說:「寫字作畫是雅事,亦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養生民,而以區區筆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東坡居士刻刻以天地萬物為心,以其餘閑作為枯木竹石,不害也。若王摩詰、趙子昂輩,不過唐、宋間兩畫師耳!試看其平生詩文,可曾一句道著民間痛癢?」(第20—21頁)由此可見,鄭板橋的心志是「立功天地,字養生民」的,而批評王摩詰、趙子昂輩「不過唐、宋間兩畫師耳」,頗有不屑一顧之慨,體現鄭板橋的民本思想,詩文應關乎「民間痛癢」。
四、談焚書
鄭板橋在《焦山別峰庵雨中無事書寄舍弟墨》談歷史上焚書事件很有見地,且別開生面。他認為焚書有主動焚與被動焚之別。
1、主動焚書,有強烈的目的性。一是秦始皇焚書,是為統治的需要,但「始皇虎狼其心,蜂蠆其性,燒經滅聖,欲剜天眼而濁人心」(第4—5頁),其目的是「燒經滅聖」「濁人心」,不是開民智,而是愚民。這是封建社會統治者慣用伎倆,以民的愚蠢來反襯他的聰明。事實並非如此,民是大智若愚,旁觀你的自以為聰明——真愚蠢也。二是孔子也焚書,「刪書斷自唐虞,則唐虞以前,孔子得而燒之矣。詩三千篇,存三百十一篇,則二千六百八十九篇,孔子亦得而燒之矣。孔子燒其可燒,故灰滅無所復存,而存者為經,身尊道隆,為天下後世法」(第4頁)。鄭板橋是讚賞的。筆者以為,若真如此,孔子也是犯罪,且犯了彌天大罪,燒毀了燦爛的文化典籍,以一家之言準繩天下書,還美其名曰為後世法,豈不荒唐可笑?!
2、被動焚書,則是書的命運,自生自滅。「自漢以來,求書著書,汲汲每若不可及。魏、晉而下,迄於唐、宋,著書者數千百家。其間風雲月露之辭,悖理傷道之作,不可勝數,常恨不得始皇而燒之。而抑又不然,此等書不必始皇燒,彼將自燒也。昔歐陽永叔讀書秘閣中,見數千萬卷,皆霉爛不可收拾,又有書目數十卷亦爛去,但存數卷而已。視其人名皆不識,視其書名皆未見。夫歐公不為不博,而書之能藏秘閣者,亦必非無名之子。錄目數卷中,竟無一人一書識者,此其自焚自滅為何如!尚待他人舉火乎?」(第5頁)可謂獨到精闢!這實際上是說書的價值與生命力的問題,值得今天寫作者深思。很多寫作者都在製造文字垃圾,儘管有的所謂名家一本本地出書,很快被降價處理,當作廢紙賣,變成紙漿。這也算被動焚書吧。何其悲哀!
五、談交友與罵人
鄭板橋的狂狷之名來自他的特立獨行,敢罵人,但要注意鄭板橋並非瘋子,見人就罵,肯定有他罵人的理由,一般人不能理解罷了。而在俗世中,他還是注重與人的相處與交往。
1、談交友。①《焦山讀書復墨弟》談濫交招損:「來書促兄返里,並詢及寺中獨學無友,何竟流連而忘返。噫!兄固未嘗忘情於家室,蓋為有迫而使然耳。憶自名列膠庠,交友日廣,其間意氣相投,道義相合,堪資以切磋琢磨者,幾如鳳毛麟角,而標榜聲華,營私結黨,幾為一般俗士之通病。於其濫交招損,寧使孤陋寡聞。焦山讀書,即為避友計。」(第21頁)俗士的通病「標榜聲華,營私結黨」。這彷彿現實中一些人隨時標榜與某某名人見過面照過相,得意之情可想而知。交友不慎,枉費時光。人往後走,知音愈少。避友,不失為一法,常言道「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②《濰縣署中寄四弟墨》談酬酢之道:「從此我弟人事愈繁,與人酬酢,須抱定不失信,不自是,不貪利,守此三章約法,自然到處人人敬仰,能令鬼服神欽。若三者苟有一失,即難使人折服。」(第43頁)「三章約法」乃應酬至理名言。無信則不立,信放首位。自是和貪利之徒,是沒法相處的,敬而遠之可也。
2、談罵人。①《淮安舟中寄舍弟墨》剖己罵人之失:「以人為可愛,而我亦可愛矣;以人為可惡,而我亦可惡矣。東坡一生覺得世上沒有不好的人,最是他好處。愚兄平生謾罵無禮,然人有一才一技之長,一行一言之美,未嘗不嘖嘖稱道。……年老身孤,當慎口過。愛人是好處,罵人是不好處。東坡以此受病,況板橋乎?老弟亦當時時勸我。」(第6—7頁)他對四弟而言這番話。「當慎口過」,板橋回歸本真了。《再諭麟兒》又反省罵人:「吾壯年好罵人,所罵者都屬推廓不開之假斯文。」(第61頁)他對兒子而言這番話。板橋對虛偽之人看不慣,見出真性情,並非見人就罵。②《濰縣署中寄四弟墨》談罵人與崇拜:「老弟只知我好罵人,不知我崇拜人。更不知我只罵一班推廓不開之秀才,而崇拜之人則不勝屈指也。例如畫家文湖州,詩家杜少陵,文學家方百川、侯朝宗,現任東撫,均系我祟拜之人。」(第34頁)板橋並非傲慢無禮心中無人之徒,也有景仰之人,見真性情了。③《焦山讀書寄四弟墨》談和尚與秀才互罵:「和尚是佛之罪人,殺盜淫妄,貪婪勢利,無復明心見性之規。秀才亦是孔子罪人,不仁不智,無禮無義,無復守先待後之意。秀才罵和尚,和尚亦罵秀才。」(第3頁)互罵是因和尚與秀才未守住本心。
六、談天道、人事和人道
我們常說,人在做,天在看;公道自在人心。鄭板橋對天道、人事和人道有自己的見解,富貴與善惡寓於其中。
1、天道與人事。《雍正十年杭州韜光庵中寄舍弟墨》說:「而一二失路名家,落魄貴胄,借祖宗以欺人,述先代而自大。輒曰:彼何人也,反在霄漢;我何人也,反在泥塗。天道不可憑,人事不可問。嗟乎!不知此正所謂天道人事也。天道福善禍淫,彼善而富貴,爾淫而貧賤,理也,庸何傷?天道循環倚伏,彼祖宗貧賤,今當富貴,爾祖宗富貴,今當貧賤,理也,又何傷?天道如此,人事即在其中矣。」(第2頁)「天道循環倚伏」,「人事即在其中矣」,可謂深透,沒必要怨天尤人。
2、人道與天道。《書後又一紙》說:「夫彰善癉惡者,人道也;善惡無所不容納者,天道也。」(第16頁)人道表現在對善惡的獎懲。而天道表現在對善惡的包容,即大道;無分別心,即禪。
七、談契券與風水
契券是屬於契約性質的文書,買賣、租賃等經濟往來的憑藉,以備他日索討的依據。也即口說無憑,立此為據。風水學在中國古代又叫堪輿學。風水先生又叫堪輿家。風水分為陰宅(墳墓)風水和陽宅(住房)的風水,前者管死者的住處,後者管活人的住處。中國人比較迷信,非常講究風水。就是在現在的港澳台和東南亞,風水學也是很風行的,更何況鄭板橋生活的清朝呢?不過,鄭板橋對風水既迷信又不迷信。
1、談契券。板橋燒前代家奴契券,用心良苦。「自我用人,從不書券,合則留,不合則去。何苦存此一紙,使吾後世子孫,借為口實,以便苛求抑勒乎!如此存心,是為人處,即是為己處。若事事預留把柄,使入其網羅,無能逃脫,其窮愈速,其禍即來,其子孫即有不可問之事、不可測之憂。試看世間會打算的,何曾打算得別人一點,真是算盡自家耳!可哀可嘆,吾弟識之。」(《雍正十年杭州韜光庵中寄舍弟墨》,第2頁)既為別人考慮,又為自己和子孫作想,以免若出禍端。可見鄭板橋看得深遠,心地純善。
2、談風水。①鄭板橋主張不必全信陰宅風水。《焦山雙峰閣寄舍弟墨》說:「夫堪輿家言,亦何足信。吾輩存心,須刻刻去澆存厚,雖有惡風水,必變為善地,此理斷可信也。」(第6頁)強調「刻刻去澆存厚」可改變壞風水。《范縣署中寄郝表弟》又說:「墓地風水,原屬堪輿家藉以惑人利己之言,不足取征者也。語云『墓地好不如心地好』。苟子孫心地惡,祖宗雖葬好地,不興發;子孫心地好,祖宗雖葬惡地,亦得興發。故范文正公見五絕之地,不忍遺禍他人,安葬其父母,竟得飛黃騰達,位至宰相,足見好心地可以移轉惡風水。於其登山涉水,踏破鐵鞋,覓不到牛眠善地,不如清夜捫心,自省方寸間之心地,對於父母無愧怍,對於自己無暴棄,對於世人無欺詐,即可將父母之靈魂,安葬心田,其遺骸盡可隨意處置,但求入土為安。」(第27頁)很有遠見:一是心地仁厚,可改變「惡風水」;二是人要自省,當「對於父母無愧怍,對於自己無暴棄,對於世人無欺詐」;三是安葬父母的靈魂於心田,隨意葬父母遺骸求入土為安。②板橋卻信陽宅風水。《范縣署中寄舍弟墨》說:「曾記堪輿家耿仲南為余家相宅,謂門向偏東,遠挹山光,近臨水秀,不出顯宦,必出名士;惟宅後交叉兩路,旺氣為行人踏破,丁口難期旺盛耳。其時余僅一酸秀才,未及十年,果成進士。耿氏之言,洵有徵也。」(第32頁)陽宅風水好,「未及十年,果成進士」。《濰縣署中寄舍弟墨》說:「愚兄不主張改動正屋者,保存風水也。餘生於斯宅,長於斯宅,得為百里侯,則宅相決無壞處。至於不旺丁口,自宅後種竹,余已得一子,無復他求。」(第33頁)祖屋風水不變動,一要保護祖屋的風水,二要保留懷舊之地,畢竟生於斯長於斯,割捨不了的舊情。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呢?對待陰宅與陽宅的風水,前後看似矛盾,卻反映了鄭板橋的心態,死者已死,大可不必刻意而為,但生者就不一樣了,注重風水可以活得更好。
八、談親友、農夫與書生
1、談賑濟親友。中國人活在複雜的社會關係網中,有內親外戚,有人情世故,盤根錯節,千絲萬縷。如果沒處理好,可以說,牽一髮而動全身。鄭板橋說:「自曾祖父至我兄弟四代親戚,有久而不相識面者,各贈二金,以相連續,此後便好來往。徐宗於、陸白義輩,是舊時同學,日夕相徵逐者也。猶憶談文古廟中,破廊敗葉颼颼,至二三鼓不去;或又騎石獅子脊背上,論兵起舞,縱言天下事。今皆落落未遇,亦當分俸以敦夙好。凡人於文章學問,輒自謂己長,科名唾手而得,不知俱是僥倖。設我至今不第,又何處叫屈來,豈得以此驕倨朋友!敦宗族,睦親姻,念故交,大數既得;其餘鄰里鄉黨,相賙相恤,汝自為之,務在金盡而止。愚兄更不必瑣瑣矣。」(《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7—8頁)「敦宗族,睦親姻,念故交」,一面體現他不忘本,一面體現他又很世故。鄭板橋考慮事情長遠,來日退休歸故里好與親朋相處。
2、談農夫與書生。鄭板橋在《范縣署中寄舍弟墨第四書》認為,農夫是天地間第一等人,書生是四民之末,因為「農夫上者種地百畝,其次七八十畝,其次五六十畝,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種收穫,以養天下之人。使天下無農夫,舉世皆餓死矣」(第11頁)。比較吾輩讀書人與今之讀書人:「吾輩讀書人,入則孝,出則弟,守先待後,得志澤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見於世,所以又高於農夫一等。今則不然,一捧書本,便想中舉、中進士、作官,如何攫取金錢、造大房屋、置多田產。起手便錯走了路頭,後來越做越壞,總沒有個好結果。其不能發達者,鄉里作惡,小頭銳面,更不可當。夫束修自好者,豈無其人;經濟自期,抗懷千古者,亦所在多有。而好人為壞人所累,遂令我輩開不得口,一開口,人便笑曰:汝輩書生,總是會說,他日居官,便不如此說了。所以忍氣吞聲,只得挨人笑罵。」(第11頁)這是「吾輩讀書人」跟著受連累,因為今之讀書人「起手便錯走了路頭」,為名為利,作惡鄉里。「工人制器利用,賈人搬有運無,皆有便民之處。而士獨於民大不便,無怪乎居四民之末也!且求居四民之末,而亦不可得也!」(第11頁)頗有孟子的民本思想,農夫居首位。百無一用是書生,書生居四民之末,書生一變壞便不可收拾,連居四民之末「亦不可得也」,因為從裡到外都爛透了,相當於今天的高智商犯罪,危害極大。可謂一針見血,深刻之至。
九、談做官與用人
1、談做官。官場是個大染缸,少有出污泥而不染的。諺語:「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這裡的「清」不是清朝,而是清廉。即使是政聲清廉的官員,也要撈上成千上萬兩銀子,至於貪官就更不用說了。鄭板橋說:「人皆以做官為榮,我今反以做官為苦,既不敢貪贓枉法,積造孽錢以害子孫,則每年廉俸所入,甚屬寥寥。苟不入仕途,鬻書賣畫,收人較多於廉俸數倍,早知今日,悔不當初。現擬告病辭職,得邀允准,如天之福。」(《濰縣署中寄四弟》第55頁)中國人以做官為光宗耀祖之事,古今如一,因為中國是一個官本位的國家。鄭板橋儘管厭惡做官,畢竟為官了,正如前面說「餘生於斯宅,長於斯宅,得為百里侯」還是自得的,也正因為做官了,他在官場里對官員的「貪贓枉法」就看得更清楚了。不過,他是一個有良知的官員,不願「害子孫」,收入自然就少,還不如他去「鬻書賣畫」。現實中,不貪贓枉法者稀少。打出的「大老虎」拍出的「肥蒼蠅」就是明證。
2、談用人。①用人之難。鄭板橋說:「用人之難,家與國二而一者也。朝廷設官,冀得廉吏以佐治;家庭用人,冀得義僕以衛身。無如受雇於人者,都屬鄉愚無知,語以忠義,不知為何物。夫士大夫知書明道,而清正廉明者尚不多見,何怪臧獲之鼠竊狗偷,不識廉恥也。」(《濰縣署中寄四弟墨》第40頁)「清正廉明」實屬不易,「鼠竊狗偷」自然不知廉恥。②推薦人才,必須有才。鄭板橋說:「蓋同族中都羨勇魁之歸我,皆乞我弟向我先容,俱遭我拒絕,由是怨我弟之推薦不力。殊不知人必有材藝,始可出為世用,勇魁精拳術,力能舉百鈞,我倚作護衛者也。其餘宗族,無一藝之能,署中位置無多,上峰介紹者,尚且無從安插,豈能為私人謀枝棲?嗣後遇有人托我弟謀事者,即以此言告之,不必通函告我也。」(《濰縣署中寄四弟》第59—60頁)人情這晚飯不好吃,一是親戚的人情,二是官場的人情,尤其後者。端人飯碗,必須考慮上峰介紹的人,為官之道也。這就好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狂狷的板橋先生概莫能外。
十、談養生與養鳥
1、談養生。《濰縣署中寄四弟墨》說:「一、黎明即起,吃白粥一碗,不用粥菜;二、飯後散步,以千步為率;三、默坐有定時,每日於散學後靜坐片刻;四、遇事勿惱怒;五、睡後勿思想。」(第50頁)養生之道,一二三易做,四「勿惱怒」與五「勿思想」不易做,除非修鍊到相當境界的人方可為也。
2、談養鳥。《書後又一紙》說:「所云不得籠中養鳥,而予又未嘗不愛鳥,但養之有道耳。欲養鳥莫如多種樹,使繞屋數百株,扶蔬茂密,為鳥國鳥家。將且時,睡夢初醒,尚展轉在被,聽一片啁啾,如《雲門》、《咸池》之奏;及披衣而起,頮而漱口啜茗,見其揚翚振彩,倏往倏來,目不暇給,固非一籠一羽之樂而已。大率平生樂處,欲以天地為囿,江漢為池,各適其天,斯為大快。比之盆魚籠鳥,其鉅細仁忍何如也!」(第15頁)養鳥之道,應遵循鳥之自由屬性,大自然是鳥的家國。可見鄭板橋的返本歸真,對生命的自然屬性的尊重,難能可貴。不像現實中的遛鳥之人,架著鳥籠走,得意非常。其實,鳥囚籠中,鳴叫的不是歡快和自由,而是對歡快和自由的嚮往。
十一、談嫁女與擇媳
1、談嫁女。《濰縣署中寄四弟》云:「凡辦喜事,不宜惜小費,惹人訕笑。蓋此等事,一生能得幾回,稍事鋪張,亦屬有限,非比居家用度,一年三百六十日,無日或缺,不得不尚節省。」(第54頁)人還是要講面子的,「稍事鋪張」的目的就是不能「惹人訕笑」,畢竟鄭板橋是場面上人物啊,未能免俗,人之常情。這裡,也能看見鄭板橋俗世的面孔。
2、談擇媳。《濰縣署中寄四弟墨》云:「至於能詩,余並不重視。語云『女子無才便是德』。娶妻只娶德,擇媳為兒輩終身大事,更宜重德不重才。蓋有德之女,必勵貞操;有才之女,易生厭夫之心,故我不取才女。」(第62頁)這裡談出女子的德與才的問題。德為關鍵,無德家不和。才的有無,無關大體。當然,鄭板橋對才女是有偏見的,源於中國農耕社會的傳統觀念——男主外,女主內——但在實際生活中,也不是完全沒根據沒道理的,尤其一個家庭的穩定與和睦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話題。為什麼當今離異家庭陡增呢?這給幼小孩子的心靈會造成不可磨滅的陰影,必將伴隨孩子的一生,並影響孩子的成長以及孩子的價值觀和人生觀。這也是鄭板橋的俗世一面。
2017年2月17日—3月6日
何均,原名何軍。生於1965年。四川江油人。提倡「慢寫作」。創作有長詩《神明之光》、《水仙花開了》、《如果必然》、《年輪》。著有詩集二本,小說集、散文集、作品集各一本。曾獲海外詩人彭邦楨詩歌創作獎。
獨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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