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臥遊」思想及對吳門畫派的影響(三)
明 沈周 《臥遊圖》之六
37.3cm×27.8cm 故宮博物院藏
四 求真之境
文人畫以追求生命真實為最高旨歸。古往今來,中國繪畫關於「真」「似」之辯未曾休止。對於「真」,沈周有其獨到之觀,融於他畢生的藝術實踐,可以說,他一生體現的正是這種求真的境界。而他對「真」的追求落實在真心、真趣、真性、真實之中,《臥遊圖冊》正是對這「真」的發明,其衣被吳門畫風深矣。
第一,從真心上看,這體現的是畫家的創作動機和藝術心態,體現的是藝術家與外物的關係。真心也是誠心,只有對生活、對世界、對藝術有真誠之心,才能於筆端流露真實情感,令有心的觀者感同身受。言為心畫,畫為心聲。方聞認為,畫作乃畫家的「心印」。蘇利文說,文人畫的筆墨「往往是未受外界干擾的真誠之心的表現」。
毫無疑問,沈周是有此「真誠之心」的藝術家。這種真心是對世間萬物的大愛,於萬物中觀出生機,對萬物發自內心的欣賞。以這種愛與欣賞的目光來看世界,再落實到筆端,方能最終呈現出真心與打動人心的情感。所謂「以我手寫我心」。
《臥遊圖冊》中,無論山水,還是花果禽畜,都顯露出畫家的這種真心。例如其中的「杏花」。題詩云:「老眼於今已欠華,風流全與少年差。看書一向模糊去,豈有心情及杏花。」沈周雖然稱自己老眼昏花,難有賞春心情,實際上,這反映出的正是其傷春、惜春、嘆春的真心憐愛之情。
第二,從真趣上看,這體現的是作品的表現力和感染力。善於觀看文人畫的人能從作品中看到「趣」之有無,或是「趣」之真假。顯而易見,無「趣」的作品不會打動觀者。而這種「趣」須與「真」相聯。明眼的觀者很容易看出一幅畫作是矯揉造作,還是真趣淋漓。在某種程度上,這種真趣的呈現是不可言說的。如中國畫史上的「氣韻生動」理論,許多論畫者甚至認為「氣韻」是天才藝術家與生俱來的一種能力,所謂「氣韻不可學」。氣韻也很難言傳,關鍵是畫家和觀者的感受。因為有「韻」,所以有「趣」。真趣從何而來?得之天然,得之學習。對於文人畫家來說,真趣既要靠三分天份,又要靠七分學習。學習來自於師古,師自然。
沈周的高明之處在於,他超越以往文人畫家「墨戲」對「形似」的主觀疏離,而力求將形似與真意相結合。沈周在求「形似」方面用功甚勤。單從繪畫方面看,這體現在師古與師自然兩方面。若於求「真」,則在繪畫技法之外,在其學養人品與智慧靈性之中。
沈周師古而不泥古,故能得真意。他自學畫起,就始終處於仿古之中,但更多的仿古之作,實際上已融會了諸家之長,並顯現出自身特色,能夠脫古圖新。他有一段很有名的自述,闡發了這種觀點:「以水墨求山水形似董、巨尚矣。董、巨于山水,若倉扁之用藥,蓋得其性而後求其形,則無不易矣。今之人皆號曰「我學董、巨」是求董、巨而遺山水。予此卷又非敢夢董、巨者也。」
明 沈周 《臥遊圖》之七
37.3cm×27.8cm 故宮博物院藏
真趣更來自於師法自然。沈周七十五歲在自己的《山水妙品冊》跋中寫道:「此冊自謂切要,循乎規矩格法,本乎天然一水一石,皆從耳目之所睹,記傳其神采。著筆之際,凝心定思,意在筆先,所謂多不可減,少不可踰……目識歲月以見。一般苦心非漫寫塗抹者。」沈周在此所言述及創作謂故當效法宋元諸家,更需從自然中體悟,融會情感,思定而後寫出。語句警辟中肯,令人發省。
第三,從真性上看,這體現的是繪畫背後的哲學底蘊。明李日華說:「凡狀物者,得其形者,不若得其勢;得其勢者,不若得其韻;得其韻者,不若得其性。」這段話當中,有四個關鍵字:「形」「勢」「韻」「性」,分別代表了繪畫真實的四個層次。在他看來,「真性」是為繪畫表現的最高層次。李日華認為:「性者,物自然之天。」繪畫的重點在於對生命本真氣象的追求。
《臥遊圖冊》體現了沈周關於真性追求的思想。這「真」不是外在事實描述的「真」,而是生命真性呈現的「真」。如《臥遊圖冊》中的《綠甲圖》,從外觀來看,只不過是一棵開了花的白菜,似乎平淡無奇,實則蘊含深意。他常能用淺近直白的文字或是畫面,呈現生活真實的一面。而在另一方面,沈周透過一菜一葉,表達的則是對生命真性的讚美。正如他所做的《菜贊》一文:「天茁此徒,多取而吾謙不傷。士知此味,多食而費欲不荒。藏至真於淡薄,安貧賤於長。」一句「藏至真於淡薄」體現了詩人於淡薄自然當中恪守生命真性的追求。
第四,從真實上看,體現的是超越外表形似的藩籬,而呈現令人可觀、可感又可思的生命真實境界。竊以為,繪畫中的真實大體可分為三個層面,第一層面是客觀真實,指的是畫家首先要善於描摩物質世界客觀存在的真實(n a t u r a lr e a l i t y )。這是「形」(「似」)的層面。第二個層面是被發現的真實(discovered reality),指的是透過畫面描繪的物質表象,所表達的「觀點」或者是「象徵」。這是「意」的層面。文人畫在畫面語言上往往有其象徵意義,例如遠山象徵高遠境界,漁父象徵智慧,扁舟象徵自由等等。這種發現的真實一要靠畫家,二要靠觀者。只有熟知這套文人畫獨特語言的觀者才能明白其中的對話。第三個層面可以稱作生命真實,或如有學者所稱的「假設的真實」(presumedreality),這是一种放之四海皆準,具有普遍意義的真實。這是「道」的層面。「大道無言」,道是不可言說的。文人畫所能反映的最高真實正是這種不言之真,最終要靠觀者自我體悟,進入剎那永恆、天人合一、消彌分別、自在圓融的真境。
在文人畫家看來,「似」只是基礎,「真」才是旨歸。中國美學所推重的「真」是道家、佛家、禪宗對真的解釋,這種真是情感之真、情趣之真,是自我體驗之真,是修養之真、價值之真、存在之真。總而言之,在文人畫藝術中,「真」是超越邏輯、超越知識的,是生命的真實。這與人們通常依靠思維,通過認識活動,把握事物的本質和規律的邏輯之真不可同日而語。
真正的文人畫高手,能夠把「真」與「似」很好結合。畫家既具有精湛的繪畫技法,又有深厚的學養與智慧。沈周無疑是一位卓越的代表。《臥遊圖冊》體現了「似」與「真」的統一,是客觀真實與生命真實水乳相融的典範。如其中的《雛雞圖》,外在形象極為生動逼真。配上題畫詩「茸茸毛毛半含黃,何獨啾啾去母旁。白日千年萬年事,待渠催曉日應長。」小雞略帶驚慌的眼神、面朝畫外的構圖安排,彷彿在叩問「我從哪裡來」「該往何處去」。詩中揭示的是「時間」的秘蘊。這種對人生在世的根本詰問體現的正是畫面背後生命真實之哲思。
明 沈周 《臥遊圖》之八
37.3cm×27.8cm 故宮博物院藏
五 人本之歸
元代文人畫中,強調簡淡荒率,尤其是倪瓚筆下的世界,通常是「無我」之境,在他的逸筆草草之下,人本身都被滌盪掉了。這種畫意往往給人以清潔脫塵,同時又遙不可及之感。而在沈周的畫與詩中,「人」(或「我」)是常客,這與其說是沈周塵緣不凈、「我執」於中,不如說沈周的藝術是向人本的回歸。所謂道不遠人,即便是禪宗的自在世界也體現在與人相關的細瑣當下。《臥遊圖冊》就反映出沈周的藝術旨趣充滿了溫暖的人間關懷。
沈周的人本思想首先體現在筆墨如人上。中國人觀照繪畫,歷來將畫品與人品相聯。陳師曾在《中國文人畫之價值》一文中說,文人畫家,第一是要有「人品」,第二是要有「天才」,第三是要有「學問」。鄧椿說:「其為人也無文,雖有曉畫者寡矣。」自元代以後,繪畫是畫家一切的寄託,是畫家人格思想的再現。
弘治元年戊申(一四八八),六十二歲的沈周在題黃公望《富春山居圖》中以「人品論畫品」:「以畫名家者,亦須看人品何如耳,人品高則畫亦高。」他教誨自己的愛徒文徵明「莫把荊關論畫法,文章胸次有江山」。
沈周的繪畫風格一如其性格:端重純直,孝友恭讓,淡於名利,充滿書卷之氣。他認為人生無常,流光易逝,強調隨遇而安,順其自然,免除心機,同時要活在當下,及時行樂。沈周一生追求「自然之妙」,生活「任自然」。成化十四年戊戌(一四七八),沈周五十二歲有詩:「人生良會豈易得,他日知今又難卜。寫畫題詩紀一時,雪泥聊爾知鴻鵠。」成化十五年己亥(一四七九),沈周五十三歲時生日作詩云:「五十三迴送歲除,世情初熟鬢應疏。事能容忍終無悔,心絕安排便自如。」容忍,去除機心,就贏得天地寬。
弘治十七年甲子(一五零四),沈周七十八歲繪《野菊圖》,其上題詩有云:「含孤貞而不揚,抱素志而自樂。」沈周的這種人生觀對其學生及後輩影響很大。文徵明在做人上與老師看齊,其漫長的一生都是在謹慎和辛勤耕耘中度過,他終生在艱辛地探索書畫之道,而且在道德和人品方面幾無瑕疵,這與沈周頗為相似。
沈周令後世仰止而效仿的遠不止於他的繪畫藝術,還有他的藝術化生存方式。可以說,他就是「生活即藝術,藝術即生活」這句口號的最佳踐行者。沈周是吳派文人交友雅集的一大核心人物。他的居所有竹居就是吳門文人雅士經常聚會的地方,是其審美化人物的空間。
沈周這樣的高隱之士,也非不問經濟,不食人間煙火者。相反,沈周活得非常「接地氣」,他的情感是樸素而有親和力的。從沈周的詩文與畫作上可見,一種強調世俗化,向人本回歸的新型文藝觀正在興起。沈周開創了吳派畫家的美學理念,其「臥遊」思想深刻影響了吳派的世界觀、人生觀和藝術觀,他所秉持的生活方式和創作原則,直到今天都煥發著勃勃生機。
(摘自《榮寶齋期刊》,文/劉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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