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轉專制:宋人的政治闡釋學
標籤: 雜談 2015-05-08 12:58 閱讀(16663)評論(21) 逆轉專制:宋人的政治闡釋學
吳鉤
1
一百年來,一直都有人聲稱,儒家那一套是鼓吹、維護「封建專制」的統治術。直到今天,持這種看法的人仍所在多有。平心而論,儒家經典中的一些提法,猛一看,也確實讓人感覺是在宣揚君權專制。不過我想說,這種感覺多半是因為對儒學原典的誤解所致,比如「君君臣臣」之說,原意是強調君臣各有義務,各守本分,但今天無數人硬是認為,這句話是說臣對君的絕對服從。
還有一些儒家原典上的話,可能本意的確有點維護君權之義。但是,如果我們看看宋人對這部分儒典的闡釋,便會感受到一種邏輯逆轉的趣味:這些貌似宣揚君主專制的話,經宋人一解釋,原來卻具有反對皇權專制的深意。
2
最受人詬病的儒家話語大概要算「三綱」說:「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我看袁偉時老先生每次駁儒家政治學說,必將「三綱」拎出來批一番。從字面來看,所謂「君為臣綱」,似乎確實是在強調君對臣的絕對權威、臣對君的絕對服從。有什麼可辯護的?還是可以一辯。
「三綱」之說最早見於漢朝儒生整理的經書《白虎通》。今天許多人都相信,漢代的儒學經書實際上已經竄入不少法家、陰陽家之流的思想,不可避免地感染上皇權專制主義的成分。余英時先生便認為,「現代人攻擊儒家,尤其集矢於 三綱 說。但事實上, 三綱 說也是法家的東西。韓非《忠孝》篇說: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明王賢臣而弗易也。儒家 三綱 之說淵源在此。」不過我不打算將責任完全推給法家,因為自漢之後,「三綱」之說確實成為儒家學說中不可切割的一部分。
那麼宋朝儒家是如何理解「三綱」說的呢?讓我先引用南宋理學家真德秀《大學衍義》的一段話來說明:「即三綱而言之,君為臣綱,君正則臣亦正矣;父為子綱,父正則子亦正矣;夫為妻綱,夫正則妻亦正矣。故為人君者,必正身以統其臣;為人父者,必正身以律其子;為人夫者,必正身以率其妻。如此則三綱正矣。」
顯然,在真德秀的理解中,所謂「君為臣綱」,並不是說君對臣具有絕對的權威,而是說君主應以身作則,自覺充當眾臣之表率。君正,臣才能正。這裡的「綱」,並非指「權威」,而是指「模範」:君有責任成為臣之模範。你看,經真德秀這麼一闡釋,「君為臣綱」哪有半點為絕對皇權張目的含義?
事實上,如果我們去檢索文獻,就會發現,歷代士大夫向皇帝引述「君為臣綱」時,都不是為了論證「臣必須無條件服從君」,通常都是意在「格君心之非」,強調君主正人先正己的責任,甚至是以譴責的語氣批評君主「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南宋淳熙七年,朱熹在給孝宗皇帝的上書中便說:「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術以立紀綱。 蓋天下之紀綱不能以自立,必人主之心術公平正大,無偏黨反側之私,然後有所系而立。」朱熹所說的「紀綱」,當指「三綱六紀」。眾所周知,朱熹是堅持「三綱」說的死硬分子,但這半點都不影響他一貫抗議皇帝專權的立場。
3
另一部儒家原典《尚書 洪範》中有一句「惟闢作福,惟闢作威」,也深受詬病。人們一般將其理解為「只有君王才能獨攬威權、擅行賞罰」。聽起來,此說維護君權專制的意味是非常濃郁的。
《尚書》原文已在秦火中佚失,傳世的今文《尚書》、古文《尚書》均為漢儒整理,人們相信其中許多篇目乃是漢代人之偽作。不過,《尚書》一直被漢後儒家奉為經典,不管「惟闢作福,惟闢作威」之說是不是漢人偽造,它都已經成為儒家義理了。關鍵是,後世的儒家如何理解、闡釋它的涵義。
宋代已有士大夫對「惟闢作福,惟闢作威」之說提出質疑,如南宋儒家李衡在《樂庵語錄》上說:「惟闢作威,固是如此,紂之作威殺戮,豈不是作威?乃以此得罪天下,後世惟有徳然後可以作威,故曰徳威惟畏。」不過李衡的觀點談不上新鮮,大致不脫「仁政」的思路。
令我忍不住擊節叫好的是蘇軾的解釋: 惟闢作福,惟闢作威。 此言威福不可移於臣下也。欲威福不移於臣下,則莫若舍己而從眾,眾之所是,我則與之,眾之所非,我則去之。夫眾未有不公,而人君者,天下公議之主也,如此,則威福將安歸乎?」蘇軾的意思是說,「惟闢作福,惟闢作威」確實是為君之道,而君主要做到「惟闢作福,惟闢作威」,則應當舍己從眾,不持己見,讓自己成為「天下公議」的代表,公議所贊成者,君主遵從之;公議所反對者,君主放棄之。這樣,君主的權威就不會被一二權臣所侵奪。
如果說「惟闢作福,惟闢作威」的原意確實有鼓吹君權專制之嫌,但讓蘇大學士這麼一闡釋,立即就「化腐朽為神奇」,獲得了全新的涵義,不但毫無專制的意思,而且透出幾分「民主」的味道來。
宋人建立的政體當然不是民主政體,不過崇尚公議、反對皇帝專斷,則是宋朝士大夫的共識,朱熹就曾告誡皇帝:「上自人主,以下至於百執事,各有職業,不可相侵。蓋君雖以制命為職,然必謀之大臣,參之給舍,使之熟議,以求公議之所在, 此古今之常理,亦祖宗之家法也。」因此,當宋寧宗稍露出一點專制的苗頭時,朱熹馬上便毫不客氣地向寧宗提出抗議:「今者陛下即位未能旬月,而進退宰執,移易台諫,甚者方驟進而忽退之,皆出於陛下之獨斷,而大臣不與謀,給舍不及議。正使實出於陛下之獨斷而其事悉當於理,亦非為治之體,以啟將來之弊。」在朱熹看來,政事若任由皇帝專斷,即使皇帝天縱英明,決斷皆合事理,也不是「為治之體」。
如此說來,蘇軾從「惟闢作福,惟闢作威」推導出「人君者,天下公議之主也」,也非個人的標新立異,而是當時士大夫共識的反映。
4
還有一句聽起來無疑是為絕對皇權張目的儒家立論,來自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君不名惡,臣不名善;善皆歸於君,惡皆歸於臣。」意思是說,皇上您永遠正確,錯的都是臣下。余英時先生認為,這是漢代「儒學法家化的一個顯型」,《韓非子》中有「有功則君有其賢,有過則臣任其罪」之語,便是董仲舒「善皆歸於君,惡皆歸於臣」的思想之來源。
我們不必否認漢代復興的儒家受到法家專制主義的感染,至少董仲舒本人是「君尊臣卑」理論的積極吹鼓手。不過,從「君不名惡,臣不名善」是不是就必定推導出絕對皇權?也未必。
英國普通法體系中有一條所謂「君主不容有錯(The king can do nowrong)」的原則,涵義跟董仲舒提出的「君不名惡」差不多。恰恰是這一原則,構成了英國虛君立憲框架下責任內閣制的法理基礎,邏輯上的道理是這樣的:君主不容有錯,即不負行政責任;如何不負行政責任?君主只作為尊貴之國家象徵,不過問實際行政;行政權委託給內閣,發生差錯也由內閣負責;君主則超然事外。
現在的問題是,這裡面的道理,宋代中國的儒家是不是也弄明白了?恰好北宋大學者司馬光寫過一篇《功名論》,開篇第一句話就說:「自古人臣有功者誰哉?愚以為,人臣未嘗有功;其有功者,皆君之功也。」意思與「善皆歸於君,惡皆歸於臣」相近。司馬光這麼說,是要拍皇帝的馬屁嗎?不是。司馬光在文章中接著寫道:既然所有的功名都歸於君主,那麼,君主就應該給予執政大臣充分的信任,讓他們掌執政之權,「人主端拱無為」即可,自可「享其功利、收其榮名而已矣」。「古之聖帝明王」都是這麼治理天下的。
原來司馬光的用意,是希望君主象徵化,無為而治;具體治理國家的權力,交給大臣。反正人臣的功名,最終都將歸於君主,君主又何必親自操勞呢?不能不承認,司馬光的推論,在邏輯上是完全站得住腳的。
司馬光是從「功名」(「善皆歸於君」)的角度推導出君主應當「端拱無為」的。另有一些宋代士大夫則從「責任」(「惡皆歸於臣」)的角度,同樣推論出君主不應該親裁政務。宋神宗時,由於「內外事多陛下親批」,皇帝出現專權的傾向,大臣富弼便勸誡宋神宗:陛下親批政事,「雖事事皆是,亦非為君之道。況事有不中,咎將誰執?」為什麼富弼反對皇帝親批政務?因為君主是難以承擔行政責任的 總不能經常更換皇帝吧,倘若出錯,「咎將誰執」?因此,皇帝還是「垂拱無為」的好。
我們再將朱熹的見解補充進來,從「君不名惡」推出「虛君制」的邏輯鏈就更加完整了。朱熹是這麼說的:「君雖以制命為職,然必謀之大臣,參之給舍,使之熟議,以求公議之所,然後揚於王庭,明出命令,而公行之。是以朝廷尊嚴,命令詳審,雖有不當,天下亦皆曉然,知其謬之出於某人,而人主不至獨任其責。」在朱熹看來,人主不負責任,所以每一道以皇帝名義發出的命令,都必須由執政大臣合議、經給事中與中書舍人審核通過、再經宰相蓋章副署,才可以發佈於王庭。這樣,即使事後發現該命令有錯,也可以由執政大臣負其責。
通過前面敘述,我們會發現,宋人心儀的政體,是君主統而不治,作為道德、禮儀的象徵垂範天下(因而需要強調「君為臣綱」),以宰相為首的執政大臣負責具體施政,並承擔行政責任。這樣的政體,雖然稱不上「虛君立憲」,但已庶幾接近「責任內閣制」的雛形了。而它的法理基礎,居然就是看似鼓吹絕對皇權的「君不名惡,臣不名善」理論。
5
「君為臣綱」、「惟闢作福,惟闢作威」、「君不名惡,臣不名善」是儒學原典上三個比較礙眼的論點,確實給人一種鼓吹皇權專制的觀感。但經宋人一解釋,其專制的意味立即得到逆轉,變成了強調君主責任、限制君主專權的意思。而且,整個推論的過程,完全合乎邏輯律,而不是信口開河、語不驚人誓不休。 這便是宋人闡釋儒家政治學的智慧了。
我堅持認為,闡釋比原典更重要,原典只是凝固的思想史,闡釋才是活的、動態的思想史。闡釋使原典不斷獲得新意義,使原典的思想與時俱進,「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二千多年來,儒家思想之所以一直保持著生命力,就因為它是一個開放的思想體系,允許質疑,允許爭鳴,允許闡釋,允許推陳出新。
(原載5月7日《南方周末》。插圖:向春。歡迎打賞。)
分享到:最後修改於 2015-推薦閱讀:
※近代中國政治變革為何總遲滯於日本
※如何評價美國的無薪產假制度?
※11.30良庫活動|惠濟區第四協作組觀摩良庫工舍建設工作圓滿結束
※為什麼歷史上最重要的兩位保守主義者埃德蒙 柏克和哈耶克,都不承認自己是保守主義者?
※怎麼看待網易文章《戰後13年,伊拉克真實的經濟狀況到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