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土地,是艾青的臉頰

很欣慰於有那麼多名人和無名者,老人和孩子,懂詩和不懂詩的人們,依然在念誦著艾青。昨天晚上在金華,我被感動著,或者說,被詩歌的力量,被人們對詩歌在生命中的位置的一種若隱若現的期待,感動著。

細雨蒙蒙中,我以高鐵入金華——這裡,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舉足輕重的名字的出生和孕育之地。

這個名字叫艾青,跟「大堰河——我的保姆」、跟「我愛這土地」、跟「光的讚歌」等著名詩篇聯繫在一起。他在滔滔婺江水和巍巍雙尖山邊成長,最終的精神歸宿也是這片土地和這塊土地上的人。

今年是艾青逝世20周年,在詩人故鄉金華金東區,首屆艾青詩歌節在朗朗誦詩聲和名人大家齊聚到訪中,打開畫卷。

事不湊巧,昨天,雨落了一天,但在畈田蔣村的艾青故居前,一個布置簡潔的中國詩歌創作基地授牌儀式現場,卻湧入了眾多艾青的鄰里相親。布衣清裾映襯的面龐,一張張寫滿了平和和親近。我身後的村裡80後,也在嘴裡念念有詞,說「艾青的了不得的,我是發自真心喜歡。今天村裡來了這麼多詩人作家,倒是不多見的啊。」

高瑛樂呵呵地與畈田蔣村村民在合影 攝影:伍斌

艾青故居好大。五開兩廂樓屋,在上世紀抗戰中毀於日寇炮火,後得到重建,至今又有幾十年,山牆已斑駁,屋瓦有青苔,充滿年代感的屋舍中,不少布列著艾青遺物、詩歌出版物,還有艾青家族中湧現出的藝術家、畫家的作品。顯然,它已經超越了一般的名人故居,有「半個博物館」的味道。雨落天井,中國詩壇一個個響噹噹的名字,吉狄馬加、謝冕、葉延濱、黃亞洲、吳思敬、楊克、黃怒波、度母洛妃、七月……身影或挺拔或老邁,遲步於老屋裡,久久不願離開。

83歲的艾青夫人高瑛精神矍鑠,她把自己參加關於紀念艾青的每一次活動,比為「我為詩歌和詩人們站崗」。高瑛說,艾青從小被寄養在貧苦農婦「大堰河」的家裡,幼年時的不幸遭遇成為他一生創作的源泉。《大堰河——我的保姆》之所以能成為經典,是因為「艾青在成長之初,就把根扎到泥土裡,深入到勞苦大眾當中,見證了他們的悲苦。艾青是喝著大堰河的奶水長大的。」

高瑛回憶,晚年時,艾青還不斷回憶起乳母,並多次攜她回故鄉,尋訪乳母的墓地。艾青曾跟高瑛說過乳母的一些細節:大堰河窮得沒法子,把一個女兒溺死,用奶水來餵養艾青維持生計。每次回憶這段往事,艾青就會陷入深深的內疚……兒時這段經歷,讓艾青感染了一種「農民的憂鬱」。後來,艾青是以一個「農人的後裔」「曠野的兒子」的激情,來書寫對土地、對人民的感情。

艾青與高瑛初到新疆 攝影:伍斌

上世紀50年代,艾青遭遇巨大生活磨難,在北大荒和在新疆生活期間,依然不屈地用詩的思維,用筆和紙來抒寫心曲。高瑛印象深刻的是艾青創作報告文學《蘇長福的故事》時的一件小事。蘇長福是一位普通大卡車司機,在通行條件並不好的新疆行走30萬公里車輛無大修。艾青為寫好他,主動提出要跟著他上路,從南疆到北疆,最近的一條路是翻山越嶺的山路,很窄,稍有不慎就有墜落之險。「最高的地方海拔有4000米,窗外就是懸崖,我是又耳鳴心裡又怕,話都說不出,他卻鎮定地抽著煙,和司機聊天。」高瑛說,艾青就是這樣一個純粹的、執著的人,自己身處困境時,也始終不改他做人的底色。

高瑛說,她最喜歡艾青的《時代》《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給烏蘭諾娃》《吹號者》,「你們來之前,我還讀了一遍《吹號者》。」艾青的創作中有森林般高闊的大作,也有委婉清麗的小草,「詩人不可能每首詩都是經典,大浪淘沙後留下的金子,在他的創作生涯中閃閃發光。這是一個詩人值得驕傲的東西。」她說:「其實,我是他的一個普通讀者……」

記錄艾青和高瑛共同生活足跡的書,在艾青故里櫥窗里陳列 攝影:伍斌

黃亞洲先生感悟雨中此行,按捺不住心情,數次用極快的輸入速度,在手機上做成詩歌。待到昨天下午剛落座艾青詩歌學校授牌儀式,已經成了三首。面對艾青曾念學的傅村中心小學孩子們深情的詩朗誦,他在授牌儀式後的艾青詩歌精神研討會剛開始時,就要求朗誦他新「出爐」的詩歌。噴涌的詩情,以大膽的自由體展開,他帶嘉興口音卻又清晰明快的誦讀,一下子感染了全場【本文後面將送出黃亞洲即興寫作詩一首】。

在研討會上,艾青詩歌研究權威吳思敬先生回憶艾青上世紀40年代在西南聯大的現場詩歌誦讀時,流淌熱淚的情形。他說,艾青是對普通人融積了巨大感情的一個詩人,而他更了不起並貫穿一生的,則是堅持對詩歌自由表達的不懈追求,這讓他保持了堅強的性格和堅守的品格。

著名作家、詩人黃亞洲(右)與中國當代詩歌研究專家謝冕(中)及艾青研究者駱寒超(左)在一起

孩子們未必全聽得懂講台上名家詩人們說。但是,當84高齡的謝冕先生在結束語中說出「有艾青的詩歌和精神相伴,我想若干年後,艾青所在的這個小學,這片土地上,一定會湧現出高度堪比艾青的新的詩人」,小聽講者們一齊拍紅了巴掌。還有更實在的幫助落在這裡,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主任葉延濱和學術名家吳思敬受聘成了落於這座小學的艾青詩歌學校的「名譽校長」,如今活躍詩壇的詩人七月、馮雷則成為駐校詩人,傾力於傳承詩歌,讓這座已有183年歷史的名校更添風韻。

入夜,中國婺劇院輝煌的大劇場里,年逾七旬的著名朗誦家瞿弦和領銜,虹雲、劉繼宏等北京朗誦界名家以及曲金華表演團隊,呈現了一台薈萃了艾青精華作品和名家新作的《艾青詩歌朗誦會》。舞台上,「大堰河」「吹號者」催人淚下,「光的讚歌」氣勢磅礴,「下雪的早晨」清新舒展,而艾青夫人高瑛親筆的「給我一個夢吧」凝聚了多年來對艾青先生無盡的思念和熱戀,掀起了全場觀眾洶湧的情感波濤。

昨晚《艾青詩歌朗誦會》的演出現場 攝影:伍斌

艾青最喜歡的「大堰河」朗誦者瞿弦和重溫這部經典,表演催人淚下

22日晚,高瑛為艾青詩歌節點燃接力火炬

很欣慰於有那麼多名人和無名者,老人和孩子,懂詩和不懂詩的人們,依然在念誦著艾青。這個晚上我被感動著,或者說,被詩歌的力量,被人們對詩歌在生命中的位置的一種若隱若現的期待,感動著。也許正如中國作協副主席吉狄馬加寫給演出的詩作所說,「我們迎接著你的歸來,依然選擇在你熱愛的黎明。」

再送點乾貨。其一,黃亞洲先生的現場出爐詩歌——

金華畈田蔣村,訪艾青故居

黃亞洲

我相信這不是艾青的眼淚

艾青沒有眼淚,他是乾燥的,他是土地

他一划就是火

歷史不讓他哭,他也不哭

儘管,畈田蔣村,今天

一直下雨,淅淅瀝瀝

土地的臉頰上,淚花濺起

故居白牆黑瓦。我看見一九四二年的乾燥的延安

被裁剪了一角,安放在小庭院里

歷史需要毛澤東與艾青的目光,以雕塑的硬度

交錯在此

那一年屬於中國的文藝

那一年,文學與藝術,與窯洞、齒輪以及革命

交錯在一起

那一年延安少雨,當然艾青也沒有流淚

甚至,一九五七年,艾青也沒有流淚

他搖動著他的右派帽子,一路

搧著乾燥的風,大踏步去了新疆

其實,從那一年前

他就成了歷史的雕塑

而且,並不需要別的雕塑陪伴

但是艾青確乎是哭過的

今天,我聽艾青夫人透露,艾青說他自己

創作《大堰河,我的保姆》之時沒有哭

但是聽瞿弦和朗涌這首詩的那一刻

他哭了

他想著人民的時候,就哭了

今天的畈田蔣村

淅淅瀝瀝

今天的土地,是艾青的臉頰

其二,浙江籍詩人吳重生的即興詩作——

你們是雙尖山的親人

吳重生

為迎接你

今天,畈田蔣村的鄉親們

用了火釀的酒

陽光編織的紅地毯

雙尖山的松樹

搖落了一地傅村小學孩子們的笑聲

你是艾青的讀者

也就是我們雙尖山的親人

今天的雨水

是大堰河缺口了

雙尖山雲霧繚繞

大堰河的乳汁

不但餵養了金東的土地

也餵養了二十世紀的中國詩歌

雙尖山鬱鬱蔥蔥

今天,鄉親們以五穀為詩人加冕

這一場雨

滋潤了中國新詩的大纛

也滋潤了二十年前乾旱的山林

我們,一群黎明的信徒

帶著火把和露水

在你的詩行間集合

雙尖山從不缺詩歌

歡迎你來

是因為這一片希望的田野

你們都是她的親人

其三,艾青先生生前牽掛詩歌精神的傳承,喜歡詩歌朗誦。我們送出他於1983年5月1日寫於「朝花」上的名篇——

讓詩能飛翔

艾青

  

上海要為少年出版《詩朗誦和輔導》一書,這是件好事,因為孩子們不僅需要詩,而且喜歡朗誦。編輯同志讓我談談對朗誦的看法,這可真是個難題,因為我沒有專門為朗誦寫過詩,雖然我的許多詩被人家朗誦過。常常有人說:「我朗誦過你的《向太陽》」,有人說:「我朗誦過你的《火把》」。香港一位詩人對我說:「一九三八年,我在桂林朗誦你的《反侵略》,受到你的鼓勵,愛上了詩,走上了詩的創作道路。」由此可見,人們是喜歡朗誦詩的,而且一經朗誦,就會感染人、影響人。

一九七九年,我訪問西德,在柏林,我寫了一首《牆》,大意是:柏林有一座牆,它象一把刀,把一個城市切成兩片,一半在東方,一半在西方。牆有多高?有多厚?有多長?……也不能比中國的長城更高、更厚、更長。這牆即使再高一千倍……又怎能阻擋天上的雲彩、風、雨和陽光?又怎能阻擋飛鳥的翅膀和夜鶯的歌唱?又怎能阻擋流動的水和空氣?又怎能阻擋千百萬人比風更自由的思想?比土地更深厚的意志?比時間更漫長的願望……。

到慕尼黑,這首詩由翻譯同志朗誦了,完了,一位德國老婦人站起來激動地說:「我也不認識這位詩人,想不到他對我們民族的苦難理解得這麼深刻……」她哭了。

我從歐洲回來,八月到哈爾濱,省文聯為我舉行了一次專場詩朗誦會,那天正趕上下大雨,但是人們聽說是詩歌專場朗誦會,兩千多人冒雨前來參加,場內座無虛席。他們雖然全身淋濕,卻非常肅靜地聽完了所有的朗誦。  

一九八O年我到美國,訪問了許多大學,每次都有人朗誦我的詩和它的英譯。有的朗誦《透明的夜》,有的朗誦《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還有朗誦別的。我發現美國青年那麼喜歡朗誦詩,朗誦到高潮時,竟然狂呼起來。  

朗誦我的詩最多的是瞿弦和同志。聽他朗誦《大堰河,我的保姆》,我被感動得熱淚盈眶。這就是朗誦的效果。

記得在一次中外作家聯歡會上,瞿弦和同志朗誦了我的《迎接一個迷人的春天》,由於他朗誦的成功,許多外賓舉杯致意。

大人們喜歡朗誦詩,孩子們更喜歡朗誦詩。一九七九年我隨同詩人參觀訪問去上海,在一次少年宮的歡迎會上,三個孩子朗誦了我的《初雪》,他們朗誦時是那麼天真、活潑,許多人感動得流出了淚……

我寫詩,從來沒有考慮到朗誦的效果,也不曾有意識地為朗誦而寫作。但是,實踐證明,詩一經朗誦,竟可以達到出乎意料的效果。寫一些通俗易懂的,為聽覺所能接受的和內容感人的詩,我想朗誦時一定會為多數人所歡迎!

  1982年4月5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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