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背著婚姻,在城市漂流

曾經看過一幅漫畫,叫《城市魚》。它背負著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漂流在城市的海洋里。城市魚的形象,總讓我想起那些輾轉於各個城市的農民工,特別是那些正當最好年齡的女工。她們背著對生活的希望、對未來的幻想、愛情和婚姻,在各個城市尋找,尋找著屬於自己的幸福生活。但迎接她們的,往往是數不清的陷阱,無比殘酷的現實。奴役、紛爭、逃離、墮胎、離婚、墮落,漫長的工作時間、垮掉的身體、疲憊不堪的心靈……她們在生活、愛情和婚姻中所經受的一切苦痛,總是與並不真正接納她們的城市緊緊糾纏在一起。

那些正當最好年齡的女工。澎湃資料圖

李靜的講述

你要調查女工的生活?那你可得好好採訪一下我,我雖然碩士還沒有畢業,但我現在已然是一名女工了。你不知道,我可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苦。研二下學期不是沒有課了嗎?我和男朋友找了一家快餐公司做兼職。我們在裡面什麼都做,搞策劃、收盤子、打掃衛生、發傳單……昨天杭州下大暴雨,我們鑽入一棟又一棟的寫字樓中發傳單,從早上一直發到晚上。回到上海,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正趕上最後一班地鐵,疲憊不堪。我當時真是想大哭一場。

我也問過老闆,為什麼連發傳單這樣的事情也要我們去做?老闆說:你們發傳單的效果比別人好。為什麼呢?因為其他員工都是農村來的,文化程度比較低,不敢進入那些高檔寫字樓,只能在上下班時,在地鐵站口發,絕大多數人接過傳單,掃一眼,就丟進了垃圾桶。這個公司的女工一般是初中畢業,但是穿得很潮,喜歡把頭髮做得高高的,喜歡穿高跟鞋,用腳尖走路。尤其奇怪的是,跟我交流時,她們動不動冒出一句英語,儘管發音很不標準。她們還經常嫌我「out」了。但是,每當她們一進寫字樓,保安就要攔她們,或者她們在前面跑,保安就在後面追。所以到後來,她們不敢進寫字樓了。而我和我男朋友,背著書包進入寫字樓,保安問都不問,而且裡面的工作人員對我們很客氣,給我們倒水喝什麼的。

如果你要問,我在快餐公司兼職收穫了什麼,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走到了那些女工中間,了解了她們的生活和價值取向。

這些從農村出來的女孩子,要麼是腦子特別活,要麼是長得有點好看,要麼是結了婚,跟老公一起出來的,她們往往覺得自己和那些留在鄉村的人不一樣……我比較喜歡那種女孩:很樸實,她可能對現代化的東西都不太懂,但也不會自卑。比如有個女孩拿著手機問我,怎麼我的手機摁一下就黑了,摁一下就黑了,我告訴她沒電了,充一下電就好了。她只說嗯,好,我知道了。沒有任何的自卑感,可能也不那麼禮貌,不知道說謝謝。只會說:啊,我知道了。但是從一些小事情上,你能感覺到,她會對你很好。昨天我要去發傳單,外面下暴雨,我只披了一個雨披,那女孩拉著我,一定要給我找一把傘。她是負責收銀的,是農村很麻利的媳婦,眼睛裡特別有活,看到桌子上有碗筷沒收,就立刻跑過去收拾。我就跟她說,你是收銀的,管賬的,不要走開,那些事情我們會做。她只是「嗯」一聲,也不說錯,過了一會兒,看到有什麼事情沒有做,還是會立刻去做。我很喜歡這一種女孩,不喜歡另一種,她可能覺得自己沒受過什麼教育,別人說她一句,她就會跳起來跟你吵。當然,我喜不喜歡,是帶著我的情感去看的,這本來就是帶著有殖民形象的情感。

我們店裡有個來自湖南的女孩,長得很漂亮,笑起來非常好看,人也很精明,經常在電話里指揮老公什麼事要怎麼干怎麼干,——她老公是個廚師,每個月的收入上萬。但就是這樣一個精明的女人,跟他老公結婚後,女兒都一歲了,才發現他先前結過婚,又離了,並且有個6歲的兒子。

她長得很不錯,我想他的丈夫應該也不會差。結果,他那一次來我們店裡,那副樣子真讓人大跌眼鏡。他大腹便便,一邊不停地給每個人散煙,一邊哈哈哈地笑個不停,十個指甲全是黃的,給人的感覺就是一身油膩。老公坐在那裡做客人,她在做東西,我就說你去跟老公聊兩句啊,她淡淡地說,有什麼好聊的啊。關於她老公欺騙她的一事,我也不知道她心裡的感受,反正在我們面前,她表現得無所謂,很有可能是她不想說出來吧。

有一次,老闆帶著我和她去重慶找廚師。頭一天晚上,半夜十二點多,她突然打電話過來,問我:小靜啊,老闆是不是本來讓劉大姐去的,結果她臨時有事,就換我替她去?我說,沒有啊,老闆一開始就讓你的。她又說:你想想吧,老闆本來是讓大姐去的。我說沒有吧,還讓我男朋友過來作證,說是老闆一開始就讓我們兩個跟著他一起去的。她那邊頓時沉默了,突然傳過來砸盤子的聲音,然後電話就掛斷了。正當我和男朋友納悶之時,一條簡訊來了:小靜,如果待會兒我跟你打電話,問你是不是老闆本來是讓李大姐去重慶的,臨時換成了我,你就說是。KAO,簡訊來遲了!

第二天早上在機場,手續都完成了,正要登機時,她接到一個電話,一句話沒說,招呼都沒打一下,就匆匆離去了。當時老闆很生氣,就打電話問她是怎麼回事。原來是老公威脅她,如果她敢上飛機,就把女兒帶走,不讓她們再見面。

她長得漂亮,她老公害怕她跟老闆有什麼情況。

其實,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她害怕她老公,還是他老公害怕她。我也不知道她的婚姻能否持久。總之從目前種種跡象來看,是不容樂觀的。

你可別說我愛八卦啊,我沒有八卦,但是,身處在這些女工中間,你不經意就會得到許多故事,每一個人都有故事,這湖南女孩的故事只是其中之一。

我總的一個感受是:文化程度越低的農村青年,當他們離開鄉土到城市打工時,他們的婚姻就越是不穩定。

生產線上的女工們。趙昀 澎湃資料圖

桑田的記述

最近總是收到久月的信息,說的是與老公之外的一個男人的事情。

久月命苦,父親是個瞎了一隻眼,性情很耿直的人,我們那裡人稱「二杆子」,大概在三十歲上才討到老婆;久月的媽精神不太正常,還有癲癇的毛病,發作起來就人事不省。我曾見久月的媽在晾曬穀子的時候突然發病,掉進門口的水塘里。關於這個女人有很多傳說,據說她嘗試了N多種死法,跳水跳井上吊喝葯,終於有一次失手了。她死於農藥中毒,半瓶敵敵畏灌下去了,在擱紅薯的地窖里靜靜地離開了。

久月小學沒畢業就出去打工,在廣州的姑姑家幫忙帶孩子。那時她十一二歲,還是個黑黑小小的孩子。我收藏著她那時的一張照片,穿著不太合身的裙子,絲襪是長到大腿的,大概是姑姑穿了不要的,隱約還能看到有勾絲的痕迹。可即使是這樣,那時的我們還是十分羨慕。大概三四年後,聽說她不在那兒幹了,我們都很驚訝,因為聽說幫忙帶大孩子後,她姑姑要給她安排工作,從此吃上公家飯。所以他的父輩們都很憤憤不平,為了堂妹的不能兌現的承諾。但是大抵就是如此,不能改變了,後來也不怎麼聽見他們念叨了。也有另外一種說法,就是久月像她爸和媽一樣軸,不懂變通,並不能討姑姑的歡心。

總之最後,她去了深圳打工,在制衣場剪線頭。這樣工作了一年,她來信說有男朋友了。那個時候我還是個高一的學生,對於愛情一知半解。所有的已知大概都來自於瓊瑤阿姨。她的男朋友長得很像當時非常流行的小虎隊里的一員,所以她非常迷戀。那年過年他們一起回來了,過完年那個男的就把她帶走了。走時她的奶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她這苦命的孫兒從此就要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了,只願她能夠得到幸福。後來才知道她之所以那麼倉促地結婚,原來是有了孩子,再遲恐怕就要出懷了。她嫁去的地方,我到現在還沒有搞明白是在地圖的哪個位置。據說非常窮苦,只有兩間破瓦房,男人沒有兄弟,和父母擠在一起。他的父輩們心都涼了,在那個舉目無親的地方,挨餓受凍的苦楚從此只有她一個人承受了。這中間好多年,極少聽到她的消息,只知道她當年年底的時候生了個兒子,之後兩年又生了個女兒,算是兒女雙全了。她和男人在外面打工,孩子由公公婆婆幫忙帶。她的老奶奶總算是有點安慰了,不再常日哭泣。她婚後回過幾次娘家,我只碰到過一次,她一個人專門來我家串門,還買了一包紅糖。坐在一起聊天,已經找不到話題了,她說她窮困潦倒的丈夫,她千瘡百孔的家和頑劣的大兒子,我卻找不到一句話去安慰她。

但隨著入世愈深,我便越能體會久月的處境。高中畢業後,我在南方漂泊了四年,有過一次真正的愛情,但是我愛的他當時也一無所有,沒有辦法娶我。我們分手了。後來我又跟一個人戀愛過,我以為那是愛情,事後才明白那不過是虛榮。我被他欺騙,被他傷害,當我偷偷逃出來後,一個人住在出租屋裡,一棵白菜吃了三天。再後來,我在東莞安了家,老公是廣東鄉下人,有著廣東人特有的精明和吝嗇。他很顧家,對待他老家的親人很好,但是從不給我的父母打一個電話。好在兒子出生了,我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而我和老公,可以一個月不說話。我的母親,沒有來得及享受女兒對她的孝順,就突然去世了。有一次我回老家,半夜裡聽到廚房有切菜的聲音,覺得母親始終還在這屋子裡。「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是我心裡永遠的痛。有一兩年時間,我一直處於抑鬱狀態,終於得了肺結核。但在家鄉人和朋友看來,我現在有兩套房,有車,好像很幸福。其實,我和久月的不同在於:我在城市裡有著歸宿,這個歸宿可以掩蓋我所有的不幸福,而久月,一直在打工,在漂泊,在受苦,她的不幸,經常被人看見被人談起。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久月的電話。那時她在一家工廠打工,跟丈夫吵架了,負氣出走,終是不知道去哪裡,就給我打了電話。我去車站接了她過來,將她在兒子的房間安置下來。剛開始一兩天,她一直數落她的男人,後來就開始念那個男人的好。我也漸漸明白他們的爭吵原來還是因為第三者的存在。從厭煩說到思念,從思念說到厭煩,天天聽她這麼重複,實在是折磨人,有時恍惚覺得坐在面前的是祥林嫂。挨不住煎熬,終究做了和事佬,讓她老公來接了她回去。送她走的那天下午,天氣很是炎熱,他們一前一後,落日的餘暉把他們的身形勾勒得格外醒目。男人在前大步走著,她拖著行李跟在身後,轉過身匆匆地向我揮手,看不清她的表情。我也開始像她奶奶一樣擔憂:這樣的回去,還會不會再次出走?

事實證明我的擔憂是正確的。三個月前,她老公打來電話,說是她又不見了,問有沒有跟我聯繫。我不禁苦笑,這種方式似曾相識,她的媽媽經常用,她也如此,恐怕總有一天會弄巧成拙。她還是跟我聯繫了。她學會了上網,據說是她弟弟為她申請了QQ號碼,又從他那裡要到我的號。她Q我,說是為了一個男人離家,期盼著能修成正果。我不知道該

對她說什麼,只是對她的天真無語。今天,看到她的留言,說是後悔了,傷心了,那個人騙了她。她說她原本是貪圖那個男人能說會算,即使是大了她十歲也沒有關係,她為他離家出走,為他墮胎,他卻終是拋棄了她。

好吧,這樣的一生,讓別人怎麼能插上話?人之所以悲劇,終歸源於選擇。這一生都在用錯誤的模式進行選擇,誰又能讓你幡然醒悟?

王磊光附記

最近,桑田給我QQ留言,告訴我她剛回了一趟老家,碰巧久月也回家了,她們兩個人又糾纏在一起。久月把女兒也帶了回來,要同老公離婚。老公放下工作,從數千里外趕了過來,天天纏,天天吵。

我問桑田:你同情久月嗎?

桑田說:同情歸同情,可是,你不覺得她的悲劇是自己造成的嗎?(李靜講述,桑田記述,王磊光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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