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墮落後,脊樑即彎曲
一些用語通過千萬次重複,人們不知不覺接受了,並不感到異樣。?
作者:宋石男
「語言有如微小劑量的砷:它們不知不覺地被吞食,似乎顯示不出任何作用,而一段時間以後這種毒性就會體現出來。」
1930-1940年代,猶太語文學者克萊普勒在德累斯頓的居所里記下他對納粹語言的觀察,結集為《第三帝國的語言》出版。此書詳盡描繪了在納粹德國,語言如何走向墮落,又如何成為極權進行政治動員與社會控制的工具。
語言何以有如此巨大的威力?按照羅蘭·巴特的說法,語言結構本身就包含著一種不可避免的異化關係,運用語言並非像人們經常強調的那樣是去交流,而是使人屈服——全部語言結構是一種普遍化的支配力量。
對於納粹主義的語言結構,克萊普勒作了庖丁解牛般的剖析:第三帝國的語言完全是針對個人的,扼殺個體的本質,麻木其作為個人的尊嚴,致使他成為一大群沒有思想、沒有意志的動物中的一隻,任人驅趕著湧向某一個規定的方向,變為一塊滾動著的巨石的原子。
第三帝國的語言是群體狂熱主義的語言。當它轉而面向個人的時候,不僅僅是面向他的意志,而且也面向他的思維。當它在教導人的時候,它便是在製造狂熱和教唆群眾。
納粹主義通過那一句句的話語、那些常用語、那些句型,潛入眾人的肉體和血液。它通過成千上萬次的重複,將這些用語和句型強加給了大眾,令人機械地和不知不覺地接受下來。
語言統治最為神奇的地方在於,它摧毀了人們的身心,但是我們絲毫感覺不到異樣和痛苦,反而陷入圈套之中。這種統治方式的可怕就在於讓我們喪失良知與理性於無形。
喪失良知與理性的人,往往會產生奇怪的言行,將滑稽上升為恐怖,將荒謬轉化成傷害。克萊普勒記錄了當時流行的一個笑話,德國理髮師拒絕為猶太婦女燙髮,其理由是「在德國不允許傷害猶太人,一根頭髮都不可以弄彎」。然而,對歷史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希特勒領導下的納粹德國,至少造成了600萬猶太人的死亡。
喪失良知與理性的人,反而會獲得一種一致性。第三帝國的語言要製造的就是毫無疑義地將個人機械化的一致性。克萊普勒拈出了「同一化」(gleichschalten)這個詞,它將人置入均勻的自動化的狀態與活動中,無論是不同學校的老師、不同政府部門的職員,還是衝鋒隊員或普通市民,都在不變的形式下同一化了——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克萊普勒稱,在第三帝國的語言里,沒有第二個詞像「同一化」這樣赤裸裸地展現了將人機械化和自動化的傾向。德國人在整整十二年中使用它,雖然其使用頻率呈下降趨勢,但這不能說明「同一化」的失效,反而證明了它的有效,因為在第三帝國的中後期,所有的同一化幾乎都完成了,這個詞的使用頻率自然就下降了。
克萊普勒的記錄讓我們看到,納粹統治如何利用語言在交流、思考與形塑世界觀等方面的功能,殘酷地改變了無數德國人的思想意識與行為方式,最終將他們一同綁上了幾乎是通向地獄的天堂列車。
與克萊普勒的著作相比,美國學者蘭德爾·彼特沃克《彎曲的脊樑》涉獵更廣,全面研究了納粹德國與民主德國時期的政黨宣傳活動。
書名取自納粹時期一個牧師的話。這位牧師說:在極權社會中,個人將會一步步被推到遠處,直至他跨過某個界限,卻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脊樑正在以無法觀察到的速度彎曲了。
使人們的脊樑彎曲,需要三大基本條件:信息控制、暴力威懾、組織壟斷,俗稱「謊言、暴力、人民原子化」。三者互為依託,缺一不可,而且都必須做到極致,不能在極權大壩上留下任何一個自由蟻穴。
彼特沃克指出,極權主義所建立的不止是一個政治體系,還是一種聲稱對所有領域都享有壟斷權威的世界觀。獨裁者就像是一個嫉妒心甚強的上帝,決不容忍其他上帝的存在。在納粹德國,元首絕對正確;在民主德國,黨絕對正確。
極權主義政黨的主張是全面徹底的,它們聲稱擁有真理,類似於國家宗教,一種神聖和世俗的混合物。通過自己的「聖經」——納粹德國是希特勒《我的奮鬥》及其語錄,民主德國是馬列經典及黨對它們的解釋;通過各種儀式和慶典;通過對文藝娛樂的管控與引導;通過大眾媒體的宣傳和鼓動,極權主義政黨不僅對黨內成員,還對所有人提出要求,沒有任何文化或社會角落能夠倖免。極權主義政黨懂得,允許任何非政治的孤島存在,就等於提供滋生異端的土壤。
米蘭·昆德拉說,極權主義不僅是人間地獄,還是天堂之夢。人們追隨希特勒,很少是為了屠殺猶太人和毀滅歐洲,而是為了「日耳曼民族的高貴目標」;人們追隨東德政黨,很少是為了生活在枯燥、短缺、官僚主義和壓制之中,而是為了「神聖的共產主義事業」。如果沒有偉大的夢,國家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就不能在人的靈魂中建立起有效控制。不過,阿倫特正確地評論說,大眾對極權的支持並非單純出自無知或洗腦。極權主義的幻覺是吸引人的,國家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以各自的方式激發了人們對公共善、勇敢、奉獻、友愛、勤勉、樂觀、忠誠,以及所有能帶來美好之物的德行的興趣。
儘管納粹德國在語言異化與思想控制上取得了空前成就,但第三帝國及其宣傳體系最終仍遭到災難性失敗:它宣稱真理在握,但這些真理沒有一個是可信的;它要求熱情的支持,卻只得到勉強的服從;它渴望形塑符合統治的完美國民,卻只製造出裝樣子的臣民;它討論永恆價值,但卻配不上任何一種永恆價值。
第三帝國及其宣傳術的失敗根源在於,不管極權政治看上去如何強大,無論它運轉多長時間,都不可能創造出由充滿激情、毫無異議地服從於統治信條的公民組成的國家。
再高明的宣傳術也無法讓個人長久地忘掉自由,背叛自身利益,淪為國家機器的螺絲釘。極權統治違背人性,這就是它失敗的根源。極權統治就像建立在流沙之上的房子,註定會在某日坍塌。而為它所污染的語言,也終會如雨後的花朵一樣洗盡塵埃、重新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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